黄天骥丨家住老西关

黄天骥丨家住老西关

首页休闲益智梦游伙计手游更新时间:2024-04-16

在岭南,从古以来,广州便是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目前,广州的影响,也辐射到整个大湾区,乃至境内外。而在近代的广州,最具特色的地方,正是老西关。因此,要了解广州,了解岭南传统的继承与发展,回忆西关物质和非物质文化的状态,这对推动大湾区的物质和文化建设,是不可或缺的环节。

我出生的地方,正是在广州西关。如今,年华渐老,近事往往容易忘记,而小时候在西关经历的一切,却依然历历在目。从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叶到现在,除了短期在市外或国外讲学交流外,我一直住在广州,特别是整个青少年时代,都在西关度过。到如今,我住过的房子,已成为一片空落荒漠的广场,但是,老西关的一切,仍然影影绰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

黄天骥先生离开西关上大学时所摄

在上世纪初叶,亦即晚清时期,老西关还是广州市的城乡结合部。那时,在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乡下人,若家有余资,多喜欢迁往城市里居住。但市内房屋挤拥,又不便和乡村沟通,他们便大多喜欢在广州西边的城关安居,所以,这里便称为“西关”。

西关的东南,面临第十甫路和上九路、下九路。这一带,商铺林立,住在西关的人,前往购物,非常方便;而西关之西,就是泮塘,这属郊区。再走过去,就是南海县、佛山县了。其间水路陆路,纵横交错,西关居民,或返乡省亲,或来往办事,也不费功夫,这就是人们喜欢群居在这里的缘由。

从更广阔的范围看,现在的人民路(从前叫丰宁路),是西关和广州城区的分界线。在现中山七路西门口以西向南,叫上西关,这地区相对贫瘠,居民多半经营小手工业。旧武侠小说中,据称方世玉的师弟叫胡恵乾,传说“胡恵乾打机房”,亦即这武功了得性情暴躁的小胡,曾在这一带打群架。所谓机房,即纺织业的小作坊,多坐落于这一带。而从西门口向东往南,进入长寿路宝华路,下辖恩宁路、多宝路、宝源路、逢源路,直至龙津西路一带,这里才是最具代表性意义的西关。

在西关区域内的街巷,一般都比较宽阔,但不能通车。为了和马路有所区别,人们习惯称这些巷子为“内街”。

内街的地面,齐齐整整地敷设一条条青灰色的麻石,石与石之间,有着细小的缝隙,以便下雨时通过石下的水渠渗水。但是,在广州,夏天的五六月,特别是端午节前后,雨水特别多,人们称之为“龙舟水”。这时候,大雨从天而降,地下水却从石底下涌出,上下夹攻,整条内街,便成为水深数寸的小河,出现了儿歌所唱“落雨大,水浸街”的景象。

这时候,若要出行,只能光着脚淌水而过。至于一些衣装齐整的爷们,不想脱去靴鞋,以免有失斯文,或者有些娇娇滴滴的女子,不想脱去鞋袜,露出纤纤玉趾,那也好办,只需花点小钱,穷孩子们便会端来两张矮凳,摆在一前一后,放在地面上,老爷或小姐们手执雨伞,先踩在一张櫈子上,孩子便把后边的凳子挪到前面,踩凳者踏将过去,然后穷孩子便将后边空出的小凳挪到前边,如此循环往复地前进,到了没泡水的地方,老爷小姐给孩子们一点小费,于是皆大欢喜。这也是广州西关的一景。

在上世纪初年,广州不是流行一首童谣吗:

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上街着花鞋。

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这首儿歌,正好表明广州城关一带,刚从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向农商并重的机制转型,并且开始对妇女地位开始尊重。也正好说明,这是从农村迁来广州的居民,受到市区商业影响,从而产生的生活和思想特色。

不过那时候,一般百姓在家居的时候,更喜欢穿的是木屐。

据说在晋代,我们老祖宗就有穿木屐的习惯了。唐代的李白,不是在他写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就说过“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吗?这“谢公屐”,就是在广州居住过的晋代诗人谢灵运,脚上所穿的名为“屐”的东西。谢灵运,名客,字康乐,据说敝校中山大学的南校区,向来被称为“康乐村”,附近又有“客村”,就是因谢灵运曾住在这一带而得名。看来,当年的谢灵运在诗兴大发时,或者曾在敝校的草坡上踱来踱去。

我小时候,在西关穿的木屐,一般是用结实的木板,按人们脚面的大小制成。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男性穿的木屐,只是把它和脚底接触的部分,打磨光滑便成;但女性使用的,便有所讲究了。屐面上,往往画上了五颜六色的图案,显得比男性所穿的,既窕窈,又美观。每天早上,当我还躺在床上睡懒觉的时候,往往会听到木屐拖击巷子里的青石板,发出或紧或慢清脆悦耳的声响。我便知道,有些女性,一早起来,便要到大街上买菜买肉了。这街景,直到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时,人们改穿塑料拖鞋,才开始消失。

在白天,西关的巷子里,常常有小贩挑着担子沿街叫卖。他们往往是一边走,一边像唱歌一样呼叫。我最喜欢听到的叫卖声是:“铲刀——磨较剪!”和“铲柴刀——菜刀——!”他们用粤语发出的声音,就像是唱歌那样婉转和优美。当然,如果听到小贩叫卖“鸡公榄”“和顺榄”的声音,我们一批小孩,便纷纷跑了过去,围着那位小贩,掏出零用钱,买几颗带着甜味的醃橄榄解馋。而那位用硬纸皮制成大公鸡,从腰部透通前后的中年男子,便满面笑容地和孩子们投桃报李。一般来说,有钱的少爷小姐们,是很少和卖“鸡公榄”的打交道的。但是,到了秋天,当巷子里出现小贩叫卖“沙蝉”“龙虱”的声音时,他们立刻口水直流了,于是,或是让女仆跑来购买,或是御驾亲征,赶紧尝新。现在,我们很少能吃到这种带有咸鲜味的昆虫了,听说,如果到东南亚国家旅游,还是可以吃到这些看来可怕,其实滋味鲜美的小昆虫的。

在炎热的夏夜,老西关的巷子里,便会出现叫卖绿豆沙、红豆沙、芝麻糊的小贩。当天渐凉渐冷,卖云吞面的小贩,开始陆续在巷子里出现。他们横挑着担,担下的一头,是熬着猪骨或牛骨汤的铁锅。锅的下面,有炭炉子泛起微红的火光,让锅里的肉汤不断滚热翻腾。担子的另一头,则放着剁好的肉馅、擀好了的面条、碗筷以及调料,诸如辣酱、生抽、麻油之类。当小贩到了他认为合适的地方,便放下担子,掏出两块小竹板,不紧不慢地敲击。两板相碰,发出均匀的节奏,敲出特有的声响:“独独得,独独得,独得独得独独得。”这一连串清脆的声响,既像庙里木鱼在叩击,又像发哑银铃在敲打。它声声入耳,意韵悠悠。每当小巷深处,夜阑人静,竹板声像是敲破了寒意。想吃夜宵者(粤语稍称为“宵夜”),便高声呼唤:“买云吞面呀!”小贩便挑起担子,颤颤巍巍地应声而至。有些巷中过客,兴之所至,也会围着炉子,看着小贩熟练地操作。于是即煮即食,大快朵颐。吃完了,食客付了钞,跟着会对小贩说声:“好生意!”对这祝愿,小贩会立刻回应:“盛惠!”(蒙光顾、承惠赐的意思)其实,在老广州,买卖双方,一般都会说这样的客气话,这就是“礼”,是买卖双方互相尊重的优良传统。

清末民初,建造在巷子里西关的房屋,一般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只有一层的平房。在屋顶的斜面上,有一个方形的下面用绳子扯动可以开阖的“天窗”,所以广州人称结婚为“拉埋天窗”,因为在房子下面拉动绳子,天窗便会移动和关闭起来,可以防止有人爬在屋瓦上,偷看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这种房子,属于西关古老的最具典型性的大屋。一般是进门后,右侧有安放土地公公的神龛。前面大厅的中部,多半放一张云石桌子,厅的两侧,各放四张酸枝木制的公座椅,两张椅子的中间,隔着一张约有一米高的小桌,西关人叫它为“茶几”,用以搁着茶壶和烟灰缸。前厅的后部,则是长约一丈的长桌,上面多放着半尺来高,代表福、禄、寿的石湾瓷像。这类大屋,前厅往往还有侧门,通向隔壁小花园或小天井。主人的睡房,则在天井的后面。我外祖父母的家,在逢源路逢正街十五号,他们住的就是这种类型的西关大屋。

另一种房子,则是两层或三层的砖木结构,它是半中半西的楼房。进门后,屋子有前大厅,厅底上有神楼,安放祖先的灵牌。前厅底下正面的墙上,往往挂着大幅关羽的画像。关羽一般是一手捋着美须,一手拿着《春秋》,在庄严地观看。他的身后,一边站着手执关刀的黑脸周仓,一边站着气宇轩昂的义子关平。他们与青袍赤脸的关羽,相映成趣。据说关老爷既是守护神,又是财神,所以最受老西关人的崇拜。在我家前厅的长桌上,还放着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满清水,在瓶口,又倒插一根有着长长管子漏斗型的玻璃瓶。可能是液体气化的缘故,往往在一定的时候,玻璃瓶便会发出“乒乓”的声响。大人一听,就说“大圣”来了,赶紧上香。后来我才明白,这大圣就是孙悟空,原来人们要请他来帮忙管教家里的孩子。这类房子大厅的后面,就是睡房,再后面,是采光的天井。厨房和厕所,则在屋子里最后的地方。至于二楼、三楼,则在临街处设有阳台,其他间隔则和楼下一样。我的家,坐落在宝源路宝源正街的十四号,就是这种类型的房子。

其实,在老西关,无论是哪一类型的房子,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门口都设有“趟栊”。在粤语,所谓“趟”,是横向拖动的意思;所谓“栊”,就是栊门。合起来就是指可以横向拖动的栊门。这栊门,一般是由十三根坚固的横木组成,而设计十分巧妙。在门的一侧,有十三个圆孔,在最下面的一根横木下有滑轮。当人们向左侧拖动横木,门口没有遮拦,可以进进出出。如果要把门关闭,便把横木向右拖动。而在左墙的内侧,有一块可以上下翻动的木板,若把木板竖起,横木可以穿孔通过;若把横木向右拖动到另外一侧,再放平墙内的木板,这样,趟栊受阻,不能拖动,空气可以通过,而人便被拦住了。广州地处亚热带,一年中夏天时间较长,有了趟栊,既可防盗,又可通风。这是广州人聪明的创举。

趟栊又是孩子们的乐园。有时,我们可以爬上趟栊,屁股坐在横木上,伸出两条小腿,晃来晃去,闲悠自在。有时,小兄弟或小姐妹们,可以在趟栊上作攀爬比赛,看谁爬得快,看谁攀得高?我们还会分别坐在横木上,高高低低,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就像一群攀在笼子里的猴子。胆大的男孩,还会用腿弯吊在一根横木上,脚背倒勾着另一横木,然后身体向后翻,来一个倒挂金钩,女孩子们便吓得呱呱大叫,那充当好汉的男孩便得意洋洋。这时候,趟栊的十三根横木,成为我们有趣的娱乐工具。

至于在多宝路一带的西式的洋房,则有高高的围墙,铁门深锁,间或有戴着头巾的“摩啰差”(当时对印度差役的蔑称)守着门口;要么就是老式的连着几排的青砖大屋,门内少不了有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摆设豪华,奴婢成群。这些富户,家里或有小汽车,人们叫它为“私家车”。更多的,则是有专用的人力车。但这种车,和老舍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所拉的黄包车完全不同。它的车身比较阔大,涂上光亮的黑漆,座椅披着洁白的布,车子的拉杆是光亮的银色。最有趣的是,拉车的壮汉在前面拉着车,而车座后面的乘客脚底下踏足的部分,则装有一个铜铃。坐在椅子上的主人,如果看到车的前方有人挡路,用脚底按一下铜铃,它便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好让前面的人立刻躲开。这种车,人们就称之为“叮当车”。当然,能坐上这样的车,能养得起专用的车夫,已经算是颇有身份的人家了。

当然,住在西关的居民,在上世纪之初也多半是小康之家。这类家庭,有能力让儿女上学,甚至接受了民主风气的影响,还会让女孩子念上中学,让她们知书识礼。她们除了承传儒家的道德礼教外,也受到了一些西方文化和科学知识的熏陶,思想感情自然比老一辈开放。她们还会烫点头发,上街时穿着短袖露肘的旗袍。这类姑娘和少妇,被人们称之为“西关小姐”。

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初,有些大胆的西关小姐,就打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儒家礼教传统,敢于和男友携手上街了。他们一起走路的方式是,并排而行,而女的手臂,则挂在男友的臂弯上。这种吊着膀子的行为,广州人称为“拍拖”。因为当时航行在珠江上的大型轮船本身没有动力,要靠走在前面的小火轮用绳索拖动。当大轮船将要泊岸,小火轮便解下绳索,回转身来,靠在大轮船的旁边,用绳索缚着彼此的船舷,并排拍着和拖着在一起,方便靠岸。人们便把这轮船航行方式,用于称谓青年男女一起上街的行为,进一步,又把“拍拖”作为谈恋爱的别称。

有些顽皮的孩子,当看到别人在“拍拖”时,还会在后面呼喊:“电灯杉挂老鼠箱!”那时,在广州的马路边,每隔几丈的地方,都会竖着电线杆子,这杆子多是以杉木制成,因此广州人称之为“电灯杉”。有一阵,巷子里的人家,老鼠横行。当局为了防止居民把打死的老鼠乱扔,便制作小木箱,挂在电线杆上。那杆子和箱子,互相贴着,一高一低,这和男高女低的形象相似,人们便把它作为“拍拖”形象的戏称。显然这又说明,即使在二三十年代,老西关人的思想有所开放,而不少人对新鲜事物仍然是看不惯的,封建传统的势力一直有形无形地影响着我们一辈又一辈的人,也不容易一下子清除。

一般来说,住在西关的人生活优裕者居多,不过不要以为在老西关就没有穷人了。

在我家后面的一条青石巷,叫宝源北街。它的巷头正对着的马路就是华贵路。而街巷和马路之间的交界处有一幢楼房,这楼房很奇怪,上层有人居住,下层则是一个门洞。当初设立这门洞,是便于住在这一带巷子里的居民,可以穿过门洞直接通往马路上去,省出转折的功夫。这门洞宽约两丈,长约三丈,白天不见阳光,晚上也不设街灯。走过这里,眼前是一片漆黑,附近居民都把这里称为“黑门楼”。这地方孩子们经过时,往住是心惊胆战的,因为附近无家可归的贫民,往往两两三三躺在靠墙边的地面上,他们衣衫褴褛,身体肮脏,发出阵阵的臭味。我们还常常见到,有些无家可归的穷人就死在那里。他们身上被蒙头盖上破草席,只露出了干瘦的双腿。当我们见到了这些尸体时便急忙走开,即使穿过了门洞也还心有余悸。回家时,更再不敢由此通过,宁愿走远一些,绕行别的马路进入家门。这种情况,我是常会遇上的,特别是在抗日战争时代见得更多。

那时我虽然年纪还小,但也知道附近实在有不少穷人。家里的大人们也常教导我们,如果见到乞丐在街头巷尾伸手讨钱,只要口袋里有点零钱,就宁愿少买些零食,把钱掏出来帮助穷人。直到1949年以后,这“黑门楼”才被拆除,那些无以为家的人也被街道事务机构送到收容所,附近的居民也认为这是人民政府做了一桩好事。

我家和外祖父的家隔着逢源路,分别在巷头相对的内街。沿着马路再往西走,过了龙津西路口就是泮塘了。

泮塘属当时广州的郊区,那里是一派村乡的景象。我记得城乡交界处,正是现在龙津西路尾段的路口。那时龙津西路的路尾有几家专门出售“马蹄粉”(即苧荠粉)的商店。广州人喜欢用“马蹄粉”制作“马蹄糕”,它价廉物美,很受欢迎。由于这里行人不多,有时贩卖马蹄粉的商家,会把还未干透的马蹄粉,平铺在半边的马路上晾晒,阳光一照,它散发出的气味并不好受。不过广州市民多会成人之美,大不了匆匆掩鼻而过,也从未见过有人对商家干预。老西关人的脾气是,街坊街里,互相谅解,彼此照应便算了。

在龙津西路尾部的斜对面,即现在的泮溪酒家一带,那时是一个小小的斜坡,斜坡旁边有一条据说是可以通往荔枝湾的小涌。在坡上,倒有一个用青灰色砖头砌成的小塔,人们说这叫“文昌塔”,塔顶呈尖形,塔身不高,看来只有十二三米左右。大人们说,这塔是用来祭祀文昌星君,此星君据说是专门主管科举考试的,它已有四百年的历史。在科举时代,人们若想考个秀才,中个状元,都会来这里拜祭。不过在民国时代,已经取消了科举制,来祭拜文昌星君的人,少了许多,只剩下那草坡,冷落地对着前边不远香火鼎盛的仁威庙。

我的家离文昌塔较近,我和一些小朋友倒是经常在文昌塔下的斜坡上玩耍。这里长着的青草,多不带刺,我们可以在草坡上翻筋斗,竖蜻蜓,捉迷藏,无所不为,于是人们也把我们这批小家伙称之为“星君”。不过在粤语,小孩被称为“星君”并不是好事,即被视为捣蛋鬼。我常被骂为“星君”,不听大人的教诲。所以尽管经常在文昌帝君的身旁玩耍,却未得到他老人家的护佑,在中、小学求学的阶段,学习成绩也并不见佳。

老实说,我们到“文昌塔”旁边玩耍,主要的兴趣却在于在它对面的仁威庙。这所祭祀北帝玄武星君的建筑坐落于泮塘村的入口处。这庙香火鼎盛,人潮如涌,但到了下午四五点钟以后,善男信女前来上香拜祭者,便逐渐稀稀落落了。我们在它对面的草坡上嬉戏,觑见庙门口人影散乱,便趁机溜进庙里。那时候大殿已较昏暗,那坐在正殿里的北帝黑脸黑鬚,面目狰狞,初次看到时,虽然知道这不过是泥菩萨,毕竟还有些胆怯。但见多了,熟口熟面,也就不那么怕了。而我们溜进仁威庙里的目的,绝不是对他老人家叩头拜祭,而在于香客们来祭祀时,留在北帝面前桌上的水果。当我们几个“星君”顽童,瞧见殿上没什么人,那庙祝又在殿角斜头歪脑地打瞌睡,便趁人不觉,顺手牵羊,在祭桌上拿走一两个水果。其实,这几个小朋友,口袋里并非没有零用钱,家里也不缺水果。大家却喜欢做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全是为了好玩而已。

那时候,逢年过节,我们倒会一大早起来,跟着家里的大人到仁威庙里烧香叩头。特别是大年初一,泮塘和龙津西路一带人流滚滚,善男信女都会在这里酬神许愿,我们也得跟着大人的屁股后面叩头。在这段期间,大殿里挂满很大的塔香,有人在大铁锅里焚烧“元宝”(其实是弄成状如大饺子般的劣质纸片),于是大殿烟尘滚滚,人们连眼睛也不易睁开。不过等到庙外的广场上锣声一响,我们便知道“卖武佬”到了,便一溜烟跑出庙外,任由大人们怎样拦阻叫喊,谁都管不住我们这批“甩绳马骝”(粤语中马骝即猴子)。

在仁威庙前边的广场上,四边已聚集了好几层看热闹的群众。我和几个兄弟,个子矮小,便拼命从大人的屁股下面挤到前边。只见几个卖武的艺人,在整理刀枪剑戟。一会儿,锣鼓响起,便有两名大汉跑到广场中心,其中担当主角者便大喝一声:“伙计,慢打锣!”他的副手也跟着吆喝:“慢打锣!”那主角又喊:“打得锣多锣吵耳!”副手便喊;“炒猪耳!”主角更大声吼叫:“打得更多夜又长!”副手跟着便喊:“炒猪大肠!”在一片喧笑声中,锣鼓响起,那主角便扎起马步,挥动刀枪,四周群众大声叫好,我们几个小朋友,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也随声大呼小叫。

那年代,在街头卖武的行为十分普遍,凡是有广场的地方,都会出现卖唱的或耍猴的艺人。在日本攻占广州的前夕,我还看见过一些大学生和中学师生,在仁威庙的广场上演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这剧也以街头卖艺的形式吸引观众。内容是演员扮演卖艺的父女,揭发日寇在东北对中国人民的迫害,让广大劳苦大众忍饥受冻,流离失所。当看到动人之处,围观的群众便义愤填膺,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我们这些小孩也跟着大人们一起呼喊,爱国主义的思想也开始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萌芽。

我还记得在逢源路中段,即现在广州市第三青年文化宫附近,再往前直到龙津西路口,这一段马路的北边是一片荒地,地面长满野草和一丛丛的矮树林,野狗和野猫常在这里窜来窜去,蛇虫鼠蚁也在这里成群结队地出没。不过,附近的野孩子们并不害怕,还经常在这里打群架捉迷藏。直到后来广州被日本军队占领,他们在逢源路中段设有宪兵部,据说日寇常把人拉到这荒地里或刺或砍,荒地便成了刑场,孩子们才不敢在这里玩耍。

在逢源路尾的南边,亦即现在市三宫以西,却是一大片水洼。这里蒹葭苍苍,附近的村民还在这里种茨菇,种莲藕。夏秋之际,则是凉风习习,荷叶田田。白天,有孩子在这里摸田螺,有妇女在这里釆莲蓬,也有一些老人倚坐在树荫下,拿着长长的竹筒,哔哔剥剥地抽着旱烟。这一带行人较少,因此住在西关的青年男女,如果家中有自行车的,也往往三三两两,扶着车子,在这里摇摇晃晃地练习骑车的技术。那时自行车只有两个品牌,一叫“三支枪”,一叫“客加路”,都是外国的产品。当时,我国还不会生产自行车,家有自行车,那算是比较殷富的了。另外,有些在泮塘居住的村民,也常常挑着新鲜蔬果走在逢源路上,进入市区售卖。可以说,这二三百米的地方,最能体现广州城乡结合部特有的风釆。

在老西关,如果要到市区逛逛,或者要到繁华的第十甫或上、下九路购买物品,无非是选取两条路线。一是从逢源路进入多宝路,然后转入宝华路,二是从宝源路转个小弯,进入宝华路。可以说,宝华路是从西关的内街,进入市区的必经之路。

其实,这长约七八百米的宝华路,本身也是一个繁华的商业区。我从作为内街的宝源东街往前走,上了几级石阶,便是宝源路;再向左边走十米左右,便进入宝华路了。

宝华路两边什么商店都有,有卖蔬菜的,有卖木屐的,有中药店,有杂货铺,什么卖柴米油盐的,什么卖烧鸭叉烧的,应有尽有。只是大多数店铺不太讲究门面的装修,商品也显得相对便宜。不过走到宝华路的中段,却有一家高雅的酒家,据说以前它的名号叫“谟觞”,后来在大门两边竖起两条银色的龙柱,往后这里就改名“银龙酒家”。这酒家里面竟有花草树木,大厅的布置也比较雅致,桌面铺着白色的台布,顾客来此可以点菜吃饭排宴席,也可以吃点心聊天饮早茶。大概消费水平较高,我只跟着大人到此光顾过两三次。让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可以一边吃点心,一边“听女伶”。

女伶,是卖唱的年轻女艺人,一般稍有姿色,略涂脂粉,娇声滴滴地唱着粤曲。她们的旁边,也有拉着小提琴和琵琶、洋琴等几件乐器的伴奏者。这些艺人,就在大厅的一角演唱。我和小朋友好奇,也会跑到她们的身边呆呆地站了一会,也听不出她们唱的是什么。不过听大人们说,在更早的年代,在茶馆或在街头卖唱的,多是目盲的残疾人,人们称之为“盲妹”。这些艺人多是自弹自唱。随着时代的进展,残疾人卖唱,在酒楼和茶馆里逐渐销声匿迹了。不过我觉察到,大人们多半对女伶的演员,也无心欣赏,他们聊天的聊天,看报的看报,我们小孩则关注店员走来走去捧着的点心。显然,在“银龙酒家”里,女伶的演唱,纯粹是一种凑热闹,用以抬高酒家品位的做法。

从银龙酒家往东走,过了大同路和恩宁路的十字路口,就有“陶陶居”茶楼,那才是我跟大人们常去的地方。

陶陶居的正门,有康有为题写“陶陶居”的横匾,这三个大字,笔力雄劲,很有吸引力。像陶陶居这样的茶楼,老西关人一般称之为“茶居”,这不知道是否与陶陶居的“居”字有关。据知当年的陶陶居还向全市市民征联,他们出的上联是:“客上陶陶居,居然天上客。”听说一直没有人能够对出,后来有人提交了下联:“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这算是较好的,但毕竟很牵强,征联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当然,当时茶楼通过文化来吸引食客的这一手法,也颇有可取之处。

我记得,进入陶陶居的楼下大厅,就看见它有很特别的布局。大厅中间,有一行一行的“卡位”。所谓卡位,有长方形的茶桌,以及可以对坐四五人的座位,座位后面,以高约两米的木板隔开,这就成为一行一行的半封闭性的小包间。这种卡位,茶费一般较高,因为它相对安静,方便客人对座低声密谈。但最有趣的,是这种布局,有助于男女之间的“相睇”。

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除了“西关小姐”敢于公开谈恋爱以外,许多人的婚姻大事,还是依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传统。不过也开始作些“改良”了,其做法就是“相睇”。

睇者,见也,亦即让男女互相瞧瞧,看看是否合眼之谓也。一般的情况是:双方家长,虽然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也有订亲的意向,但是也得稍稍尊重作为当事者,亦即双方子女的观感。由于他们彼此还未见过面,这就需要安排一个适当的机会,让他们彼此互相瞧一眼,看看是否合适,如果彼此大致认可,才有可能作进一步的安排。这一来,陶陶居的卡位,便成为最合适“相睇”的地点。

“相睇”时,往往双方家长会定日期,在陶陶居楼下,各自订一两个相邻的卡位。例如甲方在大厅第一行订了一个卡位,乙方就在第二行也订一两个卡位。卡位之间,隔着一条走廊,于是男女双方可以斜斜相对,彼此的家长都作互不认识状,却可以让未见过面的男女主角互相斜着眼打量一眼。当然双方陪同“相睇”的亲友,也可以低声地发表意见,评头品足。有意思的是,在大堂的店员,当推着放置点心的车子,以便客人选取各式饼饵的时候,往往会故意把车子停在“相睇”者的附近,方便男女双方借着选取点心的机会,可以彼此多瞧一会。家长们明白伙计知趣的做法,算账时都会给点小费,这叫“打赏”。

在陶陶居的二楼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的大堂没有任何间隔,只是齐齐整整地摆着几十张桌子,坐满了一大群茶客。他们有高谈阔论的,有跷起二郎腿低头看报的。其实,广州人说上茶馆饮茶,更在乎的是找些朋友聊聊天,吃吃点心。所以二楼的气氛,是闹闹嚷嚷的,和楼下相对安静的格局截然不同,这里才是广州小市民最典型的娱乐世界。在这方面,陶陶居二楼和其他茶楼没有什么差别。而西关人之所以喜欢到陶陶居“饮茶”,无非是它制作的点心比较精美,价格适宜,“水滚茶靓”,伙计拍档。所以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陶陶居的生意长盛不衰。

在陶陶居三楼,那又是另一番景象。这里大堂的布置和二楼差不多,但相对安静。因为到三楼来光顾的食客,绝大多数是住在西关多宝路恩宁路一带从事粤剧工作的各类人员。其中有演员、编剧、剧团班主,以及伴奏人员等各种各样的角色,他们一般在早上九时左右才到达。坐定后便呼朋引类,在这里一边饮茶,一边“斟盘”,亦即是班主们在这里组织队伍,筹划如何经营,搭配角色,争夺名角;或是编剧人员三三两两,一边吃喝,一边编凑故事,创作新腔。于是,争论时面红耳赤者有之,得意时摇头晃脑者有之。至于西关的市民,也颇知趣,一般很少走上陶陶居三楼,因此这里实际上成了粤剧成员不成文的俱乐部。当然他们也不太喜欢别的人士闯入。有一次我和小兄弟跟着爷爷到陶陶居“饮茶”,出于好奇,趁着大人们聊天顾不上我们的机会,便溜上三楼瞧瞧。谁知刚进入三楼大厅,就有人过来问我:“揾边个?”(找谁?)我无言以对,他跟着便颇为严肃地下命令:“你两个契弟,落番去(滚回去)!”当时,我们才知道误闯禁区,赶紧溜之大吉!

食客们到西关的茶楼饮茶,无论是到陶陶居,或是到它的斜对面,同样很受市民欢迎的莲香茶楼,都有共同的规矩,即当食客吃喝完毕,便招唤站在不同角落的“企堂”亦即店员过来算账,这叫“埋单”。

关于“埋单”,许多朋友不知其原委,有人甚至误以为“买单”的音变。其实在粤语,“埋”,即“埋嚟”,有“走过来”的意思。在茶楼,“企堂”站在大堂里到处张罗,他们耳背上搁着一根铅笔,手里拿着一叠用于计算记录的纸片作为单据。当食客们想要结账时,对“企堂”叫了一声“埋单”,这实际上是包含两个动作:一是招唤伙计走过来,一是指着他手上的单据。于是,伙计赶紧把桌面上的大小盘盏分别堆叠起来,计算出不同的价格,写在纸片上。当食客离开座位,他便向设在楼梯口附近的掌柜高呼:“开嚟啦!九蚊(元)四毫(角)!”掌柜收到食客付款后,便回应一声:“有数!”当到了一定的时间,例如快到中午,只吃点心的食客会纷纷离场。这时“企堂”要眼看四方,耳听八面。同时,他发出的声音,要清晰明亮,抑扬顿挫,才算合格。

“企堂”的工作,很不好当,且不说工资微薄,如果头脑不灵活,动作不利索,是要吃大亏的。例如,在粤语的“五”字,发的是鼻音,很不响亮,企堂和掌柜便以“揸住”来代替(揸住,即用五只手指拿着取物,代表“五”)。“一”和“七”音近,容易混淆,便以“礼拜”(星期)代表“七”,这些,都不能出错。话虽如此,但顾客品流复杂,实在不易对付。听大人说,在上下九路有一所在下午兼营糖水和点心的茶馆,有一天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像是三山五岳的“好汉”,坐定后点了五小碗莲子鸡蛋茶,两碗大双皮奶。企堂即向厨房方面吆喝:“揸住细莲,两个大奶!”话音刚落,座中一个大汉,跳将起来,一个巴掌把企堂打翻在地。企堂不知所措,正要论理,那大汉则放声大骂:“他妈的!你敢非礼我老婆?”原来,那大汉带来的女人,有一个的名字就叫“细莲”。那“企堂”怎会知道?店主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解释,赔礼谢罪。当然,这几碗糖水只能白送。这场意外,既好气,又好笑,也说明“企堂”这类工人生活的艰辛。

最近,我有机会到西关转了一圈,看到了这里有许多新的建筑,而过去老西关的旧建筑,除了在内街里还有些保留外,许多或经改造,或已拆除,过去的西关又有了不同的面貌。宋代大词人辛弃疾曾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时代的发展,地区的变化,总不可免。但是,我觉得,即使经过了许多寒暑,西关地区,特别是内街环境的风韵,以及西关人那种活跃好动而又从容不逼的气质,却没有被雨打风吹一去而不复返。生猛淡定的品格,在新的时代,又有新的发展,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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