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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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部门合作,先帮吸毒者脱毒,再为他们培训工作技能、推荐外出务工机会,努力实现脱贫目标
27岁时,蒋聪第一次看到了大海。
靠近岸边的地方,海水混着泥沙,黄黄的,远处却是蓝色。站在船的甲板上,太阳很晒,海风吹得睁不开眼。蒋聪发现,原来海风真的有一股淡淡的咸味。
蒋聪1.7米左右的个子,瘦瘦的,五官轮廓分明。因为长期日晒,他的皮肤呈古铜色,笑起来衬得牙齿更白了。
蒋聪在浙江省舟山市的一个船厂工作,离海边几十公里,负责焊接船上的各种零部件。他的家乡在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距舟山2600公里。那里没有大海和沙滩,只有连绵的山脉、偶尔可见的草地,草地上晃晃悠悠的,是村民养的鸡、牛、羊。
在家乡,蒋聪吸食过海洛因,也经历过强制戒毒,后来在社区戒毒(康复)工作站的帮助下找到工作,前往舟山。
布拖是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也是凉山州仅剩的两个“全国毒品问题重点关注地区”之一。在凉山州委禁毒办主任、州公安局副局长刘行勇看来,毒品加剧了凉山地区的贫困,是凉山人民群众脱贫道路上的严重阻碍之一。
为帮助戒毒康复人员脱贫,凉山州不仅要让他们在生理、心理上脱毒,还要为他们培训工作技能、推荐外出务工机会。这是一项涉及公安、人社、社区戒毒(康复)工作站等多部门的综合性工作,各方一起努力,才能最终实现脱贫目标。
“经过近三年的努力,凉山州所有建档立卡贫困户吸毒人员已全部清零,基本达到脱贫标准。”刘行勇说。
从大凉山到东海边
在彝语中,布拖的意思是“有刺猬和松树的地方”。它位于大凉山腹地,群山环绕,交通闭塞。蒋聪在家乡没怎么见过刺猬,却看到过不少松树。
2017年7月第一次从布拖到舟山,蒋聪用了三天。先是近4小时大巴,穿过森林、村庄、陡峭的悬崖,从布拖到达西昌;再坐10小时火车,经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来到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成都;最后是2000多公里的高速公路,视野越来越开阔,天气越来越炎热,最终抵达东海边的舟山。
离家时,蒋聪只背了一个背包,带了两三套换洗衣服,还有一件厚外套。布拖早晚温差大,夏天也需要外衣。但舟山是滨海城市,常年湿热,那件厚外套很少有机会穿。
船厂在舟山城区边缘,一眼望去,是一片两层高的活动板房。工作的第一个月,他就挣了5000元,相当于过去全家一年的收入。
在舟山,蒋聪过着朝九晚六的生活。他住在离船厂两三百米远的宿舍,步行就能上下班。在巨大的电焊车间,他会穿着统一的蓝色工服、戴着电焊头盔和防护面罩,焊接船上的各种零部件,有时是轻便的栏杆、踏板,有时是沉重的、一个人都拖不动的大钢板。
如果不开口,他和厂里的上万名工人没什么区别。但他一说话你就会发现,他的普通话不太标准,有时甚至需要用手比划着与人交流——普通话是他外出务工前在家乡现学的,从礼貌用语“你好”“谢谢”“对不起”学起。
蒋聪的另一个与众不同之处,是他每月要到船厂所在地的派出所主动报到并进行尿检。按照凉山州社区戒毒康复相关规定,他每个月要在凉山州吸毒人员服务管控系统“索玛花”上签到,并上传尿检结果。
52岁的林勇同样来自布拖,也是一名戒毒康复人员。2018年8月,在社区戒毒(康复)工作站的帮助下,他从布拖来到2000多公里外的山东潍坊,在建筑工地盖房子,每月也要到派出所尿检、在“索玛花”上签到。
在布拖,盖房子多用重约35斤的实心水泥砖。到了潍坊,盖房子的红砖只有约5斤重。林勇单手就能拎起这些红砖,用抹泥刀在砖底糊上水泥,整齐地垒到墙上。
与过去相比,这份工作更轻松,收入更高。以前在家乡,他不是每天都能找到活,一个月只挣一两千。到了潍坊,工作时间固定,每月收入四五千元。
毒品带来的贫困
在林勇、蒋聪的家乡布拖,如果不外出打工,大部分家庭靠传统农业为生——地里种上土豆、玉米、荞麦,圈里养些猪、牛、羊、鸡。
林勇家有12亩地,收入依然不高。最穷时家里想买一袋盐,都要背着土豆到镇上卖了换钱。“一麻袋土豆一百多斤,去镇上一次差不多能卖两袋,总共百十来块。”
2015年,在家务农的林勇听说有一种“药”,吃了可以振奋精神,他花钱托“朋友”买。在林勇看来,“药”的作用原理与香烟类似,使用方法应该也差不多,于是便把它卷到烟丝里一起抽。
林勇不知道,自己吸食的是海洛因。
从那时起,林勇时常会想方设法买“药”,做完一天的农活,就抽上几口。
在他的印象里,彼时的布拖,染上毒瘾的人总能想尽办法买到“药”。布拖县禁毒缉毒大队大队长余绍文说,2010年前后是布拖毒情最严峻的时刻,“最多时,一天可以抓到近20个吸毒人员”。
针对凉山地区的毒品形势,四川省民族研究所副研究员马林英在《凉山毒品问题现状、趋势及对策研究》一文中写到,在布拖等地,由于青壮年外流吸毒、贩毒,以及因吸毒致残或劳动力丧失等原因,一些农田闲置荒芜,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多为老弱妇幼,个别村过年时甚至连个能*猪的青壮年都找不到。
马林英表示,有些摆脱贫困的家庭会因家中有人吸毒再次返贫;此外,一些吸毒人员为了以贩养吸会拖更多人下水,新生吸毒人员会使更多家庭陷入贫困。
对林勇来说,依赖毒品的日子里,收入虽然不高,但每月都要花很多钱“买药”。
1988年出生的张立从12岁起吸毒,起初是村里的“大朋友”免费给的。四五次后他上瘾了,向他提供毒品的人开始跟他要钱。
彼时的张立和父母在家务农,全家一年收入大约三四千元。吸毒成瘾后,他为了筹钱买毒品到砖厂打工。每月工资经常不够开销,偶尔才能省下两三百元寄回家中。
一边戒毒一边脱贫
2015年的一天,蒋聪和朋友吸毒后在镇上逛街,后被执勤民警带去做尿检。余绍文说,民警会观察行人的走路姿势、身体状态、看到警察的反应等,以此判断他们是否吸毒。
尿检呈阳性后,蒋聪被带到布拖县强制隔离戒毒所,后转到四川省资阳市强制隔离戒毒所。在那里,他每天6点半起床,上午做工——为塑胶鞋粘鞋底。中午或下午,他会与其他戒毒康复者一起打篮球、跑步,做各种康复运动。
操场一圈约400米,蒋聪一般会跑上四五圈。操场边种着各色花草,他几乎都不认识,但跑步时看着这些花,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强戒所里的另一项日程是心理辅导课。课堂上,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吸食的白色小颗粒是毒品。工作人员还会和蒋聪谈话,组织戒毒康复者学习毒品知识、观看文艺作品。凉山州公安局禁毒局副局长周脉军说,除了生理脱毒,心理脱毒也很重要,“我们要帮助他们心理上也能彻底戒毒。”
据刘行勇介绍,在凉山州,像蒋聪这样的戒毒康复人员要强制隔离戒毒两年;之后三年,还要接受绿色家园戒治康复社区(下称“绿色家园”)或户籍、居住所在社区的戒毒康复就业帮扶。为了帮助他们彻底戒断毒瘾,再往后的“X年”都要对他们进行循环式戒毒康复延伸管理服务。“这是凉山在禁毒戒毒工作中探索出的‘2 3 X’戒治康复模式。”
凉山州是从2018年起全面实施“2 3 X”戒治康复模式的,但早在2006年,州里就开始筹备建设绿色家园,如今全州已有16个。
2020年5月,布拖的绿色家园投入使用,它位于县城南侧约15公里的地方,主要建筑是3栋5层居民楼,住着今年强戒期满的30多名戒毒康复人员以及其他建档立卡贫困户吸毒人员。此前,布拖大部分戒毒康复人员在凉山州、昭觉县的绿色家园康复就业。
自从布拖绿色家园开园,张立就住了进来。7月16日,他穿着蓝色工服、黑色布鞋在桃树林里除草。桃树种植是“绿色家园”的自营产业,桃子熟了后,参与生产的人可以拿到经营收入的分红。
布拖县委禁毒办主任、县公安局政委王涛说,除了种植桃树,“绿色家园”还与一家蓝莓基地、一家科技公司达成合作。戒毒康复人员可以为蓝莓基地提供劳务输出服务、为科技公司加工金属线圈,按劳动天数计酬或计件拿钱。“现在绿色家园开园不久,旁边还在建一些配套设施。项目承包给了建筑公司,但公司反过来聘请戒毒康复人员参与施工,他们也可以获得相应收入。”
王涛算过一笔账,各种工作加起来,每名戒毒康复人员每月至少能收入1500元。除去每个月必需的生活费400元,每人每月至少能存下一千多元。
依据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刘永富阐述的脱贫标准,到2020年,贫困户脱贫要做到年收入4000元左右,“不愁吃、不愁穿,基本医疗、义务教育、住房安全有保障”。按照这个标准,绿色家园的戒毒康复人员都能脱贫。
28岁的王格也在绿色家园康复就业,他住在6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干净整洁。他的愿望是在这里学习种植和修房子的技术,将来自己回家后可以种植经济作物,或去工地打小工,“一天就能挣到上百块”。
学焊接学做饭
与王格不同,蒋聪没有选择绿色家园。2017年2月两年强戒期满后,他回到了距布拖县城约3公里的家中。
在这间约30平方米的土坯房里,生活着他的父母妻儿。除了床和柜子,家里仅有几个板凳,几乎没有电器。
看到村里有人盖了新房,蒋聪也想找个挣钱的生计,攒钱盖房。但他只上过小学,又不会什么技术,很难找到心仪的工作。
他还记得强制戒毒前,自己曾和几个村民到新疆收棉花。棉花长在一望无边的沙漠里,土地干得发硬。蒋聪戴着手套,把一朵朵棉花摘到随身携带的筐子里,每斤能挣9毛钱。在烈日下暴晒一天,只有四五十块。
同样属于戒毒康复人员的孙军也面临着生计难题。在江西找工作时,几家工厂他连门都没进去;好不容易进了门,对方听说他有吸毒史,事情又黄了。
为了解决特殊人员的外出就业问题,布拖县人社局在各乡镇开设了技能培训班,时间一周左右,有意愿的人都能参加,但优先照顾特殊人群和贫困户。
考虑到学习难易程度和就业前景,培训班以焊工和厨师培训为主。布拖县特木里镇禁毒专职副*孔林波说,焊工属于技术工,收入比较可观;厨师不仅让戒毒康复人员多掌握一项技能,也能改变他们原有的饮食习惯,属于移风易俗工作的一部分。
2017年夏天,村干部找到正在地里干活的蒋聪,说他可以免费参加焊工、厨师培训,学好后还可以推荐外出务工。蒋聪想都没想就报了名,培训当天早早就到了,比上课时间提前近一小时。
他至今记得焊工课上的情形,村委会空旷的坝子里搭起好几个帐篷,里面是电焊用的黑色机器。老师一边用普通话讲解注意事项,一边演示,村干部站在旁边做彝语翻译。
厨师培训方面,从不下厨的蒋聪要从切菜学起。在当地传统饮食习惯中,食物一般切块,被称为“坨坨”。但培训时,土豆、辣椒、肉等食材要切片、切丝。
老师教的菜比较简单,多是易操作的川菜,青椒土豆丝、回锅肉、水煮鱼等。蒋聪最喜欢前两者,学会后,基本承包了家里的做饭任务,有时还会教妻子做菜。
孔林波说,培训结束后,老师会组织简单的考试:焊工学员要能焊桌腿或焊出某个指定形状,比如三角形;厨师学员则要完成老师指定的菜式。学员一旦通过考试,就能得到政府聘请的培训公司发出的考试资格证明。
“像做饭,学员结业后离大饭店厨师肯定还有距离,但在小饭馆当个厨子或开个夫妻店还是可以的。”孔林波说。
从学徒到老师
据布拖县公安局工作人员介绍,布拖是劳务输出大县,各乡镇都与外地企业有合作关系,如果企业有用工需求,镇政府就会推荐人员外出务工。舟山的船厂需要焊工,蒋聪正好符合要求,技能培训结束后不久,便被镇政府推荐过去。
2017年夏天,蒋聪刚刚来到舟山,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达到了5000元;两三个月后,工资涨到了六七千。那年11月彝历新年时,他回到布拖,除了买给孩子的衣服、玩具,还带回了上万元存款。
2018年8月,从强戒所回家的5个月后,林勇也离开布拖到山东潍坊打工。
他随身带着两封信:一封是其户籍地社区戒毒(康复)工作站出具的《请求协助尿检函》,要交给务工地辖区派出所,请他们协助定期尿检;还有《布拖县致各地公安战友的一封信》(下称《一封信》),由布拖县委禁毒办和社区戒毒(康复)工作站共同出具,不仅介绍了布拖的经济、环境、毒情等情况,还留下了务工人员所在乡镇禁毒副*的手机号、微信号。
《一封信》里写到,布拖地处高寒海拔山区,经济条件落后,戒毒康复人员一人出外务工,就可能带动全家脱贫摘帽。信里特别强调,这些外出务工人员“均系主动与毒品决裂之人,请给予信任和帮助”。
为及时有效监管,包括蒋聪、林勇在内的外出务工戒毒康复人员,都要在手机上安装“索玛花”App。在凉山,索玛花生长在苦寒地区,有坚韧不拔之意。“索玛花”系统里有每个人的吸毒时长、强戒时间、吸食毒品种类等基本信息。根据社区戒毒期限不同,每一个月、两个月或半年,他们要在“索玛花”上传尿检报告的照片和签到小视频。
“如果戒毒康复人员一年内有三次及以上没有按时签到,他在‘索玛花’的风险等级就会上调。”刘行勇说,公安局会对高风险人员进行“飞行”检测,如果有必要,会采取更高级别的管控措施。
如今,蒋聪已经进入社区戒毒康复的第三年,半年才会接受一次尿检。除了每年8月的火把节、11月的彝历新年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船厂打工。家里的亲戚、附近的村民听说他在外面挣了钱,工作也轻松,希望跟着他一起出去。2017年的彝历新年后,十多个小伙子随着他走出大凉山,来到几千里外的造船厂。
在焊工车间,蒋聪成了新的老师,旁边总有向他学习的人。他像之前自己的老师一样,每做一个动作都会停下讲解操作规范。没过多久,十多个人都成了熟练的焊接工。
2018年,蒋聪家开始修建安全住房。他从打工存款中掏出3万元,承担了自费部分。现在,他家住上了两层别墅,5个房间,沙发、电视齐全。
刘行勇说,现在的凉山州,乡镇工作站可以帮助戒毒康复人员外出务工,绿色家园可以对失能、重病戒毒康复人员低保救助。有了这两者兜底,凉山州建档立卡贫困户吸毒人员今年全部“清零”,基本达到脱贫标准。
2020年,蒋聪的大女儿6岁了,在村里的幼教点免费上学。孩子还学会了普通话,会管蒋聪和妻子叫“爸爸”“妈妈”。蒋聪觉得这很重要,因为只有学好了普通话、“有文化”,才有机会走出大山。
“等我再攒几年钱,孩子再大一点,就带他们到我工作的地方看看。”蒋聪说,那里有爸爸焊出来的大船,有大凉山里看不到的大海。
(文中蒋聪、林勇、张立、王格、孙军为化名 记者 李桂 四川凉山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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