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1960年的2月份的早春季节,在新疆天山北麓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新成立不足百天的兵团沙门子农场,积雪还没有开始融化的时候。
就有几支队伍向沙门子农场进发:沿着铁路路基向沙门子农场进发的是由下野地四分场(133团)、下野地五分场(132团)抽调过来的人员,或者是沿着古驿道进发而来的由小拐农场(136团)、下八户农场和炮台农场(两个农场后来合并统一建制为121团)抽调过来的人员。
各处抽调过来组建沙门子农场的人员,还是各有特色的:下八户农场和炮台农场抽调过来的主要是农场领导机关干部人员组成,因为原农七师师部设在炮台农场;小拐农场抽调过来的人员,主要是九*二五起义人员组成——开挖沙干大渠的主要力量;下野地四、五分场抽调过来的人员,则主要由四川籍的劳改犯组成。。。。。。。
在炮台农场过来的那些组成沙门子农场机关各个部门的人员里,就有一个新成立的沙门子农场的保卫股,保卫股里有股长副股长各一名,另外还有一名保卫干事:陈武海,与另外一名普通的办事员组成。
成立之初的沙门子农场,场部还在榆树林那里的时候,保卫股的工作也是非常重要的——忙于建立沙门子农场各类人员档案的同时,还要对这些人员一一进行甄别,调查清楚是否有内地潜逃来沙门子农场的镇反漏网之人。。。。。。
所以,保卫股的这些工作量,当然是非常大的,于是他们作了分工:股长王武忠统领全部工作,副股长负责随王震进入新疆的“子弟兵”解放军档案,陈武海干事负责各类劳改劳教来沙门子农场的人员档案工作,另外一人负责九。二五起义人员档案整理工作。。。。。。
(二)
因为在保卫股,陈武海当时最年轻,而且也是文化最高的,所以给他安排了工作量最大的一类人员:劳改犯与劳改刑满的新生人员。
当时才成立的沙门子农场,需要附近从各个农场抽调过来的人员,当时的内心农场自然是把各自农场里的劳改劳教人员尽量抽调离开,补充给新成立的沙门子农场。
而且,还在陆陆续续的安排过来沙门子农场,一直到1961年底,才基本上没有继续把各个农场的这些劳改劳教人员以及新生人员安排过来沙门子农场了。
此时,场部已经搬迁到了新的位置有一些时间了,他们的这些人员档案建立工作才逐步完成的差不多了。尤其是陈武海负责的这些人员,每一个人的经历都比较复杂,而且还要必须仔细一个人一个人的核对甄别,不能有遗漏的。
然后在根据不同的要求,进行分类保存。。。。。。。
有时候,为了把人名与本人进行比对,甚至要骑自行车去当时的劳改犯劳教人员比较集中的:十三队(当时是劳改队,后来的八连)、十四队(当时是劳教队,后来的十连)、十五队(位于三连与十连之间,也是劳教队,后被撤销)、十六队(位于沙干渠大桥过去不远九连方向之间,也是劳教队,后被撤销)这些单位去核查,档案名字与他本人是否一致,历史是否清楚,是不是还有什么隐瞒的事情。。。。。。。
有一天,他在整理那些四川籍的劳改犯人员档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地名和人名,就是他自己的四川老家过来的人员姓氏。
但是,因为当时解放前的那些有钱人家,不但有自己的官名,还要有字。
而且,解放前许多人平常习惯都是使用自己的字,而不是自己的官名(平常人与人之间是不能直呼其官名,而是喊字。直呼官名名字就是非常失礼的称呼)。所以,略知这些习惯的陈武海,也不能马上判断这个人是不是他记忆里,当年那个人。。。。。。
这个问题就悄悄的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等待以后有机会的时候,慢慢去搞清楚。
(三)
不久以后,沙门子农场保卫股一行人员,去那几个劳改队、劳教队一一核对那些人员。
在核对过程中,陈武海暗自注意了那个心中有疑问的人员——那个来自自己四川老家的劳改犯。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陈武海仍然依稀记得他当年的样子,但是,因为名字与当年人们称呼的不一样了,而且自己离开老家已经二十多年了,人物模样也发生了变化,所以他还是没有完全断定就是当年的那个同乡熟人。
因为是保卫股王股长在主持这一次的核查工作,他也就没有提出自己心里的疑问,担心自己的家乡人,如果真的是那个熟人,可能自己与对方都会因此受到不必要的影响。。。。。。第二年,卫股股长,那么就一直由保卫股陈武海副股长主持保卫股的日常工作。
然后,他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去了十三队,找到当时的十三队队长陈祥高、指导员王东海。说明了自己过来十三队的目的是:核查一个四川眉山县过来劳改犯李XX。
队长与指导员一起核实了当天的劳改人员垦荒的位置,然后派人员去了李XX垦荒的地点,找到负责看押的警卫班人员,说明了要派两名警卫负责押送李XX回队部。。。。。。
李XX当时与一起的几十个劳改犯一起,身穿黑布大短裤,一字排开光着膀子在奋力垦荒,以完成自己每一天的垦荒定额任务。大家都是奋力抡着坎土曼,努力挖土开荒,力求早一点完成自己必须完成当天的定额任务。。。。。。
正在埋头挖地的劳改犯李XX,突然听到地边负责看押他们的警卫战士喊自己回队部,而且还是由另外两名过来通知他的全副武装的警卫战士一起跟着自己,走路返回队部。
虽然,在一起回去队部的路上,警卫战士并没有给他戴手铐也没有捆绑他,但是大家这么一路沉默着走回队部,警卫战士也没有说什么话:——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纪律不允许吧,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喊这个劳改犯回队部,所以也就不会对他说是什么事情。
对于警卫战士倒没有什么,而对于劳改犯李XX来说,这一路上的沉默可是让他觉得害怕的不得了啦——是不是要把自己押回去枪毙啊?会不会因为其他什么事情发生以后,牵涉到自己了。。。。。。?自己的事情当初都已经交代的清清楚楚的了啊!当年那个时候,不老实交代就会被枪毙,为了保全性命,自己哪里敢不老老实实交代啊?
唉,想想自己1951年,因为自己从抗战起就担任保长一直到解放,后来被镇反,然后被判刑劳改12年,四川的马边劳改农场服刑三年多。
又一路押送来到新疆兵团农场垦荒,辗转多处农场垦荒以后,现在来到沙门子农场这个蛮荒之地,继续开垦荒地。本来以为还有一年不到就可以刑满获得新生了,听说可以就地安置在沙门子农场参加工作,成为农场职工。而且表现好了以后,就可以有希望接来老婆孩子到沙门子农场团聚了,今天却可能要被。。。。。。了,唉,我的命苦啊。。。。。。
看来我可能是不能活着回去四川老家,没有机会与远在老家的老婆孩子们见最后一面,更别说一家人团聚了。。。。。。。
(四)
李XX与警卫战士一行三人,步行回到了十四队队部,自然是到了队部办公室的地窝子里。
此时,地窝子里已经只有陈武海股长在里面:——陈祥高队长与王东海指导员已经去忙于十三队里的其他工作了。
他们前后进入地窝子办公室以后,李XX低头站在房间的空处中间,陈股长要两名警卫战士离开了办公室去外面休息,自己一个人单独与这个李XX劳改犯在办公室里面。
李XX的眼睛适应了地窝子办公室里面的环境以后,抬头看见一个领导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他的表情非常严肃,自己心里面还是感觉很害怕,立刻就低下了头。。。。。。
两个人在办公室里,静静的相持了一会,陈股长指着XXX身后,事先就安放在那里的一个木头凳子说:“不要害怕,坐下休息一下,我们两个人慢慢的谈话,没有什么大事情。。。。。。”
身为劳改犯的李XX,从垦荒地里回来的一路上都害怕心慌的要命了,哪里敢坐下啊。自然是再三推说:“报告政府,我不累,就这样站着挺好。。。。。。。”
看到陈股长再三要求他坐下慢慢谈话,李XX才惴惴不安的挂了一个凳子角的地方,忐忑不安的坐了下来,两双放在背后说了一声:感谢政府。
坐下一会,陈股长有看了他一会,然后问他:“你是叫李XX?”
回答:“我是叫李XX。”
陈股长又问他:“你们老家是四川眉山县吗?一直都是使用现在的名字吗?”
回答:“是的,我老家是四川省眉山县的,一直都是使用现在的名字。只是以前在老家人们都是喊我的字,我现在登记的名字是我的正名。。。。。。”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谈话以后,加上看到李XX现在的模样以及关于名字的使用过程,陈武海已经完全可以判定:眼前这个劳改犯李XX就是当年自己记忆深刻的同乡。
但是,对方现在这样的劳改犯身份,陈武海作为保卫股长自然不好与他相认,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谈话结束的时候告诉李XX说:“刚才喊你回来的时候,已经给你们陈队长和王指导员说好了,你今天回来队部配合我们保卫股调查工作,你今天上午的垦荒任务就取消。你现在去休息一下,中午在食堂吃饭以后与送饭的人员一起去垦荒那里,下午与其他人一起开荒劳动吧,今天完成一半的定额就可以了。。。。。。”
身为劳改犯的李XX,没有想到回来队部是这样的好结果——难得的可以休息一下。
自己以前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休息机会,而且今天半上午被押回来,还以为自己要被枪毙了呢,被吓得个半死;现在不但没有被枪毙,而且可以休息小半天,今天的垦荒任务也减半了。可以放放心心的在队部食堂不慌不忙的提前吃中午饭,然后跟着给工友送饭的那个木轮牛车去完成半天的定额任务。这倒是挺好的,否极泰来的感觉。。。。。
李XX自己还是在心里面谢谢这个严厉的陈股长,虽然上午两个警卫战士一路押回来把我吓的够呛,调查工作谈话也还是和和气气的,后来的结果还是挺好的。。。。。。
(五)
第二年,李XX已经劳改刑满,获得新生,此时就应该称之为:“李新生”了。。。。。。
获得新生以后的李新生,虽然每天*工作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每天的心情肯定是与获得新生以前大不一样的,而且开始考虑自己好好劳动争取表现好了,年底打报告给队长和指导员,申请把四川老家的家属接来。。。。。。
又是一天上午,李新生也是在垦荒挖地的时候,指导员派人喊他返回队部办公室,配合场部保卫股的调查工作。
这一次李新生回队部,已经是新生人员了,自然没有了去年两个警卫战士押送回去了,也就自然没有了上一次被喊回去的的恐惧心理。而且是自己一个人不慌不忙的走路回去,还是到了那个地窝子办公室里。
这一次进去办公室,已经是新生人员的身份,当然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陈武海股长喊他坐下,他也就顺势坐在了事先放好的板凳上,虽然因为面对沙门子农场的保卫股股长,他还是因为有些害怕而没有完全落坐在凳子上,也还是比去年好多了。
只是,李新生与陈武海股长眼睛对视了一会就赶快低下了头,看着脚尖前面的地面。。。。。。
办公室里沉寂了片刻以后,还是陈武海股长打破了地窝子里的沉寂:“低着头干什么呀,你现在已经是新生人员了嘛,应该抬起头来的。”
李新生听到这样的话,才慢慢的抬起了头。。。。。。。
陈武海股长继续说:“这就对了嘛,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认识我吗?”
李新生习惯性的回答:“报告政府,不认识。。。。。。。”
陈股长就对他说:“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哦,——我就是二十年前你抓的壮丁哦。”
李新生听了以后,噗通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声哀求道:“政府饶命,解放以前抓壮丁我也是被逼无奈啊,我身为保长不得不把名单报上去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陈股长起身过去,笑呵呵的扶起跪在地上的李新生,让他坐在凳子上面重新坐好以后,才慢慢的告诉他说:“不要害怕,你现在已经获得了新生,已经是沙门子农场的职工了,我才把这些情况告诉你的。以前你没有刑满获得新生,我是不能与你相认的,不然对你我都不好。其实,我也没有恨你的意思,你当年还是严格遵守了政府规定的——五抽二、三抽一的政策,也没有做什么过欺男霸女的恶的事情。不然,就会在镇反的时候因为民愤大而被枪毙了。。。。。。。”
李新生听到陈股长的这些话以后,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连声说道:“对不起啊,首长,当年我太对不起你们家了,不应该抓你的壮丁。。。。。。。”
陈股长笑呵呵的说道:“不要这样,过去的事情,都是当时历史的原因造成的,我还是要感谢你当年把我的名字报上去,我才能加入川军壮丁,参军以后出川参加抗战,也就没有后来到新疆,也就没有9.25起义,不然我怎么会是今天的保卫股长呢?你说是不是啊。。。。。。。”
稍作停顿以后,陈股长继续说:“你现在获得了新生,已经是沙门子农场的正式职工,在这里工作以后,我们可就是同乡里的同村,应该感到高兴嘛。。。。。。。”
李新生听了陈股长说的这些话以后,也是连声说道:“高兴,高兴,当然高兴我能够有你这样可以多多关照我的同乡一起,在沙门子农场工作哦。。。。。。”
陈股长接着说道:“我已经与王指导员说了一下,考虑到你年纪比较大了,希望他们安排你去食堂的炊事班工作,指导员他们也已经同意了。所以呢,从明天开始,你以后就在食堂工作了。好好工作,表现好一些嘛,争取表现好了以后,明年就把四川老家的老婆孩子这些都接来沙门子农场生活,一家人团聚多好呢。”
李新生听到这些话,自然更是感激不尽,连声说:“感谢陈股长,感谢同乡啊,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陈股长告诉李新生说:“今天我们两个人在办公室里说的这些话,还是不要往外说了,我们两个人知道就可以了。传出去了以后,还是影响不好的,平时我们两个人继续装着不认识哦。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去处理,你一会就去王东海指导员那里报到,他会安排你去食堂工作的。”
(六)
李新生在陈武海股长的建议以后,不久,就被王东海指导员安排进入十四队(后来的十连)的炊事班工作。
第二年秋天,李新生通过好好工作,努力表现,从而获得了返回原籍老家接家人过来沙门子农场的机会。李新生就返回四川老家,把四川老家的老婆孩子接到了沙门子农场,老婆子作为家属没有安排工作,孩子们都在沙门子农场的学校读书,一家人终于团聚在了一起。。。。。。
一直到了1979年,李新生四川老家的亲戚们平反以后落实政策恢复了工作,安顿下来以后,就开始为李新生他们一家想办法,争取找到接手单位以后调回四川老家。
几经努力以后,好像是1983年左右,四川那边发调函,陈武海在沙门子农场签字同意,然后再去下野地管理处办理手续以后,李新生他们一家人就顺利的调回了四川老家。。。。。。。。
陈武海股长,一直在沙门子农场担任保卫工作,在沙门子农场工作到退休以后,去了134团(以前的管理处所在地)的女儿家里,安享退休以后的晚年生活。
陈武海老人,可谓好人一生平安,无病而终。。。。。。。
————出于尊重个人隐私的要求,隐去了当事人保长的真实姓名。李新生,只是一个化名,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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