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场为纪念87版《红楼梦》开播35周年而诞生的音乐会即将登陆上海。12月17日-18日在上海文化广场,邓婕和欧阳奋强等近20位主演、诵梦人张国立、女高音歌唱家吴碧霞将联手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上海民族乐团登台。87版《红楼梦》背后有哪些动人的音乐故事?我们来听作曲家王立平说。
一朝入梦,终身不醒。为《红楼梦》作曲,是作曲家王立平创作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1982年,中央电视台开始筹划《红楼梦》,在北京电影乐团从事电影电视音乐作曲的王立平,凭借对《红楼梦》的深入解读,争取到了谱曲机会。
“我这人一辈子谨小慎微,只有这一次,为了‘曹雪芹词、王立平曲’上刀山下火海,值了!”
疼,难,过瘾,耗时四年半,王立平为《红楼梦》写出了包括《枉凝眉》《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在内的十三首曲子,以及剧中所有背景音乐。
就像许镜清的音乐成就了1986版《西游记》,没有王立平,也就没有至今仍让人魂牵梦萦的1987版《红楼梦》。
满腔惆怅,无限感慨
1982年,41岁的王立平已经是全国著名作曲家了。当时的他不仅创作了《驼铃》《牧羊曲》等富有民族风味的歌曲,还写出了《太阳岛上》《大海啊故乡》等传唱度极高的作品。在别人看来,王立平顺风顺水,已经达到了创作巅峰,但他心里始终有一个遗憾。
“《红楼梦》是文学巨著,同时也是一个感情最丰富的世界,最适合音乐表现。我就想将来有空,一定要写一部音乐作品,按《红楼梦》的情节一段一段把它写成不同场景,变成一个音乐的图画。但谈何容易,没这个机会。”
与王立平一样,王扶林对《红楼梦》也有着深厚的感情。
1980年前后,王扶林在报纸上看到一份调查报告,发现当时名牌大学的学生,许多人没有读过中国四大文学名著中的任何一部,这让他萌生了利用电视传媒,让更多年轻人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想法。
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编辑王之芙(王扶林夫人)问王立平是否有兴趣为《红楼梦》作曲时,他当即便按捺不住地说,“我极有兴趣!”很快,王扶林就召集中央电视台领导、红学家、编剧等一大屋子人,出了一道考题,请他谈谈有关《红楼梦》创作的想法。
王立平讲了整整一下午。就在那时,他提出《红楼梦》的音乐基调,应该是“满腔惆怅、无限感慨”;再者,《红楼梦》不以情节取胜,而以情趣取胜;电视剧不能面面俱到,而要有所筛选,“面面俱到等于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五十个人来打拳,谁都施展不开。”
王立平的这些观点,与专家的想法一拍即合。1982年底,剧组决定由他来写《红楼梦》。
王立平当时向王扶林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不参加合作,因为《红楼梦》太个人,太情感,更重内心的体验;第二,人生掐头去尾没几年好光景,不要互相迁就,谁也别委屈了谁。
这两点要求综合起来,就是要求导演赋予其足够的创作自由。
按现在电视剧的创作惯例,作曲家都是在拍完戏、看完样片后才开始写曲,但在《红楼梦》剧组只有导演,演员还没入组时,王立平就加入其中,一跟就是四年。与许镜清花四年时间打磨《西游记》,如出一辙。
1982年前后,王立平亦曾参与《西游记》的音乐创作,但没完成,他坦言:“因为我不太喜欢‘猴戏’,我觉得自己属于‘情种’那一类。”
无中生有找音符
刚接下活,兴奋了不到半天,王立平心情就沉重了。他觉得自己着实胆大妄为,“写成了当然好,写得不好可就麻烦大了,想翻身也难了。”真要落笔时,王立平形容脑袋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没有一个音符。
“这里头有人生的悲欢离合、家族的枯荣、社会的兴衰,这里的中国文化何其繁复,何其深刻,谁能说得清楚?谁能唱清楚?”
无助时,他也会想:当编剧多好,《红楼梦》里什么人物说什么话,办什么事儿,什么结局,什么开场和下场,都写得清清楚楚;美工和道具也令人羡慕,谁穿什么衣裳,什么花纹和质地,家里头什么装饰,书中都费尽了笔墨。
唯独音乐,翻遍《红楼梦》各个版本,从头到尾没有一个音符。他才意识到自己要“无中生有”,要一个个把它找出来。
要写成什么样呢?王立平发现,流行、现代、类港台都不行,留不住;六七十年代的风格更不行,缺人情味;戏曲、民歌也不足以表现某些感情。最终,他决定“十三不靠”,创造一种只适合《红楼梦》的音乐方言。
确定主题曲时,王立平和剧组有个共识,在曹雪芹的原诗词中选择一首。反复思量后,王立平提议用《枉凝眉》。一来,它勾勒了宝钗黛的爱情主线,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爱情的对立面都在这儿了;二来,它预示了悲剧的结局,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第三,它的词极好,一唱三叹可入乐,把那种惆怅的思绪,缠绵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枉凝眉》也是王立平为《红楼梦》写的第一首曲子。
为了创作,他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饿了就吃点最简单的,困极了就上床躺一会儿,醒来接着写,甚至把很多梦话写在了总谱上。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慢慢有了人物、故事、性格,最后其他都隐去了,只剩下情绪、意境、情感。王立平渐渐找到了创作的感觉,这才是出活儿的时候。
王立平的写作速度曾是乐坛佳话。他曾在三天之内写出《太阳岛上》《牧羊曲》,但这一回,他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写出《枉凝眉》和《序曲》。
《红楼梦》的片头配着山巅巨石吟唱的,正是一段纯器乐《序曲》:古筝开道,女声嗟叹出一段尾音极长的“啊”腔,仿若天籁,婉转,幽怨,催人泪下,紧接着琵琶、扬琴、二胡齐奏,导出《红楼梦》的主旋律。
1984年2月,《红楼梦》在北京试拍,同年9月正式开机,在安徽黄山拍下第一组镜头。
这一年,王立平忐忑不安地将先完成的两曲交给剧组,没有对照,没有比较,他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不是别人心中的《红楼梦》。他猜想会被说得一无是处,没想到,央视领导、红学家都没有异议。
这两段音乐,是王立平用来投石问路的,反映不错,他也有了信心,感觉作曲的巨大工程已经完成了一半。
剧组将这两曲录制成带,在演员的学习班上放,每天开机前也放,以调整其情绪,统一其感觉。听了音乐,演员也跟着进入了角色。
把《葬花吟》写成“天问”
《葬花吟》是《红楼梦》中一首52句的长诗,在戏剧戏曲中历来是着墨最多的一个段落。王立平写此曲一年零九个月,这也是他写得最苦的一首。前几句曲调很快就写出来了,但写着写着,他越想越不明白,曹雪芹为什么对林黛玉这么情有独钟,把这么有分量的诗句给了她?
林黛玉个儿不高,眼睛不大,病恹恹的身子,脾气也不好,要说起来没那么可爱,可曹雪芹对她倾注了特殊的关爱,让人对林黛玉产生无限同情。
在王立平看来,《红楼梦》那么多姣好的女子中,林黛玉是最聪明的一个,她把人生、命运看得最透,所以最痛苦。曹雪芹心系于她,林黛玉的死,是对人生的绝望,也是对社会的绝望。
写《葬花吟》时,有很长一段时间,王立平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抓住。直到有一天念到“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他突然想到,这不正是一个多情的弱女子在指问苍天么,改而把《葬花吟》写成了一首带着呼号与悲鸣的“天问”。
这一句出来后,王立平总算找到了写曲的落脚点。“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被歌者反复吟唱了四遍,配器时,王立平还特意加上咚咚咚的沉重鼓声,就像敲打在人心上。此时,王立平才觉得替曹雪芹和他笔下的人物出了一口闷气。
将周雷、胡文斌等红学家叫到家中试听时,大家都叫好,他们还鼓动王立平写一篇红学论文——曹雪芹的思想深受屈原的影响,把《葬花吟》写成“天问”,正好印证了他们在思想上的一脉相承。
写曲四年半,王立平自称从未感到过灵感的惠顾,若说有,就是1986年底写最后一曲《分骨肉》的时候: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情,强迫着自己把它写了下来。“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写完第一句,虽然不知道下面是什么音符,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写完后,王立平也不知道为什么,趴在钢琴上泪流不止。
探春是红楼众姐妹中性格最直爽、刚烈的一个,为“探春远嫁”谱写的《分骨肉》,亦是全剧音乐气势最恢弘,最为凄厉的一首。
因为有了王立平的《分骨肉》,电视剧《红楼梦》才把书中原本略略带过的这一笔,放大了描写。
将璞玉雕琢成器
《红楼梦》主唱陈力,是王立平在长春的一次联欢会上偶然发现的。在此之前,她是长春一汽流水线上的化验员,没有多少演唱经验。
从汽修厂直接进入《红楼梦》剧组,她一待也是三年。和其他演员一样,她参加了《红楼梦》培训班的学习,还在剧中轧了一角,演了柳嫂。
“请她唱的时候,费牛劲儿了。”陈力唱过京戏,有一定音乐基础,嗓子也好,但没进过录音棚,离专业歌手差得远。王立平除了教她怎么用音乐塑造人物,还要教她视唱练耳等基本功。
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位新手,来完成这么重的演唱任务?
创作之初,也有歌手向王立平毛遂自荐,但在他看来,唱《红楼梦》需要的是技巧之外的纯真,这种青涩感,已经形成演唱风格的专业名家,不可能具备。
和演员只选新面孔一样,王立平亦不希望观众在看在听时,去联想演员过去的形象。他要的是一种初来乍到的,纯纯的,略带生涩的音乐感觉。
将一块璞玉雕琢成器,需要付出很多精力。在王立平那儿练完歌,陈力经常掉着眼泪出去。因为缺少专业训练,她常常注意了这儿,就忘了那儿。王立平想尽办法调动她的积极性,同时刺激她,让她记住那些该记住的地方。
仅《枉凝眉》一曲,他就教了一个多月,从一个字一个字地唱,再到一句一句连通,最后融会贯通,陈力唱的每一个字、音、虚实、停顿、拖腔,都是一点一点精心设计出来的。
作曲家施光南因此打趣王立平:“你只借了人家一个嗓子。”
当时,陈力的丈夫因故身亡,或许是感怀身世,她将自己的情感,完全注入到歌声中,唱得苍凉凄美、肝肠寸断、动人魂魄。
央视原副台长阮若琳后来还给王立平写了一封信,“我们松了一口气,这就是我们要的《红楼梦》。我们懂了你为什么要请这样一个人来唱。”
唱宝玉的《红豆曲》、怜香菱的《叹香菱》、惜晴雯的《晴雯歌》,讽王熙凤的《聪明累》……《红楼梦》里的歌曲,大多是描写人物的命运。
当音乐与影像最后合在一起录制时,王立平躲在家里没敢去看。1987年,随着电视剧播映,这套音乐得到最终的检验,观众给王立平的回答是,行。
“我受到的磨难是空前的。”回忆起来,王立平感慨最多的是这一句,“这些作品真正的倾心倾力了,有人问再写一遍,回答只能是‘跳楼’。”
“《红楼梦》就是中国人心尖儿上的宝贝。将来的人还可以把《红楼梦》再重拍一百次、一千次,还可以再拍一百年、一千年,总会有人超越前人。我们的责任就是用自己的才华、努力和心血,筑起一道《红楼梦》的高墙,让后来的人超越时,知道没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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