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大全》：万物皆有灵（鸟兽相扑）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2期，原文标题《<妖怪大全>：万物皆有灵》，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妖怪大全》是一本可以睡前阅读的妖怪书，不仅不会被吓到，还会对妖怪的世界充满向往。妖怪们又萌又可爱，哪有一点吃人的样子，或许看多了，以后就再也不害怕妖怪了。不仅如此，《妖怪大全》还可以当作一本妖怪世界的百科全书，方便在影视、动漫中寻找妖怪原型时使用，可以让阅读变得更有趣。

文/卡生

水木茂笔下的妖怪酷似长不大的孩童，即使长相丑陋也透着一股恶作剧的趣味

很萌的妖怪百科

知乎上有一个问题问得好：为什么日本70%的妖怪祖籍都是中国，中国妖怪却没有日本妖怪和现代关系那么近？要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先来看看日本“妖怪博士”水木茂撰写和绘画的《妖怪大全》。全书900多页，收录了764种妖怪、112种神明，以及19段与阴间有关的传说，是一部研究日本妖怪的百科全书。水木茂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和古代绘画作品，书中每一只妖怪都有自己的传说故事、出生地、出没时的场景，最重要的是还有与之对应的妖怪形象。

看完水木茂绘制的妖怪，一点都不会感到恐怖，莫名地，心中还有一种“怎么那么萌？如果在山林里碰见这个妖怪也很有趣啊”的感受。在水木茂的绘画作品里，妖怪们变成了一个个调皮的孩子，即使是一些在传说中长相奇丑无比且凶悍的妖怪也被水木茂处理得十分可爱。比如久罗虫，一种浑身长毛，人面蛇身，生活在草丛里，在江户时代流传很广的妖怪，以猝不及防袭击人而闻名，在水木茂笔下，却成了一只有着大门牙、长发、斗鸡眼的小怪物。水木茂沿袭并拓展了鸟山石燕（《画图百鬼行》的作者）的妖怪体系：并不在于传递恐怖，而是表达“万物皆有灵”这样一个概念。《妖怪大全》可以说是一本现代版最齐全的日本传统妖怪索引目录。

还有一种更好玩的阅读方法，对照《山海经》一起阅读，你会找到别样的趣味——哪些妖怪来自《山海经》？在日本它们又变成了什么？中国的《山海经》在奈良时代（中国隋唐时期）传入日本，在平安时代“妖怪文化”到了鼎盛的发展时期，现在通行版本里的600多种妖怪大多来自于这个时代。经过千余年的时间，日本在江户时代有了仿制《山海经》的版本——《怪奇鸟兽图卷》面世。

曾经出现在《山海经》里的妖怪，东行日本后拥有了自己的故事。日本三大妖怪之一的九尾狐，在《山海经》中是这样记载它的：九尾狐常常会用婴儿般的啼哭来迷惑路人，骗取路人的信任，然后吃掉他们。九尾狐在中国神话小说里一直充当着祸国殃民的角色，比如《封神演义》里面的妲己。到了日本，九尾狐的故事有了后续。水木茂所写的“九尾狐”版本是这样的：自从九尾狐在商朝幻化成绝世美女魅惑商纣王导致商朝覆灭后，九尾狐便离开了中国，前往印度化身为摩揭陀国斑太子的王妃华阳天，惑乱朝政失败后搭上中国返回日本的遣唐使吉备真备的船，到了日本后被一名武士收养，最后在入宫成为天皇妃子玉藻前，被著名的阴阳师安倍泰成识破，化为了“*生石”，能释放有毒气体继续危害人间。有没有感觉到，对照两本书来看，这很像一部“九尾狐”连续剧，里面出现了历史上真实人物的名字，让这段传说看起来更具有可信度。

除了流亡三国的“九尾狐”，日本妖怪体系中那些有着“异兽影子”的妖怪大多也可以在《山海经》里找到原型，但随着妖怪的本土化，开始具有很多属于日本审美的特质。比如日本著名妖怪“河童”的原型是中国的“河伯”，“河伯”的形象在中国的各种典籍里基本上是白龙或者大鱼的样子，但水木茂在书中这样写道：“不同地方的河童样貌略有区别，但却有一些共同特征，喜欢相扑，喜欢把马拉到河里，讨厌金属物品和葫芦。如果碰到心眼坏的河童，会抠掉人的‘肛门球’（人们想象中位于肛门附近的一种器官）。”这些描述堆叠在一起，一个饱满、生动的河童形象呼之欲出。

在日本，妖怪题材经久不衰，在这个虚构、幻想的世界里，妖怪不断地打破人类在现实世界中制定的繁琐规则、禁忌与常识。它们不只是单独存在的传说，也代表了人类世界的欲求与希望。日本人类文化学者小松和彦说过，“妖怪就是诞生于人类自身想象力，而又反过来构成了人类文化的一种存在”。所以，在日本，“妖怪学”是门正儿八经的学科，在大学里专门有这么一堂课便不足为奇。

出生于1922年的水木茂，被认为是日本鬼怪漫画第一人，代表作《鬼太郎》影响了日本许多的艺术创作者

是个东西都可成“妖怪”

《妖怪大全》总会让人被一些奇怪的妖怪戳中笑点。看看都有啥？伞妖、龛精（棺材板精）、化草履（鞋子精）、砚台精、琴古主、海螺鬼、桥姬、芭蕉精……诸如此类吧，别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户外家里，所有的事物都有属于自己的灵魂。“这也能成精？”我能理解山川、河流这类大循环自然体系里神灵的存在，但在日本妖怪体系里，似乎“是个东西都能成妖怪”这一点，一开始让我一头雾水。

日本人信奉的“万物有灵”这个观念，传承于日本古神道。所谓“古神道”，研究者刘立善将其定义为“大体上属于原始的自然崇拜的宗教，日本人的神存在于花鸟风月、草木、山河海洋之中，它是日本人的祖先生活的自然风土”。这已经不是未被开发的自然了，而是与日常生活吉凶祸福息息相关的被神化的自然。

总结起来，《妖怪大全》里的神和妖大致分成六大类：器物类、动物类、植物类、人形类（如幽灵、游魂等）、自然现象类（如阴火、遣来水等）、宗教类（小僧、坊主等）。我想着重说的是器物类，水木茂在书中提到过这个大类别和人的关系最为密切。日本人认为，器物历经百年之后就会有灵寄生，这种东西统一叫作——付丧神。这个类别的妖怪的存在多为教育人们要珍惜使用器物，如果随意破坏了器物，器物将会化为付丧神报复使用的人。水木茂在《世界妖怪事典》中说：“妖精并不是单纯而空洞的想象产物，如果透过民间传说或神话故事来追溯其渊源，自然会明白它们是在过去人类经过长时间培育起来的文化习俗，并和生活周遭的风土民情有着血浓于水的关系。”

学者们普遍认为，“万物有灵”这一说法存在的重要原因与日本的地缘性有关。由于四面环海，国土面积窄小，导致资源紧缺，并且多火山和地震，生存环境过于恶劣，所以，节俭意识几乎覆盖了日本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了节俭，便有了对精致的追求，他们希望所制作和生产的产品能够使用越久越好。这样便可以理解日本人的“恋物”和“惜物”。

我认识一位在日本做陶瓷的匠人三井先生，他在京都开了一家小店，售卖的都是自己亲手做的陶瓷茶具。有趣的是，他制作的每一个茶具都拥有自己的名字，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每一件器物都有自己的名字呢？他告诉我，每个物品都有它自己存在的性格和属性，有的温润厚实、有的细腻莞尔，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现在想来，将周边事物“灵魂化”已然内化成为了日本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

水木茂创作的妖怪解剖图解指南

《千与千寻》的妖怪原型

除了比照《山海经》，还有一种有意思的玩法，可以在这本书里寻找日本动漫里曾经出现过的妖怪的原型。每年，我都会重看一遍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并且在《妖怪大全》里搜索最接近的妖怪原型，这个方式让我感到其乐无穷。

除了《千与千寻》外，宫崎骏还有大量妖怪题材的动漫，比如《龙猫》《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幽灵公主》《哈尔的移动城堡》《借东西的阿莉埃蒂》《猫的报恩》等，里面很多的妖怪和精灵都来自传统的日本妖怪系统，也有一些是在传统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新妖怪。

水木茂在《妖怪大全》里写过一个章节，《阿伊努的阴间》小传，可以完美复原《千与千寻》进入“异世界”的第一个场景故事。阿伊努人是生活在日本北方的原住居民，具有典型的“万物有灵”信仰。他们认为，宇宙分为天上、地上和地下三个部分，在这三个世界里分别居住着神、人和死者的灵魂。据说，有一个威望很高的村长看到外出做生意的人赚了很多钱，便决定和妻子一同乘船去做生意。路途上，某天为了躲避排山倒海的巨浪，村长拉上妻子便跑，走进了前方突然出现的一个大洞，最后抵达一个景色优美的地方，遇到一户人家，男主人告诉村长，“这里是死人的国度，绝不能吃这里的食物，一旦吃了就回不去了。我们就是因为一不留神吃了，虽然活着的我们能看到死人的样子，但它们却看不到我们”。这个场面是不是很熟悉？《千与千寻》中，千寻的父母进入“异世界”后大吃变猪的场面，应该和阿伊努人的阴间传说有着密切的关系。

第二个出现的自然是“百鬼夜行”。千寻躲在草丛里看到，当夜幕降临之时，妖怪纷纷以各种方式出现，一起分享美食，一同泡汤，饮酒作乐，过着像人类一般的狂欢夜生活。其中第一列神明身穿深红朝服，名为“春日神”。但在《妖怪大全》里并没有春日神，一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在鸟山石燕的“百鬼”系列妖怪画卷中看到了很多不一定找得到名字的妖怪，且人数众多的基本上都是“付丧神”，所以推测一下就可知道，这群表演雅乐乐舞的“春日神”很可能是一些琵琶、古琴之类的乐器幻化而成的人形。

进入汤池后，千寻遇到给汤婆婆干活的澡堂小二，根据对它们的外观描述，基本上可以认定是不同类型的河童。“头顶着装着清水的盘子，眼睛形状圆滚滚的，显得十分无辜。脸像青蛙或乌龟，有着鸟喙一样的尖嘴，口腔上下各有四根尖牙，撕裂食物的速度相当快。”《妖怪大全》里收录了一页《河童抠肛门球》的绘画，还是非常颠覆三观的。

妖怪男二号“无脸男”在《妖怪大全》里是否有收录呢？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词条和“无脸”有些关系，叫作“无脸坊”，但这个妖怪的存在非常匪夷所思，是一个“没有情感的吓人机器”，这和无脸男越吃越多之后的状态比较像。“面具”在有妖怪元素的日本动漫里频繁出现，研究日本祭祀的学者诹访春雄曾经说过，“面具这东西不仅是一种防御工具，同时更重要的是一种变身工具。戴上面具，明显地是为了保护被认为是身体中最重要的部分。然而，另一方面，这表示变成了他人，由此得以逃离自身的局限”。宫崎骏在塑造“无脸男”这个形象时，很明显更多地是暗喻“人世间*的状态”，所以这类动漫中出现的妖怪，也在不停地丰富和进化着日本的妖怪体系。

最强反派钱婆婆的妖怪原型是什么？根据她的长相特征和超强大的战斗力，基本可以锁定汤婆婆的原型便是日本三大妖怪之一——天狗。《妖怪大全》里这么写道：“天狗在人们的印象中，一般都是红脸、高鼻梁。从前的人们认为，天狗的模样与老鹰十分相似，会各种幻术，还能附到人身上，与修行佛法的人作对。”钱婆婆为什么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汤婆婆孪生姐妹呢？因为，在日本妖怪的世界里，善与恶的界限都是模糊的。神明与妖怪是一体两面，神明偶尔落难成妖怪，妖怪也可被长期供奉成为神明。《千与千寻》里妖怪场面很多，下一回可以试试找一个小角色研究。

水木茂估计也是为了让人们睡前不要害怕，才把妖怪绘画得如此可爱吧。即使传说中，裂开血盆大口吃掉行人的“裂口女”，也只不过是一个拿着口罩吓唬小孩的中年大妈。友情提示：想找恐怖刺激的朋友，这本书不合适你，因为它过于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