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市场位于深圳市龙华新区景乐新村北区,凭借着低廉的生活成本,这里成为低收入人群的乐土。
在三和,上网一小时只要一块五。网吧不仅能提供最低廉的娱乐活动,也给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了住所。2016年11月整改之前,还有许多连网吧都住不起的失业者,睡满大街小巷。
有人听说了这些人的存在,因为好奇和无聊,便涌入三和本地的QQ群。一张衣衫褴褛的照片、一句走投无路的哀怨,无不挑动着围观者的神经。他们兴奋地传诵这这群人的事迹,并给他们取了一个充满嘲讽,却又在一定程度上恰如其分的名称:三和大神。
这些人终日沉醉在网吧,有的是为了玩游戏,有的是为了生存。为了搞清楚他们究竟在玩些什么,我们和一些“三和大神”取得联系,听了听他们的看法。2017年4月的一天早上十点,我站在“大家乐”网吧门口,一个阿姨迅速的向我靠拢。她面无表情,眼睛盯着手里的白色iphone6,用并不热情的与其说:“床位十五,单间二十。”在三人力市场,每个阿姨都向我说过同一句话。
网吧老板正在电脑上用安卓模拟器玩《开心消消乐》,旁边的音响一直发出“耶耶”的声音。墙上有一张红纸,用黑笔写着:上网1.5元,包夜8元,包天26元。这基本上是三和网吧的统一价格。
不管什么时间,三和的所有网吧都坐满了人。玩《英雄联盟》的最多,《穿越火线》的其次,《天龙八部》跟《起凡三国》难分难解。没有人玩单机游戏。有两个人玩“剑网3”(也就是《剑侠情缘网络三版》)。文华是其中一个。
文华穿着一件快变成灰色的黄色背心,寸头、拖鞋、牛仔裤。他在游戏里和别人切磋三次,均以失败告终。文华用拳头在键盘上重重的一砸,键盘像个巨型的烟灰缸一样掀起一股尘埃。他在YY语音里说:“我不打了,我刚才卡了。”这句话一定程度上是事实。
尽管只开最低特效,他玩的游戏也一直非常卡顿。三和网吧里很少有27吋以下的电脑,三和人认为屏幕越大电脑越好。当地一个坐拥32吋大屏幕的网吧老板对我说,这里的电脑“更新速度特别快”。所有网吧的配置都符合下列清单:GTX750Ti显卡、4GB内存、i3处理器,但这套配置现今已被主流网吧淘汰。
在这个叫“景乐新村”的小区里,所有的楼房一层都被改造成网吧,期间只点缀着零星的小卖铺和饭馆,还有二十元到一百元不等的房间。
每天凌晨四点,数以千计的求职者聚拢在海信、三和两座大楼之间,等待着一天的开始。刚出摊的煎饼铺转眼间炸出十几个一块钱的酸菜煎饼,仅有的八个凳子永远坐着人,胡辣汤一碗接着一碗的传递出去,沾着汤水的黝黑手指又将钱传递回来。他们蹲在原地,大口吸允,有些人连勺子也没有。
几个小时后,人们一群一群的被中介带走,装车,拉向等待他们的工厂。
中午十二点。文华把头埋进七块钱的快餐里。左手边的彩票店坐满了人,这里每天营业到晚上十点。隔壁奶茶店的小妹告诉我:“那些人在里面一坐就是一天。”很多身上只有十块钱的人会把一半左右投进去。奶茶店的小妹叫洋洋,二十一岁,广东人。我让她谈谈对这些人的感受,她心不在焉,用手指慢慢抚摸着手机屏保上的鹿晗:“没怎么接触过,但感觉他们很不上进。”
广西柳州的杜阿姨经营着快餐店右边的小超市。她说自己只是帮朋友看店,“刚来半年”。小卖铺的玻璃门上贴着黄底黑色的“当”、“押”字,暗示着还有其他副业。街对面还有两家名字里就带着“当”字的小超市,她们最直接当的东西就是“32G的iphone6”,但没人愿意告诉我能当多少钱。
文华三十一岁,来三和五年。他从初中毕业起就跟着“村里的亲戚”在外打工。由于手头拮据、业余生活枯燥,他在工厂里学会了跟别人去网吧,文华玩过的第一款游戏是《问道》,钱是次要的,主要是靠智慧,“因为它是个回合制游戏,要团队搭配”。但他频繁遭遇盗号,而且每次都在“装备马上成型的时候”。我问装备成型需要多久?他说:“没钱几个月,有钱一瞬间。”
来三和的第一年,文华干过能找到的大部分工作:服务员、快递、城管、保安、工厂临时工。但第二年开始,他就只愿做日结,当日完工,当日发薪水。日结意味着没有福利保险,干了今天没明天。但三和人欢迎日结。一个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日结一天,阔(可)以玩三天。”至少在五年前,这句话并不夸张。因为当年一张床位只要五块,上网一小时只要八毛。
除了不稳定的短期工,富士康也在这里招募正式员工。相比其他工作,富士康工资稳定、缴纳五险一金、工作强度也不是最大。但这些并不能吸引三和人,正相反,大多数人已经在厂里工作过三年,现在他们一天工厂也不愿意进,因为“混得太久,已经个习惯了”。
也有一些人会被富士康拒绝,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是去了自己的身份证,又因为更复杂的原因没有补办。
凭借低廉的生活成本,三和吸引了大量的体力劳动者。我问每一个受访者“三和大概有多少人”,得到的答案从几千到十万不等。只有一点是共识,在三和,生存着三类人:体力贩卖者、淘金者、灰色交易代理人。
由于身背巨额债务、长期不愿意工作等原因,年仅二十三岁的谭茂阳已经两年“不敢见人”了。谭茂阳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一百八十斤。他说自己来深圳五年,体重翻了一番。二十分钟前,他用“命不久矣”这个名字在三和QQ群里呼喊:“救救我,我快死了。”他声称自己连续半个月睡在公园里,已经超过两天没有吃饭了。
有人在群里发了一个口令红包,引起小范围*动,他的话很快就消失在屏幕里。我向七个三和群里的超过两千人发出过采访邀请,结果只有一人回复。在得知我的目的后,对方说了一句:“这些人都是人渣、败类、傻逼”,之后再也没有理过我,他还是这个群的群主。
谭茂阳仍然对着可能存在的听众说话:“三天前有人给我发了一个红包,我买了一碗泡面,到现在都没有吃过饭了!”有人骂他傻逼,更多人漠不关心。类似的求救信息在三和群里屡见不鲜,与办证、招工、贷款、“新葡京线上赌场开业了”出现的频率一致。有人私下给他发了十元的红包,谭茂阳立刻将截图发到群里,对所有人说了一声谢谢。
二十分钟后,我以聊天及“提供帮助”的名义,在一家肯德基见到了谭茂阳。当时是凌晨三点钟,他把我俩的聊天记录发到群里,“兄弟们,我得救了,北京有人来看我了”。
从外表来看,谭茂阳很难被划入无家可归的行列。他的衣着还算得体,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细节往往含糊带过甚至相互矛盾。当他撩起袖子挠痒痒时,我看到覆盖在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他说那是跳蚤咬的。
谭茂阳说自己“对游戏的理解挺深”。他说他曾于2014年获得过《英雄联盟》深圳城市大赛亚军,并因此被战队经理挖掘,“当时一天能接到四五通电话,都是战队经理打的”,但谭茂阳没有接受。因为觉得和对方“没有交情”,“怕被骗”。
他把此事告诉了游戏里的好友、职业电竞选手夕阳。夕阳劝他被放弃机会,他听了对方的建议,前往上海参加OMG举办的青训营(电子竞技战队培养职业选手的训练基地)。“夕阳当时就是青训营的队长。”谭茂阳激动起来,挥舞双手,汉堡里的沙拉酱滴在了衣服上。
但他只待了一个月,因为“教练管的太细了,我玩得不自在”。他感觉被条条框框限制,这让他很不舒服。半个月后,他找到领队谈了自己的想法,决定在呆半个月就离开,“如果不是有夕阳的面子,我当时就走人了”。一个月后,谭茂阳带着一千五百块工资,从上海回到了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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