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推理小说《窗上人影》下

侦探推理小说《窗上人影》下

首页休闲益智皮克探员更新时间:2024-05-11

第六章 四十度的高烧

“嘘……她睡着了。”马丁先生一闪身,“……不过您请进来……”

让梅格雷进了屋。他听任梅格雷看到了他混乱不堪的房间,也不顾自己身穿睡衣,胡子拉碴,胡子是淡绿色的,说明他有染胡子的习惯。

他一个晚上没有睡,已经精疲力竭、倦容满面了。

他踮着脚尖走去关上了通向卧室的门,通过那扇门,可以看到床脚和放在地上的脸盆。

“女婿对您讲了?……”

他讲话时声音非常轻,一脸焦虑地看着卧室的门,同时,他把刚才在热咖啡的煤气炉关上了。

“来一小杯?”

“不用了,谢谢……我不会打扰您很久的……我是来听听马丁太太的情况的……”

“您真是太客气了!”马丁认真地说。

探长果真看不出他有什么虚假的神色。他是多么慌乱,因此已经失去了任何判断能力,再说,他难道曾经有过判断能力吗?

“真可怕,这样的发作……您允许我在您的面前喝咖啡吗?”

他在混乱中发现他的背带在拍打他的腿肚,急忙整整衣服,拿走了乱放在桌子上的药水瓶。

“马丁太太经常发作吗?”

“不,即使发作也没有这一次厉害……她非常神经质……还在做姑娘的时候,她仿佛就每星期都要发作……”

“现在还是这样吗?”

马了畏畏缩缩地盯了他一眼,吞吞吐吐地说:“我不得不迁就她……稍有不顺心的事她就大发脾气……”

灰黄色的大衣,油光光的胡子,还有皮手套,这个人真是太可笑了——一个自命不凡的小公务员的漫画形象。

可是现在,他无精打采,双目无神。他没有来得及洗脸,旧上衣里面还穿着睡衣。真是一个可怜的老好人。发现他至少有五十五岁了,真叫人大吃一惊。

“昨天晚上她不高兴了?”

“不……不……”他象在发狂,满怀恐惧地瞧着四周。

“她没有接待过什么客人吗?……比如说,她的儿子?……”

“没有……您来了……后来我们吃午饭……后来……”

“怎么样?”

“什么事也没有……我不知道……这是突如其来的……她这个人非常敏感……她的一生太不幸了。”

他讲的是心里话吗?梅格雷感到马丁象是在自己说服自己。

“总之,您对这桩罪案没有任何个人的看法吗?”

马丁手里的杯子掉到了地上,难道他的神经也有毛病吗?

“为什么我要有看法!……我向您发誓……如果我有看法,我……”

‘您?”

“我不知道……这太可怕了!……就在我们办公室的工作最忙的时候……今天早晨,我甚至没有时间通知我的上司……”他把他瘦骨嶙峋的手伸向额头,接着捡起地上的碎瓷片,又花了很多时间找出一块抹布来擦地板,“如果她听到我在讲话,我们就不能在这个屋子里了……”

他感到害怕,这是显而易见的。他怕得人也变了样。可是他怕什么呢?他怕谁呢?

“您是一个勇敢的人,是吗,马丁先生?您也是一个诚实的人……”

“我服务了三十二年……”

“因此,如果您知道什么有助于司法部门发现罪犯的事情,您是有责任告诉我的……”

他会感到害怕,牙齿会咯咯作响吗?

“如果我知道,我肯定会说的……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而且,我自己也想知道……这个日子已经不能过了。”

“对您妻子前夫的儿子,您是怎么想的?”

马丁的眼光盯着梅格雷,仿佛感到有点奇怪:“罗热吗?……他……”

“他已经堕落了,是的!”

“可是他并不坏,我向您心发誓!一切都是他父亲的错……就像我妻子经常说的,不应该给年轻人这么许多钱……她说得对!而且我象她一样认为,库歇这样做不是出于善心,也不是出于对他儿子的爱,因为他对他儿子是漠不关心的……他这样做是为了摆脱他,为了求得他的良心的安宁。”

“他的良心?……”

马丁的脸涨红了,他更加窘困了:“他对朱丽埃特有错,不是吗?”他说道,声音越发低了。

“朱丽埃特?”※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妻子……也是他的前妻……他为她干了些什么啊?……什么也没有……他象对待一个女佣人那样对待她……可是她却在最艰苦的时候帮助过他……后来……”

“他什么也没有给她,这是很清楚的……可是她又嫁人了嘛……”

马丁的脸涨得通红。梅格雷奇怪地望着他,很可怜他,因为探长觉得,这个老好人和这种奇怪的理论是无关的,他只是在重复他妻子已经对他重复过千百次的话。

库里有钱!她却很穷……因此……

这时这位公务员伸长了朵:“您听见什么吗?”他静听了一会,似乎听到隔壁卧室里有人在叫,马丁走去打开了门。

“你在对他讲些什么东西?”马丁太太问道。

“这……我……”

“是探长吗?……他还要来干吗?……”

梅格雷没有看见她。声音是从床上发出的,很轻,可是很镇静。

“探长先生来问问你的身体情况!”

“叫他进来……等等!给我一块湿毛巾和一面镜子,还有梳子……”

“你又要生气了……”

“把镜子拿正了……不,还是放下吧……你什么也干不了……把这只脸盆拿走!……男人啊……只要妻子不在,房间就变得象一个猪窝……现在,叫他进来。”

卧室和饭厅差不多,既阴暗又沉闷,家具很少,却有很多旧帷幔、旧布料和褪了色的小地毯。

一进房门,梅格雷就感到马丁太太的平静而明亮的眼光在凝视着他。在她绷得紧紧的脸上,他看到显现出一种病态的温柔的微笑。

“别在意……”她说,“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就因为这次发作……”她忧愁地望着前面说,“可是我已经好一些了……我明天一定得痊愈,要去参加葬礼……是明天吗?”

“是的,是明天!您经常这样发病吗?”

“从童年开始就是这样了……可是,我的妹妹……”

“您有一个妹妹吗?”

“我有两个……您别以为……最小的妹妹也这样发病……她结婚了。她丈夫是个流氓,有一天,他乘她发病的时候把她关了起来……一个星期以后她就死了……”

“别激动……”马丁哀求说,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向哪儿望。

“她疯了吗?”梅格雷问道。

他妻子的脸色又严峻起来了,她语气尖刻地说:“也就是说,她丈夫想摆脱她!……不到六个月,他又另外娶了一个……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而女人们为他们献身,为他们送命……”

“我求你了……”做丈夫的哀求说。

“我这不是说你!尽管你也不比他们好些……”

这时候,梅格雷突然感到这些话里有仇恨的意味,时间很短,也不清晰,可是他有把握他的感觉没有错。

“更不要说如果我不在这个世界上……”她接着说。她的声音中有没有威胁的意味?马丁十分激动,为了强作镇静,他在计算他滴在一只玻璃杯里的药水的数量。

“大夫说……”

“大夫的话我不在乎!”

“可是,一定得……喝吧!……慢慢地喝……这不难喝……”

她看看他,又看看梅格雷,随后耸耸肩膀,勉强地喝了下去。

“您真的只是来看着我吗?”她不信任地问道。

“我是到实验室去的,可是女门房对我说……”

“您发现了什么吗?”

“还没有……”

她闭上眼睛,表示她己经累了。梅格雷站起来了。马丁看着他。

“好吧,我希望您很快康复……您已经好一些了……”

她听任他走了。梅格雷不让马丁送。

“请您留在她身边吧。”

可怜的家伙!好象他惧怕留下,他仿佛不愿意和探长分开,因为有一个第三者在场,就不太可怕了。

“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在穿过饭厅时,探长听到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他追上了正要回到自己房间里去的老玛蒂尔特。

“您好,夫人……”

她胆怯地看着他,手按在门柄上,没有回答。

梅格雷讲话很轻,他猜想马丁太太也很可能起床到门口来伸长了耳朵在偷听。

“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我是负责侦查此案的探长……”

他已经猜到他不会从这个脸色苍白的、毫无表情的女人那儿得到任何东西。

“您要我干吗?”

“只不过来问问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您住在这儿已经很久了吗?”

“已经四十年了!”她干巴巴地回答说。

“所有的人您都认识……”

“我不跟任何人讲话!”

“我想您也许曾经看到过或者听到过什么……有时候,一丁点儿线索就可以使司法部门免入歧途……”

房间里有人的动作声音,可是这个老太婆就是不把门打开。

“您什么也没有看到吗?”

她没有回答。

“您什么也没有听到吗?”

“您最好跟房东谈谈,让他给我装煤气……”

“煤气?”

“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家都有煤气。可是我,因为房东无权增加我的房租,所以他就不给我装煤气……他想撵我走!他想尽办法要我走……可是他将比我先从这儿出去,而且是横着出去……这句话,您可以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

门打开了,只开了一点点,看来这个胖妇人是很难从这条门缝里通过的。接着门又关上了,房间里只传出了一些悄悄的脚步声。

“您有名片吗?”

穿条子背心的仆人拿过梅格雷递给他的名片,消失在光线明亮的套房里面,这个套房里的窗子有五米高,这样的窗子只有在孚日广场和圣路易岛的建筑物里才能看到。

房询高大宽敞!某个地方传来电动吸尘器的嗡嚼声。一个穿着白工作衣的奶妈,头上戴着一块美丽的蓝色头纱,正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她向来访者投去一个好奇的眼光。

近处有一个声音说:“请探长进来……”

圣马克先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穿着睡衣,他的银灰色头发已仔细地梳理过了。他首先去关上一扇门,梅格雷正来得及看到门里有一张古色古香的床,还有一个靠在枕头上的年轻女人的脑袋。

“您请坐……当然喽,您想和我谈这件可怕的库歇事件……”

尽管他年纪已大,但看上去很健康,很有精神。房间里的气氛欢快明朗,看来这儿的生活很幸福。

“由于这场悲剧发生在我心情异常激动的时刻,因此更加牢记在我的心间……”

“我知道。”

前大使的眼里有一点小小的骄傲的火花。他很得意,因为在他这样的年纪,竟然有了一个孩子。

“我请您讲话声音轻一点,因为我不想让我太太知道这件事……象她处在这样的情况,还是别让她知道的好……可是,您找我干什么呢?我对这个库歇,几乎一无所知!我在走过院子时曾经看到过位两三次,他是奥斯曼俱乐部成员,我有时候去那儿……可是他也许从来没有去过……我只是在刚出版的年鉴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我相信他这个人很庸俗,您说呢?

“也就是说他出身平民……他不大容易变成他已经变成的人……我的妻子对我说,他娶了一个好人家的女儿,那是我妻子在寄宿学校里的一个老同学……这也是一个最好别让她知道的理由……那么您是想要?……”

大窗子对着阳光普照的孚日广场。在广场中间的小花园里,几个园丁在给草地和大片的花儿浇水。几匹马踩着沉重的脚步拖着四轮大车在广场上经过。

“我想要知道一些简单的情况……好几次有人对我说,在您理所当然地焦念地等待您太太分娩的时候,您曾经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您在院子里曾遇到过什么人吗?您有没有看到有人走到尽头的办公室里去?”

圣马克先生考虑了一会儿,手里在玩弄着一把裁纸刀。

“等等……不!我想没有……应该说我那时候心里在想别的事情……女门房也许更能……”

“女门房一无所知。”

“那么我……不……或者进而……可是这大概没有任何关系。”

“您说说看嘛。”

“在某一个时候,我听到垃圾桶旁边有声音……我那时候无事可做,我就走过去,我看到三层楼的房客……”

“马丁太太?”

“我相信这是她的名字……我承认我不太熟悉我的邻居……她在一只垃圾桶里寻找……我记得她对我说:一只银调羹不当心掉在垃圾里面了。’我问她说:‘您找到了没有?’她很快地回答说:‘找到了……找到了……”

“后来她怎么样呢》”梅格雷问。

“她又回到楼上去,步子很急……她是一个神经质的小个子,她仿佛总是在奔跑……如果我记得不错,我们也曾经这样丢失过一只很值钱的戒指……而最妙的是,这只戒指又被一个捡破烂的在用抓钩拨弄垃圾时发现了,并交还给了女门房……”

“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间?”

“这我倒很难说了……请等等……我那时候不想吃晚饭……因此,在八时半的时候,我的仆人阿尔贝劝我吃一点东西……因为我不愿意坐到饭桌上去,他就把几只鳀鱼酥饼送到客厅里来……那件事发生在前……”

“在八点半以前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的……就象您所说,发生在八点钟敲过不久……可是我也不相信这会带来什么好处。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至于我,我可不相信象现在开始谣传的,说这件事是这幢房子里的人*……请想想,任何人都可以走进这个院子来……不过我要去对房东说,要他天一黑就关拱门……”

梅格雷站起来:“我还没有什么看法呢?”他说。

女门房送信来,这时候因为前厅的门开着,她突然看到了探长正在和圣马克先生谈话。

好心的布尔西埃太太啊,她的心都乱了!她的不安可以从她的限光里看出来!

是不是梅格雷怀疑圣马克家里的人或者只是用他的问题来纠缠他们?

“我很感谢您,先生……请原谅我打扰了您……”

“来支雪茄怎么样?”

圣马克先生是一位大老爷,他带有一种屈尊俯就的高傲态度,这使他更象一个政治家,而不象一个外交家。

“我一切听您吩咐。”

仆人关上门。梅格雷慢慢走下楼梯,又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一个大商店的送货员,正在徒劳地寻找女门房。

门房间里只有一只狗、二只猫和两个身上全是奶渍的孩子。

“妈妈不在这儿吗?”

“她就要回来了,先生!她上楼去送信了……”

在院子里靠近门房的阴蔽角落里,有四只锌制的垃圾桶,一到晚上,房客们就先后来到这儿倒生活垃圾。

早晨六点钟,女门房打开大门,垃圾场的工人来把垃圾倒在他们的大车上。

这个角落里晚上没有照明。院子里唯一的一盏灯在另一边,在楼梯下面。

马丁太太来找什么东西呢?那正是库歇被*死时的前后。

她是不是也来找她丈夫灼手套?

“不对!”梅格雷咕哝着说,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马丁倒垃圾的时间要晚得多。”

那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垃圾里不可能有调羹!在白天,房客们是不准在空垃圾箱里扔任何东西的!那么他们两人一前一后来找什么呢?

马丁太太在垃圾捅里面寻找,马丁则绕着垃圾桶转,还擦了几根火柴——手套却在第二天早晨找到了!

“您看到该子吗?”梅格雷身后有一个声音说。说话的是女门房,她讲起圣马克家的孩子时比他们自己家里人还激动,“您总不至于对马丁太太说了什么吧?决不能让她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

“至于花圈……我想讲的是房客们送的花圈……我在想是今天就送到灵堂里去呢,或者是按照习惯到举行葬礼时再送去……那些职员们也很大方……他们收集到了三百多个法郎……”

她转身对一个送货员说:“找谁?”

“圣马克!”

“右面楼梯。二楼对面房间……注意,按铃轻一点。”随后她对梅格雷说:“如果您能知道她收到了多少鲜花就好了!多得他们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以致不得不把大部分花送到上面佣人的房间里去……您不想进来吗?……若若,你能让你的妹妹安静些吗?……”

探长始终在看垃圾桶。马丁夫妇在那里面究竟能找到些什么东西呢?

“您是不是每天早晨按照规矩把它们送到人行道上去?”

“不,自从我丈夫去世以后,就不可能这样做了!或者我就得找个人,因为对我来说,垃圾桶太重了……垃圾场的工人很帮忙……我有时候请他们喝一杯白葡萄酒,他们到院子里来帮我推垃圾桶……”

“那么捡破烂的无从下手了?”

“您以为是这样吗?他们也到院子里来……他们有时三五成群地进来。”

“谢谢您。”

梅格雷走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事情,忘了、或者是不屑再去办公室看看,尽管他早晨是打算去的。

他来到奥尔费弗尔滨河街司法警察局,有人告诉他说:“有人打电话找您。一位上校……”

可是他还在转自己的念头。他打开探员办公室的门,叫道:“吕卡斯!你马上到街上去,询问所有经常去孚日广场附近捡破烂的……如果必要,你可以去圣德尼专门焚烧垃圾的工厂里去问问……”

“可是……”

“打听一下前天早晨,在孚日广场61号的垃圾箱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平常的东西……”

随后他重重地坐在他的扶手椅里,这时候他想起了刚才听到的一个词:“上校……”

那位上校?他不认识什么上校?

噢,对了!在这个案件中有一位上校!库歇太太的叔父!他找他干什么呢?

“喂!香榭丽舍17-62吗?……这儿是司法警察局,我是梅格雷探长……您说什么?多尔莫瓦上校要跟我讲话吗?……我等着……是,是的……喂!……是您吗,我的上校?……什么?一份遗嘱?……我听不太清楚……不,相反,请讲得轻一点……请离电话远一点……现在好一些了……您找到了一做离奇的遗嘱?……甚至没有盖封印……当然,半个小时以后我就到那儿……不,不!我用不到乘出租汽车………”

他点着烟斗,把椅子往后推去,架起了双腿。

第七章 三个女人

“上校在房里等您,先生,请跟我来……”

点着蜡烛的停尸室关着。隔壁一间里有人在活动,那大概是库歇太太的房间。女佣人推开一扇门,梅格雷发现上校站在桌子旁边,手轻轻地搭在桌子上,下巴往上翘着,神态庄严平静,就象他在为一个赚塑家摆姿势。

“请坐!”

梅格雷却没有坐下,只是把他沉甸甸的大衣的钮扣解开了,把圆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开始装烟斗。

“是您找到那份遗嘱的吗?”他说,一面很感兴趣地望望四周。

“是我,就在今天早晨。我的侄女还没有知道。我应该说,这份遗嘱是多么叫人恶心……”

一个由库歇想象出来的奇怪的房间,当然喽!家具和这套房间里的其他摆设一样都是古色古香的。有几件东西是很值钱的。就在一旁,有些东西说明了这个老好人的兴趣是很粗俗的。

在窗子前面有一只仿佛是用作写字台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土耳其香烟和一大套值六个苏的樱桃木烟斗,大概是库歇心爱的,也是他经常使用的。

一件大红睡衣!是他找到的最鲜艳的颜色!随后,在床脚下,有几只底上有洞的拖鞋。桌子有一只抽屉。

“请注意,这只抽屉没有上锁!”上校说,“我甚至不知道钥匙还有没有。今天早晨,我侄女需要付供应商一笔钱,我不想让她劳神签支票。我在这个房间里寻找了一下。我就找到了这个东西……”

一只印着“大饭店”字样的信封,几张有着同样笺头的淡蓝色的信纸。信纸上有几行仿佛是随手写下的字,就象一份草稿一样:

以下是我的遗嘱……

稍远处是下面这句出人意料的话:

“因为我也许不会想到去了解有关继承遗产的法律;所以我请我的公证人皮埃尔先生设法把我的财产尽量在以下三人中平均分配:

一、我的妻子热尔曼娜,娘家姓多尔莫瓦;

二、我的前妻,现在是马丁先生的妻子,地址是孚日广场61号;

三、尼娜·莫瓦纳尔,住在毕卡尔大街毕卡尔旅馆。

“您对这份遗嘱怎么看?”

梅格雷非常高兴。这份遗嘱终于向他证明了库歇的确是非常慷慨的。

“当然,”上校接着说,“这份遗嘱是不能成立的。其中的内容是完全无效的。一等丧礼结束,我们就要提出诉讼,可是,我觉得这份遗嘱很有趣,也很重要,所以我就告诉您一下,因为……”

梅格雷始终在微笑,就象他在参加一场闹剧,直到这张印有“大饭店’笺头的信纸。就象很多在企业中心没有办公室的经纪人一样,库歇大概要在这里会见一些人。因此,大概在门厅或者吸烟室等待某人来到时,他就抽出写字台旁边的垫板,涂下了这几行字。

他连信封也没有封!他把所有这一切都扔在他的抽屉里,准备过些时候再按照规定的形式来起草这份遗嘱。

——这是十五天以前的事。

‘您一定感到震惊吧,”上校说,“这份遗嘱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库歇单单忘记了提及他的儿子!仅仅这个细节就足够使这份遗嘱因程式上的不合常规而无效,而且……”

“您认识罗热吗?”

“我吗?……不认识……”

梅格雷始终在微笑。

“我之所以请您来,是因为……”

“您认识尼娜·莫瓦纳尔吗?”

这个不幸的人猛地跳了起来,就好似有人踩了他的脚。

“我为什么要认识她!只是她的地址,使我想起了……可是我刚才说什么了?……噢,是啊!您看到写这份遗嘱的日子吗?是最近的事!……库歇写了这份遗嘱以后两个星期就死了……他是被击毙的……现在请设想一下,那两个女人中有一个知道了库歇的安排……我有充分理由相信她们两人都不是有钱人……”

“为什么是两个女人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

“三个女人!遗嘱谈到了三个女人!库歇的三个女人,对不起!”

上校最终以为梅格雷在开玩笑。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他说,“请别忘了,在这幢房子里有一个死人!这关系到好几个人的前途……”

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探长还是想笑,也许他自己也讲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笑。

“很感谢您通知了我……”

上校有点儿气恼。他不理解象梅格雷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

“我猜想……”

“再见了,我的上校……请代我向库歇太太问好……”

走到街上,他不由得又咕噜起来。

“该死的库歇!”

他泰然自若、一本正经地把他三个女人写进了他的遗嘱里!包括现在已成为马丁太太的第一位夫人,她经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目光轻蔑,就象在训斥他一样!还包括那个好心肠的尼娜,她竭尽全力为他消愁解闷!

相反,他却忘了他还有一个儿子!

梅格雷考虑了好一阵子,应该首先把这个消息告诉谁?先告诉马丁太太吗?一听到有这笔财富肯定会使她从床上跳起来。先告诉尼娜吗?……

“可是,她们还投有拿到钱呢……”

这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要打官司!马丁太太无论如何不会听人摆布的!

“不过上校的确是个正派人!他本来可以烧掉遗嘱,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梅格雷步伐轻松地穿过了欧罗巴街区。阳光灰白,气候温和,空气中含有欢乐的气氛。

“该死的库歇!”

他没有向任何人询问便闯进了毕卡尔旅馆的电梯里,不多一会儿他便在敲尼娜的房门了。房内有了响动。门打开了一条缝,正够伸出一只手来,摊开在梅格雷面前。

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已经干瘪了。因为梅格雷没有反应,这只手不耐烦了,露出了一只英国老太婆的脸,进行了一场谁也听不懂谁的谈话。

更可以说,梅格雷猜出了英国妇人在等信件,这可以从她手的姿态看出来。毫无疑问的是,尼娜已经不住在这个房间里了,大概也不住在这个旅馆里了。

“她住不起了!”他心里想。

他在隔壁房间的门口站停了,犹豫了一会儿。

一个侍者不信任地盘问他了:“您找谁?”

这就使他下了决心。

“库歇先生……”

“他没有回答您吗?”

“我还没有敲门呢。”

梅格雷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他的心情很好。

这天早晨,他突然感到自己在参加一场闹剧!生活本身就是闹剧!库歇的死是一场闹剧,尤其是他的遗嘱!

门闩“咯”的一声拉开了。梅格雷走进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拉开窗帘,打开窗子。

塞利娜还没有醒呢,罗热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说:“噢,是您啊……”

有进步了。房间里没有闻到乙醚的气味。衣服扔在地上,聚成一堆。

“您来干吗?”

他坐在他的床上,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一下子喝了个精光。

“他们找到遗嘱了!”梅格雷说,一面拉过被子盖住了正蜷缩成一团睡着的塞利娜的一条赤裸裸的大腿。

“怎么样呢?”

罗热没有露出丝毫激情,只是稍许有点儿好奇。

“怎么样?这是一份很可笑的遗嘱!它肯定会让吃法律饭的人耗尽笔墨,并大发其财。您倒是想想看,您父亲把所有的财产给了他三个女人!”

年轻人没有听懂。

“他三个?……”

“是的!他现在的合法妻子,还有您的母亲,最后是他的女朋友,小尼娜,她昨天还是您的邻居呢!他委托律师办理此事,要让她们三人平分他的财产。”

罗热并未表示震惊。他仿佛在思考,可是又不象是在思考一件与他个人有关的事情。

“这真使人好笑!”他终于说道,声音和他的话语同样严肃。

“上校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什么上校?”

‘库歇太太的一位叔叔……他是库歇太太家里的一位长辈……”

“他的脸一定拉长了。”

“您说得对!”

年轻人下了床,抓起一条扔在椅背上的长裤。

“您听到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激动。”

“我?您知道……”

他钮上裤子上的扣子,寻找梳子,关上窗子,因为窗外吹进来的风太凉了。

“您不需要钱吗?”

梅格雷突然严肃起来,他的眼光变得沉重而咄咄逼人了。

“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您是不是需要钱?”

罗热用他青绿色的眼光盯了探长一眼,梅格雷觉得很不舒服。

“我才不在乎呢。”

“您赚的钱是不够您开销的吧?”

“我一个铜子也不赚!”

他打了个呵欠,神情淡漠地照了照镜子。梅格雷发现塞利娜已经醒了。她没有动弹,她大概听到了一部分谈话,因为她正在好奇地观察着他们两人。

不过她也需要喝一杯水!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加上它凌乱狼藉的情况,潮乎乎的味道,还有这两个没精打采的人,就好象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

“您有钱留着吗?”

罗热对这种谈话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寻找他的上衣,从里面掏出一只上面有他名字标志的薄薄的皮夹子,扔给了梅格雷。

“您搜吧!”

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几张小额纸币,一张驾驶执照和一张旧的衣帽间的硬卡。

“如果您被剥夺了继承权,您准备怎么办?”

“我不要遗产!”

“您不准备对遗产提出诉讼吗?”

“不!”

回答的声音很古怪。梅格雷在地毯上站定,抬起头说。

“三十六万法郎就够您花了吗?”

听到这句话,年轻人的态度变了。他向探长走去,到离他不满一步时才站定,以致他们两人的肩膀也碰到一起了。随后他捏紧拳头咕哝着说:“您再说一遍!”

这时候,他的神态里有一股流氓腔!很有在郊外小酒馆里准备寻衅打架的味道。

“我问您库歇的三十六万法郎够您……’

梅格雷正赶上把对方挥过来的胳膊抓住,要不然他将要挨上终身难忘的狠狠一拳了!

“请安静!”

罗热果真安静下来了!他也不挣扎!他脸色灰白,眼睛发直,等着探长自己松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不是为了再打一拳?这时候塞利娜已经从床上跳下来,尽管她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她似乎在准备着去开门呼救。

这一切都在不声不响中过去了。梅格雷只抓住他几秒钟以后便松手了,年轻人在获得自由后也没有动弹。

大家久久没有说话,仿佛都在犹豫着不想打破这种寂静,就象在一次战斗中,双方都在捉摸是否要先动手。

最后,罗热开口说话了:“您完全搞错了!”他从地上捡起一件淡紫色的睡衣扔给了他的女伴。

“您愿不愿意和我谈谈,这两百法郎用完之后,您准备怎么办?”

“在今天以前我又干了些什么呢?”

“这两者之间唯有一个微小的差别:您的父亲去世了,您不能再向他借钱了……”

罗热耸耸肩膀,意思是说他的对话者根本什么也不懂。

当时的气氛很难描述。不象是什么悲剧,有一种另外的使人心碎的东西!也许是一种缺乏诗意的放荡气息,也许是这只皮夹子和这两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再或者是这个忧心忡忡的女人,她刚才发现明天的日子将和过去不相同了,一定得另找靠山了!也不是!是罗热自己使人感到害怕,因为现在他的行为和他的过去不相符合,和梅格雷所知道的他的性格毫无共同之处!

他的平静不象是装出来的!

……他真的非常平静,平静得就象一个……

“把您的手枪给我!”探长突然说。

年轻人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一把手枪,脸上还带有一丝笑意。

“您允许我……”

他没有再讲下去,因为他看到那个女人吓得快叫起来了。她搞不清楚是什么事情,可是她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罗热的眼光里含有嘲弄的意味。

梅格雷几乎象是逃走一样,他不再有什么话可说,不再有什么动作要做,便撤退了。走出去时他撞在门框上,差点儿骂出声来。

走到街上,他失去了上午一直有的轻松情绪。

他不再感到生活里有什么闹剧的迹象。他抬起头看看这双男女的窗口。窗关着,什么也看不到。

他心里很不痛快,这种情绪突然袭来,就象一个人堕入了迷雾中一样。

罗热的两三个眼色,他似乎难以解释……总之,这不是他所期待的眼色……这种眼色和其他的眼色很不协调……

他又折回去了,因为他忘记问问旅馆里的人,尼娜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看门人回答说,“她付了房钱后便拎着手提箱走了!没有叫出租汽车……她大概挑了本区一个价钱便宜些的旅馆……”

‘喂……如果……如果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是的……意料不到的事……我请您通知我本人,司法警察局的……梅格留探长。”

他对自己这个措施很不满意。能发生些行么事呢?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到了皮夹子里面的那两张一百法郎的纸币,想到了塞利娜的惊惶不安的目光。

一刻钟以后,他从演员门走进了“蓝色磨坊”。

大厅里空无一人,黑糊糊的,椅子和包厢边缘都铺着绿色的塔夫绸。

舞台上有六个女人,尽管都穿着大衣,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她们不断地在重复着同一种步伐——一种简单可笑的步伐,一个矮胖男子正在声嘶力竭地吆喝着一首乐曲的拍子。

“一!……二!……特拉、拉、拉、拉……不……不!……特拉、拉、拉,拉……三!……三!……妈的!”

第二个女人是尼娜。她认出了站在一根柱子旁边的梅格雷。那个矮胖子也看到他了,可是没有理他。

“一!……二!……特拉、拉、拉、拉……”

这样过了一刻钟。这儿比外面还要冷,梅格雷的脚也冻僵了。最后,这个矮胖子擦了擦额头,向那群舞女骂了一句作为告别。

“是找我吗?”他远远地向梅格雷叫道。

“不!……我找……”

尼娜过来了,她有些拘谨,不知道是不是该把手伸给探长。

“我有一件重要消息要告诉您……”

“不要在这儿讲……我们不能在剧场里接待来访……晚上又当别论,因为可以多卖门票……”

他们走进隔壁一个小酒吧里,坐布一只独脚小圆桌旁边。

“有人找到了库歇的遗嘱……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遗留给三个女人……”

她惊奇地望着他,猜不出是怎么一回事。

“首先是他的前妻,当然她已经再婚了……其次是她第二个妻子……随后是您!”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梅格雷,梅格雷看到她的眼睛睁大了,渐渐地蒙上了泪水。最后她双手捧着脸哭起来了。

第八章 照看病人的人

“他有心脏病,他自己知道。”

尼娜喝了一杯红宝石颜色的开胃酒。

“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很注意保重身体。他说他已经工作得够了,现在是他好好享受生活的时候了……”

“他有时候谈到死吗?”

“经常谈到!……可是,不是……这种死!他经常想到他的心脏病……”

这个小酒吧间平时来的都是常客。老板偷偷地瞧瞧梅格雷,他好象是一个有钱的资产者。在锌制柜台前面,大家在谈论当天下午的赛马情况。

“他忧郁吗?”

“这很难说清楚!因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比如说,他到剧院里或者别的地方去。他玩得很高兴,随后,他又毫无理由地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生活真是肮脏,嗯,尼内特。’”

“他关心他的儿子吗?”

“不……”

“他谈起他吗?”

“几乎从来也没有谈起过他,只有在他来向他要钱的时候。”

“那时候他说些什么呢?”

“他叹着气说:‘多么可怜的傻子……’”

梅格雷早已感到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库歇对他的儿子毫无感情。甚至他看到这个年轻人就感到恶心,恶心得甚至不想拉他一把。

因为他从来没有劝过他要好好做人。他给他钱只是为了把他打发走,或者是出于怜悯。

“侍者!多少钱?”

“四法郎六十生丁。”

尼娜和他一起走出了酒吧间,他们两人在喷泉街上站了一会儿。

“现在您住在哪儿?”

“勒皮克街左面第一个旅馆。旅馆名字我还没有看,相当干净……”

“等您有了钱,您可以……

她苦涩地一笑:“您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有钱!我不是一个会有钱的人……”

最奇怪的是,梅格雷也有相同的感觉,尼娜不象一个有朝一日会富起来的人,可是他讲不出是什么原因。

“我陪您走到毕卡尔广场,我到那儿去乘电车……”

他们慢慢地走着,梅格雷体格魁伟,步伐沉重,尼娜在她同伴宽阔的肩膀旁边象个小淘气一样。

“您不知道我一个人有时多么害怕!幸好有了这个剧院,一天演两场,一面等待新的排练……”

梅格雷走一步,尼娜要走两步,她几乎是在小跑步了。在毕卡尔街拐角,她突然站定了,这时候探长皱了皱眉头,低声咕浓着:“笨蛋!”

他们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毕卡尔旅馆对面,聚集着四十来个人。门口有一个警察正在设法疏散这群人。

看到的就是这些!可是有一种特殊的气氛,那种只有在街上发生了什么灾祸时才会有的肃穆气氛。

“怎么回事?’尼娜结结巴巴地说,“……在我原来住的旅馆里……”

“不!没有什么事,请您回去吧……”

“可是……如果……”

“请您回去吧!”他生硬地命令道。

她胆怯地服从了,这时候探长分开人群,象一个羊头撞锤似的冲了过去。有一些女人在诅咒他。

警察认出了他,让他走进了旅馆的门厅。

本地区的分局长已经在那儿了,他正在跟看门人谈话。一看到梅格雷进来,看门人便叫了起来:“就是他,我认识他……”

两位警官握了握手。这时候他们听到在朝着大厅的一个小客厅里有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叹息声和低语声。

“他怎么了?”梅格雷问道。

“和他一起过活的姑娘说他神态平静地站在窗子前面,她在穿衣服。他一面吹着口哨,一面看着她……接着对她说,她的大腿很美,可是,小腿太瘦……随后他又接着吹口哨……突然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她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觉得有点儿心慌……他不见了……可是他不可能是从门里出去的……”

“懂了!他掉到人行道上时没有伤着别人吗?”

“没有!当场摔死!脊柱骨断了两处……”

“他们来了!”门口的警察来通知说。

分局长对梅格雷解释说:“是救护车……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您知不知道他有什么亲属要通知?……您来的时候,看门人正在对我讲,那个年轻人今天早晨有客来访,说是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结实的男子……他替我描绘那个人,这时候我突然看到了您……原来是您!我是不是还要写一份报告,或者是由您自己处理?”

“请写一份报告。”

“如何通知他家属呢?”

“这由我负贵。”

他推开小客厅的门,看见地上有一个形体,盖着一条从床上取来的床单。

塞利娜倒在一把扶手椅里,发出一种象猫头鹰似的有规则的咕咕的叫声,旁边有一个胖妇人——也许是老板娘,也许是女总管,正在设法安慰她:“他好象不是因为您而自*的,是吗?……您是没有亦法的……您一直很听他的话……”

梅格雷没有掀起被单,甚至没有让塞利娜看到自己。

一会儿以后,几个护工把尸体抬上了救护车,向法医学研究所驶去。

这时候,毕卡尔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了。后来的看热闹的人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一场火灾、有人自*还是抓住了一个扒手。

“他在吹口哨……突然我什么也听不到了……”

梅格雷慢慢地登上了孚日广场上那幢房子的楼梯,就在他快要走到三楼时,他沉下了脸。※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老玛蒂尔特的房门半开着。这个女人大概正在门后窥探。可是他耸耸肩,拉了拉挂在马丁家门口的铃绳。

他嘴里还叼着烟斗。他有一个时候想把烟斗放进口袋里,可是他又一次耸了耸肩膀。

有瓶子相撞的声音。模糊的低语声。两个男人的声音逐渐近来,门终于开了。

“走好,大夫……是,大夫……谢谢,大夫……”马丁先生神色沮丧,梅格雷看到似穿着和早晨同样的不成体统的服装。

“是您?”

医生向楼梯走去,马丁先生请探长进去,一面向卧室偷偷地望了一眼。

“她的病更严重了吗?”

“不知道……大夫也讲不清楚……他今天晚上再来……”他在收音机上拿起一张药方,用游移不定的目光看着它,“我甚至没有人可以为我到药房去一次。”

“发生什么事?”

“就象昨天夜里一样,可是还要厉害一些……她开始发抖,结结巴巴讲些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我派人去找大夫来,他量了她的体温,高烧将近四十度……”

“她说胡话了吗?”

“我不是对您说了,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话嘛!要弄些冰来,还要一只橡胶冰袋,可以把冰放在她的额头上。”

“要不要让我留在这儿,您到药房去?”

马丁先生似乎要拒绝,可是他最后还是接受了。他披上大衣,打着笨拙的、悲剧性的手势离去了,接着他又回来,因为他忘记带钱了。

梅格雷留在这儿没有任何目的。他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也不打开任何一只抽屉看看,桌上有一堆信件,他甚至不屑一瞥。他听到病人不规则的呼吸声,她不住地长吁短叹,随后是讲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马了先生回来时,看到梅格雷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

“全都有了吗?”

“是的,真要命……连办公室也没有通知!”

梅格雷帮着他把冰敲碎,放进红色的橡胶冰袋。

“早晨没有人来访过吗?”

“没有。”

“也没有收到过来信?”

“没有,只有几份广告单……”

马丁太太满头是汗,她的灰白色的头发都贴在脑门上。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可是眼睛却异常灵活。

她是不是认出了把冰袋按在她头上的梅格雷。

也许不能这么说。可是她仿佛稍许平静些了。她头上顶着红色的冰袋,一动不动地瞧着天花板。

探长把马丁先生请到饭厅里。

“我有几个刚知道的消息要告诉您。”

“噢!”马了打了个哆嗦,他非常担心。

“有人发现了库歇先生的遗嘱。他把三分之一的遗产给了您的妻子……

“什么?”

这个公务员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您说他留给我们?……”

“他三分之一的财产,可能事情不会太顺利。他第二位太太肯定要提出异议……因为她只得了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一要给另外一个人,库歇最后一个情妇,一个叫尼娜的姑娘……”

为什么马丁似乎很失望呢?岂止失望,简直是吓呆了!就象是他的四肢都被斩断了一样!他的眼睛紧盯着地板,难以恢复镇静。

“还有一个消息不太好……是有关您妻子的儿子的……”

“罗热?”

“今天早晨他从他的毕卡尔街的房间里跳窗自*了……”

这时候,探长看到这位小个子的马丁先生突然挺直了身子,怒冲冲地盯着他大叫道:“您在对我讲些什么东西?……您是想把我逼疯是吗?……您还是爽爽快快告诉我说,您讲的都是鬼话,目的是引我开口……”

“讲话别这么响……您太太……”

“我才不在乎呢……您说谎……这是不可能的……”

简直不认识他了。他一下子失去了他腼腆的性格和他始终如一的良好教养。看到他的脸变了形,嘴膺斜抖,双手在空中挥舞,真是够奇怪的。

“我向您保证,”梅格雷坚持说,“这两个消息都是确凿无疑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我对您说,这真要使人发疯!……再说,这样也好……我的妻子快要发疯了!您己经看到她了!……如果这样的事再继续下去,我也要发疯了……我们两个都要变成疯子了……”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已了。

“他的儿子跳窗了!……还有遗嘱……”

他脸部的肌肉都在抽摘,突然又泪如泉涌,既可悲可笑,又可憎可恨。

“我请您安静一些……”

“整整一生……三十二年……一天又一天……九点钟上班……从来没有受到过申斥……这一切都是为了……”

“我求您了……想想看,您的妻子会听到的,她的病很重……”

“那么我呢?……您以为我没有病吗?……您以为我还能长期这样生活下去吗?……”他不象是一个喜欢哭的人,所以他的泪水是相当感人的。

“您和这一切没有关系,对吗?是您妻子的儿子……您是没有责任的……”

马丁瞅着探长,他突然安静下来了,但时间不长。

“我是没有责任的……”他又发火了,“不管怎么样,这些烦人的事怎么会让我碰上了!您到这儿来告诉我这些事情……在楼梯上,房客们都斜着眼睛看着我……我打赌,他们怀疑是我*了库歇……当然啦!……而且,谁又能向我证明,您不和他们一样,也在怀疑我?……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您不回答……您甚至不敢回答……总是拣软的吃……一个不能自卫的男人……我的妻子又在生病……还有……”

他在挥舞胳膊做手势的时候,把收音机碰翻,掉到地上,收音机里的灯泡摔得粉碎。

这时候,小公务员的形象又出现了。

“这架收音机要一千二百法郎,我等了三年才买下了它……”

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声。他侧耳倾听,但身子没有动。

“您妻子需要什么吗?”

梅格雷向卧室里望望。马丁太太一直躺着。探长看到了她的目光,很难说清她的目光是尖锐异常呢,还是因高烧而混浊了。

她不想讲话,光听他们说。

饭厅里,马丁把两个肘子支在一只柜子上,双手捧头,注视着在他面前几厘米远的桌毯。

“为什么他要自*呢?”

“如果是他……”

大家不再说话了。探长听到有僻啪声,闻到有强烈的糊味,可是马丁没有觉察。

“炉子上有东西吗?’梅格雷问。

他走进冒着青烟的厨房。看到煤气灶上有一只牛奶锅,里面的牛奶全溢了出来,锅子快爆裂了。他关上煤气,打开窗子,看到这幢大楼的院子,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实验室和停在台阶前的经理的汽车,还可以听到从办公室里传出来的打字声。

梅格雷之所圳迟迟不走,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想给马丁平静下来的时间,研究研究他的神态举止。他慢慢地装着他的烟斗,在煤气灶的一个点火器上点燃了它。

他又回到饭厅,马丁还是没有动,可是他比较平静了,他叹一口气,又挺起身子,找一块手帕,大声地擤鼻涕。

“这一切都不会有好结果,是吗?”他开始说。

“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梅格雷回答说。

“死了两个……?”马丁又作了一次努力,这次努力一定很艰苦,因为马丁差点儿又要激动起来了,他总算又控制了自己。

“这样的话,我相信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怎么样?”

探长几乎不敢讲话。他摒住呼吸,收紧胸脯,因为他感到快要真相大白了。

“是的,”马丁象自言自语地咕哝着说,“算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不-可-避-免-的……”※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开着的卧室的门口,向房间里望望。

梅格雷一直默不作声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马丁什么也不说,也没有听到他妻子的声音,不过也不排除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了很长时间,探长开始不耐烦了。

“怎么样?”

马丁慢慢地向他回过头来,脸色变了。

“什么?”

“您刚才说……”

马丁先生想露出笑容。

“什么?”

“为了避免新的悲剧,最好还是……”

“最好还是什么了”他把手伸到额头上,就象一个在竭力回忆的人,“我请您原谅,我太激动了……”

“以致忘记了您想说的话?”

“是的,我记不起了……瞧……她睡着了……”

他指指已经合上眼睛的马丁太太,她的脸红起来了,大概是使用了冰袋的缘故。

“您知道些什么?”梅格雷问道,他的语气象在问一个狡猾的被告一样。

“我吗?”

以后的回答都和这个差不多,也就是说他在装模作样,他总是故作惊奇地重复问话。

“您准备告诉我实话……”

“实话?”

“喂!别装傻。您知道是谁*了库歇……”

“我吗?……我知道吗?……”

如果他从来没有挨过耳光的话,这一次他几乎被梅格雷狠狠地掴一下子。

探长牙齿咬得紧紧地,瞧瞧这个一动不动的女人,她在睡觉或者是在装睡,随后又礁瞧那个眼皮还肿着的老好人,由于刚才的发作,他的面部肌肉还很紧张,胡子搭拉下来了。

“您准备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负责吗?”

“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您错了,马丁!”

“什么错?”

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快要吐露真情的人在两个房间之间呆了大约一分钟时间,眼睛盯着他妻子的床。梅格雷什么也没有听到。马丁也没有动弹。

现在她睡着了;他则假装清白!

“我请您原谅……我相信有一会儿我的头脑糊涂了……您也知道,为了再小的原因也会使人发疯的……”

不过他还是忧心忡忡,甚至有点儿凄凉。他就象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一样。他不敢面对梅格雷,眼睛扫视着室内他所熟悉的东西,最后停留在摔坏的收音机上,他向地板弯下身去,把背对着探长,把它捡起。

“医生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他说,“今天晚上……”

梅格雷走出口去,把身后的门重重地碰上了。

他迎面碰到了老玛蒂尔特,她一下子吓得目瞪口呆,愣住了。

“您还是没有什么可以对我说的,是吗?……嗯?……您大概还要说,您什么也不知道吧?”

她在尽力恢复常态。她的两只手放在围裙里面,就象一个老年女佣的常有的姿势一样。

“到您家里去……”

她穿着软底拖鞋在地板上走去,犹犹豫豫地推开了半开着的门。

“那么,请进……”

梅格雷走进去,一脚把门踢上;他对坐在窗子前面的女疯子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现在,请讲吧!……懂我的意思吗?”说着,他重重地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第九章 拿津贴的人

“首先,他们整天吵架……”

梅格雷毫不感到意外。他已经完全陷入这种比悲剧本身还要叫人恶心的日常的庸俗的琐事中去了。在他面前的老太婆带着欣喜若狂和咄咄逼人表情,显得非常可怕。她在讲,她还要讲!为了她对马丁夫妇的仇恨,对死者的仇恨,对这幢房子的所有房客的仇恨,对全人类的仇恨……也有对梅格雷的仇恨!她始终站着,双手握着搁在她的柔软的大肚子上,真好象这个时刻她已经等了整整一生了。

挂在她嘴上的不是微笑,而是使她全身都融化了的幸福!

“首先,他们整天吵架……”

她有的是时间。她字斟句酌地在考虑她的句子。她慢条斯理地表达她对吵架的人的蔑视。

“简直还不如那些捡破烂的!他们一贯都是这样的!以致我在想,他怎么还没有*掉她。”

“啊!您已经预料到了?……”

“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幢房子里,什么都得预料到……”

她很注意自己讲话的音调。她是可憎甚于可笑呢,还是可笑甚于可憎?

房间很大。有一只翻乱的床,灰色的床单也许从来没有放到阳光下去晒过。一张桌子,一只旧衣柜,一只煤气灶。

女疯子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直视前面,脸上挂着一丝感人的微笑。

“对不起!您有时候接待来访的客人吗?”梅格雷问道。

“从来没有!”

“而您的妹妹从来也不走出这个房间吗?”

“有几次,她曾经逃到楼梯上……”

房间里阴沉沉的毫无生气,有一种肮脏、贫困、衰老的气息,也许是一种死亡的气息?

“请您注意,始终是那个女人挑起的!”

梅格雷几乎没有催问她,他茫然地看着她,听着。

“当然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女人……尽管有一次她一面在算帐,一面硬说他去过妓院了,这一次他是什么滋味都尝到了……”

“她打他吗?”

梅格雷问的时候没有讥讽的意思。这个设想也不比其他的更加荒谬。遇到了这么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也不会使人吃惊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打他,可是无论如何我知道她总是摔盘子……随后她就哭,说她永远也不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总之,几乎每天都要吵架,是吗?”

“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谩骂,每星期吵两三次……”

“这样您就有事干了!”

很难说她有没有听懂,她稍带不安地望着他。

“她经常骂他些什么?”

“‘一个人养不起老婆就别结婚……’、‘一个人不能用吹牛要增加薪金来欺骗自己的老婆……’、‘一个人不能娶一个象库歇那样能赚几百万的人的老婆……’、‘公务员都是儒夫……一个人如果想干出些什么,一定要为自己工作,要能冒险,要有主动性……’”

可怜的马丁,还有他的手套,他的灰黄色大衣,他的用发乳胶住的胡子!梅格雷可以想象出所有扔到他头上去的牛毛细雨和瓢泼大雨。

可是,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在他以前,是库歇挨到这些同样的责骂,她大概是这么骂他的:“‘瞧瞧马丁先生!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他也许在想要娶一个妻子!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妻子会得到一份津贴!而你……’”

这一切都是不详之兆!马丁太太搞错了,她被欺骗了,而她欺骗了所有的人!出了一个可怕的根本性错误!

莫城的甜食商的女儿需要钱!这是一个既成事实!这是一个需要!她感觉得到!她生下来就是为得到钱,因此,就得让丈夫去赚!库歇赚得不够,如果他死了,做妻子的连一份津贴也拿不到。她嫁给了马丁,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库歇却成了百万富翁,可惜太迟了些!又无法帮助马丁,无法使他离开登记局,也去做血清买卖或者其他利润大的生意,她太不幸了,她始终是不幸的!生活在卑鄙地欺骗她,并以此为乐!

老玛蒂尔特青绿色的眼睛注视着梅格雷,就象墨杜萨①的眼睛一样,

“她儿子来看她吗?”

“有时候来。”

“她也和他争吵吗?”

真好象这个老太婆等候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好几年了!她不慌不忙,她有的是时间!

“她总是开导他:‘你父亲有的是钱!如果他不让你过好日子,他一定是非常可耻的,你甚至连汽车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就因为这个为了钱而嫁给他的女人!因为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嫁给他的……而且天知道这个女人以后将怎样对付你……是不是你会得到一些属于你的财产?……’、‘所以现在你应该不择手段地向他要钱,把钱放在可靠的地方……’、‘如果你愿意,就由我来替你保管……喂,我来替你保管,好不好?……’”

梅格雷一面看着肮脏的地板,一面神色严峻地思考着。

在这些混乱不堪的感情中,他相信认出了一种主要的感情,这种感情也许带来了所有其他的感情,这种主要的感情是担忧!那是一种病态的、尽乎疯狂的担忧……

马丁太太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可能发生的事情:丈夫的死,如果他死后拿不到津贴,那么就要过贫困的日子……她为她的儿子感到害怕!这成了一个纠缠不休的恶梦。

“罗热是怎么回答的?”

“什么也没有说!他从来不在这儿呆得很久。他大概在别处有更有意思的事情要干……”※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发生凶*的那天他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

那个和玛蒂尔特一样老的女疯子坐在角一落里,始终带着动人的微笑瞧着探长。

“马丁家是否有过一次比平时更有趣的谈话?”

“我不知道。”

“晚上八点钟左右,马丁太太是否下楼去过?”

“我记不起来了!我不能一天到晚呆在走廊里。”

这句话是无意识的,还是机警的讽刺?无论如何,她还是有所保留的,梅格雷感觉得到,脓还没有全部挤干净!

“晚上,他们开始争吵……”

“为什么吵?”

“我不知道。”

“您没有听吗?”

她没有回答,她的面部表情是——这是我的事!

“您还知道些什么事情?”

“我知道她为什么生病了?”

这是一次胜利!她握着的双手始终贴在肚子上,颤抖着。这是她干这一行当的黄金时刻。

“为什么呢?”

这可要卖卖关子了——

“因为……请等等,我要问问我妹妹需要些什么……法妮,你不渴吗?……饿吗?……不太热吗?……”

小小的铸铁炉烧得通红。老太婆在房间里徘徊,软底拖鞋在地上拖曳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因为?”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

这句话她是一个字一个字讲出来的,接着就一言不发了。结束了,她不想再讲话,她讲得够多了。

“什么钱?”

白费劲!她不再回答任何问题。

“这跟我没有关系!我听到了这句话,您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现在,我要照顾我的妹妹了……”

探长走了,让两个老太婆相互照顾吧。

他感到很难受,他心里直翻腾,就象是晕船一样。

“他没有带钱回来……”

是不是可以这样解释:马丁决定偷窃他妻子前夫的钱,也许是为了别再听到责备他无能,他妻子从窗口看着他。他带着三十六万法郎走出去了……

可是在他回到家里的时候,钱没有了!是不是他把钱放在可靠的地方了?是不是他也被偷了?或者是他感到害怕,把钱扔到塞纳河里去了?他*人了吗?他,这个穿灰黄色大衣的平庸无能的小个子马丁先生?

刚才他曾经想讲什么。他的厌倦情绪就象一个没有力量再缄口不语的罪人,他宁愿马上进监狱而不愿再痛苦地等待了。可是为什么生病的是他的妻子呢?尤其是为什么自*的是罗热呢?所有这一切是否都是梅格雷想象出来的?为什么不怀疑尼娜,或者库歇太太,甚至上校呢?

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探长碰上了圣马克先生,他回过头来说:“啊,是您……”他屈尊地伸出了一只手,“有什么消息吗?……您相信这件事能搞清楚吗?”

楼上又响起了女疯子的叫喊声,她的姐姐大概又离开了她,到哪扇门后面去放哨去了!

葬礼很隆重,来吊唁的人很多,都是些有身分的人:尤其是库歇太太的家族和奥斯曼林荫大道上的邻居。只有库歇的姐姐站在第一排显得很不协调,

尽管她为了打扮得体面一点已经竭尽全力。她哭得很伤心,尤其是她每次擤鼻涕时发出的怪声都引来了死者岳母的愤怒的目光。

紧靠家族的后面是血清公司的职员。

老玛蒂尔特和公司职员们站在一起,神态庄严,非常自信,认为自己有权利站在这儿。

她穿的黑色连衣裙只能有一个用途:跟着去参加下葬仪式!她的目光和梅格雷的目光相遇,她竟然还向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管风琴的乐声轰鸣起来,唱经班的低音,副祭的假嗓门响起来……移动椅子的声音。灵枢台很高,可是他还是被淹没在鲜花和花圈之中。

“孚日广场61号房客敬挽。”

玛蒂尔特大概付了她的一份。马丁夫妇是不是也在签名簿上留下了他们的名字?

没有看到马丁太太,她还没有起床。

追思祈祷结束。仪式主持人慢慢地引导着行列向前走去。梅格雷在角落里的一个神功架的旁边发现了尼娜,她鼻子通红,但仍懒得用一下她的小粉扑。

“很可怕,是吗?”她说。

“什么东西可怕?”

“一切!我不知道!这种音乐……还有这种菊花的味道……”她咬了一下嘴唇,遏止了一声抽泣,“您知道……我想得很多……因此,我心里想,他曾怀疑到什么事情……”

“您去公墓吗?”

“您对此是怎么想的?有人也许会看到我,是吗?……也许最好还是不去……可是,我太想知道他被埋在哪儿了……”

“这只要问问公墓看守人就知道了。”

“是的……”

他们两人窃窃私语。最后几名吊唁者的脚步声在门的另一边消失了。有几辆汽车启动了。

“您说他怀疑?”

“也许他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死……可是他知道他的日子不会长了,他的心脏病相当严重……”可以感到她很烦恼,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只想着一件事,“他讲的几句话我又想起来了……”

“他害怕了?”

“不!还不如说恰恰相反……有时候碰巧有人谈到公墓,他会笑着插嘴说:‘唯一可以得到安静的地方……拉雪兹神甫公墓的一个美丽的小角落……”

“他经常开玩笑吗?”

“尤其是他不高兴的时候……您懂吗?……他不喜欢让别人看出他有心事……在这种时刻,他总是寻找一个借口来活动活动,笑笑……”

“比如说,在他谈到他前妻的时候?”

“他从来没有对我谈起过她。”

“对他第二个妻子呢?”

“不!他不特别谈起哪个人……他一般性地谈起人类……他觉得这些都是可笑的小动物……如果有一个饭店侍者偷了他的钱,他就用一种比别人更富有感情的神气瞧瞧他……‘一个坏蛋!’他说。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很高兴的,仿佛感到很有趣!”

天气很冷,这是过诸圣瞻礼节的时间。梅格雷和尼娜在这个圣菲利浦-杜-罗尔教堂地区里无事可干。

“去‘蓝色磨坊,’怎么样?”

“行!”

“这几天哪天晚上我去向您问好……”

梅格雷和她握握手,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的平台。

他需要一个人想想,更可以说想让他的思想自由驰骋。他想象送葬的行列很快就要到公墓了……库歇太太……上校……兄弟……那些大概在谈论那份遗嘱的人……

“他们究竟在垃圾捅周围搞些什么名堂?……”

因为这是场悲剧的症结,马丁曾经绕着垃圾桶转,说是找一只他没有找到的手套;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却戴着那只手套。马丁太太也曾经翻过垃圾桶的垃圾,说是不当心丢失了一只银调羹。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老玛蒂尔特这样说。

事实上,这时候孚日广场上的气氛应该很轻松。女疯子这时候是一个人,她不会象平时一样号叫吗?

公共汽车挤满了人,一个个站头都没有停。有个贴紧在梅格雷身边的人向他旁边的人说道:“你看到报上登的关于一千法郎大票子那件事吗?”

“没有!怎么回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如果我也在那儿就好了……在布吉瓦尔水坝!……前天早晨,有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顺流而下……是一个水手首先看见的,他捞起了几张……可是船闸管理员发现了这件事情……他派人去找警察……因此派了一个警察来监视有没有人捞钱……”

“不开玩笑吗?他们大概还是可以把钱藏起来……”

“报纸说已经找到了兰十来张妙票,可是大概要比这个数目多得多,因为,在芒特也有人捞起两张……嗯!塞纳河上流淌着钞票里……这可比鲟鱼要值钱。”

梅格雷并未大惊小怪,他比别人更有脑子;他脸色平静。

“因为他没有带钱回来……”

那么,会是这件事吗?小个子马丁先生想到了他的罪行感到害怕和后悔了吗?马丁承认那关晚上为了消除头痛曾经在路易岛上散步!梅格雷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他在想象马丁太太从她家的窗口看到了一切,并等待着。

她的丈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她把他的所做所为全看在眼里了,她在等着看到钱,也许还要数数。

他脱下衣服,准备睡觉。

是不是她走过去拿起了他的衣服,搜他的口袋?

她越来越不安了,看着胡子搭拉下来的马丁。

“钱!”

“什么钱?……”

“你把钱给谁了?……回答……别撒谎……”

梅格雷在新桥下了公共汽车,从那儿看到了他办公室的窗子,无意中发觉自己正在低声咕哝着:“我可以打赌,马丁正在床上哭。”

第十章 身份证

这件事是从热蒙开始的。晚上十一点,几个三等车厢的旅客向海关走去,关务人员已经开始检查头等车厢和二等车厢的旅客。

有些细心人已提前在把他们手提箱里的东西摊在长凳上,准备接受检查。二等车厢里一位神色不安的旅客的情况就是如此,在他坐的一个包厢里,除他之外只有一对年老的比利时夫妇,他的行李整理得井井有条,并且可以看出他什么都想到了。衬衫外面包着报纸,以免弄脏。十二副袖扣,厚薄不同的短裤,一只闹钟,几双皮鞋和一双旧拖鞋。

可以看得出来,整理这些东西的是一个女人。

没有浪费一个角落,也没有一件衣服会被弄皱。一个关务人员漫不经心地翻着这些衣物,一面看着这个和这些手提箱很相配的穿着灰黄色大衣的人。

“行了!”关务人员说,一面用粉笔在他的行李上划了一个十字,“你们大家没有什么要报关的吗?”

“请问,”那个人问,‘什么地方是比利时的边界?”

“您看见那儿的第一道篱笆了吗?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吗?那么,您数电灯……第三只电灯向左……对,那就是国境线……”

走廊里有一个声音在每个包厢门口一次次叫道:“请准备好护照,身份证!”

那个穿灰黄色大衣的人用力把他的手提箱放回到网架里。

“护照呢?”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戴灰帽子的年轻人。

“法国人吗?请拿出您的身份证……”

他在公文包里找了一会儿。

“请看,先生。”

“好!马丁·埃德加·埃米尔……对极了!……请跟我来……”

“到哪儿去?”

“您可以把您的手提箱带着。”

“可是……火车……”

这时候那两位比利时籍夫妇害怕地看着他,不过他们因为曾经和一个不法分子一起旅行而有点得意。马丁先生瞪着眼睛,爬上长凳再把他的行李取下来。

“我向您保证……究竟是……”

“请快一点……火车要开了……”

戴灰色帽子的年轻人把最重的一只手提箱推到站台上。天色很黑,在灯泡的光晕下,有些从车站餐厅出来的人在向火车奔去。哨子声响了。一个妇女在和关务人员争吵,他们不让她上车。

“明天早晨再说吧……”

马丁先生吃力地拿着行李跟在年轻人后面。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站台会有这么长。简直象一条跑道,没完没了,荒凉无人,两边是一扇扇神秘莫测的门。

终于,年轻人推开了最后一扇门。

“请进!”

房间里很暗,只有一盏挂得很低的带绿色灯罩的灯,灯光只照亮了灯下桌子上的几张纸。可是,房间深处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您好,马丁先生!”声音很友好。

从黑暗中钻出了一个巨大的身子:梅格雷探长。他穿着沉甸甸的天鹅绒领子的厚呢大衣,双手播在口袋里。

“请不必宽衣了,我们这就去乘上巴黎的火车,它马上就要到站了,在三号站台……”※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这一下,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马丁不声不响地哭了起来,他的双手提着整理得那么好的手提箱,被无形地束缚住了。

几个小时以前,负责监视孚日广场61号的探员打电话给梅格雷说:“我们这位先生溜了,他乘一辆出租汽车到北站去了……”

“让他溜吧……请继续监视他的妻子……”

于是,梅格雷乘上了和马丁同一辆火车,他就坐在马丁隔壁一个包厢里,同路的还有两名副警长,他们一路上都在谈些风流事。

探长不时地把眼睛凑到包厢之间的窥视孔上去看,发现马丁心事重重。

热蒙……身份证……探长的临时办公室。

现在他们两人坐在一个特别包厢里一起回巴黎去。马丁手上没有戴手铐。他的手提箱在他头上的网架里,其中有一只重心不稳,摇摇欲坠。一直到莫伯热,梅格雷还没有提过一个问题。

这种情况很古怪!他缩在他的角落里,牙齿咬着烟斗。他一面抽烟一面用他的小眼睛饶有兴味的瞅着他的同伴,

十次,二十次,马丁准备开口讲话,十次。二十次,探长甚至没有觉察。

马丁终于还是讲出来了,他的声音真是难以描述,即使马丁自己也许也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是我……”

可是梅格雷始终不吭声,他的眼神似乎在说:“真的吗?”

“我……我想出境……”

有一种抽烟的方式叫人看了是很恼火的:每抽一口烟,嘴唇都“扑”的一声,贪婪地微微张开。

吐出的烟不向前面去,而是慢慢地在抽烟者脸庞四周散开,形成一团云雾。

梅格雷就是这么抽的,他的脑袋自右到左,又自左到右地象一个转向机似的转来转去。

马丁低着头,双手痛苦地套在手套里,眼神非常激动。

“您相信这件事要拖很长时间吗?不会的,是吗?既然我已经招供……因为我一切都已经承认了……”

他怎么会停止哭泣的?他一定浑身感到难受。

他的眼睛不时地露出哀求的神色,很清楚是在对梅格雷说:“请帮助我吧……您看得很清楚,我已经支持不下去了……”

但是探长无动于衷。他就象在动物园中观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异国的动物一样平静。目光虽有好奇的成分,但并无激情。

“库歇突然看到了我,于是……”

这时候梅格雷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不说明任何问题,更可以说可以有一百个不同的解释。

圣冈坦!车厢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一位胖旅客想推开包厢的门,发现门是关着的;他用鼻子压紧在玻璃门上向里面看了一会,最后不得不又到别处去寻找位子了。

“既然我已经全都坦白了,是不是?……用不着否认……”

可是他就象在跟一个聋子,或者是跟一个对法语一窍不通的人讲话一样。梅格雷用他的食指慢条斯理地装着他的烟斗。

“您有火柴吗?”

“没有……我不吸烟……您这很清楚嘛……因为我妻子不喜欢烟草味……我希望这件事快些结束,您懂吗?……我马上要找一位律师,把这些事告诉他……这件事没有什么复杂的……一切我都承认……我在报上看到一部分钞票已经找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干……感到钞票在我的口袋里,就好象街上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我想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可是藏起来又有什么用呢?……我沿着堤岸走……河里有几条驳船……我怕被水手看到……于是我跨过玛丽桥,走上圣路易岛,我可以把这包钱扔掉了……”

包厢里烟雾迷漫。烟在灯泡周围缭绕。窗上蒙着水蒸气。

“我本来应该在第一次见到您时便告诉您的……可是我没有勇气……我还希望……”

梅格雷还是一句话也不说,他好奇地望着他张着嘴、闭着眼的同伴。这时响起了一只心满意足的胖猫的呼噜声似的呼吸声。梅格雷睡着了!

马丁向包厢门瞥了一眼,只要一举手便可以把门推开。为了躲开这种诱惑,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夹紧大腿,两只手搁在他瘦小的膝盖上瑟缩发抖。

北站到了,阴沉沉的早晨。一群群郊区的人们睡眼惺松地在越过城门。

火车在离车站大厅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提箱很重,马丁不愿停留。他气喘吁吁,两条胳膊酸得要命。为了叫一辆出租汽车等了很长时间。

“您送我去监狱吗?”

他们一起在火车上呆了五个小时,梅格雷没有讲满十句话。现在还是这样!他讲的话既没有触及这次凶*案,也没有提到三十六万法郎!他谈的是他的烟斗,或者是天气,或者是时间。

“孚日广场61号!”他对司机说。

马丁用恳求的语气说:“您相信还用得着……”接着又自言自语,“办公室里的人会怎么想……我没有来得及通知他们……”

女门房在门房里分拣信件:一大堆信件是给里维埃尔大夫的血清公司的;很少几封是给这幢房子的其余房客的。

“马丁先生……马丁先生……登记局有人来问您是不是病了……好象钥匙在您这儿……”

梅格雷挽着他,而他还要拖着他沉重的手提箱往楼梯上走去,各家各户的门外放着一只只牛奶瓶和新鲜面包。

老马蒂尔特的门在微微摇动。

“请把钥匙给我。”

“可是……”

“请您自己开吧。”

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了锁舌的“咔嗒”声。然后看到了井然有序的饭厅,所有的东西都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

马丁犹豫了好久才提高声音说道:“我……还有探长……”

隔壁卧室的床上有人动了一下。马丁关上了门,*着说:“我们本来不应该……这与她无关,是吗?……象她那样的情况……”

他不敢走进卧室里去。他装模作样地把他的手提箱拎起来搁到两把椅子上面。

“我去煮些咖啡好吗?”

梅格雷走去敲卧室的门。

“可以进来吗?”

没有回答。他推开门,看到迎面向他射来的马丁太太的目光,马丁太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用发夹夹着。

“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把您丈夫给您带回来了,他用不到这么丧魂落魄的。”

马丁在梅格雷身后。探长感觉到他在后面,但着不到他。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还有人声,尤其是妇女的声音:办公室和实验室的职员们来了。时间是九点差一分。隔壁响起了女疯子的叫声。

床头柜上放着药品。

“您感到比昨天更差些吗?”

他很清楚她是不会回答的。不管怎么样,她总是死不开口。

她仿佛很怕讲话,哪怕是一个字!就好象一个字便会打开缺口,引起一场灾难。

她瘦了,脸色更加暗淡了;可是她的眼睛,那两只奇怪的灰色瞳仁,却还是那么锐利,那么炽热,那么倔强。

马丁进来了,他双腿发软,从他的姿态看,他似乎在告饶,为了求得宽恕。

灰色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了他,目光是那么寒冷、那么严酷,以致他不由得回过头去喃喃地说:“在热蒙车站……再过一分钟我就到比利时了……”

可以感到,要填补每个人物身边的空虚,一定要有话语,要有声音。那种空虚是非常明显的,以致任何声音在那儿都会发出回响,就象在一条隧道里或是一个洞窟里一样。

不过没有人讲话。只不过非常勉强地说出了几个音节,还有惶惶不安的目光,随后又是一片寂静,就象无情的大雾一样笼罩下来。

可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一件慢慢地、悄悄地在进行的事情:一只手滑到被子下面,不知不觉地向枕头下面伸去。

那是马丁太太的一只湿漉漉的瘦手。梅格雷眼睛望着别处,可是他完全掌握着这只手的行动,等待着这只手最后抵达它的目的地。

“今天早晨大夫不来吗?”

“我不知道……难道有人关心我吗?……我在这儿就象一只没有人理的在等死的畜生……”

这时候她的眼睛显得分外明亮,因为她的手终于抓到了她想抓的东西了。

发出了一点儿几乎听不出来的纸张的悉窣声。

梅格雷跨上一步,抓住了马了太太的手婉。她的外表是那么柔弱无力,几乎象是奄奄一息了,可是在一瞬间,她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她不愿意放掉手里抓住的东西。她坐在床上拼命抵抗。她把手伸向嘴边,用牙齿撕碎手里紧抓着的一张白纸。

“放开我!……放开我,要不我要叫了……还有你?……你就听任他这样干吗?……”

“探长先生……我求求您……”马丁哀求着说。

他伸长着耳朵在听。他怕着到其他房客闻声而来。他不敢介入。

“畜生……卑鄙的畜生……竟然打一个女人!”

不,梅格雷没有打她。他只是在控制她的手,捏紧她的手腕,也许捏得过于紧了一些,为了不让这个女人撕毁这张纸。

“您就不感到羞耻吗……一个快要死的女人……”

在梅格雷的警察生涯中几乎从来也没有遇到过有这么大力气的女人!他的圆帽子掉落到床上,她突然去咬探长的手。

可是她这样的发作不可能持久,她终于松开了手指,一面痛苦地哀叹了一声。

这时候她开始哭了。不过她这是在干嚎,是因为失望,是因为发火,会不会是因为想装装样子?

“而你,你就听任他这样干吗?……”

在这个狭小的卧室里,梅格雷的背显得太宽了,他仿佛把所有的空间都挤满了,把光也挡住了。

他走近壁炉,展开一边已经被撕去一块的纸头,看到一份打字文本,纸的上端印着:

拉瓦尔和皮奥莱大律师

巴黎法律硕问事务所

纸的右面用红笔注着:库歇和马丁事件。十一月十八日咨询。

一共两页行间很挤的文字。梅格雷轻声地念了念其中的片段,这时可以听到里维埃尔血清公司办公室里传来的打字机的噼啪声。

“鉴于法律第……

“由于罗热·库歇死于他父亲之后……由于遗嘱不能剥夺一个婚生儿子有权得到的份额……由于立遗瞩人和多尔莫瓦太太的第二次婚姻是建筑在夫妻共有财产制的墓础之上……

“……由于罗热·库歇的自然继承人是他的母亲……

“……我们荣幸地向您肯定,您有权追还奥斯卡·库歇遗留下来的一半财产,包括动产和不动产……另外,原来估价为三百万的‘里维埃尔大夫血清公司’的资产,根据我们的特别情报估计(也许有误),为五百万左右……

“我们听您的吩咐,为使遗嘱无效而作好一切准备……

“我们向您再次重申,在此一诉讼中收回的款项中,我们将提取百分之十的手续费,作为支付……

马丁太太己经停止哭泣。她又躺了下去,冷冰冰的目光重又射向了天花板。

马丁站在门框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晕头转向,他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眼睛该往哪儿看,浑身都感到不自在。

“还有一个附言!”探长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附言后面有个注:

“绝密……

“我们相信,娘家姓多尔莫瓦的库歇太太,也准备对遗嘱提出诉讼。另一方面,我们还打听了第三位受益者尼娜的情况。她舞一个作风有问题的女子,她还没有作出任何要求得到她权利的安排。由于她眼下无经济来源,我们认为最简便有效的办法是给她一笔赔偿费。

“我们估计,对一个处于莫瓦纳尔小姐那样情况的人来说,两万法郎对她是有足够的诱惑力的……

“对这一向题,我们等待着您的决定。”

梅格雷已经听任他的烟斗熄灭了。他慢慢地折好这份文件,塞进了他的皮夹子里。

这时候四周一片寂静。马丁摒住了呼吸,他的妻子躺在床上,眼睛发直,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一样。

“二百五十万法郎……”探长咕哝着说,“为了安抚尼娜,要减掉二万法郎……当然喽,库歇太太大概也得拿出一半……”

他深信他看到在这个女人的嘴唇上滑过了一个胜利的微笑,这丝笑意简直看不出来,可是富有表情。

“这笔数字不小啊,您说呢,马丁……”

马丁一阵哆嗦,他还想抵挡一下。

“您以为有多少……我讲的不是钱。我讲的是判多少年。盗窃、谋*、也许要作为预谋*人……您的意见呢?当然不会宣告无罪,因为这桩罪行和情欲无关……啊!如果您妻子和她过去的丈夫又恢复了关系就好了……可是情况并非如此……钱财问题,单纯的钱财问题……十年吗……二十年吗……您要不要听听我的意见?请您注意,人民陪审员的决定永远是不可捉摸的……而且还有先例可援……好吧,一般来说,他们对因为爱情面引起的悲剧还是比较宽容的,可是对这种谋财害命的案件却特别严厉……”

他好像是为了争取时间似的只顾自己说下去。

“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些人都是一些小资产阶级商人……他们以为对他们所没有的,或者他们有把握的情妇是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是他们全都怕盗贼……二十年?……嗯,不!……我倾向于要处于极刑……”

马丁不再动了。他和他妻子两人中,数他最脸无人色,以致他不得不抓住了门框。

“不过,马丁太太将会发财……她已经到了知道如何享受生活和财产的年龄了……”

他向窗口走去。

“如果没有这扇窗子……这是一块试金石……他们不会不提请人们注意,从这儿可以看到一切……一切,你们听仔细了……这样的话事情就严重了!……因为这可能使人想起是不是同谋*人……那么,大法典上有一个条款,谋*犯即使被宣告无罪,也不能继承被害人的财产……而且不仅仅是谋*犯一个人……而且指所有的同谋犯……你们看到了这扇窗子的重要性了吗……?”

这时候,包围在他四周的已经不再是寂静,而是某种更加绝对、更加使人不安、几乎是不真实的东西:一种完全的虚无缥缈。突然间,梅格雷提了一个问题:“请告诉我,马丁!您把手枪扔到哪儿去了?”

走廊里似乎有什么声息:肯定是老玛蒂尔特,她那惨白的脸色,她那方格围裙里面的柔软的肚子。

天井里响起了女门房的尖利的声音:“马丁太太!……杜法耶尔公司的人来了……”

梅格雷一下子跌坐在一把安乐椅里,椅子晃了晃,可是没有裂开。

第十一章 墙上的图画

“请回答……那把手枪呢……?”

梅格雷跟随着马丁的目光,发现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的马丁太太的手指头在墙上移动着。

可怜的马丁拼命想猜出她这是什么意思。他越来越不耐烦了。他看到梅格雷一直在等待他回答。

“我……”

这只细细的手指在墙上画的那个方块,或者是那个梯形,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请回答!”

这时候,梅格雷真有点可怜他了。这一分钟太可怕了,马丁紧张得气也透不过来。

“我把它扔进塞纳河里了……”

赌注已经下定了!这时候探长从口袋里掏出手枪,把它放在桌子上,马丁太太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怒火。

“而我,我后来是从垃圾箱里找到它的……”梅格雷说。

那个在发烧的女人尖声尖气地叫道:“好啊……现在你懂了吧……你满意了吧……你又一次错过了机会,就象你从前每次都错过机会一样……真好像你是有意这样做的,为的是怕进监狱……可是你还是要进去的……因为偷钱的是你!……阁下把三十六万法郎扔进塞纳河里了……”

她这时候非常怕人。大家懂得她压抑得太久了,现在突然一下子放松了。现在她一下子兴奋起来,以致有时候有几次,几句话同时冲到她的嘴边,连话也说不清楚了……

马丁垂下了脑袋。他的角色演完了。因为他的妻子在训斥他,他可怜地败退下来了。

“……这位先生想偷钱,可是他把手套留在桌子上了……”

马了太太怨气上升,她语无伦次地讲了起来。

梅格雷听到背后那个穿灰黄色大衣的男人的谦卑的声音。

“好几个月以来,她总是让我看窗外的那个办公室,库歇有上厕所的习惯……她总是责骂我,说我使她生活不幸,说我连一个妻子也养不活……于是我就到那儿去了……”※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您对她说过您要去吗?”

“没有!可是她对这件事一清二楚,她就在窗口……”

“而您就在窗口看到了您丈夫忘记了把手套带走,是不是,马丁太太?”

“就象他留下一张名片一样!真好象他有意要惹我生气似的……”

“您就拿起您的手枪,到那边去了……库歇回来的时候看到您在他的办公室里……他以为是您偷了……”

“他想叫人把我抓起来,是的!他就想这么*!就好象他不是靠了我才发财的一样!……在他连干面包也赚不到的时候,是谁最先照顾他的?……所有的男人都一个样……他甚至还责备我不该住到这幢房子里来,因为他的办公室也在这里……他还指责我花了他给我儿子的钱……”

“而您便向他开枪了?”

“他这时候已经拿起电话要报警了!”

“您就到垃圾桶那儿去。推说要找一把银调羹,您把手枪藏在垃圾里……那时候您遇到谁了?”

她骂道:“二楼那个老傻瓜……”

“没有别人吗?……我相信您的儿子来了……他的钱用完了……”

那么后来呢?……他不是来找您的,而是来找他父亲的,是不是?可是您不能让他进办公室,要不然他就会发现尸体……你们两人就呆在天井里,您对罗热讲了些什么?”

“叫他走……您不理解一位母亲的心……”

“他就走了……您丈夫回来了……在你们两人中间没有问题……是不是?……马丁在想他最后扔进了塞纳河的钱,因为实际上他是一个可怜的老好人……”

“可怜的老好人!”马丁太太出人意料地火冒三丈地说,“嗨!嗨!那么我呢?……我永远是倒霉的……”

“马丁不知道是谁*了人……他躺下睡了。一天过去了,您什么也没有谈起……可是,第二天夜里您起身搜索他脱下的衣服的口袋……您没有找到钞票!……他瞧瞧您……您就问他……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也就是老玛蒂尔特在门外听到的……您*了人,可是一无所得……这个笨蛋马丁把钞票扔了……这么大一笔财富扔进了塞纳河,就因为胆子小!……您因此而生病了……发高烧……马丁不知道是您*的人,他去把这个消息告诉罗热……而罗热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院子里见到过您……您不让他进去……他知道是您……他以为我在怀疑他……以为就要逮埔他,控告他……而他要为自己辨护就不得不揭发自己的母亲……也许他不是一个有感情的孩子……不过,他之所以过这种生活也有某些原因……他感到厌恶,厌恶那些和他睡觉的女人,厌恶毒品,厌恶他在那儿游荡的蒙玛特,还有他最厌恶的这个唯有他一人能猜到所有内情的家庭悲剧……他就从窗口跳下去了!”

马丁靠在墙上,脸藏在两条弯起的胳膊里面。

可是他的妻子紧紧地盯着探长看,就仿佛她在等待打断他的故事的时间,也就是她进攻的时机。

这时候梅格雷举了举两位律师写的咨询报告。

“在我上次来府上的时候,马丁非常害怕,以致他几乎要承认他的偷窃行为了……可是您在这儿……他在门缝里看着您……您向他做了几个有力的手势,他就不作声了……是不是这件事最后擦亮了他的眼睛?……他问您……是的,您*人了!您直言不讳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您是为了他才*人的,为了补救他的遗忘,为了那只留在办公桌上的手套!……而且,就因为您*了他,您甚至不能继承遗产,即使有遗嘱也没有用……啊!只要马丁是一个男子汉就好了!……让他到国外去……大家以为他是凶手……警察局也不会有所作为的,而您可以带着几百万法郎去和他相会了……我可怜的马丁,走吧……”

梅格雷在这个老好人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几乎把他压垮了,他讲话的声音很低,沉着镇定地继续讲下去。

“为了这些钱干了多少事啊……库歇的死……罗热跳窗……在最后一分钟发现竹篮打水一场空!……您宁愿亲自为马丁准备行李……井井有条的手提箱……供几个月替换使用的内衣……”

“您别说了!”马丁哀告说。

女疯子的叫声。梅格雷突然打开门,老玛蒂尔特差点儿跌进门来。她被探长的语气吓坏了,逃走了!她第一次真正关上了门,把钥匙在锁眼里转了一圈。

梅格雷向卧室最后瞥了一眼。马丁不敢动弹。

他那瘦骨嶙峋的妻子坐在床上,睡衣衬衫里显现出她凹陷的肩胛骨的轮廓,眼睛一直盯着探长。

她突然变得那么严肃,那么平静,以致别人要担心她究竟准备干什么。

梅格雷回忆起前一场戏中的某些目光和某些嘴唇的动作,他和马丁同时产生了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预感。

可是他们无法介入。这件事就象一场恶梦一样,是不随他们的意志转移的。

马丁太太形销骨立,她的神态变得越加痛苦了。她在看些什么啊?在她看的地方除了那些普通杂物以外什么也没有。她在房间里专心注视的是什么啊?

她的眉头皱起来了,她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马丁叫道:“我怕!”

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一辆卡车驶进院子,可以听到女门房的尖叫声。

马丁太太似乎正在一个人竭尽全力越过一座难以攀登的大山。她的手做了两次赶开脸上什么东西的姿势。最后她咽了一口唾沫,象一个抵达目的地的人那样笑了笑说:“你们全都来向我要钱……我要对我的公证人讲,不让他再给你们了……”

马丁从头到脚一阵哆嗦。他知道这不是因发烧而引起的一时的吃语。

她永远失去理智了!

“大家不能怪她。她从来就和别人不一样,是吗?”他痛苦地说。他在等待探长的同意。※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可怜的马丁!”

马丁哭了!他抓起妻子的手擦自己的脸。她推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高做而轻蔑的微笑。

“每次最多给五法郎……我受的苦够多的了,我,为了……”

“我去打电话给圣安娜疯人医院……”梅格雷说。

“您这样想吗1?有……有必要把她关起来吗?”

这是习惯的力量吗?马丁一想到要离开他的住处,离开这种在日常的争吵中挨训的气氛,这种可鄙的生活,还有这个女人,就惶惶不安。这个女人最后一次想进行正常思维,可是她终于泄气了,屈服了,她怀着一个巨大的希望躺了下去,结结巴巴地说:“叫人把钥匙给我拿来……

几分钟以后,梅格雷象个陌生人一样穿过了街上拥挤的人群。他头痛欲裂,这样的事在他是很少遇到的,他走进一家药房,吃了一片阿司匹林。

他对周围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市嚣声和其他声音,尤其是人的讲话声混杂在一起;这些声音不断地在他脑子里轰鸣。

一个形象老是在他脑子里萦回:马丁太太站起来,从地上捡起她丈夫的衣服,在衣袋里找钱!

而马丁在床上瞅着她!

妻子流露出询问的目光!

“我把它们扔进塞纳河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产生了某些失常的现象。

更可以说,在她的脑子里有些异常,这在她生活在莫城的时候已经有些迹象了,不过那时候并不明显。她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漂亮的年轻姑娘!没有任何人对她薄薄的嘴唇感到担忧……

库歇娶了她!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办?”这就是她对库歇讲的话。

要找到博马舍大街,梅格雷得花些时间。他无缘无故地想起了尼娜。

“她将一无所有!连一个铜子也拿不到……”他低声说,“遗嘱将被宣布为无效。这将是姓多尔莫瓦的库歇太太……”

“上校大概已经开始行动了,这是很自然的。一切都将归库歇太太……那几百万……”

她是一位很出众的妇女,她还知道如何保持她的身份!

梅格雷慢慢地踏上楼梯,推开了里夏尔-勒努瓦大街他自己家的门。

“你猜猜谁来了?”

梅格雷太太在白桌布上放了四副刀叉,他瞥见食柜上有一小罐黄香李酒。

“你妹妹?”

这并不难猜,因为每次她从阿尔萨斯来,总是带来一小罐黄香李酒和一只烟熏火腿。

“她和安德烈去买东西了……”

安德烈是她的妹夫!砖厂厂长,一个棒小伙子。

“你好象很累……我希望你至少今天不再出去了吧?”

梅格雷没有出去。

晚上九时,他和他的小姨和连襟一起玩牌。饭厅里散发着黄香李酒的芳香。

梅格雷太太不时地哈哈大笑,因为她总是搞错牌,闹了好些笑话。

“你肯定你没有九点吗?”

“不,我有……”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牌?”

对梅格雷来说,这一切就象洗了一个热水澡,他的头不痛了。

他不再想马丁太太了。她被一辆救护车送进了圣安娜医院,而她的丈夫则孤零琴一个人在阶梯上抽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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