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又被人们重新谈起的诗人海子,曾留有这样的名句,“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每当读起,总有年华远去、满心荒寒之感。人生之路多岐,风景各异,走入了哪一条路,所见所闻,所感所受,都会是不一样的,如果总平生之帐,除了三饱二倒,这些见闻感受,作为闲话,有些还是值得谈谈的。因为某种机缘,不识丹青却误入画院,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近墨不能黑,宝山空入,惋怅何似。这三十多年来,商品经济之风越刮越猛,滚滚红尘中,象牙塔早已变为名利场。书画和权钱联姻,如热火烹油般火爆,引各路大师竞折腰。不佞素性愚钝,徒有临渊羡鱼意,不曾退而结网去捞一把,既不能乘势而发,更没有奔走以求腾达,白发徒增,转眼以至临退之年。前尘似水,俗情如梦,感念于心的,常常是人情还比较醇厚的旧人旧事。
我见到张仃先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了,闻其名要更早些。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首都新机场落成,候机楼的一组装饰壁画,出现了三个裸女形象,对长期生活在革命斗争氛围里的人们,极具视觉震撼力,成为当年轰动一时的大事。舆论哗然,惊动了最高层,一纸令下,遮盖了事,以求眼不见心不烦。当年壁画的影响力远远超出美术界,和同一时期的话剧《于无声处》、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一样,成为改革开放初期思想解放的先声。这最具争议的壁画,就是张仃先生主持设计的,裸女形象的出现,是长期被压抑的人性光芒的显露。由此可见张仃先生敢为天下先的胆与识。
也是七十年代末,北京有一件轰动美术界的大事,就是中国画创作组的成立,这是今天中国国家画院的前前身。中国画创作组,顾名思义,是邀请全国知名画家来京,完成国家交办的中国画创作任务的专门机构。此外,还要为大型公共设施,宾馆饭店等创作陈列画,为出口创汇提供商品画等。中国画创作组是国务院设立的,来头大,档次高,是典型的计划经济条件下的产物。1981年,中国画创作组更名为中国画研究院,院址暂设在颐和园藻鉴堂,这里原是北京市委内部招待所。在黄胄先生主政时期,藻鉴堂俨然成为当时中国画创作的中心,风光无限,声名远播。张仃先生是早期中国画研究院的组织者,是第一代老院委。
张仃在中国画创作组
黄胄、李可染、张仃在藻鉴堂
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画研究院搬迁到新建院址,一场人事纷争的巨变,使画院元气大伤。此时,商品经济之风开始刮来,书画市场已经复苏,画家声价日隆。时移则事异,谁还愿意到这里来无私奉献呢?中国画研究院曾经的辉煌已经不再。画院搬迁到新址后,很少再有老画家来。陈从周先生参与设计的,具有江南园林情味的画院新址,只能闲置。花木微茫,朱栏寂寞。后来,这些设施先进、典雅豪华的画室,被长期用作写字楼出租,这是后话,这里就不说了。
张仃先生应该是最早到新院址来的老画家,记得住在新建不久的三号楼,时间不短,总有一个多月吧。那时候,画院很冷清,很空荡。经常看到他一个人在院内遛弯,也没有被什么人簇拥着。迎面碰上,他总是很和气地点点头。同在一个院里,我就有机缘能登堂入室,看他画画,听他聊天。给我的感觉是气度不凡,但是很自然,一点不做作。我那时候年纪轻,不懂事,又非桃花源里人,毛手毛脚地去打扰,也没有见他流露出不耐烦,经常是很随便地说话,就像在拉家常。我没有在名人面前那种压力感,感到很亲切。他得知我喜爱集邮,还把他绘画的鸡年邮票首日封签名送给我,这份情谊我一直珍重保存着。我知道,张仃先生曾设计过多套被誉为“国家名片”的邮票,从1949年早期的“政协”“开国”等纪念邮票,到八十年代“辛酉年”鸡年邮票。随着传邮万里,享誉海内外,张仃先生的大名也就不仅限于美术界。
“辛酉年”鸡年邮票
那时候我还年轻,空闲时喜欢跑跑旧书店,曾经买到1946年张仃先生编辑的东北画报社初版本《木刻选集》。精装十六开,道林纸印刷。书比较罕见,值得多说几句,书内收录有古元、彦涵、力群、胡一川、沃渣、石鲁、吕琳、刘迅等十八位作者的四十二幅版画作品,都是表现战争场面和生活劳动场景。战争年代的木刻版画,起到了投枪和匕首的作用,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产物,木刻版画在解放区得到了蓬勃发展。东北画报社《木刻画选》的编辑出版,是对这一时期木刻艺术的检阅和回望。这是解放区出版的质量最高的一本画册,比著名的开明书店版《抗战八年木刻选集》还要早六个月,可见张仃先生目光之敏锐。
东北画报社《木刻画选》
喜欢藏书的朋友都有一个癖好,如果能得到作者或编者的签名,那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我自然不能免俗,很希望得到张仃先生的签名。但是听说他已经结庐西山,过着隐居的生活,超然世外。有几次在什么场合上,远远地望到张仃先生,这时候的他,已经是鲁殿灵光式的人物了,自然是要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簇拥着。我生性不爱凑热闹,所以一直也没有如愿。
是1998年一个暖阳的夏日,因为什么事,再次有了和张仃先生单独相处的机缘。十几年过去了,他并没有因为名望和画价的高升而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平和安详。只是岁月不饶人,道骨仙风,老人更老了。看到这册濡染着时代风霜的《木刻画选》,记得张仃先生非常高兴,人总是旧情难忘,话题也就转入了东北画报社,他谈了许多趣闻和掌故,可惜年深日远,大多付之云烟了。不过先生在扉页上的题字,却很清晰地留到今天,成为我人生之路的珍贵记忆:“这本画册使我回忆起东北画报社 张仃九八年夏日。”得到张仃先生的题识,是一种缘分,更使这本画册成为见证历史的文物。
先生在扉页上的题字
张仃先生1917年生,是辽宁黑山人,号它山。他的成就更是一座高山。成就高表现在多方面、多领域,如国画、漫画、壁画、年画、装饰设计、工艺美术等都做到拔尖。有人称他是中国大美术的通才,当今之世还有何人能享此盛誉呢?他晚年的焦墨山水画,成就了他大师级国画家的地位。早在六十年代,张仃先生就以无限的灵感和激情,创作了一批风格全新的彩墨装饰画。作品以中国画的笔墨为工具,以本土的民间绘画为基础,融入西方立体主义的造型、野兽派的色彩、表现主义的笔触,视觉效果强烈,在当时的中国画坛引起很大争议,被人调侃为“毕加索加城隍庙”。这些大家都知道,早已史有定论。不佞近墨不黑,愧为外行,不敢赞一字,也就用不着再多说了。
近来,读了张仃先生在五十年代写给张光宇的两封信,感触很大,对他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1956年张仃先生因公在巴黎住了四个月,其间,他和毕加索相遇,寻梦现代绘画大师的艺术踪迹,看到了一个广阔的艺术世界。回京后,他给张光宇的信中说:“看了人家的东西,不胜感叹。这些画都似曾相识,就是画不出了,如失了通灵宝玉。……北京空气较前大不相同了,党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文艺方针鼓舞了文化界,美协昨天开了会,谈得很热烈,有的同志提出美术界应该自由结社,创立流派,举行个人展览——都是很好气象。”并谈了自己的计划:“中国画院、工艺学院,我都无去的打算,希望向职业化方向努力,当然还要经过若干困难。”在“众人皆醉”的时代背景下,张仃先生流露出难得的“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这是他内心真实的写照,比他外在的艺术成就,更加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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