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卡车司机支撑着不断加速膨胀的消费世界，但很多人对他们的生活，却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如今，人们购物、吃饭都能一键解决，却很少知道那些日日使用、食用的东西是如何依托不同的人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我们身边。卡车司机一路上要遭遇什么样的“九九八十一难”？他们如何与各路人马斗智斗勇？如何玩转网络建立互助社区？本文带你走进以卡车司机为主角的爱恨江湖。
凌晨时分，你打开手机购物App查询物流消息，看到新买的宝贝刚刚发货出仓，于是安然睡下。与此同时，卡车司机载着你的宝贝出发了。
和同事到最近颇受欢迎的快食Pizza店“达美乐”吃Pizza，它“30分钟必达”的口号正适合上班族们的生活节奏。开放式后厨里厨师们准备饼底，还让人感觉即将吃到的Pizza足够新鲜。但实际上，那些生面团并非在店制成，而是在专门的加工厂加工后，由货车司机连夜运送到店。
在速度就是竞争力的时代，消费者和商家的耐性都分外稀薄，公路货运成为了现代生活中至关重要的环节。为了追求货运效率，为了人们白天的生活，货运司机们总是乘着夜晚出动。
近年来，公路货运成绩斐然。2014 年，公路货运业 1453万辆货车共完成了全社会76%的货运量和 33%的货物周转量。统计显示，公路货运业平均每天在途货运量8400 余万吨，平均每吨货物运输 180 公里，服务 4.3 亿个家庭。2016年，公路运输业全年产值 3 万亿元，占全社会 GDP 的5%。
便捷的生活与崛起的行业背后，是货运卡车司机这个数量庞大的劳工群体。到2016 年为止，我国的公路货运卡车已达 1500 万辆，卡车司机达到 3000 万人。然而，他们路上的江湖故事却不为人所知。
“抬头是自己的梦想，低头是一望无际的公路。”
——成都的徐师傅
入行时，许多卡车司机对这份职业充满憧憬。李师傅便是如此。2017年是他上车驾驶的第18个年头。李师傅自称“车二代”，其父亲也是卡车司机。受到父亲的影响，他从小不爱看书就爱车。长大后开上了车的他，将车布置得像家一样。
另外，卡车司机职业的“自由”、“赚钱”等标签也吸引了不少农村男性入行。一位淄博的“卡嫂”（男性卡车司机的妻子）小杨说，这个职业“比装修、打工、进厂子、干别的活儿好一点，自由一点。想干就干，不想干就停下来、歇歇。”卡车司机大多是农村户口、学历不高、没有其他技术，可选择的工作机会并不多。对他们而言，与其在流水线上打工，“走遍大江南北”的卡车司机工作要潇洒体面得多。
但他们的热情在入行后却被慢慢消磨。成都李师傅说，“当初喜欢玩车，就是喜欢，晚上做梦就在想怎么开，白天一上车开着就走了。（但现在）要是重新选，没有人愿意选卡车司机这一行业。”《2017年卡车司机调查报告》显示，只有4.2%的卡车司机愿意让自己的子女从事该行业。
是什么让原本热血的卡车司机“丧”了起来呢？
“你们睡觉了，我们起步。”
——沈阳的朱师傅
高强度的驾驶工作让卡车司机们倍感疲劳。据调查，40%的司机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有不少司机单次最长驾驶记录达到20 个小时（部分达到 3、40 个小时）。这已经远远超过了疲劳驾驶的限制标准，而黑白颠倒的生活更是加重了他们的身体负荷。
根据调查，每4个卡车司机中就有3个在晚8点后开车3小时及以上。选择夜间跑路并非偶然。晚上车少、限行少，夜间出动意味着更高的跑车效率。同时，夜晚行车还能躲交警、路政，就像淄博的梁师傅所言：“白天要干，罚款就多了。”更重要的是，司机们夜间出行是为了配合货物装卸的时间。一般的物流、货站都是白天配货、装货，装完货时夜幕早已降临。为了尽可能争取第二天在白天卸货，卡车司机大多在傍晚装满货物后便即刻上路，走夜路几乎成为默认的共识。
夜间出发、长时间驾驶让司机常处于疲惫状态。梁师傅年过50，尽管夜间行驶时他容易犯困，甚至会出现错觉、幻象，但他依然选择晚上上路。而且，即使疲惫，大部分司机也不愿意停车休息，而是试图利用抽烟、喝茶等方式消除困倦。
司机们到底为何累而不睡？
负担重、压力大是重要原因。许多卡车司机都在负债开车。购置一辆重型卡车的全款大约是 40-50 万元，很多卡车司机出不起，所以往往通过向银行贷款、亲戚朋友借款，再加上自己的存款来购车。为了偿还贷款和借款，他们不得不卯足了劲地工作。
卡车司机的还贷压力导致货运市场竞争更加激烈。在车多货少的前提下，还清贷款的卡车司机可以拒绝太低的运费，但需要还贷的卡车司机因压力大、动力足，则愿意接受较低的运价。因此，整个行业的运价水平被拉了下来。货主成了运价谈判的优势一方，而司机们却为了拿到更多的单子拼命地自我剥削。
仍处于 2 年还贷期内的曹师傅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驾驶，基本上“一上去车就是两天两宿”，一天24 小时能开 20 个小时，有时为了求快一边卸完货一边就装货：“身体受不了也得受，只要有货我就干！从来没想过休息！”
看似“自由”的工作变得不再“自由”。由于长期驾驶、无法按时吃饭和休息，卡车司机们被颈椎病、胃病、“三高”、低血糖、头疼等疾病缠身。精神上的紧张与孤独也让卡车司机们备受煎熬。赶路时，司机不仅要保证安全行车，还得时刻注意路况、天气、前后车辆的情况等，精神必须时刻紧绷着。除此之外，卡车司机中自己单独驾驶的占比将近一半，他们与家人团聚的时间间隔不定，一路上他们总是需要独自忍受孤独、排解焦虑、消化委屈。
夜半公路上流动的不只是满载货品的车流，还是一个个身负重担、孤独前行的活生生的人。而这群人却并不羸弱。送货的路上有九九百十一难，而他们有一身超人的胆识智慧。
卡车司机并不是一群靠体力吃饭的大老粗。实际上，不会审时度势、不晓人情事故、不懂能屈能伸，恐怕还当不好卡车司机。由于一路上总会遭遇各色人等，他们需要和“黑白两道”斗智斗勇。
“交警心情好了就不罚你，心情不好就罚。”
——沈阳的吕师傅
“有的货车在车身上焊根铁棍，路政说这算更改车型，一罚就是三千”、“车身不干净甚至是驾驶室不明亮，城管说影响市容市貌，一罚就是好几千”、“反光贴不合格、方向贴反了、颜色不正确”……交警、路政他们查车的自由裁量权极大，有些地方更是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鸡蛋里面挑骨头，总之不交钱肯定是过不了的。
——《卡车之家》
调查显示，2016 年卡车司机一年平均被罚款额度为2974 元，查车的不仅有交警、路政、运输管理三大部门，还有高速公路管理、城管、环保、工商、卫生、动物检疫等形形色色的部门。处罚合理得当还好，遇到乱罚款的官方“灰色生意”就麻烦了。司机们反映，大多数罚款都没有票据证明，要是要求开票据证明，罚得就更狠。一旦被扣钱、扣分、扣驾照，卡车司机就损失惨重。
为了应对执法人员，“说过年话”成为了司机们的一项必备技能。当卡车司机遭遇交警、路政部门时，他们需要经常说“过年话”，也就是说好话、软话，一边认错，一边乞求执法者多加谅解、放宽处罚标准，以将损失降到最小。
但“过年话”不是万能的。石家庄的蔡师傅多年的驾驶经验让他学会了察言观色：“你一看那些交警，冲你笑、态度好的就是要钱，黑着脸的就是直接等着开票，我们也没啥办法就只能想着少扣分……躲呗。看到他就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官家”罚款不心慈，商家收钱更不手软。卡车司机通常从货代那里找货、拿运费。和他们，必须维持良好的关系。尤其是固定的货代，卡车司机逢年过节请吃饭、出门带礼物是少不了的。如果货代拖欠运费，即使着急也不能生气，要采取情感策略才能把运费要回来。“催一遍不行，就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就说‘大姐，麻烦你了，你给我打过来吧！我这儿着忙用钱呢！’就是左一遍右一遍的。”卡嫂小王总结道，“欠钱的是大爷。”
最让卡车司机痛恨的是那些偷鸡摸狗的人。卡车司机们反映，在路上丢油就是家常便饭。被卡车司机称为“油耗子”的偷油贼们驾驶车辆出没于高速公路的服务区，趁卡车司机睡觉之际撬开油箱，偷窃油料，仅用 5 分钟时间就能把价值2000 元的一大箱油偷得干干净净。
有经验的司机都知道不能跟这帮小偷硬干。淄博的梁师傅说，偷油的都是服务区周边的当地人。“发现了也不能下车，下车揍死你。现在是你下车把小偷打坏了，你就跑不了。你打小偷，你就别走了，全村的人来收拾你。” 按照梁师傅的说法，“强龙不压地头蛇”，遇到这种情况，把人轰走就是最佳选择。
所以，卡车司机只能想出各种办法来防止被偷。比如绕过那些高风险的地方；有时候也可以给保安钱，让保安帮忙看着，以求睡个安稳觉；一位卡嫂说：“有的司机在油箱边上焊个狗笼子，养活狗看着。也管用，一来人了他就叫，还拉个警报，啥样儿都有，丢时间长了就想办法了。”
卡车司机要斗智斗勇的对象还不止这些。开车路上有时会遇到团伙作案的路匪偷货，孤身一人的卡车司机寡不敌众，报警没用，只能鸣笛警告，不敢贸然下车；好不容易把货送到了目的地，卡车司机还要讨好搬运工、装卸工和工厂保安，他们大喇喇张口要小费，你得好烟、饮料招待好了，不然他们便会在卸货时动手脚，导致货物损坏或丢失；终于等到收货款时，还会遇到拖欠货款、以油卡抵运费的货主，让卡车司机们有时连路费都交不起……
淄博的高师傅说：“你不能由着性子来，不然就别干了。这就是司机。”送货就像西天取经，一路上诸多妖魔鬼怪，卡车司机们不是孙悟空，不能由着性子耍着金箍棒降妖除魔，却要熟知七十二变的道理，以特有的“软”策略躲过千奇百怪的坎儿，否则一有不慎，就是血本无归。
受够了“九九八十难”的卡车司机开始在互联网上建立自己的互助网络。分散的、原子化和高流动性的工作性质，令卡车司机更加依赖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在微信群和卡友论坛上，司机们会相互交流维修车辆的信息；询问自己解决不了的车辆故障问题；“卡友”组织也应运而生，他们负责为车辆在路途中出现故障或者事故的卡车司机提供救援。石家庄的宋师傅就曾经带病参与过一次义务救援，并写下打油诗：
在专门的卡车司机网络社区和论坛中常见卡车司机们的吐槽。他们发帖描述自己的工作条件和生活状况，诉说遭遇的困境，批评不合理的管理制度，谴责个别执法人员的不当行为等。比如一个名为“细数 2017 年卡车司机的十大罪状”的帖子，就以戏谑的笔法，从“两地奔波”、“三餐不定” 等十个方面，揭示出卡车司机工作的辛苦遭遇；而另一个题为“致货主”的帖子，则对货主们提出“暴雪天别再催货车司机了”的呼吁。文章指出，2017 年底全国南北各地普降暴雪，导致高速关闭，“国道省道乡间小道，道道不通”，卡车司机们被困在路途中，连饭都吃不上。所以要求货主体恤卡车司机身处困境，不要给卡车司机太大压力。
这些网络空间凝聚了卡车司机的群体利益，为他们提供了表达意见的渠道，并动员越来越多的卡车司机参与其中，开始成为卡车司机们的“网上公共领域”，成为他们释放工作不满、抵抗职业不公的阵地。
生活在科技高歌猛进、阶层固化和原子化的时代，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能被一下子拉近，却又犹如生活在不同的平行时空。我们在擦肩而过的同时，鸡犬无法相闻，老死不能往来。在这些平行时空中，“高端”的消费需要（所谓）“D端”的劳动者来支撑，卡车司机就是其中之一。纵前方有“九九八十一难”，他们仍在努力试图化解一二。你见或不见，他们都在那里，遭遇心酸困难，却又立而不倒。
参考资料：
1、 沈原等. 《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卡车司机的群体特征与劳动过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8.
2、 中国物流与采购联合会公路货运分会. 《卡车司机从业状况调查报告》. 2016.
3、 卡车之家. “货车行业的潜规则，100%的司机都中了.”：
http://www.360che.com/driver/170912/83287.html
注：文中人物访谈、统计表格及数据均采自《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卡车司机的群体特征与劳动过程》。
作者：林深 苏胡思
美编：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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