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马戏团 | 文
天涯倒了，但天涯神贴没有；现在它们值20块一本，你愿意买吗？
曾经，天涯社区是中国互联网的半壁江山，那时这词尚没染上讽刺意味。从00年到10年，天涯贡献了中国一半的网梗，是新闻搬运工的衣食父母。
但今年4月，负债已久、经过数次决策失误的天涯论坛关闭了。虽然不知道它是否能恢复，但被时代淘汰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在自然中，鲸落万物生，虽然如今的天涯早已算不上鲸，却也的确触发了一场怀旧潮。那之后，许多人便开始追捧“天涯神贴”，它们是天涯论坛在20多年里，积累下来的热门贴，囊括了从历史人文，到都市传说和情感八卦各方面的内容。
追捧者认为，它们代表中国早期互联网的智慧精髓，来自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彼时网络还没被二极管杠精淹没。
广阔的互联网之海上，哪怕鲸落也不过数日喧嚣，没多久后，热搜就不再关心这些神贴了。然而实际上，却有东西在更偏僻的地方茁壮成长起来。
应该说，蔓生起来了。
今天，你去某鱼或某宝上搜索“天涯神贴”，会找到无数贩卖神贴的人。他们把数百个神贴的电子档打包变成商品，售价最初为20元左右，如今已经在激烈的竞争下，落到不足2元。
而从B站到抖音到知乎和小红书的各平台，也早已被这些贩子渗透。旧时代的遗产，神奇地把五分四裂的新时代统一，不论男女、从老到幼，无人不看天涯神贴。读了这篇文，大数据就会把数不清的营销号甩向你，它们纷纷身披“天涯档案员”这类名字，更新着各种天涯神贴，不时获得数千上万点赞。
这些号的共同特色是：说话从不揭示超过1/10的内容，总是没几句就把你引向某公众号，然后向你贩卖打包的神贴电子书。
如果说天涯神贴真能代表所谓的旧互联网精神，那这些神贴贩子，也算是把新互联网精神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他们仿佛在售卖另一种人生，在网络集市的角落，透过破旧兜帽向你提供赛博神仙水，迷倒你的迷惘和天真，让你获取另一阶级的知识，跑出失败和阴霾，甚至跑赢这消沉的环境。
想知道如何用15天，让你的身体回到鼎盛状态？来买天涯神贴吧！
想知道一个命中无数次的经济预言，还说了什么？来买天涯神贴吧！
但似乎也确实有无数人在不断购买这些神贴合集，所以如此泛滥的网络贩子才能生生不息。
买家是谁？可以是任何人，所有产生兴趣，不知如何获取，或不愿花时间寻找的人——天涯神贴的含金量，难以被开了无限分身的贩子们冲淡。
98年启航的天涯，最初是一个股市论坛。在那个年代，同时能占据上网 炒股两个buff的人，基本上确保了经济和教育水平，且这状态持续了至少五年。
那是web 1.0刚向2.0转变的时代，有且只有少数培养UGC的土壤；用人话说，就是互联网刚给了每个使用者发表意见的权力，这权力尚未被普及与分割，他们只能汇集在少数论坛发言。
所以和如今互联网打乱阶级的特性不同，当时的情况更偏向隐藏阶级。在论坛里，你不知道发言的到底是何种大神，于是神奇的预言贴诞生了，它们用普通人难以接触的信息，结合偏离主流观念的视角，长篇分析了未来的经济情况。
这些帖子巨细无遗，得出了许多在当时看来不可思议的结论。
最大的代表当属KKndme和雪亮军刀两人。前者在10年从历史和政治等各角度，分析房地产，得出了许多结论，其中就包括房价会在未来暴涨，房贷将越来越重。其分析举证极为锐利，放在当下，甚至已经不太能细说了。
KK身份最主流猜测，为这两本书的作者
后者则在05年就预言中国的GDP总量将在2030年超日本，那时离我们造出第一部智能手机都还有4年，大众听来自然是天方夜谭。如今预言早已实现，雪亮军刀却早已因癌症离世，更让整件事添了层传奇滤镜。
由于这种超越时代的分析贴，天涯神贴打响了名声。直到今天，大家依旧在猜想当时的天涯大神，到底在现实有着何种地位。随着岁月的洗练，这猜想里的奇幻色彩已经被酿成酒。
预言帖不是唯一亮点，当时因为审核标准不同，网络氛围差别巨大，用户尚未下沉，许多人都愿意把高质量创作分享在网上。
某电工小号
所以在天涯神贴中，你会看到粉丝真正深入的讨论，我曾见过有人在《哈利波特》第五部刚出版时，就靠无数细节推理出了斯内普对莉莉的恋情，甚至是尚未发生的卧底剧情；也曾见过有人在《冰与火之歌》只有前四部时，推理出了琼恩的身世、他和丹妮莉丝的关系，甚至离权游的拍摄都还差三年。
这种创作理念，让当时的帖子有种书与论文的质感，哪怕关于情感和健康的内容，也充满干货和理性分析。
就连吵架，都有种神奇的气质——譬如著名的“周易大战”：一个炫富女网友，被一名描述“隐形上层阶级”真实生活方式的人嘲讽为不入流暴发户的故事，是许多人的爽文启蒙。
这些神贴其实早已被人拿出来卖了。不正经一点的，是各种畅销IP的同人文，被盗版商当成正式续作出版；正经一点的，是小说贴变成了《鬼吹灯》，历史科普贴变成了《明朝那些事》。
此外，天涯神贴中还藏着一个里世界。在当时，网络监管力度和难度都难以比今，所以在天涯上，你可以看到大量猎奇信息：毕竟，这是引发了“艳照门”的论坛。
你见过有人为了向老婆赔罪，拍照直播给自己放血，做成老婆最爱的血旺献给她吗？这就发生在天涯。
初中时，我曾在微机课上，见到有人在天涯拍照直播无麻醉分舌手术，因为他找不到医生，便要自己动手。我追了几节课后，发现他最后竟然成功了——人体悬挂、割皮纹身……所有这些我似乎不该在那个年龄接触的东西，都通过生猛的天涯涌向了我。
以防你不知道什么是分舌
正是因为这种生猛，和阶级的隐形衣，让人难以判断自己眼前离奇消息的真假。这就是为何在天涯，都市传说尤其扑朔迷离，人们在这里详细地透露中国超自然调查局的秘密，描绘被历史和山脉掩埋的灵异传说。
08年，曾有一名叫“黑弥撒”的网友发了篇96年南大*人案的分析文。案件是中国知名悬案，而黑弥撒神奇地以极细致的推理，总结出了一套说服力很强的结论。当时看客们纷纷热议，如果这人不是神探，那只能是前来挑衅的凶手本人了。
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黑弥撒是谁，你可以搜出无数说法，从10岁小孩到初中生，或是刑侦队警员。这层旧互联网传说难以考据的晦涩面纱，让天涯的故事会尤为引人着魔。
就像creepypasta文体之所以能在海外大火，靠的正是古早互联网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仿佛在无数故事中，夹杂着那一个亲身经历。
而买下这《天涯神贴合集》，你就能体验到上述的所有魅力……吗？
猫扑曾是天涯外的另半壁互联网，那为什么天涯神贴火了，猫扑神贴却无人问津？其实你如果真去搜索，会注意到一件事：几乎90%和天涯神贴有关的东西，都会很快把你引向夸克网盘的怀抱。
所以，是夸克网盘在暗中以天涯神贴为契机，炒作营销吗？
时间回到天涯论坛关闭的4月，在某个g打头b结尾，程序员一定知道的论坛上，人们决定保存天涯的数据，便整理出了一份“天涯神贴”合集，供人免费下载。
同样是在g论坛，有人在不到一个月内发现了商机：可以靠贩卖天涯神贴赚钱！于是就像天涯论坛的早期用户一样，他发了篇长贴，详细介绍操作，并炫耀他已经在很短时间里赚了上万元，收入还在不断增加。
这篇帖子里，正是我们先前描述的天涯贴贩卖手段。它的核心理念是靠抖音等平台在前端引流，把人引向两个渠道：微信或夸克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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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自然是直接售卖；而另一个之所以是夸克网盘，是因为同期夸克正好推出了招新活动，只要给网盘拉新，就可拿佣金。所以一些贩子甚至选择先将人拉入夸克注册，再去微信进一步付款。
帖中，还指出KK的文章引流效果最好，并教人从封面到宣传语和账号名都要经过包装，一定不能用“BB姬”这种的无关仆街名，得改成专业的“天涯挖掘BB仔”，并在头像的裙底P个天涯标志。
最重要的是，千万别原创，只复制现有成熟套路即可。
于是乎，无限的复制粘贴蔓延了。不知如果没有这篇帖子，是否会有人引发这场狂潮，展开贩子们的unlimited blade works；但如今动辄数十万播放，涨粉数千的短视频和讯息，已经把无数人的钱包引向了那份g论坛上分文不收的合集。
钱是小钱，可以不在意，真正难忽视的或许是合集到手后的幻灭。因为所谓的天涯神贴，很多只是一层滤镜下的普通帖子罢了，透过它们，你找不到一个更好的网络时代，只会得到许多其实不如如今互联网上层内容的过时作。
天涯神贴的盛况，是回忆滤镜和炒作的共同结晶，近看后，缺点便会暴露无遗。首先你会发现，在少数真神贴外，是大量落伍而无聊的内容，许多都很迷信，观点老套，笑点遥远。
这里有伪史论者最爱的文，试图证明中华文明是唯一的古文明；就像俄罗斯发明家福缅科在半个世纪前试图证明全世界，包括中华文明，都是俄罗斯文明的附属。
1-4世纪的古罗马青铜箭头
福缅科
在那些都市传说和神秘主义的帖子里，你会看到大量比懂哥还懂哥的车轱辘话，仿佛谜语人掌握了克隆技术在攻打哥谭。许多回帖也文笔幼稚，被贩子截取宣传的出彩片段，很快会在续写中崩塌。
一些帖子则是彻头彻尾的标题党，常被营销号用做噱头，譬如《世界的真相都是反着的》，看似要揭露蜥蜴人的阴谋，或用文字带你走进寂静岭，谁知只是一篇中年随笔。
全文
而一些预言帖，则是奸商拿来骗人的假货，它们其实是近年的产物。不论什么搜索引擎，都无法在23年前寻见其标题，却可以在今年找到大量和“天涯神贴”绑定的结果。
因为它们就是今年创作的，自然看着全像神预言，可在引流视频里，你总是可以在被引向夸克网盘前，看见弹幕赞扬道：十多年前就有人预言到了一切，难以置信。
至于那些最耀眼的神贴，也难以摆脱十余年光阴的重担，预言的神力，已经在半个世纪前被海森堡用量子物理终结。哪怕KK这样言之有物的实力派，也犯了许多被炒作者刻意省略的错，你会发现几乎所有和人口涨势相关的经济推测，都在近年被证伪。
至于之前提到的周易大战，被扒出所有的上流社会描述都来自一本叫《格调》的书；黑弥撒对南大案的推测，则被证明有多处与现实证据相悖，今年还有一部参考其推理的剧上映，在豆瓣只拿到5.6……
渐渐的，天涯神贴的神话，也开始破灭了，吹捧触发反噬，合集均价*，和一切泡沫的结局一样——正如KK的预言。
在高质量内容与抬杠骂战并存的现代信息之海中，我找到了一条无人问津的评论，它说：这出天涯神贴的闹剧，就像美国西部拓荒的历史。
仔细想来，这确实是个很贴切的比喻：原本西部是真有金子的，吸引了少量的淘金者，也让一些人发现可以靠卖淘金工具和牛仔裤发财，于是他们迎合美国政府，大肆宣扬西部的魅力，引来海量新来者。可金子存量有限，新来的人们大多空手而归，便痛骂淘金热是诈骗，渐渐的，牛仔裤和工具也卖不出去了。
那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火车开进西部，时代改变，人在被改变的时代里回望过去，再次怀念起了西部时光，于是又开始美化它，拍出无数意大利通心粉西部片。
直到有一天人们连那些电影也厌倦，开始把它们改造，最终抛弃，多年后，普通人已不再知道真正的西部时代是何种模样。
互联网档案馆（Internet Archive），在1996年成立，这是一家非营利组织，坐落在一座教堂中，依靠人们的捐赠维持。其成立目的，是为了保存人类在互联网时代创作的艺术与知识，它每天会用爬虫抓取全世界大部分国家的网站，将内容保存在传统硬盘内，每天档案大小都在以惊人的速度增加。
其中两台服务器，被放在旧神龛中
近30年来，档案馆保存了无数本该消失的书籍、文章、网站、画作与游戏，只有在那里，才能窥见一些早已消失网站的面貌。虽然近年来，档案馆陷入了版权纠纷，但它依旧在继续运作下去。
因为互联网档案馆的存在，许多中年人早已在记忆中告别的旧网站，其实依旧存在于这世上。
人类需要保存自己的历史，在石头上、在草木的浆液和金属中，这是一种生命的本能，灵魂的繁衍。无论何时，从石灰岩被凿成金字塔，到原子被分裂，这都不会改变。
Rye Games是油管上，一名探寻废弃网游的博主，他已拜访过数不清的荒废游戏世界，为观众介绍所有游戏曾是什么样，诞生在何种环境下。在他的视频中，几乎看不到任何玩家，这也是其视频卖点。
但就在三周前，他在一款04年的空战游戏中，遇见了两个俄罗斯少年，他们已经沉迷这款死去的游戏数月，两人激动地向他介绍游戏的玩法和装备，借助谷歌翻译，引导他体验其乐趣。最后离别时，少年为他弹了一首维克多·崔的《布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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