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消息网2月13日报道(文/洪芳怡)
第一道朝阳露面时,提神用的音乐低调却称职地陪伴着独醒的爸爸,我迷迷糊糊地从车窗向外看,高速公路两旁错落着大片田地和大间工厂,天色渐亮,外婆家快到了。
为了避开过年汹涌的车潮,我们家总在凌晨上路,妈妈把两个睡眼惺忪的小萝卜头从自己的床上挖起来,裹上毯子放后座,我和刚上小学的妹妹就这样昏天黑地整路睡,一下车立刻生龙活虎,迫不及待地往厨房冲。
一楼店面满满的瓦斯桶和样式繁多的瓦斯炉,外公在办公桌旁喝着浓茶,大声向老乡电话拜年。外婆也坐在她的办公桌前,一边计算数字,一边招呼爸妈进门。穿过细长走廊,厨房的墨绿色大理石圆桌上,除了各色水果与精巧小点,黑白混杂的芝麻糖粉看来朴素无华,却是无比诱人。瓦斯炉上正噗滋噗滋地煮着年糕,我最喜欢的舅妈一个人忙东忙西,听到我和妹妹叽叽喳喳的声音,亲切招呼我们洗手吃早点。
母亲的娘家人丁单薄,不打麻将不打牌,年味颇淡。过年的记忆中,最让我感到幸福的餐点,不是大鱼大肉,而是这一道简简单单的芝麻糖粉配宁波年糕。外公在上海读中学,很可能因此对这种年糕情有独钟,过年非吃不可。
水磨年糕通体雪白,口感和切片都有讲究,要厚得让人满足,却又薄得让人意犹未尽。滚水后下年糕,火候和时间都不能过,起锅后咬下去弹牙不黏,容易咬断不鲠喉,与台式黑糖糯米制成的年糕那种黏糊糊、软腻腻的口感截然不同。盛入碗中时不能多放,免得吃完上层,底下糊了一片。
我们不喝汤,不会湿答答地沾粉,稍待略干后在粉中滚一圈,年糕的些许黏性足以裹上分量精准的糖粉。磨碎的黑芝麻和细白糖粉的比例决定了这道料理的境界,甜如麻薯或汤圆内馅是为大忌,但是让芝麻的苦味称霸,也会使人兴致全失。唯有苦甜恰如其分的平衡,才能为宁波年糕画龙点睛,凸显出口感与气味相互衬托的绝妙滋味。
厨房里,舅妈继续挥汗忙碌。外公出门打麻将,家里客人来了又走,外婆和爸妈客客气气地接待,闲聊亲友近况,气氛比平常接单送瓦斯的日子冷清得多。外头温暖得不像春节,表姐们邀我们逛街,凑凑热闹,小镇市区一早就摩肩接踵,摊贩的白糖粿或卤味都比不上我口中芝麻糖粉年糕的余韵,让人心满意足。
不过,这样安适的美好感受在我转身踏进商店街时,立刻消失无踪。不知哪几家店此起彼伏放出了震耳欲聋的贺年音乐,竞赛式的巨大音量让人禁不住怀疑,是小镇出现了可怕的年兽,需要齐力驱逐,或者是要把商业对手当成年兽赶跑?
小学生如我,也能够明白,这些歌曲的播放是在制造年节喧嚣欢腾的气氛,没有人管是否动听,是否感人。与其说这是音乐,不如说是声响,而且是不好听的声响,我从此厌恶闪烁着大红光芒的贺岁歌曲,扁平、庸俗、无趣,轻而易举就毁掉了一个春光乍现的美丽早晨,还恶行恶状地打碎黑白色年糕营造出的细致与温柔。
年纪稍长,在我成为早期华语流行歌曲研究者之后,讶异地重新听见曾在小镇街上碾压我耳朵的“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贺新年,祝新年,新年哪,年连年”“过了一个大年头一天,我与那个王小二来拜新年”。这些歌由上海老明星唱来,居然有一种与我心爱的宁波年糕相同的质地,细致且温柔,没有色彩缤纷的华丽,却扎扎实实地带来抚慰。
这些歌曲的原版不迷信澎湃的编曲,也不偏好公式化的风格,让每首歌曲都能一花一世界,自成一格。在那个乐手与歌手共处一室、同步录音的年代,音乐的完成仰赖人与人的互动交流,瑕疵与灵光共存在作品之中,反而让歌声与乐声纯粹,深刻动人。
这些美好的歌声,渐渐与我记忆里苦甜夹杂的芝麻糖粉、嚼劲适中的年糕叠影交织,逐步取代了没有灵魂的罐头式贺岁歌曲。多年后,我仍旧不喜欢过年,外婆家几番剧变,连老屋都卖了,大理石餐桌流落别人家。过年的清晨,我会为自己煮一碗宁波年糕,仔细地拌好芝麻粉与白糖粉,让老歌手的歌声祝贺我新年快乐,万事如意。(选自2月5日台湾联合新闻网,原题为《苦甜年糕贺新年》)
来源:参考消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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