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南都周刊记者 盛倩玉编辑| 杨文瑾
要不是最近看了新闻，天心一直觉得万盛奥陶纪公园是“很好玩的”。新闻里说一女子从公园速滑索道坠落身亡。
2017年的时候，天心在重庆上学，一个做旅游编辑的好友向她推荐了奥陶纪公园。她看了一些介绍，“感觉非常刺激。”那时，公园里包括恐怖秋千、天空悬廊在内的高空项目还没有运营多久，因为觉得新奇，天心约上好友一起前往。
天心还记得当时公园里的情景，“特别多情侣和年轻人”，“有些人玩得很野，胆子非常大，女孩子甚至会要求负责荡秋千的小哥荡得高一点”。
“现场的人很多都在尖叫，大家都在拍视频、拍照。”
那天，天心体验了日后在互联网上爆火的项目“恐怖秋千”，搭建在悬崖旁边的金属支架和座椅，荡出后直接面对百米深渊。
乘坐过程中，天心产生了一种“非常明显失重”的感觉，随即慌忙叫停了游戏。一旁的工作小哥开玩笑似的安慰她：“我们现在才开业，质量都是很好的，但后边就不能保证了。”
这一切的紧张、慌乱、刺激都被视频和照片记录了下来。从公园返回后，天心将自己在奥陶纪游玩的照片晒到了朋友圈。除了收获点赞，还有许多朋友留言询问“在哪里”“也想去打卡”。
2015年，重庆奥陶纪旅业有限公司接收奥陶纪景区项目。开始时，这里也只是一个较为普通的地质景区，主打观光休闲，但并未受到太多游客青睐。
在奥陶纪旅业总经理赵志丹零星的采访中，人们可以勾勒出园区此后几年的发展路径：起初景区不温不火，2016-2017年，园方顺着山峰、悬崖逐步开发出一系列高空项目，以“悬崖景区”的概念迅速蹿火，跻身国内网红打卡胜地。
奥陶纪官方网站的宣传，“人在走，廊在抖”，“高空项目景区抖音排行全国第一”
2018-2019年间，天心发现奥陶纪越来越火，直到近日，她又从网络中看到一则视频，景区内一女子从索道坠落，周围传来阵阵尖叫。
9月20日，万盛文化旅游局发布通报称，坠落人员系景区工作人员，在乘坐景区速滑线拍摄宣传视频时发生意外，从高处坠落身亡。
高空悬崖、宣传营销、视频相片、还有分不清是兴奋还是惊恐的尖叫……新旧画面在眼前交替闪现，天心感到后怕不已。
事实上，这已不是奥陶纪第一次发生意外。2018年10月，一段“游客在奥陶纪景区极限飞跃项目游玩时保险扣突然脱落”的短视频在网上疯狂传播。
视频中，一名男性游客在间隔数十厘米不等的长板间跨跃前进，长板下便是悬崖，但在该游客还未到达终点时，其背上的保险扣竟然脱落。
公开信息显示，2018年10月11日，奥陶纪旅业公司相关项目被重庆市万盛经济技术开发区旅游发展委员会责令停业整顿，重庆奥陶纪旅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赵志丹等人也被处以罚款。但就在当年的10月16日，赵志丹却又作为拟表彰的先进个人，出现在了《重庆市旅游工作先进单位和先进个人拟表彰对象公示》当中。
奥陶纪的悬崖秋千和步步惊心项目都曾受到停业整顿和罚款的行政处罚。（图源：天眼查）
此后不到一年时间，奥陶纪景区18米悬崖秋千又在2019年的8月18日出现故障。秋千的电磁阀在提升过程中电缆钢丝发生脱落，使该项目在没有达到最高点时释放，但最终游客万幸安全着地。
2018年开始，奥陶纪公园的搜索指数不断攀升。除了大众点评、马蜂窝等平台中，充斥着“惊险刺激”“全程高能”“胆小慎入”在内的各种诱人点评，抖音、微博、小红书等平台上更是涌现无数惊险视频。
有时是游人在高空栈道上进退不得，有时是年轻男女以各种姿势从蹦极台上飞身跃下。何紫就经常能在抖音上刷到这些内容，“每个视频都不太一样，后面风景很美。”
这样的刺激画面在网络中能达到极好的传播效果，相关视频在抖音中的点赞动辄百万，话题播放量纷纷过亿。一些账号每天仅仅是靠更新奥陶纪的各种惊险视频“养号”就能迅速吸粉。甚至还有人开设专门的帖子，指导游人如何在奥陶纪拍视频霸屏社交媒体。
抖音账号“梦幻奥陶纪-陈火火”每天更新奥陶纪的各种惊险视频，目前已有超过53万的粉丝
2020年1月，抖音发布的《2019抖音数据报告》显示，奥陶纪景区上榜全国播放量最高景区第五名，并在人造类景区排位上超过长隆景区，仅仅位列故宫博物院之后，成为“网红中的网红”。
数据来源：《2019抖音数据报告》
而成为“网红景区”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仅2018年国庆黄金周期间，奥陶纪景区接待游客就达到8.5万人次，2019年五一假期，其景区游客人数一度达到景区最大承载量。赵志丹此前接受采访时便提到“景区不仅扭亏为盈，还带动周边旅游地产以及住宿、餐饮走俏。”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景区和项目瞄准其中红利，尝试利用“惊险刺激 网红营销”吸引游客。在各类短视频平台上，可以看到花样繁多的惊险项目，有些是跟风模仿，有些则是一些网红项目的升级加码，其中不乏一些脑洞大开的创新玩法。
388米郑州中原福塔“高空秋千”，网友发布视频称“足足45度的摆动幅度，让整个郑州都在你的脚下”，此后获得47.9w点赞。中原福塔还有“360度无护栏步道”，“云端玻璃滑道”等惊险项目可以体验。
河南伏羲山“丛林过山车”，全长近2公里，环山而建，绕山而行，沿山顶顺势下滑，最高落差达200米，历经360度盘旋及多处刺激弯道，穿梭于林海之间。视频称“过山车启动的那一刻，我分明感到这是一个老司机在用灵魂飙车”，获得2.8w点赞。
腾冲蒲川“高空漂流”，号称滇西乃至云南首条“高空玻璃漂流”，全程长度1000米，高度落差近100米，视频发布者获得4.4w点赞
抖音网友发布的小视频，配文称“不顾家人反对花接近五千万投资的两条全国最长玻璃空中漂流滑道”，视频获得52.9w的点赞
空中漂流、管式滑道、玻璃吊桥、悬崖秋千、丛林过山车……一些“成功”的项目以极快速度蹿红各大短视频、直播平台，获得数万点赞，网友一边留言“吓死人了，看得腿软”，一边又被吸引，慕名前往打卡。
与此同时，简单的模仿和平淡的项目渐渐难以触动人们的神经。比如前两年高空玻璃栈道很受欢迎，全国许多景区大量兴建类似项目，但如今却颇有“退潮”之势，搜索指数明显下滑，网络中更不乏对类似项目同质化游玩体验的吐槽。
玻璃栈道搜索指数变化。（图片来源：百度指数）
于是一些景区又设计出了更博人眼球的“5D玻璃栈道”，即桥身上的部分玻璃下面安装了电子屏幕，人一走上去，会立刻虚拟呈现出玻璃碎裂的样子，并发出破裂的声响。此外还有景区推出各种标榜“最高”“最大”“最惊险”的玩法，花样繁多。
而奥陶纪作为“网红中的网红”，其项目也在不断进行自我更新，比如受到游人追捧的悬崖秋千项目，就从最初的4米秋千，到8米秋千，再到后来的18米秋千，到了2018年，其悬崖秋千已经攀升到21米。
而其另一网红项目“步步惊心”近年来也升级发展成“步步惊魂”，将脚下原本稳定的钢架变为不稳定的钢索，游人走上去不再只凭胆量，还要依靠力量和平衡力，刺激指数不断攀升。
女子从速滑索道坠落身亡后，9月20日，万盛文化旅游局发布通报称，目前事故原因、责任认定正在调查、分析中。
景鉴智库创始人、中国主题公园研究院研究员周鸣岐，曾在接受中新经纬采访时指出，“发生高空事故究竟是工程和设备质量问题，还是人员操作不当等因素，需等待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但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往往是更多的安全隐患，需要到根源去查找深层原因。”
记者从天眼查中看到，生产“玻璃栈道”“悬崖秋千”“玻璃桥”的厂家为数众多。而在百度中以相关关键词进行检索，也可看到大量生产商家打出的广告。
百度检索“悬崖秋千”，搜索结果中充斥着大量悬崖秋千生产厂商的广告。
记者以买家身份咨询其中部分厂家，了解“高空秋千”等项目的生产标准，对方表示会参照“钢结构工程的标准进行生产”。工厂方面还询问记者是“景区还是投资”，并表示根据秋千高度（8m/10m/12m）和施工难度不同，价格在8000-10000元/米不等。至于设备的后期维护和日常检查方面，竟只要求“平常工人上班的时候，检查一下座椅和后面的机器就行。”
记者后来又联系到河南一家游乐设备生产公司，该公司的产品册显示奥陶纪公园的滑索项目由该公司生产。不料当记者具体问起奥陶纪的滑索项目时，工作人员竟表示，“我们不是奥陶纪滑索项目生产商，只是近年来奥陶纪公园高空项目很火，所以一些游乐设备生产商会在宣传图册中添加类似宣传，目的就是吸引客户。”
河南某游乐设备生产公司的产品册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惊险刺激新鲜的网红项目大火之前，寻求刺激的游客往往会选择玩过山车、跳楼机、大摆锤等项目，而这些“传统”游乐项目作为“大型游乐设施”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特种设备安全法》以及一系列国家标准、安全技术规范的严格管理。
中山金马一直从事游乐设施的研发制造，是国内游乐装备制造行业首家A股上市公司。其总经理刘喜旺向南都周刊记者介绍说：“我国大型游乐设施属于我国特种设备监管范畴，必须经由国家许可的监督检验机构对其进行设计文件鉴定、型式试验和验收检验，取得安格报告，到市场监督部门注册后方可投入使用。”也就是说，被纳入特种设备进行监管的大型游乐设施，从设计、生产到运营、维护等环节均有极为严格的要求。有业内人士向记者解释，“比如在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特种设备安全法》中规定，国家对特种设备实行目录管理。这意味着一些不在特种设备目录中的新型游乐项目，即使很大很高，但并不作为“大型游乐设施”被纳入特种设备安全监督管理范围当中。
据了解，目前实施的《特种设备目录》，是2014年质检总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特种设备安全法》《特种设备安全监察条例》的规定进行修订，并经国务院批准后予以公布实施的。下图即为目录中关于大型游乐设施包括的具体类别。
可以看到，近年来火热的一些玻璃栈道、悬崖秋千等网红项目，尚未被纳入特种设备名录范围。
事实也证明确实如此。2019年3月16日，湖北荆门钟祥彭墩绿乡童心彩虹乐园“悬崖秋千”游乐设施发生安全事故，一名工作人员和一名荡秋千的女游客在此次事故中受伤。
荆门市市场监督管理局相关人员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通过钟祥质监部门工作人员现场调查，以及协调省里相关专家对彭墩“悬崖秋千”游乐设施是否属于特种设备进行认定，最终确认该设施不属于特种设备。也就是说，该“悬崖秋千”游乐设施不能纳入我国《特种设备安全法》管理范畴，质监部门无法对该游乐项目进行监管。
由于新项目、新玩法层出不穷，仅基于简单的叫法，如果不具体掌握项目的结构、材料、设计制造、安装及其功能资料情况，是不能准确判断其是否可以对应到现行特种设备目录之中的。刘喜旺分析，“高空玻璃栈道、高空秋千、高空滑索等网红项目属不属于大型游乐设施，要根据具体项目的技术参数按国家标准来判定。”
有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对于一些发展火热但尚未纳入特种设备进行安全监管的“网红游乐项目”，大型正规厂家可能会参照桥梁建设标准，或者游乐设施的标准进行生产，“就怕小厂家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参考什么标准就胡乱生产，产品很难保证不存在安全隐患。”
除此之外，周鸣岐认为，近年来旅游景区开发呈快速发展态势，为了经济效益，很多景区项目粗制滥造和不顾品质赶工期的现象非常普遍。竣工后的质量验收、操作人员的安全技能培训、设备的日常检验维护等积弊很多，特别是质量审核和标准检验的相关机构缺乏追责，这些都是导致近两年景区游乐项目事故频发的主要原因。
即将到来的中秋、国庆长假，各大景区必将迎来一波游客高峰。在游客、商家和流量共同推起的求惊险、玩刺激的网红浪潮之下，秋千越荡越高，项目越玩越奇。或许在登上这些“网红制造机”之前，我们还应多问一句“安全能保证吗”。
（文中天心、何紫为化名）
来源｜南都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