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才是我们友谊的恒久底色 | 野山少年(上)

嫉妒,才是我们友谊的恒久底色 | 野山少年(上)

首页休闲益智闲来消一消更新时间:2024-06-15

我迈着大步,从野山缓缓走下,站在悬崖边,无比坚定,然后纵身一跃,跳进黑暗的深渊。

前言

这世界上,存在没有私心的友情吗?

从小学开始,同村的李然和陈米就是彼此最要好的玩伴。李然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或者说,这是他一直以来努力扮演的角色。陈米走了另一个极端,属于那种毕业之后仍让人闻风丧胆级别的校霸。

多年之后,甘于平凡的李然在小镇浑浊的泥潭中彻底翻船,而陈米已成为成功的企业家和旅行家。

在这样悬殊差距的冲击下,李然才恍然意识到,他的嫉妒,才是他们友谊恒久的底色,而他也终究要为他年少时的傲慢和自私,付出惨痛的代价。

陈米很早就去城里打工谋生,那时我很羡慕他,觉得他小小年纪就可以离开这破山村,去大城市里打拼。作为朋友,我以他为荣。

他每次回乡都会从头到脚变个样子,那一次也是。他将短短的刘海染成金黄色,两只耳朵分别嵌着耳钉,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呆立间,总习惯性地歪着头,别提有多帅。那时少不更事,对于在乡下长大的我,再也想象不出比这更好的样子了。

他嘴角动了动,眉头皱起,欲言又止,大概正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我在搞建筑。”我满脸懵懂,指了指山下一排破旧的土坯房。

“不是这种,是盖城里的那种楼房,有专门的设计师,他们设计,我们执行。”他连忙纠正。

我认真听他讲那些新奇的遭遇。每次说完一段,他便开始沉默,表情上看不出所以然来,像在回忆,又像在憧憬。

“李然,你想不想出去看看?”他突然目视我,很急迫地等我回答。不知是不是黄昏光线的问题,他眼眶里好像溢出泪水。他已经混得很好了,我想不出他有什么难过的理由。

听到这话,我莫名有些激动。长这么大,我只去过一趟省城,只记得城里的马路画着许多黄色白色的线,路两边全是宾馆招待所,偶尔路过下水道,里面会传出恶臭。街上的人都不怎么说话,沉默着排着队往前走。很多店铺里播放着难听的音乐,到处能听到汽车的喇叭声,空气里味道复杂,霓虹灯闪得人心发慌。

我斜过头看着别处,尽可能躲开他的目光。“城里的生活,辛苦吗?”为了更好地掩饰,我将薯片嚼得很大声。

陈米转过身,盯着远处的山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我发现他总会下意识藏起那双黑瘦皲裂的手,但即便这样,我还是能瞧见他手心里长满的老茧和指甲缝里残留着的黑色泥垢。

我们坐在半山腰上,夕阳的逆光下,漫山遍野的绿植只剩下依稀黑色的轮廓。我一时间很恍惚,觉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好像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从没有真正长大。

我盯着陈米的侧脸,察觉到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可他一直沉默。我好几次欲言又止,总担心自己掌握不好开口的分寸。

“如果辛苦,就回来吧。等我高中毕业,我爸会把店里的生意全部交给我,到时我们一起干,一样可以挣到钱的!”

“你想不想出去看看,去外省,去南方,去看大片椰林,去途径几千公里的海岸线……我可以等你毕业,我们一起找工作,攒够了钱再启程去下个地方。”

陈米满脸渴求地看着我。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就算我努力掩饰,也没能藏住眼神里对他的鄙视。我始终没有说话,他也没再追问,只沉默地走开,顺着下山的小路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母亲说要留他再住几天,他推说忙,匆匆收拾好行李就离开了。往村口走的路上,很多人和他打招呼,他一个劲地点头附和,笑得很开心。


一年后,我高中毕业,从父亲手里接过了他经营了六年的书店。起初不太懂,父亲耐心地手把手教我,到后来,他索性撒手不管,直接回了乡下。才十八岁就当了老板,当时的我,总会有些志得意满的。

每月收入不算高,但刨掉生活开支,我还是能攒进一部分钱。买书的客人大多是熟人,偶尔有外地的游客对着店外的门头拍照,夸赞说书店装修得别具一格,很有古风味道。那些人驻足太久会影响生意,我好言提醒,他们也觉得歉疚,离开时通常也会买本便宜的书带走。

这镇子不大,只有一条街面,从头转到尾也不过半个小时;商铺很破旧,很多时候不是墙面裂缝就是房顶漏水,租金一分不少交,可房东却什么也不愿管。好在趁着这个季节可以多揽客,在挣钱之余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杂活,我也算心甘情愿。

那段时间,总做着同一个梦,我掉进了百米纵深的沟壑里,整个脚掌陷进泥沙里,站在原地思考对策,可每动一下,脚底就会陷进泥沙一寸,越陷越深,最后整个身体几乎都陷了进去,浑身动弹不得,只能仰起头拼命呼吸。陈米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上,穿着宽松的运动T恤,头发依旧染成金黄色。他站在高处冲着我笑,我尝试求救,却被周围的泥沙压迫得越来越难受,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低头看向我,可只带来轻蔑一笑,那笑容很熟悉,正是最后一次分别时,我看着他时的样子。

每次从梦里醒来,我都会回想起陈米曾对我说过的话。那些话里或许带着些许自负和虚荣,但更多的则是一种作为兄长的劝告,但这也并不代表我会认同他的所有观点,有时我甚至会想象他只身一人在南方流浪的场景,穿着破旧的外套,一个人蹲在街边,或许有过回家的想法,但迫于心底里无坚不摧的自尊,转眼又决定放弃。

关于他的境遇,我臆想过种种,但总是悲惨多于风光。或许在我潜意识里,我是希望他过得不好的,至少这对我而言是一种变向安慰。这些臆想一天比一天频繁,一次比一次天马行空,我总是通过同样的方式想象陈米在不同环境下的悲惨遭遇,由此来说服自己臣服于当下平淡的生活,同时也在一天一天证明着,像我这样的人,终究是不配和陈米成为朋友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为了逃避自己对陈米无端的诅咒,我尝试让自己忙碌起来。但经营书店本就是清闲的职业,各种书籍稠密地摆在书架上,客人自行挑选,最后找我结账,等快要打烊时,再将那些翻乱的书籍重新摆上货架。细数到头,每天也只有这点活计而已。那时我心里没什么想法,对未来也无从规划,更多时候只是懒得动脑,毕竟当下的生活足够舒坦,就当混混日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一混,我就混了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每天只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说是十年,回想起来,简直像只过了一天。

近段时间,镇子里游客数量激增,白天时,整条街道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但真正买书的人却很少,尤其在夏天,多数人进来转悠半天,临了却只憋出一句,有没有饮料卖?

想来也是,这条街道左右两边几十家商铺,却没有一家超市。这让本来木讷的我瞬间醍醐灌顶。我连夜批发了十几箱饮料,又买了冷饮柜。第二天开门迎客前,店门口的黑板报上,除了当天的新进热销书单外,最下面还有一行醒目的大字:有冰镇饮料售卖。

仅半天时间,十几箱饮料销售一空。我乘胜追击。进货量成倍增长,半个月下来,卖冷饮赚的钱居然远超卖书的营业额。

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周围的店铺都效仿开来。服装店、古玩店、民族工艺品店,都摆上了冷饮柜。这样一来,火爆一时的冷饮生意很快就趋于平淡,白白一趟折腾,虽不至于赔钱,但现有的库存和新买的冷饮柜不得不低价卖掉。

后来市场监管局的人又来了,整顿了所有违规经营的商铺,连同我在内,都老实地交了罚款。事情的缘由是有人举报这条街上有人违规经营,上门查处时,所有商家都将矛头指向我。我没得辩解,虽说心有不甘,想想这也是事实,也就随之释然了。

房东找来时,我正心疼那些罚款,整整一个月等于白干,气得直跺脚。

“小李啊,房租下个月就到期了,后面我打算自己做生意……这个店,不能再租给你了。”

房东的表情极不自然,话还没说出口,就显得有些难为情。我看事情有门,便软磨硬泡起来,

“叔,这些年我们从没拖过您房租,您这突然……”

“总之我是不租了,至于何去何从,那是你的事!”房东态度转变得极快,大概想到,既然已经说破,便索性直接翻脸。

我终于清醒,倘若再不抵抗,我可能真的会失去这家店。忽然又想起什么,我转过身在书柜的抽屉里摸索半天,翻出一本租赁合同,“叔,一次性五年的租期,现在您不租,就是您违约,这上面的违约金是整整三年的房租啊,您肯赔给我?”说话间,我大口喘着粗气,紧握着手里的合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房东接过合同,冲我冷淡一笑,我心里瞬时又没了底。他翻着合同,开始逐字逐句地确认。

“找到了,在这里。”他甚至做作地清了清喉咙,“如承租方违规经营,甲方可无条件终止合同。”我愣了半天,才想到他说的“违规经营”是什么意思。

市场监管局的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找上门,如果非说是巧合,我也只能被迫接受。这所有的不幸都赶在了同一天,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在心里抱怨的同时,我也有些搞不懂,芝麻大点的事儿,他为何大动干戈,甚至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房东拿出早早备好的协议书,昂起头看着我。我判断已经没了回旋的余地,也不愿再坚持,索性大笔一挥,痛快地结束了父亲为我留下的唯一营生。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再无心店里的生意,每天流连于街面上的各个酒吧,喝醉了就沿着街道从东走到西,一整天哭丧着脸,走累了就停下来,听路过的人聊天,听各种庸俗又无聊的笑话。

后来我索性直接关上卷帘门,门口贴了大字报,上面写着“图书低价清仓。”最下面留了联系方式,有人打电话来,我就醉醺醺地回去,客人挑选喜欢的书,以五元一本的价格结账,如果一次拿的多,还可以更便宜。生意停了,我总要想别的办法谋生。

也正是那段时间,街北边新开了一家酒吧,面积很大,足足抵得上六个书店。酒吧里安装了可升降的舞台,地面铺着光滑透亮的大理石。我挟着醉意游荡到门口,抬头看到LED屏幕上闪着八个大字:今日开业,啤酒免费。不由分说,我以最快的速度钻了进去。心里想着,一个山区小镇里,开一家如此豪华的酒吧,一定是老板入行尚浅,我推测不到半年就能让他赔个底儿掉。

不过晚上八点,舞台四周的酒桌上已经围满了人,坐在最上面的民谣歌手不紧不慢地唱着歌,台下人声鼎沸,所谓的观众只是自顾自地喝酒大笑,毫不关注台上的人。

我摸索半天也没能找到座位,只得坐在吧台边缘的高脚凳上。面前的服务生是个小伙子,看起来和我年龄相仿,自打我进门起,他就总盯着我看。或许是担心我喝多了闹事吧。

“有什么酒啊?”我单手支撑在吧台边缘,斜过肩膀,抬手示意他过来。他语速很快,说了一堆酒的名称,我一个也没听清。

“得了。”我不耐烦地挥手打断,“酒水免费,说的是国产啤酒吧,别忽悠哈,还没喝多呢。”

服务生丝毫不生气,礼貌微笑后摆手,“那只针对一般客人。如果是老板的朋友,一律免费。”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伸长了下巴,示意我看看身后。

那是一堵光滑的大理石墙面,墙面上贴满照片,最中间那张照片被刻意放大。我掐指算了算,这照片的年代,整整十三年。照片里的人,五官被电脑刻意修饰过,即便背景被扭曲拉长,两个少年的面目看起来却异常清晰。

照片里,陈米穿着褪色的军装,大腿内侧还打着补丁,他单手搂着我,头顶上一撮头发高高翘起,笑得很开心。相比满脸痞气的陈米,我更像个一身正气的有志少年,直挺挺地站在紧挨着他的位置,双腿并拢,露出稍带内敛的微笑,目视前方。我一下愣住,那些记忆一股脑全涌了上来,照片里的场景就像发生在昨天。

那是2008年07月28日,在县中学的门口,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中考后公布成绩的日子。当时教学楼下贴着一张巨大的红纸,上面用粗体毛笔字写着密密麻麻的学生姓名。高中部那年一共录取了290名学生,我的名字出现在最末端一排,第279名。

“我考上高中啦!”我兴奋地冲出人群,对着不远处的陈米手舞足蹈。

“好小子,上了高中,离上大学就不远啦,以后老哥我,恐怕要仰仗你啦!”陈米握起黑瘦的拳头猛锤我的胸口,“走,回家告诉你爹娘去!”

当时正是下午一两点的时间,那天是个晴天,阳光异常刺眼,许多同级的学生躲在校门的大树下乘凉。教导主任胸前挂着相机,给各个班级拍毕业合影。

陈米在这所学校早已恶名昭著,什么打架、抽烟、旷课等诸如此类的行径,能想得出的坏事几乎被他干了个遍,即便已离开了一年,那些学生看到他时,还是有些避恐不及。当时,众人的目光全都注视着我俩,穿着破旧军装的陈米搂着我走出校门,同学们看到他时,仍带着一贯的充满厌恶又带着些忌惮的神情。这让我很不舒服,甚至羞愧。

我装作无意识地撑起肩膀,渴望陈米能意识到我的尴尬,顺便把胳膊从我脖子上挪开。我脸上挂着微笑,心里却在愤怒。

“有什么好照的,一大堆脑袋挤在一张相片里,能看出什么?”陈米搂着我,不管不顾地要往回走。

我的班主任也在学生人群里,一大堆同学围着她,聊的尽是些互相鼓励、未来可期的话,班主任一转身看到了我,她开心地冲我扬手,可陈米却搂着我走得飞快,班主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她什么也没说,扭脸跟别的学生又聊起了天。

我终于羞愧难当,一扭身挣脱了陈米,有些用力过猛,致使他甩身后退了好几步,进而怔怔地看着我。他脸上表情复杂,单手揪住衣角,有些无所适从。

“我觉得,还是照一张吧!”我侧过身低着头,因为心虚,尽量避免和他对视。“难得有合影的机会,你看,我们俩认识这么久,还没一起照过相呢。”为了缓解这点歉疚,我只好将方才自己的行为嫁祸给友情。我知道陈米会相信,就算他怀疑身边的一切,也绝不会怀疑我。

“嗯,也是。”他的表情很快恢复,扬起头若有所思。他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拍照的教导主任,有些为难地撅起嘴,“你甭管了,交给我。”说完便大跨步地往学生人群走去。

“主任,能不能单独给我和李然照一张。”

我不止一次佩服过陈米这一点,遇到事情,他总能比别人懂得顺势而为。面对着一脸嫌弃的教导主任,他几乎用尽了谄媚或殷勤的所有方法,那双眼睛真诚恳切,相信谁看到后都不忍拒绝,无奈的是,教导主任压根没打算看他一眼,只稍作停顿,便又自顾自地按起快门。

陈米愣了几秒,一个大跨步,直接挡在镜头前。“主任,我知道您不待见我。我和李然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明天就走了,想着临走之前,起码能拍张合影留个念想,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给您添麻烦,行吗?”

“单独合影要交洗印费,一张十块。”

那个下午,陈米站在烈日下,翻遍了上衣和裤兜,最后掏出一堆褶皱的零钱。接着转身朝我跑来。“你那有多少?”我撮出五块钱交给他,他兴奋地几乎跳起来,“不多不少,刚好二十,咱俩一人一张。”

照片是第二天洗好的,陈米为此又跑了一趟学校。两张照片,一张跟着陈米坐上了当天下午的火车,另一张被我随意撇在床脚,几天后又放进写字台的抽屉,然后夹在母亲的记账本里,

随后又出现在厨房和杂物间的窗台上。后来我高中毕业离家,那张照片我再也没见过。


久而久之,我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却没想到十三年后,我会在一间酒吧里再次见到它,确切的说,我见到的,是陈米始终留着的那一张。它被放大,被无数灯光照射,背景变得模糊,只有笑脸还清晰可见。

照片上的陈米有些滑稽,他大腿缝隙露出的补丁和那件军装裤完全不搭,脚上的运动鞋几乎要磨破脚底。而照片上的我,中规中矩,头发梳得平整,双腿并得很拢,说是微笑,其实看起来似笑非笑,除去那稚嫩的圆脸,倒更像是个道貌岸然的中年人。

“先生……您没事吧?”服务生一阵推搡,让我清醒过来。

“这些呢?”我指着墙上的其他照片。

“陈总是位旅行家,他每年的多半时间都在世界各地走动,不过这些照片都是国内拍的。”服务生改变了站立的姿势,转而侧过身斜倚在吧台,好像突然被勾起兴趣,“不光如此,他还去东欧的小国家、还有非洲草原、美国西部、无人区什么的,照片太多,根本贴不下。”

“现在呢,他现在在哪?”

服务生耸耸肩,“天知道,在南极?可能在北极。”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实是不喜欢这种自认为幽默的口吻。

我的头脑已变得混沌不堪,听得到声音,但意识已然失去反应。我盯着那一墙照片,忽而觉得陌生,过去那个令人生厌的黑瘦少年像变了一个人,留起稀疏的胡茬,头发不再随意翘起,笑容也不再痞里痞气。我仿佛看到他在森林深处,在峡谷边缘,在寸草不生的沙漠,在大城市的街道,跟路过的人聊天,吃当地的小吃,结交无数过路的朋友。我怅然若失地想着,他没让自己失望,终究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低下头,闻到了从衬衫领口里散发出的汗臭。我像个被人丢弃的孩子,一步一顿地走出酒吧,分明已经走出了门口,我却总觉得自己在原地踏步。

手机在大腿一侧震动,是父亲打来的。

“然然啊,你听说了不?县里准备在咱镇上盖个正规的商业区,要搞旅游,那一整条街都要拆,连同咱家书店,每个商户能给补偿20万呢。我和*都商量好了,等补偿款到手,家里再添上点,就能给你在城里买房,明天……”父亲的语气有些激动,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然然,你听着不?”

“爸,”我打断了他,趁着沉默的间隙,努力清理思绪,“如果……我说如果……现在被房东退租,那补偿款是不是就拿不到了?”

“退租?干啥要退租?然然,你听爸说,可不能退,明天我和*去县里问情况呢,不出啥意外的话,咱年底就能拿到钱,到时候……”

“好了,爸,我知道了,早点休息吧。”

挂掉电话,时间是晚上十一点整。黑色的玻璃橱窗反射出自己的影子,敞开的薄外套被风吹起,斜斜地挂在肩膀上。除了陈米的酒吧,街道上的所有商铺几乎都关了门。我尝试将大脑清空,什么都不想,认不清方向,只顺着黑暗的街道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远,看见不远处有家商铺亮着灯,门口修着几道长而宽的石阶,我推测着石阶的宽度,想着平躺在上面应该不成问题。我累得几乎要休克了。

我晃晃悠悠走到门口,脑子里还在偏执地想着。我心想陈米有钱,自己也不是没有,这接近十年的兢兢业业,刨过书店的开支和租金,刨过寄去父母的生活费,再刨过闲来无事的吃吃喝喝,积攒了八千块,前一天统统取了出来,厚厚一沓,塞得钱包异常鼓胀。想着想着,脚步就停在那家亮着灯的店铺面前。

店铺的装修很简单,白墙地板,一组粉色沙发,几张剪发椅。名称也直接明了,“美容美发。”

沙发上坐着几个穿着短裙吊带的中年女人,不约而同地翘着腿,细小的高跟凉鞋挂在脚尖,重施粉黛的侧脸,恰到好处的卷发,再配上室内的暗色灯光,忽而觉得她们有些风情万种的意思,像是港片里的邱淑贞,也像红楼梦里的晴雯和麝月。

我有些不敢靠近,内心挣扎着躲在暗处,迎着呼呼乱窜的风,外套的一侧高高翘起,另一侧则纹丝不动。我拉紧拉链,双手捂住肚皮一侧的八千块,既是纹丝不动,也是蠢蠢欲动。

风越刮越大。转身的间隙,远处飘来的塑料袋重重贴在脸上。笑声从店铺内传出,正是那几个中年妇女,其中一个还走了出来:“这鬼天气真的要死的,这么大风,还咋个做生意。”她又看我一眼,迎上笑脸:“帅哥,进来避避风。”

我有些头晕,身体晃晃悠悠,双腿发软,就在要倒下的一刻,中年妇女拦腰接住了我,她将胳膊顺势一挽,我便跌进她柔软的怀里。我被带进狭小的房间,开门就看见一张粉色的小床,我早已昏昏欲睡,重重跌在床上,满脑子天旋地转。

夜里我吐了三次,加上房间密不透风,每每被自己的呕吐物呛醒,闻着房间里浓重的酸臭味后,便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漆黑一片,我从枕头下找到手机,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下意识摸了摸外套侧兜,肚皮一侧的位置竟空空如也。我自然要问个究竟,猛地拉开门,穿过漆黑的过道,那几个中年妇女仍然是昨晚的打扮,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着橱窗外走过的人群指指点点。

“我的钱呢?”

最左边穿着粉色睡裙的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只定定看着,没有说话。其余两人假装盯着其他地方,撇着嘴不耐烦。

“整整八千块钱,就装在这个兜里!”我狠狠捏着外套上的拉锁,“该给你们的,一分不少都给!但你们得把其他钱还我!”

其中一个女人故作凶狠地站了起来,啪的一下扔掉手里的瓜子,“什么钱?大晚上碰到醉鬼,我们姐妹好心收留,还被你反咬一口,趁着我们没找你麻烦,赶紧滚!”

看她们态度强硬,我反倒有些心虚,又仔细回忆起昨晚的事情,前后梳理后,心里已经笃定,绝对是她们拿走了钱。

那一刻,我被心里的挫败感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于是掏出电话报了警。那几个中年妇女也一口咬定没有偷钱。我被一同带回派出所,因为缺少证据,钱一分也没有要回来,还因此搞得镇上人尽皆知。人人都说我醉酒嫖娼,还诬陷小姐偷了钱。

晚些时候,父母顶着众人的议论声走过街道,偶有认识的人上来关心地询问,但估计实则是想攒一些笑料。整条街道由南向北,最南边是车站,最北边是派出所。我的父母在众目睽睽下赶到派出所,不单交了罚款,还赔给“美容美发”店里一条床单钱和一百块的住宿费。我低着头,跟在父母身后,我丢光了钱,他们丢光了脸面。

我向父亲解释如何被房东趁机收回了店铺,父亲没有做声,母亲只低着头在一旁啜泣。

“这时间你呆在家里,哪也不许去。”父亲语气说不上愤怒,更像是平静的命令。

回到家后,母亲找我谈了话,“你爸联系了陈米,跟他说了你的事。人家对这事挺上心的,说过几天就回来找你,到时去人家的公司里谋个差事,好过在外面瞎胡混。”

我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家门口的的野山,从山底蜿蜒而上的土路变成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左侧部分植被茂盛,树木高耸林立,长在树杈的枝叶看起来稠密而生动;右侧的部分由于常年施工,满处散落着钢筋石块和废弃的土坑,一面写着某某建筑公司的破旧旗帜已经被晒得褪色,四仰八叉地挂在拆除了一半的脚手架上。悬在山顶的太阳被阴云遮盖,只剩下一缕暗红色的光线。那缕光线缓慢地钻进云层,像是为了躲避阴云而不停往外挣扎,可终究徒劳,此刻只待一阵冷风吹来,就能让整个世界变成灰色。

一夜辗转后,我做出了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决定:我得逃离这里,赶在陈米回来之前。

凌晨两点,我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座老屋。十多年前,我和陈米在这里朝夕相伴,每每百无聊赖时,甚至细心数过屋顶的瓦片。十多年后再看,反而充满了陌生感,我忽然醒悟,多年来,我就像是一个没头没脑的观光客,驻足停留一会,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现如今,这座房子在我眼里,就像一口废弃的灶台,没了烟火气,就毫无存在的必要。

我开门的动作轻手轻脚,可还是传出刺耳的吱呀声。我透过敞开的门帘瞄了一眼,父母还在熟睡。我光着脚进了客厅,在黑暗中判断着每一步的距离,不偏不倚,走到电视柜前停了下来。

我摸到最底层的抽屉,里面装着准备来年买稻种的钱,白天的时候,母亲当着我的面数过,钞票新旧不一,有零有整,一共一千八百五十六块。揣好钱,我踱步走回卧室,匆忙带走几件换洗衣服。

凌晨的夜晚黑得吓人,我几乎是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进。为了彻底掩人耳目,我故意绕开大路,选择了从院外直通山里的小路。白天回到家时,我成了村里的红人。进村的时候,路两旁的墙头上钻出无数脑袋,所有人兴致勃勃在看,好像在说:“快看快看,老李家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回来啦!”

这条路我走过无数次,可在漆黑一片的环境里,难免会摸不清方向,好几次被鹅卵石矼到脚心,又被植物的尖刺刮破小腿,等翻过山上了大路,已经狼狈得像是过路的乞丐。

我检查了背包的拉链,还特意翻出刚从家里偷出的钱仔细检查,放下时又顿时觉得好笑。心里想着,大概村里人再怎么嘲笑,也绝不会想到,我李然,在接近三十岁的年纪,居然偷走了父母的钱。

细细想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偷家里的钱了,上一次还是小学四年级。如果能想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也是为了陈米。

小时候,邻居家有个孩子叫小胖。他父母在外打工,两年才回一次家,但时不时会给他寄来礼物。那年暑假的一天,很多小孩都围在他家院子里,我和陈米也在。

陈米推着我挤过人群,我看到小胖怀里抱着一个很大的硬纸盒,他蹲在地上小心地打开,里面装着一台可以连接电视的游戏机,纸盒的一侧还放着整套的游戏卡。

“我在镇上见过,要插电,还有一个空心的接头连接电视,有声音有图像的。”陈米站出人群,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兴冲冲地尾随小胖进了里屋,院子里的孩子激动得双脚乱蹦,都想跟进屋里看看究竟。

“这东西肯定不便宜,再给整坏喽!”小胖的爷爷对着我们连声呵斥,大家只得失望地各回各家去。

那天,我守在院墙外,直直等了陈米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他也没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从那以后,小男孩俨然成了凌驾于陈米之上的孩子王,有选择同伴的特权,即便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对他百般谄媚,可只有跟他相熟的几个人,才有接近游戏机的权利。

我自小就不善交际,也几乎不具备任何其他能力,在同龄的孩子眼里,我是最不合群的那个。好在有个三好学生的头衔傍身,在村里大人眼里,我就是长大后一定有出息的那种。也正因此,我反而有些瞧不起同村的其他孩子,有时也包括陈米。但那段时间,我却深切地感受到被众人排挤时的无助感,有时努力想出一两句搭讪的开场白,很快就被旁人随意的一句话淹没。

那些日子,每天晚饭时候,我总是偷瞄着父亲挂在衣架上的衬衫。那件衬衫本来没什么特别之处,脏兮兮的,本来是深蓝色,却被常年的汗液侵蚀成泛着白的淡黄色。只是有次无意识地瞄了一眼,我发现他左侧胸口处的方形口袋里,露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那个游戏机很多钱吗?”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嗯,很贵,大概六十几块,我听说镇上就有卖的。”陈米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盯着连接着游戏机的电视屏幕。

一局结束后,陈米开始催促,小胖不情愿地让了位,我上前一步拽了拽陈米的袖子,陈米顿了顿,“这把我不玩了,让李然玩一局!”

“不行,你要不玩,我就继续。”

我冲陈米使了眼色,他跟着我来到院子里,我掏出了一张一百块的钞票。

“你哪来这么多钱!”陈米瞪大了眼睛。

“我爸给的,我磨了好几天才同意的!”

“你爹好大方啊!”他斜过脑袋看着我,有些将信将疑,“你想用这……买游戏机?”

“嗯,不过我妈不同意,她觉得太费电了,你也知道我妈,她平常连电视都不舍得开的,最后我说……买……买回来就放到你家,我想玩时就去你家玩,这样我出钱,你出电,我们俩都能玩。”

“电费才几毛钱啊,这一下一百块都舍得?”陈米不但没有兴奋,反而越发怀疑起来。

“你要不想玩就算了!”我一瞬间羞愧地涨红了脸,转身就快步往回走,直到走出很远的距离,他终于叫住我,同意第二天去买游戏机。但分别的时候,他还在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这件事情当天晚上就被我父母发现了。母亲试探性地问我,我只全程低着头,不置可否。

“然然不是这样的孩子,再者说,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小卖店里的零食,几块钱就能买一堆了。”

我低着头站在客厅里,听见父亲固执地对我的人品做出判断。虽然我几乎承认确是自己偷了钱,可他始终坚信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我脑子里的思绪也在慢慢偏移,甚至感觉是一身洁净的自己被人泼了桶脏水。

“肯定有人指使他这么*!”父亲笃定的语气,一瞬间连我都觉得深信不疑。

“是陈米让我偷的,他说想买游戏机!”我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父亲迈着大步夺门而出,跨过院墙,朝陈米家的方向走去。

是啊,什么坏事都有他,多一件少一件有什么关系呢?我在心里这样想。

那天晚上,不知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我好像听到了陈米挨打时发出痛苦的惨叫声。转眼一想又即刻释怀,我们两家隔着几百米的距离,怎么会听得到?我侧过身,盖好被子,安稳睡了过去。

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被母亲说话的声音吵醒,我从床上跳了下来,侧耳细听。

“你爸下手也太重了,这么打孩子可还行?”

我顺着门缝往外看,一个干瘦少年瘸着一条腿,身体晃晃悠悠地跨过门槛。母亲坐着凳子,她身旁的小桌上,那张百元钞票被压得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母亲看着他走远,然后开始自顾自地叹息,这声叹息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冲的不是我,而是陈米。

我自始至终都不认同母亲对我的评价。她觉得我性格怯懦,有好处不懂得与人分享,做事没主见,还总是蛮横不听劝。可我学习不错,在家懂事听话,在学校循规守纪。我爱干净,洗好的衣服,能一连穿上好几天都不沾一点土。我每天起床自己叠被子,上学四年从不迟到,连课间的早操也永远是第一个到。她每天给我的零用钱我从不舍得花,偷偷攒在铅笔盒里,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攒,可总觉得这样就能得到她的认同。就是这样,尽管我有无数优点,她却始终装作看不见。

“他拿着零食,那么多小孩围着他,他都没分给别人一点。上次我带他去镇上,我看见一个跟他一边大的孩子欺负他,他声都没敢吭一下。”有天半夜,我听见她把这些话说给父亲听。好在母亲对我的否定,父亲从来都不赞同,也认为是她的固执己见。

自打这件事以后,我一连好几天都没出门。对于我的反常,父母倒没觉得有什么,只当我是因为偷钱的事情供出了陈米,所以心情不好。毕竟陈米是个坏孩子,而我,至少在明面上,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我会做奇怪的梦,梦见满身泥垢的自己和陈米并肩站立,面前的草地好像被精心修剪过,干净的让人不舍得踩上去。陈米没有看我,他率先一步踏了上去,这时我才猛然发现,他穿着崭新的衣服和崭新的鞋,脸上的皮肤不再黑瘦皲裂,油亮的头发也梳得平平整整。他开心地往远处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我笑。

我低头看着自己,浑身的泥垢被太阳晒干,凝成土黄色的硬壳覆盖在T恤的表面。我抬腿猛地跨上草坪,近乎用尽了浑身力气跑到陈米面前,他面不改色,依然冲着我笑。我伸出双手猛地向前一推,他的身体失去平衡,那力道大得足够让他腾空而起。果不其然,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面前出现一个深坑,深坑里灌满泥水,无数条黑色的蚯蚓在泥水中肆意蠕动,陈米艰难地走到深坑边缘,他在往上爬。我想伸手拉他上来,可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地站在原地,我感觉自己发出邪恶的笑声。

很快,陈米的身体就全部陷了进去,他没有向我求救,沉默地静待自己被泥水吞噬,脸上的表情很释然,他看着我,眼神似乎在传达——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件事后,我变得更加自闭,每天放学就把自己关在房间,写完了作业就趴在床上发呆。当时陈米已经小学毕业,去镇上的一所中学读初中。

镇上的中学是寄宿制,每到周五,我就坐在写字台前往远处看,看见陈米推着自行车从山尖冒出头,然后再骑上车,顺着那条又长又窄的土坡极速俯冲下来。他好像很开心。没了我这个朋友,他依然很开心。


这次的冷战持续了两年,直到陈米父母突然去世。一辆拖拉机从田里回来的途中翻下山沟,那条沟深不见底,村长顺着车辙印找到了陈米父母的尸体。

父母去陈米的家里帮忙操办白事,他们担心我会因为人多而不自在,决定不让我同去。我顺着院墙外的上坡爬了上去,院子的平地上已经用圆木搭建起灵棚的框架,陈米跪在门口,他的哭声很刺耳,我一度以为那是宰*牲口发生的惨叫。

我整夜没睡,到了后半夜,我突然翻身起来,三两下就穿好衣服,趁着夜色走到院子里,没走两步又退了回来。

此后我一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母亲回来了。我向她坦白了那件事。

我边说边哭,讲完了整个过程,我如何偷了钱,如何骗了陈米,又如何栽赃给他。

母亲让我跪在地上,面向陈米家的方向,她用藤条狠狠地抽我,只抽了一下,我的后背就像被火烧似的疼。我不敢哭出声,只能咬着牙流泪,母亲没有停,一下比一下抽得狠。快结束时,她让我站起来,可我实在太疼了,只稍稍动一下身体,就疼得青筋暴起,浑身流汗。

我总是忘不了那天的场景。我就像一个要被押赴刑场的犯人被押向陈米家,母亲手握着藤条跟在我身后,也在啜泣。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表情没有惊讶,我能看到的只是愤怒。仿佛她早已猜中,并且一直在等着我坦白。

一阵冷风吹来,被藤条抽过的伤口撕裂似的疼,我穿着一件圆领T恤,后背碎烂的布料被风轻轻吹起。附近的村民看到这种场面,纷纷过来劝解,可母亲一路闷声不吭,只顾一个劲往前走。我也不敢做声,只得忍着疼痛一步一步挪动。

离陈米家越近,路旁围观的人群就越多。一群和我同龄的孩子也跟在我身后,前仰后合,幸灾乐祸。我多希望有人对我心生怜悯,能带着正义的身躯站出来阻止他们。一直以来,我标榜于自身的所谓尊严,此刻已散落一地,仿佛被无数双脚随意践踏。我低着头,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无数小孩在我耳边发笑,像是在说,装啊?拿出你平时的清高姿态来啊?

确实如此,我已从平整洁净的草地一下子跌入污秽不堪的沼泽里,我的周身已沾满恶臭,我没有指责任何人的权利,反之,我会得到所有人的唾弃——身后的母亲、跪在院子里的陈米、四周围观的众人、连同父亲。

灵棚里放着两具黄褐色的棺材,棺材前摆着黑色的小桌,桌上放着陈米父母的遗像。陈米跪在棚外的草席上,他俯身趴在地上,将头顶支撑在堆放在地上的一撮麦草上面。

我站在灵棚前,不自觉地躬下腰,任凭脖颈流下的汗液顺着后背流向伤口。母亲让我跪在灵前,我乖乖照做。

所有人都注意到我后背的伤,于是过来追问原因。母亲对我犯下的丑事显现出毫不吝啬的姿态,向众人数清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陈米则始终沉默地趴跪在地上,我也无从推断他内心里有无波澜。

“哎呀,小孩子家家的,玩玩闹闹的很正常,至于打个这么狠呢?”陈米的远房亲戚过来劝解。

“小小的年纪,闯了祸只知道赖别人,做人都做不好,以后咋个做事?”母亲毫不客气地反驳。

母亲让我一直跪着,直到第二天天亮才可以回去。像往常一样,我很听话,一直跪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你伤口……流脓了。”

陈米就跪在我的旁边,也跟着熬了一整夜,他头发乱蓬蓬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半夜时,有人劝他去休息,但他执意要守着父母。

他让我等一等,随即晃晃悠悠走进屋里,紧跟着又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医药箱。“从学校里带回来的,我们班三个贫困户,每人发了一个。”

他半蹲在地上,取出碘酒和一小瓶去痛片,揭起我后背的衣服,先用碘酒消了毒,然后将药片磨碎,撒在伤口上。

“回去吧,养几天就没事了。”他平静地说完,冲我挤出一丝笑,朝灵棚走去。

“对不……起!”没等说完,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想我还有很多道歉的话想说,可没等开口,自己就已经哭出声来,我想我一定要说,但苦于大脑一片空白,“对不起!”我似乎能想起的只有这一句。再想说时,喉咙已经被无数次哽咽填满。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这种小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不过自从那件事情以来,你爸就挺不待见我的。而且连我自己也觉得,你学习那么好,将来是要考大学的,怎么能整天跟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我更加羞愧得没脸再看他。我想起母亲的话:做人都做不好,以后怎么做事?

出殡结束后,村长把各家各户聚集到院子里,商量起陈米之后的生活和念书问题。总之就是让所有村民凑钱,大家一起来负担陈米之后的生活。其次就是考虑到陈米还未成年,需要有一户人家同意暂时收养照顾,直到陈米满了18岁,有了足以谋生的工作为止。

“这孩子从小爱捣蛋,谁家领了去,到时候管不住咋办?”

“又要凑钱,哪来的钱啊,谁愿凑谁凑,反正我没有。”

“依这么说,要是他18岁以后,硬是不去工作挣钱,要赖在村里,大家还养他一辈子不成?”

陈米蹲在院墙外面,手里捧着一把石子,扔在地上,紧跟着又捡起来,始终重复着这样一套动作。我站在他旁边,听见人群里讲出那些难听的话,只得低着头,默默生那些人的气。

“我来管,不用大家出钱,以后我过得好,这孩子就能过得好。总之就一句话,只要我活着一天,这孩子我就养一天。”起初我觉得这声音有些陌生,仔细辨认,才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她平时说话总是细声细语的,猛然这么大嗓门,我着实有些不太适应。

自那以后,陈米就住进了我家。父亲找来木匠,给陈米做了一张新床,就放在我的卧室。

很快我也顺利升入初中,变成了寄宿制。我和陈米结伴,每周五一起回家,周日一起去学校,理所当然地恢复了以前形影不离的状态,说起来真是欣慰啊。

我想当然地以为,背负在陈米身上两年的委屈,会因为母亲的一次善举而被洗刷。我得到了应有的教训,也决定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伤害他。父母很快原谅了我,仗着陈米的大度,我也因此重获了友谊。

火车经过的地方,是整个西北地区最贫瘠的黄土高原,密集的红色土山矗立在铁轨两边,穿过短小的隧道,远处就能看见黄河。大约继续行进了一个小时,窗外就变成了成片的绿色,黄河两边出现稠密的稻田,太阳端端停留在贺兰山尖,金色余晖洒在河面上,时不时涌起波涛,刺眼的光点反射过来,有种不真实感。

我正对面的男人,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紫色衬衫,领子开得很大,想来是洗过太多次的缘故,整个领口已经没了坚硬的质感,只软塌塌地附着在脖子上。看他手心里泛黄的茧子和粗厚的指甲推断,可能是个建筑工人。我们都盯着窗外看,想起一个话题便闲聊几句。

正说话间,来了一位穿着体面的年轻女人,她从车厢的接口走来,盯着手里的票,嘴里在小声念叨什么。她的座位正好在男人的旁边,可刚坐下就皱起眉头,她用余光瞟了一眼身旁的人,眉头皱得更紧了。中年男人很尴尬,蜷着身子用力地往窗边靠,想留给她足够的位置。

年轻女人只坐了不到十分钟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还小声抱怨道:“臭死了。”

“确实怪我。来回坐了一星期的火车了,没处洗澡,给人家添了麻烦了。”

我在脑子里遣词造句,整理半天,也没能冒出一句完整的话。也许是心虚。即便我很鄙视年轻女人的行为,可塞在内衣侧兜里的一千多块,好像在迫不及待地提醒我:想想你偷来的钱,你有什么资格仗义执言?

要去的地方叫口角山,是西北的一个边陲城市,东边临着内蒙古,西边靠着贺兰山,大量的煤矿聚集在此。如果站在高处看,黄河就变成了两省的分界线,黄河东岸连着几座黑色的山,更远处是沙漠和草原;西岸一片平坦,有几个新砌的码头,码头隔开了黄河水,另一边是一座巨大的人工湖。

市政府所在的武口区居住着大量移民,尽管这里的经济不足以支撑一个城市的发展,但大量操着不同口音的外省人还是赋予了这里繁忙的假象。

我站在火车站外的广场上,审视着远处簇拥着的一眼即能望尽的低矮楼房。面前走过几个民工,其中一人从行李里扯出一条被单,平整铺在花园的台阶旁,另外几人很自然地躺在上面休息。

眼下重要的事,是得立刻找个住处安顿下来。租房的事在火车上已经联系过了,我简单和中介沟通了几句,最后决定去看看最便宜的合租房,价格够低,而且可以一月一付。

我掏出兜里的一千多块,握在手里仔细盘算着。不论什么样的工作,总是要押一些工资的,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除过房租,还要买洗漱用品和被褥,再算上手机要交的套餐费和一天两顿的饭钱。总而言之,要想顺利地活下去,我必须在两天内找到工作。

这里的天气很奇怪,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样子,空气很干燥,时不时就能听见雷声,总觉得要下雨,又总也不下。直到后来待久了我才发现,这座城市坐落在群山之间,四周都是煤矿,那些煤矿二十四小时不停地作业,大量的煤灰掺杂在空气里,顺着西北风涌进城市上空,才造成了阴云笼罩的假象。至于听到的雷声,其实是各个煤矿用大量的炸药炸山导致的。

“哥哥,帮个忙可以吗?”

正呆立间,一个浑身朝气的少女朝我走了过来。她上身穿着一件校服,下身穿着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年龄在20上下。她解释说自己行李太多,看我能不能帮忙搬一下,没等我拒绝,她就反复说着客气的话,弯下腰眼巴巴看着我,满脸恳求。或许是看我没提着行李,她竟把我当成了住在附近的本地人,我刚想解释,转眼一想又作罢。

“车在哪里?”我拎起她的行李。

“没有车的,我就住在那儿,很近的。”她尴尬地冲我笑,伸手指向不远处一排低矮破旧的平房。

平房就在火车站的一侧,有些地方的墙体已经开裂,窗户上镶着九十年代的木质窗框,大概是常年日照雨淋的关系,大部分漆皮已经脱落和褪色,连接在木框上的窗纱已经被撕扯得只剩下边边角角,整个房子看起来残破不堪,简直是贫民窟里的贫民窟。

我提着两坨笨重的行李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又低头看着少女的穿着,干净的运动鞋,看起来崭新的牛仔裤,就连那件校服都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

“很奇怪我住在这样的地方?”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我明年就上大一了,我选了喜欢的专业,可父母不同意,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说话间,她委屈地噘起了嘴,那样子我说不上来,介于可爱和妖艳两个极端之间。就因为这个表情,本来心里还有些埋怨的我瞬间对她又多了一层好感。她斜过头,发现我在看她,又不好意思地恢复了原有表情:“带的钱不多,只够租这样的地方。”

她带我走近最左侧的一间房,在身上摸索了好久才找到钥匙,那把钥匙崭新,可门框上的锁却锈蚀得几乎脱落。

我挤出一点笑,用很蹩脚的方式开了句玩笑:“要搁我,这钥匙都用不着,猛劲一推就能开。”

她背对着我,像是没有听到我在说话,专心用力地在开锁。紧跟着“砰”的一声,门被推开。木质的门框大概是粘连了很久,打开的一瞬间有大量灰尘落下来。

站在屋里,我开始同情她的遭遇,不知道租这样的房子她花了多少钱?总之如果换做我,我宁愿睡在街上。这一整排破砖房明显就是很多年没住过人的样子,也包括这间,几件零散的家具堆在墙角,凳子掉了一条腿,后墙的窗帘只能遮住一半窗户,别的不说,光是这屋里的灰尘就堆了足足有一拃厚。

“呀,你衣服脏了。”

我循着她的视线抬起胳膊,才发现自己左边的整个袖子已然沾满了黑色浮土。

“快脱下来,给你拍干净。”她抓住了我的右手,我配合着将左侧肩膀一缩,上衣就很轻松地脱了下来。她把我的外套拎到院子里,很认真细心地将衣服拍打干净,又顺手挂在外面的晾衣架上:“这屋里太脏了,等走的时候再穿吧!”

“不用了,我还有事,这就要走了。”我连忙说。而且我很奇怪,我已经帮她搬了行李,难道她还要留我给她收拾屋子?

“这怎么可以呢,还没好好谢谢你呢。”她调皮地冲我噘起嘴,那做作的样子突然让我有些反感。“等等,我去给你买瓶饮料!”我刚要谢绝,她紧跟着说:“一定不能走啊!”进而笑着跑开。我不禁佩服这人的乐观态度,已经沦落到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已经不得不离开了,可还是想等她几分钟,就算要走,也须得打过招呼再走。只是站在这屋里,脚步随便动一动就会扬起灰尘,不得已,我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只斜过身的间隙,我看见那个少女奔跑在不远处的马路上,跨上了一辆摩托车的后座,那辆摩托车又带着她疾驰着奔向远处。

我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对,迅速地摸了摸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没有实质的触感。我又把外套整个拎在手里,用另一只手使劲摸索,最终没能找到我的一千多块。

我拎着自己的衣服,在院子里站了好久。我尝试变换思路,企图能找到一种方法说服自己,可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千多块。起先是绝望,后来竟开始变得慢慢释然起来,我站在原地,几乎是刻意地一动不动,像在惩罚自己的愚蠢,站得越久,这惩罚就越深重。

我本能地想逃避,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通道和路径。人到了这时总是这样,很想找一个借口来安慰自己,这借口必须理所当然,并且不容反驳才好。我的思绪就在这一动不动的状态里反复游离,我想到散落一地的图书、想到陈米的酒吧、想到美容美发店里,画着艳俗妆的中年女人、我想到陈米、想到父母、想到家门口的那座野山。

太阳逐渐西移,不久后天色就该黑了下来,看着无数往来的陌生身影在我眼前晃动,心情反而越发舒畅,尽管此刻,我除了一身看似体面的衣服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是属于我的。

在我看来,一个人成功的方式有很多种,甚至在某些时候可以被夸大,被不同的方式解读,被无数人歌颂,让无数人钦佩,仿佛成功者就是生来辉煌的;反观之,失败的方式只有一种,失败就是失败,只这两个字而已,你没有办法赋予它更多意义,好比一个腐烂的苹果,是不会有人去讨论它是怎么烂掉的。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床板上,只稍微动了动了身体,呛人的灰尘立刻就钻进鼻孔。我甚至忘了前一夜发生了什么。我想起自己站在砖房外的院子里,站在铁丝拴成的衣架旁,就那样一动不动,望着远处的铁轨,看着太阳一点点被楼顶的黑影吞噬。我急忙翻起身,差点被堆在地上的行李绊倒。

我拉开拉链,发现里面装着的只是一堆脏到发霉的枕头和棉被,尝试翻找,棉被里立刻散发出一股呛人的泔水味。那一刻,我简直被自己蠢哭。就在昨天,自己居然拎着两大袋恶臭的行李走了一百多米的距离,而且一路上闻到臭味,竟丝毫没有怀疑是女孩的行李里散出来的。

环视四周,墙壁和房顶被烟火熏炙得发黄,地面上厚厚的灰尘覆盖住本来的简陋,坚硬厚实的木质床板上留下的人形在一层浮土中间显得格外醒目。我低下头,侧身,发现后背和裤腿已经沾满了灰尘,后脑勺和领口也没能幸免。这让我想起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桥段,一个凶*案的现场,尸体被移开,只留下人形的轮廓,那场面,孤独得让人浮想联翩。

我忽然觉得这间房子和我本身有某种联系。即便我对身处这种环境的自己感到厌恶,可内心却在不明所以的状况下选择了遵从。我在遵从什么?是现实、也或许是懦弱。又或者,说遵从,未免有些表象了,也显得虚荣。是妥协。可我又在妥协什么?是生来的自私和傲慢?还是那个原本就丑陋不堪的自己?我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对自己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别想了,躺下来,躺在最脏的地方,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吧。是那个小人,没错的,是一直住在我心里的小人。

我仿佛看到小时候的自己,长着稚嫩的脸,却有着自以为成熟的表情。我迈着大步,从野山缓缓走下,站在悬崖边,无比坚定,然后纵身一跃,跳进黑暗的深渊。在黑暗中,我看见陈米站在高处,他昂首挺胸地傲视上空,享受阳光的沐浴和干净的空气,他无心理会我,他深处洁净的环境,有着宽阔臂膀和挺拔的身姿,和早年前那个黑瘦的少年已大相径庭。

我想到,曾几何时,我也是站在高处的那个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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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一昂 编辑 | 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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