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上的食草动物通常给我们一种憨厚老实、蔼然可亲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水中的大型食草鱼类亦是如此,草鱼可以说是其中的典范了,它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每天除了啃草就是啃草,唯一的梦想大概是成为一只温顺知足的沙雕鱼、水中二师兄。
但每一个物种都有其存在的道理,都值得我们怀有敬畏之心。草鱼看似人畜无害,但若不悉心加以考虑就投入池塘放养,很可能酿成严重的生态后果。
我办公室窗外水塘(朗润湖)的环境变迁,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了。 从湖底干涸、杂草丛生,到重新灌水、种植水草、放养鱼虾,再到水草被鱼吃光、水体变浑、出现水华,整个发展过程差不多陪伴了我的全部燕园求学生涯。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看似天真无害的草鱼。
为何我们餐桌上常吃的草鱼会有如此能耐,首先我们需要从它的习性谈起。
草鱼广泛分布于我国东部平原各大水系,是我国最重要的淡水经济鱼类之一,成年个体体型修长,呈梭子形,从头至尾的平均长度约为60-100厘米,最大的能长到1.4米,重达44公斤,因而一些地区也称其为“草棒”、“草棍” 等。
体侧偏黄、鳞片较大边缘黑色,腹部白色,背部青绿色。长相与同样被广泛养殖的鲤鱼(common carp)相似, 但草鱼没有鲤鱼那样如吸盘一般的嘴,且嘴旁无触须。 另外,鲤鱼的身体更扁,整体色调更偏红一些。
我国有着悠久的草鱼养殖历史, 因其生长迅速、食性简单且适应能力强而被广泛养殖,还与青鱼(Black carp)、鲢鱼(Silver carp)和鳙鱼(Bighead carp)并称为淡水养殖的“四大家鱼”。草鱼的平均寿命约为5-9年,最长的能达到20年之久。它们喜欢成群结队觅食,多出没于水草丰茂的近岸水域。
近岸边的草鱼。
草鱼无法在封闭的平静水域(如池塘、小型湖泊等)中繁殖, 成年雌鱼的产卵需要流动水的刺激,因此通常只有生活在江河里的草鱼群体才能进行繁殖,并且高水位时更加促进草鱼的产卵;另外所需的水温约在20-30摄氏度范围内,一般认为最佳水温为20-22摄氏度。雌鱼在水面产卵,每窝的平均数目约为50万粒,每粒直径2.0-2.5毫米,受精后卵膜吸水膨胀,将到达5-6毫米。但草鱼卵并非粘附在水草之上,而是悬浮于水中,随波逐流直至孵化,通常能沿河而下几十公里。
此外,对于封闭的池塘,如果遇到罕见的特大暴雨天气,使水位在短时间内极速暴涨,这类极端情况也会刺激草鱼进行繁殖。
强降雨过后,朗润湖水位暴涨,这种情况也有利于草鱼产卵繁殖。摄于2016年7月。
水中割草机草鱼顾名思义,就是以草为食的鱼类,英文中也直接称其为 Grass carp。成年个体喜食各种大型水生植物以及岸边被水淹没的陆生植物,当水中植物匮乏时,它们也会够食贴近水面的树叶。
饭量很大,在适宜条件下 (温度是影响草鱼食量的重要因素之一),每天能够消耗相当于自身体重2-3倍的水生植物。如此好的饭量有利于自身快速生长,而且随着身体不断长大,进食能力也将逐渐增强。在温带地区,鱼塘中饲养的草鱼在第一年就能够长到1公斤左右,然后以每年2-4公斤的速度生长,热带地区可达4.5公斤/年。然而新出生不久的幼鱼不具备吃草的能力,主要吃各种浮游植物和水生昆虫。当长到10厘米以上时,它们的食谱将完全转移到各类水草身上。
沟渠中的野生小草鱼苗,仅有十几厘米长。摄于家乡
夏天把从集市上买来的草鱼开膛后,常常是满满一肚子草,重量至少相当于总体重的1/3, 就如同早晨食堂窗口买的素包子,难怪我的家乡称其为“草包”。
草鱼进食的方式不是将扯断的水草完整吞下,而是要先将其磨碎,再吞入肠道内进行消化吸收。但草鱼的上下颌并无坚硬的牙齿,那它们是如何做到的呢?
原来,在草鱼的咽喉部位长有坚硬的梳形牙齿,似带锯的镰刀,称为咽喉齿,粉碎水草的工作就是靠它来完成。咽喉齿是鲤科鱼类咽部特有的牙齿,对于不同种类,咽喉齿的排列行数、各行的齿数以及形状均不相同,因此是区分鲤科鱼类的重要依据之一。
正在嚼草根的草鱼,摄于朗润园。
相比水草的叶子和花朵,草鱼更喜欢先从根部吃起,用上下颌咬住水草后,猛烈甩动头部将其拉断,再送入口中,用咽喉齿磨碎。 因此每条成年草鱼相当于一台可游动的水中 “割草机”。
正是由于天生具备优秀的除草能力,如今原产于亚洲的草鱼已被世界各国引入,用来控制池塘和湖泊中疯狂生长的大型水生植物。美国自从1963年开始就已经引入草鱼作为一种生物防控手段,截止到2012年,全球已有70多个国家引入草鱼。
草鱼—水生植物—池塘生态水生植物是池塘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维持水体生态功能扮演着最基础的角色。
水生植物群落为多种鸟类、哺乳类、两栖动物类、爬行类以及各种水生动物提供食物来源和必要的栖息场所,有利于增加浅水处的生物多样性,使水体具有生命活力。
另一方面,水生植物能够吸收水中多余的营养物质(防止水体富营养化)、减少悬浮颗粒, 从而净化水质,维持水体清澈。它们的根也可以固定堤岸,削弱来自波浪的冲击,并稳定水底的沉积物。因此,有植被覆盖的池塘通常要比没有植被的池塘清澈许多。如果池塘由于某些外部因素被搅浑(如人为捕捞),植被匮乏的池塘要经历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原样。
镜春园水塘,植被丰满
朗润湖,已经浑浊不堪,与上图摄于同一天
水生植被对水体生态系统的繁荣与稳定固然重要,然而一旦疯长起来,就成了一件麻烦事,如不加以控制,它们将很快密布整片池塘。水中过剩的植物,特别是已经腐烂的植物,将会大量消耗水中的溶解氧,容易使鱼类窒息死亡。另外,池塘被植物覆盖也会影响划船、游泳、灌溉和捕鱼等活动。
对于池塘管理人员来说,当水生植物群落长势失控,最理想的方式莫过于引入草鱼了。尽管鱼吃水草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但这种生物防控手段相比化学和物理方法具有诸多优势。
化学除草法主要是用各种除草剂。水生植物除草剂通常价格昂贵,而且不同的药剂适用于不同的植物。这种方法短期内即可见效,但并非一劳永逸,需要不定期投放。相比之下,草鱼就便宜多了。此外,过量的药剂或者使用不当,可能会污染水体、诱发富营养化,进而破坏生态系统的稳定性。
水生植物除草剂
物理除草法对环境安全,主要依靠人工打捞,相比陆上除草更为困难,劳动强度大。水草的繁殖能力和生存能力强,生长速度快,需要定期下水清理。
园林工人正在鸣鹤园小池中清理水草。
因此利用草鱼除水草既经济省力,又对环境无害。然而想要让这种方法达到预期效果并不简单,放养的数量是关键。当种群密度过大时,除草效率会很高,然而最终的结局将是池塘的植物被吃光,变得光秃秃一片,连野鸭们都不喜欢来了。
对于没有大型植物的池塘,水体中的营养物质将被各种浮游生物(藻类等)利用,从而大量繁殖滋生,使水体变绿,清澈度降低。缺少植被的稳定作用,水底的沉积物更容易被搅动,悬浮于水中,加剧水体的不透明度。
草鱼一旦被放进池塘,想要把它们及时清理出来,十分麻烦。人们尝试利用各种手段来捕捞草鱼,如鱼网、电击、毒饵等,但效果都不是很好。而且在第一次尝试之后,捕获率会越来越低,因为以往的经历让它们越来越聪明。
对于防控水草疯长,通常建议的较为适宜的种群放养密度是5-12尾/公顷。更低密度情况下(2-5尾/公顷),一般需要6-12个月见效。更高密度(10-12尾/公顷)则在两年时间内绝大部分水生植物都将被吃掉。
对于不同植被覆盖率的池塘,对应的草鱼放养密度。
以上数据仅作参考,理想的放养密度还与池塘自身的肥沃程度、清澈度、浅水区比例和化学组成相关联。因此对于鱼塘管理者来说,想要长期维持草鱼、水生植物以及池塘生态系统三者之间微妙的动态平衡关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燕园求学这几年,笔者不幸见证了门前朗润湖从水清草茂到一泡浑水的全过程。原因是学校园林部门最初低估了草鱼的生态影响,向湖里投放过多的草鱼,结果导致水生植物被吃光,水体变混黄。
被搅黄的朗润湖朗润湖位于燕园东北隅,呈不规则的环形围抱着中央岛屿。其中东北侧湖面最为开阔,我所在的科维理天文与天体物理研究所(KIAA)就位于这一侧的岸边。这一湖一岛,再加上外围的土丘,差不多构成了朗润园的全貌。此地风景优雅秀美,平日里罕见游人。
朗润园平面图,主要部分由环形水塘和中央岛屿组成。
然而,由于干涸和土质等原因,朗润湖已经干涸多年。湖底野草遍布,还开垦出了庄稼,这幅景象还真给人一种古园林的沧桑与变迁之感。为了恢复校园水景风貌,2014年燕园水系整治工程全面展开。朗润湖湖底被铺设防渗层后,重新灌水,使古老的朗润园重现昔日的灵动与柔美。
随后学校园林部门陆续向湖里放养各种鱼类,并栽种了各种水生植物。到2015年,可见西侧蜿蜒曲折的水道中长满了绿油油的植物,芳草萋萋。而北侧的湖面则被田田莲叶覆盖,荷香远溢,鱼戏其间。
那时的朗润园,俨然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新世界。
西侧曲折的水道,呈现出一派诗情画意乡村野景。
北侧满塘荷花。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季羡林说过:“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外”。这里是他心中的赏月圣地。
水清草绿中,最常见的便是大个的成年草鱼。它们喜欢结伴在水草中悠闲穿行;
寻找美味可口的植物根茎。
寻找美味可口的植物根茎。
或者在小石桥下结成大群,集体掠食。
然而正是这些被放养的可爱大鱼,为未来朗润湖水体灾变埋下了伏笔。
起初,这不过是一大群温顺的草鱼在快乐地啃草,学习之余观赏它们使人愉悦,但灾难正在悄无声息中酝酿,渐渐地水中植物越来越少,水体清晰度随之变差,直到最后它与生活在这里的每一只鱼虾息息相关。
灾变之前的朗润湖
到2018年,池塘里的植物差不多已经被草鱼大军吃光,光秃秃一片。水体黄绿色,基本没啥清澈度可谈了。岸边浅水处活跃的小鱼群早已没了踪影。朗润湖仿佛像几年前北京的空气一样,也中了雾霾之毒。
灾变之后,贫瘠混黄的朗润湖面,摄于2018年的某个夜里
学校园林部门尝试亡羊补牢,又在水里种了一些睡莲,但这根本扛不住草鱼大军的攻势,没过几天好日子就被踏平了。它们的水下茎被咬断、吞食,莲叶和莲花不幸被迫流浪、随波逐流。
草鱼咬断水中的茎,把荷叶往下拖,荷叶浮上来后,直接翻了个面。
自由漂浮的睡莲花, 成了小黑鱼的天然遮阳伞。
后来天气越来越热,水体富营养化加剧,表面还漂了一层类似油膜的物质。走在岸边已经能闻到异味了。这时园林部门要是再不出手,估计就要被骂上bbs十大了。于是,他们在西侧的石拱桥下安装了四台强力的水泵,日夜抽水,以使朗润湖的水体循环起来。
桥下的水泵,可见抽出的水色如茶水、果汁。
这种做法看似高大上,其实只是表面工程,无法解决实际问题。湖水流动起来,并不妨碍藻类爆发式繁殖,只要水中营养物质够多,而且流动水还可能刺激草鱼进行繁殖,以后种草岂不是更难了。因此最有效、最彻底的方法就是直接捕捞这些水中吃货。尽管园林部门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但因种种问题最终并未实施。
朗润湖被草鱼彻底搅黄后,就像开启了屏蔽模式,水底的生态对我们不再可见。 喜欢拍照的我,也不愿长时间在湖边驻足凝望,因为“黄汤”之下隐藏着什么,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直到今天,这种“病态”一直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改善,曾经在办公室门前拍的那几张鱼翔浅底的照片,应该算是朗润湖最健康、最有活力的历史见证了。
多水草的池塘是野鸭和鸳鸯的最爱。然而没有水草,鸳鸯宝宝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自从朗润湖重新修缮灌水,每年都会有几窝小鸳鸯在这里出生并长大。鸳鸯是杂食性动物,既吃植物的嫩叶、种子,也捕捉各种昆虫。新出壳不久的小宝宝们不能飞行、也不善奔跑,在妈妈的带领下它们多在水面游泳觅食。池塘里的水生植物是它们的重要食物来源,因为水生植物不但自身是食物,还能吸引各种水生昆虫。
遨游于水面
然而食物来源被草鱼切断后,鸳鸯妈妈不得不铤而走险带它们上岸找吃的,比如吃各种草籽,或者不停地转战湖边的几颗桑树下寻找掉落的桑葚。它们不会离岸边太远,妈妈负责警戒,遇到危险的话,它们便跑回水中。
土丘上觅食
陆上觅食过程中,经常受到路人的各种干扰。更可拍的是,周围的流浪猫会伏击它们。个别家伙好像已经摸透了小鸳鸯们的觅食路线,狡猾地躲在桑树后面的土丘上,伺机而动。
一个夏日的中午,我正走在湖边,突然看到不远处鸳鸯妈妈正带着孩子们急匆匆地游向湖中央。原来它们正在岸边午休时,遭到流浪猫的偷袭,好在鸳鸯妈妈足够机警,流浪猫并未得手。
但祸不单行,游到湖中央时,它们无意中惊扰到了正在水面晒太阳的大黑鱼,突然一声巨响传来,受惊的大黑鱼掀起一层巨大的水幕,烈日之下显得格外耀眼,水幕后的荷花轮廓依稀可见。小家伙们被吓得不轻,不过好在都是虚惊一场。
其实黑鱼也是草鱼的受害者。没有水草,黑鱼的繁殖将受到很大影响。
在每年5-7月份的繁殖期,成年黑鱼需要采集水草或植物碎片,筑成圆形的鱼巢,漂浮于水面。雌鱼将卵产于巢中后,潜伏于巢底,雌雄轮流看护。
卵化成幼鱼后,父母带领它们离开鱼巢,四处觅食。此时的它们仍需要水草的庇护。
黑鱼夫妇和孩子们。摄于荷花池
在水草较多的镜春园水塘和荷花池,经常能看到黑鱼一家四处活动。然而在没有水草的朗润湖和未名湖,我从未见过它们。
黑鱼夫妇和宝宝们。 摄于荷花池
最后再说一个好消息。由于学校自己产的中水量难以平衡朗润湖的下渗量,不断下降的水位,将使水中营养物质浓度增加,加速水体恶化。自去年10月起,校方又开始重新抽取隔壁万泉河的水,只要水位下降到一定位置,立即抽水补给。万泉河的水比较清澈,这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朗润湖水体的营养化。
愿朗润湖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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