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诀》第04章空心菜第05章老鼠汤

《连城诀》第04章空心菜第05章老鼠汤

首页休闲益智削削足球小子更新时间:2024-06-20

第04章 空心菜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兄弟,适才我说的那四个字,你已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别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

“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的罗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们乖乖的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然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被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但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转眼间便是一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那便不是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随即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马大鸣马爷。那位是山西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

据说他一对铁掌锋利如刀,因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算得怎样?”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道:“为甚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无名师传授。”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是旁若无人。耿天霸当下便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

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一声,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左手回圈,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再退了两步。

丁典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害,内力却并不如何了得,居然连受三掌仍能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然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

然而耿天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方却是赤手空拳,再加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就算他功夫再强,也是使不出的了,当下挺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自送了性命,当下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十分特异,周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大吃一惊,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岂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一甩,长剑回转,疾刺丁典左胸。丁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发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道:“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是一般的心思,同时向丁典扑去。

狄云抢上挡架。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喝道:“狄兄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马大鸣喉头。这一抓只须有寻常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的性命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急滚,逃了开去。

丁典暗自叹气,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是仗着招数高出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这“”不说与狄云知道,一件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说道:“狄兄弟,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说甚么也得办成功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道:“是!”缩到了丁典身后。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

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乃是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这时两人听到了丁典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一句话,都是心中一凛,牢牢记住。只听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和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却只奉命来捉要犯,不知其余,但见丁典口中念念有辞,甚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的喃喃自语,只道丁典在念甚么迷人心魄的咒语,当下大喝:“喂,别着了他道儿!”挥掌向丁典直劈过去,只是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立即退开。

丁典一让,脚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出。马大鸣瞧出便宜,挥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不知闪避。狄云大惊,危急中无法解救,抢将上来,一头撞入马大鸣怀中。

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一起,周圻挺剑正要往狄云背心上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根手指戳向周圻双眼。他自知力气微弱已极,只有攻向这等柔软的部位,方能收退敌之功。

周圻不暇伤人,疾向左闪,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记住第七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摇了摇头,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来,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剑迎了上去,噗噗两声,刀剑同时刺中他身子。狄云大叫一声,抢上救援。丁典乘着鲜血外流、毒性稍弱这一瞬息,运劲双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断,当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这两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马大鸣当场身死。耿天霸气息奄奄,也已命在顷刻。只有周圻却没受伤,右手抓住剑柄,要从丁典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狄云。丁典身子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体内数寸。

狄云却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扠住他咽喉,叫道:“放开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实是丁典抓住了对手,却不是周圻不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觉气力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敌人,只要给他一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的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兄弟,快走,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劲狠扠周圻的喉咙,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如何使劲,总是无法使敌人窒息。

丁典颤声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声音渐渐低沉,脸上神采焕发,抓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使力一挣,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了出来,剑刃上全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一垂眼,只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之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两好无间,在万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悲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无法脱身。

狄云但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是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挤死了敌人,心中也没这个念头,就是说甚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竟不再刺进,似乎遇上了甚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刺,要将长剑穿通狄云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意和残忍之色,但渐渐的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拍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被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是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的性命,更因此而*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而不见,或者不认得他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甚么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缓缓的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的……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在说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已无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

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的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

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的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的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的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余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发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发见。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宁可立被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首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共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身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时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的簌簌颤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甚么事情也不想,甚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像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师妹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咧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人,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的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

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间体会到了她红唇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的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更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身,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球,微微上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像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她脸上但是那么笑嘻嘻地,叫着:“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的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师妹已嫁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的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衣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儿啦?妈到处找你不着。”那小女孩得意的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叫做“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家里?

这几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发见,师妹其实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的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的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

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空心菜自己会玩,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了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万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罢。”那女孩道:“甚么坏人?捉小孩子做甚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了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甚执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发出些微声响,便惊动了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胸间的悲愤渐渐的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的受了世间最惨酷的苦楚,她竟说自己是——“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甚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发、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踪迹立时便会给戚芳发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陡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影,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簌簌响声,急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挺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我。这便*罢!”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她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左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虎踢奔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来的地位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怔怔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虽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甚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

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瞧,见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儿!”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的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的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

“空心菜为甚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凉:“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甚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的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了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甚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像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犬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她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甚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会将我这个*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的自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甚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甚么这么喜新弃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

“问这些又有甚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甚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安,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的悄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几步,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甚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甚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来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甚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我,嫁给她的*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的过日子罢。”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甚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

狄云吃了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闪烁,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定,这时一眼看到狄云手中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的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连自己的兵刃也给了你,想谋*亲夫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甚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自然而然的使出了昔年老丐所授的那招“刺肩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肩头。这招剑法怪异之极,万圭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武功已大有长进,却仍是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抵挡已然不及,发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丝毫不敢动弹,瞧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他不*?”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灵机一动,大声叫道:“戚芳,你来!”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万圭这是用计使诈,乘他略一转头,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长剑脱手飞出。万圭大喜,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身闪避,又抽了一段硬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戳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

数招之后,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登时血如泉涌,手指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个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被踢晕,脑子中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的想起:

“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头上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甚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发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去戚芳,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能干休,一时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但觉万圭挣扎了一会,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却在更快的消失。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儿,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甚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是没有松开。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达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有起伏,口鼻间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抬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了,倘若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有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甚么事悄都能发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好,好人运气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半点也没有力气。他一有知觉,立即右臂运劲,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弯中虚空无物,跟着又发觉自己身子在不住摇晃,在不住移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酸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能这般仰天卧着,眼见得头顶有黑云飘动,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蓦地里生出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着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两边都是黑沉沉地,甚么也瞧不见。他心中焦急,大叫:“丁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夫去。突然之间,左足踢到软软一物,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

他虚弱得连喘气也没力气,连想事也没力气。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嘴唇和舌头。

这般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双臂抱着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渐明,大雨却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定了定神,发觉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发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

“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要是伤口不裹好,也不用谁来*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蓦地里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细看那几条绷带,缠得极不整齐,似乎包扎的人动手时十分心急慌忙,然而绷带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镶着精致的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我,怎么又会给我裹伤?要不是她通风,我躲在柴房里,万圭又怎会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谁给我裹了伤口?是谁将我放在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如何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却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能想出半点端倪。他竭力追忆过去一天中所发生的事,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脑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侧头间,额角撞着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绸布包着的一个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这包袱之中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有五六锭碎银子,还有四件女子首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颈中所挂的一个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忙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块衣衫的碎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像是盗贼拦路打劫而得来一般。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字虽识得,却不懂这四个字是甚么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罢?”

他拨弄这五件首饰,较之适才未见到那包袱之时,心中反更多了几分胡涂:“银子和首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首饰不是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一叶小舟顺潮而下。这一天中,狄云只是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给了我银两首饰?”

第05章老鼠汤

江陵以下地势平坦,长江在湘鄂之间迂迴曲折,浩浩东流,小舟随着江水缓缓飘浮。眼见长江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从舟旁经过,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艘艘的越过了他。船上的人经过小舟时,对长须长发、满脸血污的狄云都投以好奇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有了些力气,同时肚子里咕咕的响个不停,也觉饿得厉害。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偏生这一带甚是荒凉,见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顺江转了个弯,只见柳荫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他小舟流近渔船时,只听得船梢上锅子中煎鱼之声吱吱价响,香气直送过来。

他将小舟划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卖一尾鱼给我吃,行吗?”那老渔人见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煎熟了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来。狄云道:“若有白饭,益发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饭中混着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云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饭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

狄云侧头看去,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认得是那晚到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的名字,叫做宝象。那晚丁典击毙两僧,重伤两僧,这宝象却见机逃走了。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说这个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嘱他日后若是遇上了,务须小心。要是给这宝象和尚发觉了丁典的尸身,那可糟了。他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不禁微微发抖,心中只说:“别发抖,别发抖,可不能露出马脚!”但越想镇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

宝象已十分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

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更不答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中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干么逃走?”

狄云听他破口大骂,更是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掷去。狄云见石头掷来,当即俯身,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的一响,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

宝象见他躲避石头时身法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非寻常渔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他妈的快划回来,要不然我要了你的*!”

狄云哪去理他,拚命的使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双眼全神贯注的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是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黝黝的一块东西急速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生疼。他刚一坐起,第三块石头又到,拍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灵活,小船顺着江水飘行,越来越远,当即用力掷出两块石头,却对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掷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劲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空象眼见制他不住,大怒喝骂,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发不住飞舞,猛地想起:“这人倒似个越狱的囚徒。

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徙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想到此处,贪念大盛,怒火却熄了,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但柳树下三艘船上的渔人见他飞石打人,甚是悍恶,早已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声呼喊,却有谁肯回来载他?

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个石头,有一块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脑浆进裂,倒撞入江。其余渔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云的小船迅速得多。宝象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住划船斜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是越离越远。狄云心想:“要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得艄公前来赶我,那就难以逃脱他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船划到了南岸,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过来,于是将那小包袱往怀里一揣,抱起丁典的尸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的向南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流到这里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转身,见右首有小小一座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到庙前,欲待推门入内,突然间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伤后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虚弱,划船再加上抱尸奔跑,实已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无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但见天色渐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是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进庙。见是一座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琐,形貌甚是滑稽。狄云伤败之余,见到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的跪下,向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头呆呆瞪视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点点的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的尸身之旁,就像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里那样。

没到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到丁典身旁,突然之间,碰到了丁典冰冷冷的肌肤,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悲苦,两行泪水缓缓从面颊上流下。

突然间雨声中传来一阵踢跶、踢跶的脚步声,正是向土地庙走来。那人践踏泥泞,却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惊,耳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底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之后。

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给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哪里,又下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了。”这声音正是宝象,出家人大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是荒唐。狄云于世务虽所知不多,但这几年来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见闻,也已不是昔年那个浑噩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和尚打扮,但吃荤*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之极凶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将全身湿衣服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上,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地,在神像之前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趁此机会,捧块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祸临头。”但他实不愿随便*人,又知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势必性命难保。

这时他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会知觉,但丁典的尸身是在神坛底下,决计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动立时便惊动了恶僧。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的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显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如不肯冒雨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非给他见到尸体不可。虽是如此,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

忽然间想起一事:“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哪里。我年纪又不老,为甚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赶一个老人?”想了一会,猛地醒悟:“啊,是了,我满头长发,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想到了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边乱草般的胡子。

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转身。他睡梦中一脚踢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身。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来,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听见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战八方式”,飞起一足,砰的一声,将神坛踢倒,挥刀砍落,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冲出去拚命,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便不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的火折早在大雨中浸湿了,无法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墙壁,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照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尸体,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他苦苦思索,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心中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着头发,用力一扯,登对便扯下了六七根来。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我不出?只是身边没有剃刀,怎能剃去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的轻轻拔去,唯恐发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我而已,我又有甚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发,还是泄露了我的本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发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两边头发,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发要拔个清光,可当真痛得厉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别说只是拔须拔发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会皱一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子了。”

耳听得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于是拔一些头发胡子,便极慢极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小半个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的后门。

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发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发、满腮胡子拔了个干干净净。他将拔下的头发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免宝象发见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于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了出来,终究还是糟糕。嗯,没衣衫好换,我便学那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衣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的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指在烂泥中挖了个洞,将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的毒手,护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这位替我裹伤、赠我银两首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眼见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哪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害处戳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庙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古怪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但随即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须得疯疯癫癫,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孙公子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俩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首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唱,眼前情景却是希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这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地,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的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

狄云摇摇头,唱道:“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甚么有甚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无力*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的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只鸡*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里“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被拖了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曾被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里的。”

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子里的人。”突然厉声道:“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

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甚么,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嗯,很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罢!”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

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甚么?”狄云结结巴巴的道:“我……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甚么?

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的连说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的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甚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了,倒也没甚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很了。我跟你拚了。”可是,拚命一定被*,*了之后,仍是给他吃下肚中,那又有甚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迈步走来。

狄云见他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实是不寒而栗。

宝象眼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来,便道:“我*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

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甚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道:“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直打喷嚏。我不瞧着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怒道:“我说甚么,便是甚么。你胆敢不听话?”说着一掌挥出,在他右脸上重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斗。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到厨房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得小半镬水,半镬烫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至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

宝象赞道:“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快手快脚的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火种,却是难了。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大腿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这两件东西,他却从何处得来?”翻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记”。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这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想:“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见火种后自知命不长久,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禄深厚,运气当真不坏,快生火罢!”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的打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甚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的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拚,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肉还香。”宝象道:“甚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是个大懒人,要他动手*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功夫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里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刻再捉!”

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单刀一指,说道:“你用罢!”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

狄云本来确有抢到单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说:“你若想逃走,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活生生的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甚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发寒热。”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东张西望,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从后门望出去,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水滨,水性倒是极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宝象叫道:“好汤!老鼠汤不错。可惜老鼠太少。小秃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出水面,听他的动静。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跶跶,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边。狄云哪里还敢露面,捏住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满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他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口气,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将下来,已抓住了他后颈。宝象大骂:“不把你这小秃子割成十七八块,老子不是人。你胆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竟敢反抗,塘边泥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劲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将他头掀下水去。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身子,说甚么也不放手。宝象一时倒给他弄得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一不小心,吞进了几口污水,怒气更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

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给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轻了些,却也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之间,宝象大叫一声:“啊哟!”

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缓缓的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只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远远站在池塘一边观看。

只见宝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看来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一块石头掷到他身上,见仍是不动,才知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透这恶僧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可还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几头,便送了他的性命?”试一运气,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只有反见退步,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所致。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很远。

他怔怔的站在池塘之旁,对眼前的情景始终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的落在池塘水面,激起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无半丝生气。

呆了一阵,回到殿中,只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嗯,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

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

他一呆之下,双手持着铁镬,缩嘴不喝,寻思,“这是甚么香气?我闻到过的,那决不是甚么好东西。”再闻了闻老鼠汤中的奇香,登时省悟,大叫一声:“好运气!”双手一抬,将铁镬向天井中抛了出去,转过身来,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他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象刀砍丁典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看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斗殴,宝象突然毒发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

狄云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这么一股奇怪的香气,倘若我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汤已然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闻到这‘金波旬花’的香气,是在凌小姐的灵堂之中,凌知府涂了在他女儿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却曾闻过的,曾中过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时丁大哥见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乱,甚么都不知道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里逃生,却又庆幸不已。天空仍是乌云重重叠叠,大雨如注,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有无尽欢乐,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后出外将宝象的尸身从池塘里拉起来,挖个坑埋了。回到殿中,只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另有十来两碎银子。

他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曲的写着几行字不像字,图不像图的花样,也不知是甚么。翻将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裸体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极是诡异,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图中男子,见他钩鼻深目,曲发高颧,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蕴藏着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的心旌摇动,神不守舍,他看了一会,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页,见上面仍是绘着这个裸体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双手反在身后,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裸体人形的姿式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

到了后半本中,那人手中却持了一柄弯刀。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人脸上细瞧,见他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情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学着这人的模样,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式一做,只觉得颜面间十分舒畅,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见到那男子身上有几条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是了,原来这人身上不绘衣衫,是为了要显出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人身的经脉行走方位,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于此。他早已记得熟了,这时瞧着图中人身上的经脉线路,不由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细微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起来。

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那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他一试,又有何妨?”当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地,说不出的轻快舒畅。他练神照功时,全神贯注的凝气而行,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万分艰难,但这对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丝毫不用力气,内息自然运行,他心中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

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这本册子是那恶和尚的,而书上文字图形又都邪里邪气,定不是甚么正经东西,还是别去沾惹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罢,只玩这么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渐渐觉得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身子轻飘飘地,好似饱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发出呜呜呜的低声呼叫,脑中一昏,倒在地下,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开眼来,只觉日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云一跃而起,只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夫,竟有这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习练才是,这种邪魔外道,一沾上身,说不定后患无穷。”

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总觉其中充满秘奥,不舍得便此毁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见破烂已极,实在难以蔽体,见宝象的僧衣和裤子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身上。虽然穿了这恶僧的僧袍,心中甚觉别扭,但总胜于裤子上烂了十七八个破洞,连屁股也遮不住。他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到大树下的泥坑中将那包首饰和银两挖了出来收起,抱起丁典的尸身,走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一个农夫,见到他手中横抱着一个死尸,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满身泥泞的挣扎起来,一足高一足低的快步逃走。

狄云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时却也想不出甚么善策。幸好这一带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横抱着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听得山歌声起,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狄云急忙一个箭步,躲入山旁的长草之中,待那些农夫走过,心想:

“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遗体,终究不能完成他与凌小姐合葬的心愿。”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卓,一咬牙,点燃了火,在丁典尸身旁焚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丁典头发和衣衫,狄云只觉得这些火焰是在绕着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着青草泥土,泪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里……

狄云细心捡起丁典的骨灰,郑重包在油纸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这油纸油布本是宝象用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包裹外用布条好好的缚紧了,这才贴肉缚在腰间。再用手挖了一坑,将剩下的灰烬拨入坑中,用土掩盖了,拜了几拜。

站起身来,心下茫然:“我要到哪里去?”世上的亲人,便只师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寻师父。”师父刺伤万震山而逃去,料想不会回归沅陵老家,必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但这时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甚么地方可去。

当下转上了大路,向乡人一打听,原来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湖北监利县之北,要到湖南,须得先过长江。

狄云到了市集,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来到渡口,搭船过江,回想昨日过江时逃避宝象的追赶,何等惊慌,今日却悠悠闲闲的重过长江,相隔不过一日,情景却全然不同了。

渡船靠了南岸,狄云上得岸来,只听得喧哗叫嚷,人头涌涌,不少人吵成一团,跟着砰砰声响,好些人打了起来。狄云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热闹。

只见人丛之中,七八条大汉正围住一个老者殴打。那老者青衣罗帽,家人装束。那七八条汉子赤足短衣,身边放着短秤鱼篓,显然都是鱼贩。狄云心想这是寻常打架,没甚么好瞧的,正要退开,只见那老家人飞足将一名壮健鱼贩踢了个筋斗,原来他竟身有武功。

这一来,狄云便要瞧个究竟了。只见那老家人以寡敌众,片刻间又打倒了三名鱼贩。旁边瞧着的鱼贩虽众,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忽听得众鱼贩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头儿来啦!”只见江边两名鱼贩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颇为沉稳,狄云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来到近前,为首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蜡黄的脸皮,留着一撇鼠须,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几名鱼贩望了一眼,说道:“阁下是谁,仗了谁的势头,到我们华容县来欺人?”他这几句话是向那老家人说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没望上一眼。原来过江之后,这里已是湖南华容县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银子买鱼,甚么欺人不欺人的?”

那头儿向身旁的鱼贩问道:“干么打了起来?”那鱼贩道:“这老家伙硬要买这对金色鲤鱼。我们说金色鲤鱼难得,是头儿自己留下来合药的。这老家伙好横,却说非买不可。我们不卖,他竟动手便抢。”

那头儿转过身来,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的朋友,是中了蓝砂掌么?”那老家人一听,脸色变了,说道:“我不知道甚么红砂掌、蓝砂掌。我家主人不过想吃鲤鱼下酒,吩咐我拿了银子来买鱼。普天下可从来没有甚么鱼能卖、甚么鱼又不能卖的规矩?”

鱼贩头儿冷笑道:“真人面前说甚么假话?阁下尊姓大名,能见告么?倘若是好朋友,别说这两尾金色大鲤鱼可以奉送,在下还可送上一粒专治蓝砂拳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脸色更是惊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蓝砂拳,如何又有玉肌丸?难道,难道……”鱼贩头儿道:“不错,在下和那使蓝砂掌的主儿,确是有三分渊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话,身形一起,伸手便向一只鱼篓抓去,行动极是迅捷。鱼贩头儿冷笑道:“有这么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击了过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势借力,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提着鱼篓,急步疾奔。那鱼贩头儿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眼见追赶不上,手一扬,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夺到鲤鱼,满心欢喜,一股劲儿的发足急奔,没想到有暗器射来。鱼贩头子发射的是一枚瓦楞钢镖,他手劲大,去势颇急。狄云眼见那老家人不知闪避,心中不忍,顺手提起地下一只鱼篓,从侧面斜向钢镖掷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没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处,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钢镖插入了鱼篓。那鱼篓向前又飞了数尺,这才落地。

那老家人听得背后声响,回头一瞧,只见那鱼贩头子手指狄云,骂道:“兀那小贼秃,你是哪座庙里的野和尚,却来理会长江铁网帮的闲事?”

狄云一怔:“怎地他骂我是小贼秃了?”见那鱼贩头子声势汹汹,又说到甚么“长江铁网帮”,记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土各种帮会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无穷。他不愿无缘无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请老兄原谅。”

那鱼贩头子怒道:“你是甚么东西,谁来跟你称兄道弟?”

跟着左手一挥,向手下的鱼贩道:“将这两人都给拿下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铃声,两骑马自西至东,沿着江边驰来。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亲自来啦,你跟他们说去。”

鱼贩头子脸色一变,道:“是‘铃剑双侠’?”但随即脸色转为高傲,道:“是‘铃剑双侠’便又怎地?还轮不到他们到长江边上来耀武扬威。”

说话未了,两乘马已驰到身前。狄云只觉眼前一亮,但见两匹马一黄一白,都是神骏高大,鞍辔鲜明。黄马上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一身黄衫,身形高瘦。白马上乘的是个少女,二十岁上下年纪,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脸色微黑,相貌却极为俏丽。两人腰垂长剑,手中都握着一条马鞭,两匹马一般的高头长身,难得的是黄者全是黄,白者全是白,身上竟无一根杂毛。黄马颈下挂了一串黄金鸾铃,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马头微一摆动,金铃便发出叮当叮当之声,银铃的声音又是不同,叮玲玲、叮玲玲的,更为清脆动听。端的是人俊马壮,狄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齐整标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声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鲤鱼找到了没有?在这里干甚么?”那老家人道:“汪少爷,金色鲤鱼找到了一对,可是……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卖,还动手打人。”

那青年一瞥眼见到地下鱼篓上的那枚钢镖,说道:“嘿,谁使这般歹毒的暗器?”马鞭一伸,鞭丝已卷住钢镖尾上的蓝绸,提了回来,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见血封喉的‘蝎尾镖’!”

那少女道:“是谁用这镖了?”话声甚是清亮。

那鱼贩头子微微冷笑,右手紧握腰间单刀刀柄,说道“铃剑双侠这几年闯出了好大的名头,长江铁网帮不是不知。

可是你们想欺到我们头上,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语气硬中带软,显然不原与铃剑双侠发生争端。

那少女道:“这钟蝎尾镖蚀心腐骨,太过狠毒,我爹爹早说过谁也不许再用,难道你不知道么?幸好你不是用来打人,打鱼篓子练功夫,还不怎样。”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这人发这毒镖射我。多蒙这位小师父斜刺里掷了这只鱼篓过来,才挡住了毒镖。要不然小的早已没命了。”他一边面说,一面指着狄云。

狄云暗暗纳闷:“怎地一个叫我小师父,一个骂我小贼秃,我几时做起和尚来啦?”

那少女向狄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相谢。狄云见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绽,更是娇艳动人,不由得脸上一热,很感羞涩。

那青年听了水福之言,脸上登时如罩了一层严霜,向那鱼贩头子道:“此话当真?不等待对方回答,马鞭一振,鞭上卷着的钢镖疾飞而出,风声呼呼,拍的一响,钉在十数丈外的一株柳树之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

那鱼贩头子兀自口硬,说道:“逞甚么威风了?”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这威风!”提起马鞭,向他劈头打落,那鱼贩头子举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马鞭忽然斜出向下,着地而卷,招数变幻,直攻对方下盘。鱼贩头子急忙跃起相避。这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弹上来,已缠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胯下黄马立时向前一冲。那鱼贩头子的下盘功夫本来甚是了得,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缠住了他,也未必拖他得倒。但这公子先引得他跃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这才挥鞭缠足。那黄马这一冲有千斤之力,鱼贩头子力气再大,也是经受不起,只见他身躯被黄马拉着,凌空而飞。众鱼贩大声呐喊,七八个人随后追去,意图救援。

那黄马纵出数丈,将那马鞭绷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势借力,振臂一甩,那鱼贩头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是半点使不出来,身子不由自由的向江中射去。岸上众人大惊之下齐声呼喊。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鱼贩头子摔入了江中,霎时间沉入水底,无影无踪。

那少女拍手大笑,挥鞭冲入鱼贩群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将众鱼贩打得跌跌撞撞的四散奔逃。鱼篓鱼网撒了一地,鲜鱼活虾在地上乱爬乱跳。

那鱼贩头子一生在江边讨生活,水性自是精熟,从江面上探头出来,已在下游数十丈之外,污言秽语的乱骂,却也不敢上岸再来厮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鲤的鱼篓,打开盖子,欢欢喜喜的道:“公子请看,红嘴金鳞,难得又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速送回客店,请花大爷应用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云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的法名怎生称呼?”狄云听他左一句小师父,右一句小师父,叫得自己心中发毛,一时答不上话来。那青年道:“快走,快走。

千万不能耽搁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云答话,快步去了。

狄云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心中暗自羡慕,颇有结纳之意,只是对方并不下马,想要请教姓名,颇觉不便。正犹豫间,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了我们老家人一命。这锭黄金,请师父买菩萨座前的香油罢。”轻轻一抛,将金子向狄云投了过来。狄云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掷过去,说道:“不用了,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见他接金掷金的手法,显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飞到身前,马鞭挥出,已将这锭黄金卷住,说道:“师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铃剑双侠的小名。”

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便道:“适才我听那鱼贩头子称呼两位是铃剑双侠,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你既知我们是铃剑双侠,怎会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声,也不答话。

便在此时,一阵江风吹了过来,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声惊噫,道:“他……他是西藏青教的……的……血刀恶僧。”那青年满脸怒色,道:“不错。哼,滚你的罢!”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说甚么?”那少女脸上现出又惊又恐的神态,道:“你……你……你别走近我,滚开。”狄云心中一片迷惘,问道:“甚么?”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马鞭,刷的一声,从半空中猛击下来。狄云万料不到她说打便打,转头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声响处,这一鞭着着实实的打在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狄云惊怒交集,道:“你……你干么打我?”见那少女又挥鞭打来,伸手便欲去夺她马鞭,不料这少女鞭法变幻,他右手刚探出,马鞭已缠上了他的头颈。

跟着只觉得后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从马上出腿,踢了一脚,狄云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马过来,纵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云百忙中向外一滚,昏乱中只听得银铃声叮玲玲的响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马腿向自己胸口踏将下来。狄云更无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脚只要踹实了,立刻便会送命,弯身一缩,但听得喀喇一响,不知断了甚么东西,眼前金星飞舞,甚么也下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渐复,醒了过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撑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阵剧痛,险些又欲晕去,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转头,只见右腿裤脚上全是鲜血,一条腿扭得向前弯转。他好生奇怪:“这条腿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这才明白:“那姑娘纵马踹断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厉害,一时之间自暴自弃的念头又生:“我不要活了,便这么躺着,快快死了才好。”

他也不*,只盼速死。可是想死却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阵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正说得好好地,干么忽然对我下这毒手?”

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我就是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给我解说这中间的道理。”

一想起丁典,立时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间一摸,发觉丁典的骨灰包并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上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摊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像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斩,终于连爬带滚的到了柳荫下,心想:“我不能死,说甚么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死去多时,便抓了几只虾塞入口中,胡乱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断腿,再想法子快快离开。”

游目四顾,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的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了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断腿,将短桨以靠在腿旁,把渔网的麻绳缠了上去。缠一会,歇一会,每逢痛得要晕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

好容易绑好断腿,心想:“要养好我这条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却到哪里去养息才好?”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一低头间,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形状生动,十分可怖。他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只道我是恶僧的一伙。”

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他这才恍然,为甚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的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姑娘便说我是西藏青教的甚么血刀恶僧。这把血刀的模样这么难看,这一派和尚又定是无恶不作之人。单看宝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无端端的给踹断了腿,本来极是恼怒悲愤,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消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实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将误会解释明白了,也不配跟他们结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件僧衣被在身上,是个大大的祸胎,须得尽早换了去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短桨拄地,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向他瞧去时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街上行走,见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件青布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体,只得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首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两大口血。

店伴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和米饭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象起筷子,扒了两口饭,挟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咀嚼得几下,忽听得西北角上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

他口中的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出去说明误会?我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纵马踹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忌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转念便想:

“我这一生受的冤枉,难道还算少了?再给他们冤枉一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之声越响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璧,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发了,我们太爷请你去喝酒。”

狄云吃了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上一碗腊肉,劈头向左首那公人掷去,跟着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一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荆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还有命在?”

那两名公人被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一泼,忙向后退,狄云已抢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际,竟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举刀砍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公人却还是绰绰有余,抓住他手腕一拧,已夺过了他单刀。

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还敢欺近,只是大叫:

“采花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奸*官家小姐的淫僧在这里啊。”

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站着,不敢走近。

狄云听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难道不是荆州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道:“你们胡说些甚么?谁是采花淫僧了?”叮当叮当、叮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

“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刻便认出他便是那个血刀恶僧,只是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师父,你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家姑娘一刀*死了?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我们到县里去打了这桩官司罢。”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了的,还是乖乖就缚的好。”狄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决计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府中,奸*李举人的两位小姐,我是清清楚楚瞧见了的,眼睛眉毛,鼻头嘴巴,没一样错了,的的确确便是你。”

“铃剑双侠”勒马站在一旁观看。

“表哥,这和尚武功没甚么了不起啊。刚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了他。原来他……他竟这么坏。”

“我也觉得奇怪。虽说这些恶僧在长江两岸做了不少天理难容的大案,伤了十几条人命,公人奈何他们不得,可是两湖豪杰又何必这等大惊小怪?瞧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师父、师兄们也高明不到了哪里去。”

“说不定他这一伙中另有高手,否则的话,两湖豪杰干么要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门去求陆伯伯、花伯伯、刘伯伯?”

“哼,这些两湖豪杰也当真异想天开,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须得劳动‘落花流水’四大侠同时出手,才对付得了?”

“嘻嘻,劳动一下咱们‘铃剑双侠’的大驾,那还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让我一个人来对付这贼秃好了。”

“我在这里瞧着。”

“不,你还是别在这里,武林中人日后说起这回事来,只说是我汪啸风独自出手,*了血刀恶僧,可别把水笙水女侠牵扯在内。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脏。”

“对,你想得周到,我可没你这么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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