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昊,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研究会会员。曾于诸报刊发表短篇小说200余篇、诗歌近百首、报告文学及杂文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孪生聋哑》、《洪渎轶事》、《这个世界静悄悄》、《沙道湾》等5部。应约创编电视系列剧30集,应邀编撰多个村镇、社区志书4部。《孪生聋哑》分别获省、市作品大赛一等奖,《石头梦》获陕西省报告文学竞赛一等奖。长篇小说《这个世界静悄悄》誉为九.五期间国家重点图书。本人曾任多年中学校长,退居二线后任《古都文萃》副主编。本人事迹被载入《未来出版社社史》、《咸阳市教育志》、《渭城区志》、《底张教育志》等史籍。故里 : 陕西省西咸新区空港新城。
书客老王
(小说)
刘 昊
书客,是旧时挑担进校向学生出售书籍文具的人。与其说是小商小贩,倒莫若说他们乃把大爱付诸万家子弟的无名人师。本文取材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书客老王死于与狼格斗的冬夜归途。
一一 题记
(一)
洪渎塬的宋村虽算不上个什么镇间,却是个热闹非凡的大村落。村子最中间有座坐北向南宏阔的谁也叫不上名字的庙宇,村人一直称它“当中庙”。识点文字的老人说,这里原本是个大寺院,黄琮苍壁,复庙重屋,雕梁画栋,飞垩流丹。日每五色香气,四季九茎仙草……热烈得很繁闹得很。四百年前大地震,天塌地陷殿毁了,就剩下这座“当中庙”了。
时下,拉牛赶马入社了,收割碾打集体了,这宋村的不少人家盖起了瓦房,各家各户在土墙前都筑了门楼子。当中庙便初显逊色,失去了亘古未有的壮观,泯灭了囊括天宇的豪阔,如同一位冬日里披着败絮寒颤颤地坐卧于高台晒太阳的苍迈老人。妇女们争先恐后地坐月子,两年一胎,一年一胎的也不少。娃多娃稠了,村子最东头的学校也就坐满挤实了。实在没办法,把这当中庙改做了教室,四、五、六年级留在学校,一至三年级共计60名学生撵到当中庙来上学念书。
当中庙庙门一侧竖挂着的“宋村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招牌卸掉了,钉了个小标志牌,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7个字 :
一至三年级教室
宋二是个热心腸,也刚好他家的3个娃要到当中庙上学,在老学董的动员下,他领了村里8个丁壮,一天内便把教室的一切布置停当了。稀泥砌大青砖当底座,把借来的12条旧木板平放在底座上,这便是桌子,每条这样的桌子上爬5个娃;每条板后均匀地砌5个砖墩,这便是凳子;锯了几页厚实的木板,几三下钉成了一个长方形板面,拿墨汁一刷挂到墙上,这就是上课用的黑板。一切稳妥了,宋二亲自跑到村东头的学校,把庙门钥匙交给了名叫刘培林的老师。刘老师是1至3年级复式班的班主任,从明天开始,除了体育课,其他主副课全由他一个人在当中庙上。他刚整理完教本教具,现在正精心设计三个年级的课表,书客老王停止了生意专门来帮忙。
“刘老师,” 宋二离去后书客老王开口了:“三个年级的复式班,60名正在启蒙的学生,你能吃得消?”
刘培林老师饱含深情地道:“喜欢学生的人,把困难不会当真。我爱学生,浑身有使不完的劲。说实话,我半夜睡不着都想着去给学生上课呢!”
“那就好!不过,一天从学校到当中庙要跑三四个来回,连上厕所都得到处寻找,够受。” 书客老王还是担心:“我已经跟咱校长商定了,一天三晌,早晨和后晌我在学校摆摊,每天晌午,我在当中庙设点。娃们的笔墨纸砚得有个方便买处。”
“老王,” 刘培林老师说掏心窝子的话了:“你,是最好的书客。宋村完小的老师、学生,包括知情的村民都夸你赞你,说你心轻不贪财,有时赔本把学习用品卖给穷娃可怜娃。”
“哎,人都喊我河南担,没喊错。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初九,黄河花园口决堤,我是从老家邵桥挑着担子一路逃到了王家沟。” 书客老王凄然:“老婆随着我,渴了,河水池水都能喝。饥饿难耐了,沿门乞讨打发啥吃啥。噢,我本也是个教书的,生活所迫改弦更张成了书客。我来陕西,挑的就是书客担子!其实,我放不下书客这担子,也是爱学校,喜欢跟学生娃打交道。”
有学生要买东西,书客老王与刘培林老师告别,到操场靠墙的老地方重新摆摊儿去了。
离吃午饭还有点时间,刘培林老师带着钥匙出了宋村完全小学已经皱裂了的木制校门,怡然自乐地沿街朝西走去一一他想去当中庙,看看从明天开始自己要上课的地方。在他的意念中,那不是“复式班” ,是一座初级小学,60名学生的一座学校,他就是这座学校的新任校长。
今后始料得到的繁劳与复杂并没有让刘老师怵惧彷徨,他最担忧的乃那些死活不想入社总想永远当“单干户”的懒闲缺少事做的一溜溜一串串的村氓。夏日的早间,冬日的正午,一字儿于庙台上坐了十几个,不是卷起粗布裤筒搓两条大腿上的垢甲,便是揭开衣襟在破棉絮里捉麦颗儿大的虱子。他们很狠心,常常把搓下的垢甲沾压在庙墙上,又常常把捉到的最大的虱子放到嘴里咬个嘣嘣作响。这些人高喉咙大嗓门,把个当中庙的墙都能震塌掀翻。眼睁睁这里变作学堂了,那伙子人若还不知自觉,这课能上得安宁么?
刘培林老师来至当中庙,心中最担心的那些闲散依然靠着庙墙晒暖暖、叙家常。刘老师推开庙门,那一伙不约而同地蓦然起身随着他进了大庙。
“老师放心,” 这些人知道学堂是清静之地,说着让刘培林老师十分开心的话:“我这些子人,提咧个尿罐罐子推磨子,臭咧一圈圈子!大家都讨厌我们。从明天开始,娃们要在这里上课,我们就再也不坐庙台了!”
这些话,往往不可信,但必竟从他们嘴里出来了,说总比不说好。刘培林老师有了自慰,随即像表扬学生一样称赞了他们。
大家在说笑中下了庙台,各自回家。刘培林老师回学校,三步并两步,他想与书客老王一起享用自己那份午饭。老王是个好人,即使他不忍心共享午饭,也得有口开水让他喝呀。
(二)
刘培林老师回到学校,正是放学的时候,也是老师们放罢学开饭的时候。炊事员杨崇发使劲拽着铜铃绳。铃声中,学生出校门,老师们夹着碗进了灶房。
今天改变伙食,崇发把吃腻了的玉米面精心制作成了颇吊人胃口的“驴蹄子”,把半盆白菜熬粉条全部倒进锅里,虽然缺少油水,把酱油和食盐放得重,随着咕嘟声从锅里冒出的蒸汽感动了所有站队打饭的老师。
刘培林老师把一老碗驴蹄子端进那既是卧室又当办公室的低矮狭窄的小屋,放到办公桌上火急火燎地奔向操场。
“老王,到我房子去!今天吃的是好饭,驴蹄子!” 刘培林老师拽书客老王。老王不紧不慢,收拾好摊子后,摸出自带的粗瓷老碗,把一个谷子面与麸皮混搅蒸制的馍放到碗里随刘老师去了。
“我是不会吃你驴蹄子的,” 一进办公室,书客老王老练娴熟地运作开了。他三几下把那个粗粮馒头掰成了许多个碎块,提起案头竹笼子当作外套的热水壶,随着一股升腾的热汽,那馍块便在开水里翻卷沉浮。
“刘老师,把你自已管好就是了。像我这从积贫积穷年月过来的人,鸡零狗碎的事咋样都能对付!” 不等刘培林老师动筷子,这书客老王早已把那开水泡馍快咥完了。
刘培林老师窘态万状,望着眼前这古道热肠的知己,那驴蹄子怎么也不好下嚥,他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报告!” 小少年清亮的敬示声。
随着“请进!”的应答声,一名瘦骨嶙峋的男孩子走了进来,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老师好!”
“宋安安,你咋还没回家吃午饭呢?” 刘培林老师爱怜地摸着小少年的头:“是不是又借同学铅笔写作业了?”
“就是。晌午,代你上课的老师,布置了许多作业,直到放学铃响了大家才做完,” 宋安安捏弄着手指憋屈着小嘴巴,半晌又道:“我……我没有铅笔,等大家放学时才能借铅笔做作业。今天借了宋会会铅笔。说定的,把笔尖弄断了要给人家赔一支新铅笔。” 宋安安哽咽了。
“孩子,别哭!咱有的是铅笔!” 书客老王拉着宋安安的手出门迈向操场。他料定这孩子是个有着恻隐的苦孩子,更是个爱学习很懂事的孩子,他必须帮他。
“作业写完了么?” 书客老王一边重摆货摊一边询问。
“快写完了。”
“我给你两支铅笔。一支还给那名叫宋会会的,一支你留着,” 书客老王认真叮嘱:“我把笔尖坏了的那支笔给你削一下,你就继续用它写。”
宋安安喜形于色,要离去时,书客老王叫住了他:“安安,老伯这馍是谷面馍,还搅着麸皮,你就将就着去吃吧!” 言罢,把一个硬馒头塞到宋安安手中。
安安接受了书客老伯那个馒头,因为他饿,是前胸贴后背的那种饿。在他与老伯挥着小手道别的那一刹已是涕泪涟洏了。
望着宋安安远去的背影,书客老王缠绵悱恻情绪低迷。他是过来人,人世间包罗万象凄情凄憷的事他经多了。不然,他不会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孩子动心动容苦苦相携了。就在他从百思不解中跳不出圈圈时,刘培林老师又来了,并且压低噪音专门介绍了宋安安。
“娃苦。过继给了人。那两口吃惯了独食,娃吃了上顿没下顿。至于上学念书,就别想,一分钱都讨不到手……。”
“爱莫能助,帮不上娃的大忙,” 书客老王忧心忡忡:“你看我那王家沟,深沟隘路的,若不然,我一定会把安安抢回去给我当儿子,我两口子会善待他的,多乖巧的娃呵!”
学校里有了嘈杂声,学生到校了。刘培林老师离去时,书客老王铺开了货摊,招徕买主了。他的叫卖很有趣:
“哎嘿嘿
铅笔水笔小字笔,
还有水彩大字笔。
大字本来小字本,
麻纸能订草稿本。
笔管砚台和小刀,
蓝水墨水你来挑。
字写瞎咧有办法,
买块橡皮把它擦。
想把大字写得好,
影格绝对少不了。
要把乱纸整理好,
夹夹把它能夹牢。
你是一个好娃娃,
知道把钱往哪花。
你是一名好学生,
考试能考第一名!”
书客老王一口道出了16种学习用品。在他的热情呐喊声中,一群又一群的学生簇拥到了他跟前,即使不买学习用品,也想享受一下他的亲近。
这书客老王,识文断字,是个饱经沧桑的人。这半生,虽风尘仆仆颠沛流离,即便风餐露宿残羹秕糠亦从未抱憾过,更不曾怪怨过时乖运蹇,唯一的缺憾,乃膝下无儿少女。他常常于虚幻中弥望美好的本心 : 倘若能有一儿半女,定要叫他梦笔生花金榜题名。社会变了么,政通人和了么,哪个不巴望子女天天向上木固枝荣?然而,书客老王并没有子和女,便于梦呓之下将学校所有的学生全当作自家的孩子。既然是自家的孩子,借着“书客”这份自由职业的方便,我何不给每个学生多说点努力上进刻苦学习端正做人的话呢?!
学生们的确喜欢书客老王,偎傍于他身旁,又倾听他的教导了。
“今天,我给同学们说两条谚语。” 书客开口了:
“1. 秀才饿死不卖书,壮士穷途不卖剑。意思是,读书人把书本看得比命都重要;当兵的把手中的兵器看得比金钱都贵重。 刚才,我看见咱有个高年级同学把一本烂书揉碎,扔到纸纸楼里去了,多可惜。人家饿死都不卖书,咱却把书扔了。”
“就是,咋能把书乱揉乱扔呢?说不准复习时还能用到呢!” 有娃自言自语了。书客老王顿了顿又道:
“2 . 穷不离猪,富不离书。这条谚语的意思是,如果想改变家境穷困的面貌,你就要坚持养猪;要想使家里永远生活富裕,那么,世代都得好好读书,因为知识就是金钱。我举个例子……。”
书客老王很能把握自己午饭时设在操场边儿上的课堂,除了给学生娃提供学习用品和必要的常识教育,往往还说几句逗大家笑乐的顺口溜段子,这对娃们的语言表达能力也是个锻炼提高,况且还蕴潜着做人的道理呢。今天,他给娃们说的是《二流子》。他绷脸了,酝酿了对“二流子”的不满与不屑:
“笋瓜头,吊瓜脸,
蒜锤鼻子眯缝眼。
扑踏鞋,腿麻杆,
裤子裆大往上挽。
顿顿吃饭爱舔碗,
地里做活爱偷懒。
不务正业光爱谝,
旁人有钱他不满,
你看他丧眼不丧眼。”
书客老王的顺口溜儿逗笑了全部在场的人。正待吆喝同学们准备去上课时,一名四年级男生挤向前。
“王老师,” 哈哈哈,他竟称书客为“王老师”了。其实见怪不怪,这书客在学生们的心目中早已是天经地义的老师了。这名男生继续对书客老王说话了:“买支钢笔,就买这8角钱的。” 随即把钱递向书客老王。
书客老王犯疑:“你,你不是昨天才买了钢笔么?”
“我,不小心把笔弄坏了……。”
“你把坏了的笔拿来,我修理一下。不能乱花钱!”
那名男同学从衣袋摸出了那坏了不能使用的钢笔。书客老王即刻检查,一是笔尖坏了,不下水;二是笔腸子漏墨水,而且吸不进去墨水;三是笔帽的螺丝滑丝了。
书客老王眼尖手快技术娴熟,刹那间便修理好了这支水笔。试了试,没问题,递给了小同学,连一分钱也没收,并且大声对大家讲:“往后,谁的笔坏了,拿来我修,不收钱!咱大家,给家里能省一分就省一分! 谁要是把笔弄坏了,不拿来叫我修,想另买个新的,墙上挂门帘一一没门儿!”
同学们被感动得笑了;书客老王“噗嗤” 一声也笑了,他笑他话尾的那个歇后语,更惬意的是,有学生今天称他“老师”了。
上课的铃响了,那是余音袅袅的铜铃声,悠扬激荡,乃弥足珍贵的天籁之音!书客老王于“人师” 的弥幻中陶醉得什么似的……。
(三)
虽是深冬,缺失了寒风的凛冽,更不见雪的存积冰的铺盖,兼以蓝天丽日路人悠然,这冬倒不像冬了,似草树萌动的早春,暖融融的怪舒坦。
正是早饭时候,尽管书房乃清静之地,可用作复式班教室的当中庙的庙台上依然垂吊着十几条裹着败絮的长腿。就是说话不算话的那六七个闲散,端着装满糁子饭架着酸黄菜的耀州粗瓷大老碗,边往大嘴里塞饭边扯皮扯淡,斗口斗齿呼幺喝六没完没了,猝不及防一个还要举起筷子在另一个的额头狠狠打一下。一旦蓦地听不见对骂了,便是一阵吞噬糁子饭的“呼噜” 声和咀嚼酸黄菜的“咔嚓咔嚓”声,振奋得很。
依事先的时间安排,书客老王在村东学校吃罢开水泡馍后便来到这当中庙,晌午他要在这里摆摊为1 至 3年级学生提供方便。
那些闲散饭已吃光咥净,边舔着碗边逗惹不善高嗓门聊叙的书客老王:
“老王,我看你是 ,狼的尻子 一一 坐不稳。早上见你在村东学校,刚一晌功夫,你又坐到这儿来了!”
“老王,你几下就能抓完的学习用品,我想你拿到手上都能卖,你却宁要摆个摊摊。你真真是 , 提的老笼看戏呢一一 失眼占地方!”
跟这些闲散,没道理可论,他们一旦在兴头上,谁也辩不过他们,他们净是歪歪理。书客老王不经意地吐出了一句话:“昨日个,你们不是说过不到当中庙来干扰学生娃了么?”
挺管用的一句问话,闲散们似从沉酣中惊醒,相互嗔怪,不约而同地溜下庙台各自离去了。
书客老王决定:开始几天在庙台上摆摊,几天之后摆在当中庙对面的马路边。他摆摊了,摆在庙门的西侧,斜视能观见黑板和讲台,还能看到坐在前面的小个子同学,肯定能看见那个名叫宋安安的。想到这里,书客老王禁不住摸了摸装在馍袋子里的那两个柿饼。他舍不得吃,是专门留给宋安安的。天气好,那柿饼被太阳温暖得软乎乎的。不自觉向村西头眺望时,宋安安上学来了,走得虽然有气无力,看得出,那每迈出的一步都夹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志。孩子苦,这是刘培林老师的原话。
懂事的孩子。走到庙前,便驻步了:“大伯,您好!”
一声“大伯”,诱发书客老王簌然泪下。他哽咽着,把那两个柿饼递到宋安安的小手里。这才发现,孩子的手背冻裂了,有血的痕迹。
“吃柿饼吧,” 他一边催着安安,一边问了眼前的事:“早饭吃的啥?”
遇上了好心人,安安也不显拘谨了:“我没吃饭,他们叫我吃包谷面馍,是咬不动的硬馍。”
“他们吃的也是硬馍?”
“不。他们拿白米熬的米饭。” 宋安安很委屈:“秋天集体收割时,他们叫我偷集体的红小豆,说红小豆能偷着换大米,换了大米给我吃。我……。”
书客不愿再往下问了,他默默地给宋安安处理冻伤,擦了冻疮膏,贴了护肤的胶带。满目沉郁地打发宋安安进教室时,刘培林老师来了,学生们也欢蹦乱跳地进了当中庙。一声“起立!” 复式班的课堂程序运转开了。
“注意,二年级同学默读《五星红旗》一课,要能背诵;三年级同学默读并背诵《泥瓦匠》一课;我现在继续给一年级同学讲《缝棉衣》一课,也要求背诵。”……。
刘培林老师好辛苦,也办法多点子稠,真像农民麦收时节扬场一样,放下扫帚摸锨把,尻子一拧又取杈,领着这个年级打完仗,马不停蹄地又带着那个年级冲锋陷阵了。离下课还有10分钟,他专门检查各年级的课文背诵了。
刘培林老师点名叫二、三年级学习最好的前几名学生,大家忐忑不安,搔头挠耳背不了课文。问一年级同学谁能背诵《缝棉衣》时,惟有宋安安举起了手。
宋安安声情并茂地背诵了:
“睌上,妈妈给小菊缝棉衣,小菊在旁边唱歌……。” 一片鼓掌声。
“那么,我问一下二、三年级同学,谁能背过今天学的?”
半天没人回答。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宋安安竟然举起了手:“老师,我能背过二、三年级的课文!”
“安安,你是啥时侯会背诵的?” 刘培林老师很震惊。
“你和他们练习背诵时,我也跟着背诵!”
“好吧,你试背诵一下。开始!”
宋安安先背诵了二年级的《五星红旗》,又背诵了三年级的《泥瓦匠》: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的歌声,多么响亮……。”
“泥瓦匠,住草房。
纺织娘,没衣裳。
种田的,喝稀汤。
编席的,睡光炕。
炒菜的,光闻香。
做棺材的死路上。
当奶妈的卖儿郎。
淘金老汉一辈子穷得慌!”
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声。这一切,教室外边的书客老王看得真真切切听得仔仔细细。他泪目了,苦涩涩的泪。这是语文课,说不定下节的算术课还有令人惊艳称羡的事呢。
下课了,学生们追撵逗乐;刘培林老师与书客老王对坐相望。一切都在无言中,他俩用眼神交流着语文课堂上发生的一切。
因为语文课堂上宋安安令复式班学生瞠乎其后的惊人表现,书客老王原定的下午去村东学校摆摊的计划暂时取消,他决计仍留在当中庙,听听刘培林老师给娃们上的算术课。这时辰学生刚散学,他谢绝了刘老师邀他去吃饭去喝水的请求,收拾好货箱子,拿起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斗的乡党送给的旧军用水壶直奔当中庙斜对门的“农用商品合作社”,那是顺陵区第五乡在丰收九社专门设立的农村商店。
书客老王一进店面便碰上了前来打酱油的宋二。宋二是个爱吱吱咧咧的人,一见书客便吱哇开了:
“我说老王,你和尚庙里借梳子 一一 走错门咧!你那个货摊摊啥都有,跑到这儿凑热闹来了?!”
书客老王“嘻嘻” 一笑,没有搭言,他明白在口舌战上他不是他的对手。
售货员宋文耀并未嗔怪宋二的无礼,盯着书客老王手里的水壶,明白他是来要开水的,便即刻走出柜台乐呵呵地给他灌了水。
书客老王并没离去,隔着柜台努力地张望着糕点木匣里散放的各色食品。他盘算好了要买的副食,发窘的样子,问道:“文耀,那麻饼……零卖不?”
“零卖。5分钱一个。” 文耀颇慷慨,没有丝毫的蔑视。
“那就……那就好。给我买4个!” 书客老王随即把两毛钱的纸币放到了柜台上。
回到庙台上,书客老王满心欢喜。他小心翼翼地将用麻纸包着的那4个麻饼放进馍袋,把那绿色水壶放至馍袋旁。这一切,都是给宋安安准备的。想到那娃,一阵酸楚之后便是满胸窝子的热浪。他是根能发粗长壮挺拔傲岸的好苗苗,摧折伏地时得有人相助扶帮。他料定他今后晌比谁都来得早,一是因为他的午饭简单,二是因为他的心里只装着学习。
果不其然,宋安安早早来上学了,仍然是“大伯您好”有礼貌的一声招呼。
书客老王不多言不多语,悄然中把那麻饼放至货箱上,要宋安安吃。
这一次,安安并未动手取着吃,他拿起一个麻饼,塞到“大伯”的嘴边:“伯呀,你快吃!今晌乎,我在家吃了满满的一碗面条,把肚子都吃胀了。不信你摸摸!”
安安拉着“大伯”的大手,按到自己的肚子上。
“你们全家人,都吃的是一样的饭?” 书客老王对宋安安的话半信半疑。
“不。他俩吃的是干面。把面条捞到盘子里,调得油乎乎的。锅里剩了点面条和面汤,我舀着吃了。” 幼少无邪,宋安安说了实话道了真情。
书客老王早已泪湿衣襟,拿起那麻饼还有那水壶,胳膊夹着瘦恪零仃的宋安安倏忽一下不见了人影一一他不想在光天化日下听孩子道恓惶,他只巴望孩子在爷庙里把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
刘培林老师哨子一声响,当中庙的复式班鸦雀无声,算术课开始了。因为临近期末考试,课堂环节并不复杂,出些算术题练练。
刘老师用红色粉笔把黑板划分成了三块,一刹间给各年级提供了算术题,有干式子,也有文字题;有简单的,也有比较难的。他提出的要求是:
看谁做得快!
看谁做得正确!
刘培林老师悠闲地在教室踱来踱去。其实,他憱然不悦,这教书,跟蒸馍一样。笼盖一揭,馍蒸的瞎好就看出来了。同理,试一考卷子一阅,老师教得咋样也就亮出来了。眼下这复式班,折腾来折腾去,试能考好么?他很忧心。
此时的书客老王,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荡然无存,唯独思忖着“看谁做得快做得正确”的事,说穿了,他更留意的是宋安安,他巴望安安有晌乎语文课堂上的那惊人表现……。
宋安安举手了,表示自己完成了30道题。刘培林老师疾步上前,拿起安安的练习本子。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郑重宣布:“宋安安,仅仅8分钟时间,30道题全部正确!”
没有鼓掌声,因为大家都在忙着做题。
20分钟过去了,二年级有两名学生举了手。因为30道题全是乘除运算的“干式子”,没有难度,所以也全做对了。
第35分钟时,也就是说离下课只剩下10分钟时,一、二年级的同学都交了练习本,然而,三年级没有一个做完练习题的,那20名学生并没表现出急切、紧张,而是个个端端地坐着,把笔塞到嘴角望着黑板出神,有不少的还傻笑。他们所有的人都不会做最后一道文字题。
“我把这道题再念一遍,大家认真听。” 刘老师一字一板地读开了:
“小菊有4根竹棒,小民竹棒是小菊竹棒的2倍少3根,两人一共有多少根竹棒?”
“谁会做了请举手!”
刘老师补加了一句,接着又是焦躁不安地等待。
没有人举手,更看不出一丝动静。
“老师,我会做!” 是一年级学生宋安安的声音。那20位学兄学姐全都低下了羞惭的脑袋。
“好,就让安安给咱做做看!三年级同学,一律抬头看黑板!” 刘老师三几下在黑板上擦出了一块地方。
宋安安颇沉稳,走上讲台,拿起粉笔。个儿矮,他踮起脚尖写开了:
4十(4X2一3)
=4十5
=9(根)
答:两人一共有9根竹棒。
掌声响了起来,那种热烈劲把庙顶都能掀翻。刘培林老师落了泪,那是热泪;庙外边的书客老王也落了泪,那是酸楚苦涩涩的泪。
……
“这并不奇怪。宋安安经常给二、三年级娃讲题呢!” 这是下课后王培林老师说给书客老王的话。
(四)
毕竟是深冬,北风卷来了凛冽,严寒彻骨,来不及添衣换裤的人冻得直打趔趄。那不乏温热的日头藏匿了它的融融暖意,干枯的树的枝杆在风的折煞中呼啸嗔怒。
书客老王急匆匆地收了摊儿,挑起担子出了宋村,颠荡疾步在凸凹坎坷的通向王家沟的道径上。
他答应过冯老汉,这几日抽空给冯老汉把窑门安装好。那冯老汉是山东人,今夏老家遭水灾,一家八口死了6个亲人,仅剩下他和老伴,在逃往陕西的半道上又病死了老伴,他独自一人来到了举目无亲的王家沟。忙碌了七八天,在低矮的沟梁下挖了个一人高一丈深的小窑洞。别说住人,专门在里边圈猪拴羊也算不上个好洞洞。就这,想盘个炕缺少胡基,想筑个灶没有砖头,更不说窑洞得砌墙,还得安装门窗。独门独户,挑一担水都得过几座岇,买一匣子洋火都要翻几道梁。天不收地不管,人已过七十岁了还算是“黑人黑户”。书客老王很是同情,给了他一条扁担两个铁桶,给了他一口破锅一个风箱,还给了两双筷子两个碗,就连两小扇的破窑门也是书客老王亲自给送来的,只需瞅空给安装一下。
书客老王来到冯老汉窑前,见老汉冷得在窑里跺着脚转圈圈。他一言不发,挑着水桶奔二里路开外的水井。
冯老汉知道书客老王要给自己筑窑墙装窑门了,顾不了年老体弱有气无力天寒地冻手脚麻木的许多了,拿起镢头挖土操起铁锨铲崖,他要做好和泥的准备。
书客老王来去共两趟,从井里绞了两担水,筑墙和泥的问题算是解决了。泥和好后,又不歇气地砌墙装门了……。他当年也是逃荒来的,可这样神催鬼撵的活儿他不曾干过,而这许多日以来的忙里偷闲全是为了冯老汉。现在,他满脸是水,辨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那见风就能吹倒的冯老汉,远离了他老家和逃荒路上的尘嚣,来到了这死一般静寂的王家沟的沟梁下,也把怵惧与劳碌分享给了原本就奔命的书客老王。
虽说书客老王在为冯老汉的安稳忙碌,可他绝对做不到全心全意,因为他手在干活心却一直牵挂着在宋村当中庙上学的宋安安。这边年迈七十的冯老汉,那头年幼八九岁的宋安安,一个叫人放心不下,一个让人不能放心。这头都晕了,目也眩了,心也慌了,意也乱了,弄得连自己都识不得自己究竟是谁了,有点南辕北辙心猿意马了!
摸着黑,书客老王替冯老汉砌好了窑门。窑门堵住了风的狂飙,收敛了些许暖意。窑洞里亮起了煤油灯,书客老王掏出谷面搅麸皮硬馍,两人咀嚼开了,甜津津的,挺香。
他俩叙了许多话,其中包括给窑洞砌墙安装窑门的事。书客老王打趣地说:“冯叔,说实话,我精尻子撵狼呢 一一 生装胆(蛋)大。这泥水活我从来没干过,也不会干。可今天却把不会*活干了,*还不错。其实也是,瞎子穿针 一一 冒碰呢!”
冯老汉只是点头傻笑,他听不懂书客老王在说什么,因为他是老山东,面前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是半个河南半个陕西。
夜深了,书客老王起身回家,老伴肯定在家急疯了。
从冯老汉小窑洞到书客老王家,走的不是王家沟的正路,一律攀缘于沟岇沟梁沟崖沟岔转弯抹角的坎坷与凸凹。风停了,冬夜甚是安谧。依稀闻得远处有牛的哞叫,骡马的嘶鸣。蓦然几只夜鸟不知受于何种惊扰从土崖窜起,发出凄厉发人憷憷的惨叫,书客老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不由自主地滞步驻足,把货郎担子换了个肩。他努力睁大双眼,想判断沟的半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黢黑黢黑的冬夜让他目光瞢然。又是夜猫子的一声怪叫,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咋就这么个胆量呢!” 书客老王自啧自怨。他干咳嗽一声,实际是在壮胆。
碾子岭到了。这是个传说中神鬼出没的地方,不是夜半,就是白昼,这两个时辰极少有人从这里路过。兼以这一带死去的人都埋葬在这里,这里便成了冥人的部落。有歌谣道:
碾子岭,三道湾,
湾湾都是鬼门关。
阎王坐在崖上边,
大鬼小鬼听使唤。
夜半时分鸡叫唤,
鬼都坐在岭边边。
行路之人纵有胆,
一脚踩空坠深渊。
安贫乐道之人是不怕也不信神鬼的,书客老王就是。他常对人讲:
神鬼之事我不信,
人死灯灭不复存。
真的有鬼又有神,
活不了世上这些人。
约莫一顿饭功夫,书客老王来到距家五六十米远的一道崖上。一条开凿在土崖半腰的狭窄的小径通向他与老伴相依为命的窑洞。小径、窑洞的右侧,便是深渊。狼虫是爬不上来的,但人不小心会跌下去。沟里人都好言相劝,劝他们另选个好居处,然而安土重迁,他们不忍离开这久居了的“安乐窝”。
下崖的一段陡坡路走完了。书客老王把担子换了个肩,打算平稳地走直通窑洞的这段狭窄而具险情的小径。“拿稳。轻车熟路!” 他暗示自己。
有狼,就是狼,最少是两只,就在窑洞的门外!书客老王紧张了。那狼,直向着他,四只眼睛迸射出四道蓝绿色的光,直逼着他。书客老王想返身退回去,可那货郎担子靠着土崖,没办法转身。那狼死死地盯着他,不时地朝前移动。狭路相逢了,凶多吉少。书客老王不能死,他死了,谁照看当中庙那凄怆的宋安安呢,谁关照西沟那独身的冯老汉呢,还有自已相依相伴的老伴咋么过活呢!他豁出去了,要和这两只狼撕斗。
这是两只饿狼,是专门来寻找食物的。羊圈里的羊卖了,鸡架上的鸡瘟死了,就只有给这家子人下口了。窑门关着,里边的人到不了口,只有这刚刚回来的人了。
双方各有打算,一场恶仗也就酝酿成了。书客老王操着扁担冲向狼;那狼“呼”地一下蹦上了天,直向书客老王扑压过来。老王趁势用力一推,一只狼惨叫声中落崖了。剩下的那只又扑向了他,他左腿一蹬,蹬空了,身子歪斜了一下,踩空了……。
天刚亮,书客老王家聚满了人,土崖上也站满了人。书客老王的老伴撕心裂肺地恸哭,大家也跟着落泪。好人一个,凄风苦雨中过来的的好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午饭时辰,来了王家沟以外的许多人。其中有宋村完全小学的老师和学生、宋老二一伙村民,还有刚落户西沟的冯老汉。刘培林老师泪如泉涌,那幼少宋安安,痛哭流涕呼天抢地。
书客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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