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
十年前,我去西安采访红柯。
当时,下榻在一家条件很好的军区招待所,是红柯老师提前安排的。入住后,他很快就来了。是一个比之前看的照片里略发福的中年汉子,蜷曲的头发,宽阔的头颅、肩膀,壮实、敦厚。但眉目间,有股不难察觉的锐气。
和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一样,他也是一口陕西话。他生在岐山,在宝鸡读大学,毕业后的80年代中期,和爱人一起远去新疆,一去十年。新疆十年对他的改变是巨大的,从精神,到外貌。他说,回内地后,人们已认不出眼前这个声音嘶哑、胡子蜷曲的“哈萨克汉子”就是当年的红柯。
我当时很好奇,新疆十年究竟给了他什么?唯一能看到的是他的作品。在2008年之前,那些让他出名的作品,全是关于新疆。但除了作品里写的,他在新疆究竟还经历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后来曾听说,他远下新疆是因为爱情。我也知道,他在新疆呆过很多地方,但写得最多的是“奎屯”。十年,他在那里都经历了什么?
对于当时访谈来说,这问题属于题外话,所以也就放下了。放下了,也就永远放下了。很多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往往自己要做的,并不是最想做的,后来再想做,也就没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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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招待所的房间里,我们没聊多久,他就拉着我去吃泡馍。在春寒料峭的西安街头,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带我去有名的老孙家。他说,外地人叫羊肉泡馍,陕西人都叫羊肉泡。他身材粗壮,风风火火。说话也是。我不知道他的陕西话是否带岐山口音,听起来就是陕西人的那个味道。他语速快,有些话听不确切,但能感受到那股子热烈。
在位于鼓楼上的老孙家,他教给我羊肉泡馍该怎么吃:先掰馍,掰得越小越好;再交给伙计加汤……记得当时可能是刚过完年的原因,鼓楼人不多。在老孙家略显幽暗的大厅里,他说得兴起时,又谈起了新疆,他说新疆人吃羊肉,什么都不放,砍了羊肉,扔锅里,清水煮开,去掉血沫,抓把野葱、姜,加点盐巴就可以了……说起新疆,他就有些忘情。
他说这些时,我就想起他写过的那些事:他小时候想参军,当过兵的父亲一听,二话不说抄起板凳朝他扔过来;他在奎屯技校当老师,什么课都教过,自己编教材——后来在陕师大任教,给学生上课也不循规蹈矩;他住在伊犁时,打开房间窗户,天山便像一幅画一样挂在眼前;还有他离开新疆的日子,最后一次走在伊犁的大街上,泪流满面……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因为他并不沉默寡言,反而很健谈。那天晚上,他带我去赴宴,是《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先生请客。席间有西北大学周燕芬教授,还有青年作家周瑄璞。他带了个学生,一个腼腆的男孩子。我对西安的印象都来自文学,贾平凹描写过的这个城市,陈忠实、路遥住过的这个城市,《废都》里的西京……大家都是文学圈人,席间闲谈,自然少不了这些名人轶事。这是他们的身边事,对我来说,却都是传奇。红柯老师话不多,憨憨赔笑,敬酒。酒喝得也不多,似乎不善饮。那时才发现,在人多处,他是有些腼腆、内向的。
那次访谈,当时并没有做。那是导师主持的一个栏目,经常的做法是邮件来往——发去问题大纲,作家填完再发还。作家都是文字高手,善写,但不一定善谈,所以书面“访谈”可能更合适。虽然如此,但一般还是要求尽量能见一见,知人论世嘛。不过有的很顺利,有的则不然。红柯老师答应得很爽快。既是文字访谈,他说,那就回头再整吧,你第一次来西安,先好好逛逛。
接下来一天,那个腼腆的男孩子便陪我游了西安:博物馆,碑林,城墙……那时才知道红柯老师之所以派他来的原因——他简直是一部活字典。红柯老师也给他交代好了一切,游览路线、景点门票、吃饭、交通……还有往返西安的火车票,他后来也执意要给我“报销”。陕西人厚道。去年,陈忠实先生去世,看到大学时的李遇春老师写文章回忆,他当年去西安采访过陈老师,后来有一回陈老师去武汉出差,还执意塞给他两千块钱“稿费”。
西安的旅程很顺利,甚至有些出乎意料。因为之前也听往届同门说过他们一些并不顺利的访谈经历,觉得作家尤其是名作家不好打交道。但红柯显然不是这样的。那几年,他在文坛的声名正达到一个顶点,而我当时只是一个在读的博士。我完全能感受得到,他对人的热情不是“做”出来的(或出于功利考虑),很大原因是他心地淳厚,还有部分原因,我觉得他是把我当做了一个忘年的知己。这一点,让我尤其感动。
西安见面很美好。但后来的事情却出乎意料。当我把访谈、自己写评论文章发给他,隔几天便接到他的电话,说文章看了,但他觉得观点和他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有差距,所以还是先不要发了吧。当时我没怎么反应过来,电话挂了,才觉得不甘心。重新把文章看了,发现有些细节确实可以改进,但观点觉得应没有太大问题。在文章里,我谈到那些难忘的小说,《美丽奴羊》《鹰影》等,只提出一个疑问:那样一种风格,会不会有疲惫问题——读者审美疲惫,以及他的创作疲惫。
我知道,应该就是这疑问,让他觉得不能苟同。他曾说过,他的新疆再写十年、二十年都没有问题。怎么会疲惫?他的自信当然有他的道理,但这是否意味着不接受他人怀疑?当时我自然有些想不通。不过,后来便渐渐明白,那其实正是红柯之为红柯的特别之处——他朴实的表面下,其实有一份超出常人的自信和孤傲。没有这孤傲,他怎么能写出《西去的骑手》《鹰影》《奔马》那样的作品呢?那些洋溢着强烈的爱和向往的作品,一定是因为他认定了某种价值和理想,一往无前、奔赴趋近的结果。
他二十几岁上天山,在大漠、戈壁走马十年,那是凡人无法涉足的生命境地,那是让他更换了全副血液和灵魂的境地,从没有到达过那种境地的人,有什么资格怀疑?!
那个访谈和评论,后来在我的“纠缠”下,还是发了出来,内容当然也做了些调整。我当时给他打电话,想表达一份歉疚。因为西安的一幕幕总是浮现在眼前——他原是对我抱有很大期待的……但因为种种原因,我终究没有直接联系上他。后来,我给他写过一封邮件,毕业后我离开武汉,还寄过一次贺卡。
后来,看到他不断有新作品问世,替他高兴,但因为研究方向转移,我读得不多。当年读他作品时,散文集《敬畏苍天》,我觉得是写得最好的。他写到自己很多事:坚持长跑,洗冷水浴,不上网,不用手机……远离现代生活。他说,写作是要“养气”的,现代、高科技,伤元气。他还说,内地人都充满算计,而在西域,一个乞丐行乞都高昂着头颅……
因为这些,当年选择他作为了研究对象;也因为这些,在那至今的这些年,一直对他抱有一份特别的期许。
也常常会想起去西安的一幕幕,想起他风风火火的样子,想起老孙家。想起离开西安的前一晚,他急火火地赶到宾馆,从他鼓鼓囊囊的包里揪出两包大枣塞给我——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红枣,他说是西安特产“狗头枣”。
年前,微信里看到他出新书,已逾十年不见,照片里的他变化非常大,顶发稀疏,胖了很多。
不几天,便传来了他突然过世的消息。一时惊得呆坐在椅子里……
据说他是凌晨三点发病,当时可能还在熬夜工作。他已不再年轻,本不该再这么拼命的……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自信,就像对他的写作。
他生在农村,从一个平凡的农家孩子,长成一个著名作家,获得了各种各样的奖项,我觉得,他并不满足。这不满足,可能不是渴望得到什么外在的名利,而是他内心的郁积——他西域十年的经历,他的故乡……他需要宣泄,需要理解、倾听。但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寻找一个真正的心灵知己,何其难也……
现在,他竟然这么突然地走了,留下那些文字,能找到它们的知己吗?
注:本文作者李勇,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标题为小编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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