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张帆
编辑/计巍 宋建华
何志会的“双面人生”
“我从朋友家的布娃娃里摸出这个带电源的片状物体。”一个客户把自己无意间发现的“奇怪东西”拍照发给何志会。
“这是带定位功能的窃听器,建议报警,警察通过销售渠道可以找到安装的人。”何志会很快反应过来。
“不会吧……”客户说。
每一天,何志会和他的团队都会收到各式各样怀疑自己被偷拍、被窃听或是被跟踪的咨询。
有人怀疑自己在家中被人窃听或者私家车被跟踪而想要帮忙做检测,也有人住酒店买了防偷拍设备不知道怎么用。有时候,人们的疑问他们需要花一两个小时来回答——曾经有一个打工女孩来电询问:为什么我头脑中想的东西别人全都能知道?
随着“酒店遍布针孔摄像头”、“解密色情视频背后的偷拍利益链”等新闻见诸媒体,人们对于自己隐私是否会被窃取的不安和焦虑正在被挑起。
44岁的何志会正因此迎来自己事业上的第二次“黄金时代”。
与在私家侦探行业中曾迎来的事业上第一次“黄金时代”不同,这一次,他站在了曾经那个用偷拍、窃听和定位技术来谋生的自己的“反面”。相同的是,他始终游走在人们于暗处的窥觎、焦虑、怀疑,甚至是争斗的场域里。
“有一些很荒诞的事情,你会发现,很多时候他们追求的是一个虚幻的东西。”何志会说,“他们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何志会正在检测窃密设备
那些用肉眼无法看到的早上九点,何志会开着一辆银灰色小汽车来到位于深圳市龙华区的公司楼下。
公司二楼的办公区,年轻的员工们已经敲击键盘如飞,回答着人们关于防窃密的各种问题。屋里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检测设备,用来帮助客户检测那些定位、窃听、偷拍的窃密工具。
在墙上的挂钟和金色的帆船内,都藏着一粒人们用肉眼无法看到的针孔摄像头,这些是何志会向客户演示检测设备时使用的“道具”。
在“反窃密”行业,何志会已经做了10年。在公司的网站首页上,放着他的大幅工作照,右侧写着他的介绍:反窃密专家。
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大块头”——一个带拉杆的黑色箱子,里面装着节点探测仪、便携式扫描仪等检测设备。如果客户需要上门检测,何志会就会带上这个箱子。如果是乘飞机前往,他会在安检时耐心介绍这些“家当”的用途。有次去酒店做完检测,他把箱子寄存在前台,服务小姐满脸惊奇:这么大的钓鱼箱啊?
何志会的电话响起。
“听说你们可以找车上的定位器?”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何志会告诉她,价格1500块,需要把车开来公司才能检测。
约定的日子到了,开车来的是个男人,说是女人的同事。按照流程,何志会问了个最基本的问题:是二手车吗?
如果答案为“不是”,大概率是无线定位器,被家人、朋友“随手塞的”。如果答案为“是”,那除了无线定位器,极有可能还存在有线定位器,他会多关照车的夹层等位置。
何志会留圆寸,穿黑色的T恤、长裤和白色运动鞋。戴上两只白色手套后,“狩猎”开始了,他的动作沉稳且熟练。
不到一个小时,“猎物”——一个潜藏在车门内侧夹层的有线定位器,那个盘绕在客户心头的“幽灵”——被找到了。
“留着吧。”男人跟何志会说,他不想把定位器拆掉。“你教教我,不想让它正常工作时,该怎么做。”男人回去后的第二天,女人打来电话,“你们昨天把定位器找到了没有?”何志会心里犯嘀咕:这奇怪了,你叫他来的,他回去没告诉你?
“你同事过来这边检测的。是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他试探女人的口气。“你们那边这一块检测很厉害,难道检测不到?”对方又把疑问扔了回来。“你问一下你那个同事。”何志会说,他谨慎的回避着措辞的“雷区”。
挂了电话,他已经把情况猜了个大概:男人故意留着定位器,回去后没告诉女人实情。定位器或许跟女人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她装上去的。
何志会做的是技术活,而人情的微妙之处,看破,不说破,是在这一行立足的不二法门。
客户不单单是普通人,还有一些上市公司和金融机构,在重大会议或重要节点前,企业为了安全起见,会请何志会做一次全面检测。
有的公司老板初次接触检测时,将信将疑,何志会说,“你先放,找不到我分文不收”。老板把录音笔粘在了沙发下面,何志会的团队用节点探测仪检测,很快就找到了录音笔,老板也随之变得客气起来。信任慢慢建立,他们跟一些公司开始了长期合作,定期开展上门检测。
如果不出门检测,在公司里,何志会还要盯新产品的研发——一款便携式扫描仪,以及解答客服无法处理的棘手问题,例如快速辨别出偷拍设备,以及指导客户房子的哪些地方通常会藏有窃密设备。
晚上十二点,何志会公司一层的广告牌还亮着红灯。那辆停在楼下院子里的银灰色汽车顶棚上落了灰尘,屁股上留着刮痕。十多年前,何志会买下它时,还是一名私家侦探。
几分钟后,何志会驾驶着银灰色小车拐了个弯,上了主路,渐渐隐匿在灯火灿烂的城市之中。
何志会在演示被装了窃密设备的饮料瓶
“踢破脚趾头”何志会第一次事业上的“黄金时代”是2005年,以及那之后的四年时间。
那一年,何志会30岁,在部队里生活了十年刚刚退伍,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一份“事业”。他认为自己年龄大了,无法像其他年轻的战友那样从保安慢慢做起,或者回老家到安排好的“小单位”上班,“那样做不出事业来了”。
他来到深圳,在这座以“深圳速度”著称的、“特别有活力”的城市里,何志会踏入了让他感到新鲜、刺激的私家侦探行业。在他的眼中,那时也是私家侦探的“黄金时代”——在“谁主张谁举证”的法律背景下,民间对“取证”的需求增加。何志会觉得,这件“带一点社会正义感,可以替人打抱不平”的事可以当作一份事业来做。
在一家私家侦探社做了三四个月后,何志会很快在这个行业摸索出规律,决定出来单干,他成立了一个自己的公司,名叫“金盾调查”。公司有三个人,每天都有活干。
当时的行业竞争也激烈,何志会那时加了30多个私家侦探的QQ群,每个群里有三五百个全国各地的同行。在深圳当地都市报上,经常同时刊登着十几个私家侦探社的广告。
一开始何志会觉得做私家侦探是个技术活,需要注重的是技巧:拍摄时,只管把镜头对准,眼睛要看着其他地方,不能紧盯着被拍摄者;如果被别人注意了,要立马放弃,当个“路人甲”正常经过,实在不行就换搭档接手;调查出轨男女同居的地址,即使知道是哪一个小区哪一栋楼,也不能贸然跟上去,地下室车库的电梯是个更好的突破口,隔着车窗看对方上了几楼,等对方下次回家,就在那一层等着,磨磨蹭蹭的进电梯,不经意的打量他住在哪一户。
完成“取证”工作,拿着影像资料找客户结尾款,曾是何志会以为的每一单工作的“完美”结束。直到一天,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客户怀抱着不满一周岁的小孩,在看到真相的那一刻大哭,他发现,自己在这项熟练的技术活面前,懵了。
女客户的丈夫是一家保险公司的高管。当时他们的孩子还在吃奶,丈夫却有了外遇。何志会坐在一家餐厅,隔着窗玻璃,快速拍下女客户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对面餐厅互相喂饭以及搂抱在一起的画面。
拿着“证据”去见女客户的那天,何志会跟她约在一家咖啡厅。看到照片和视频的时候,女客户当场崩溃,不停地哭。
他试着去安慰她,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他知道,她这个婚离定了。“难道这是她要的结果?难道这是我们希望的结果?”回去以后,女客户哭泣的画面在何志会的脑袋里萦绕了好久。
这件事情之后,再做婚外情的调查取证时,他给自己多加了项“业务”:适时给客户一些指导和建议,避免他们在冲动情况下做出不冷静的决定。
不久,一个38岁的女客户找到何志会,委托他搜集丈夫出轨的证据。在跟踪丈夫行踪的同时,何志会也给女客户根据情况出主意:“他们吃完饭也不回家,像两具僵尸晃来晃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时……她哭了,这说明她现在已经很着急了,你该干嘛干嘛,不要离婚,先拖着”、“他们已经开始吵架了,之后会谈到赔偿”。
不出所料,对方提出了100万的赔偿。女客户最终没有离婚,这样的案例在何志会眼中,是有“正面”结局的那一类。但他心里仍有说不出的滋味:“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啊”。
即便是在私家侦探这一行做得最“红火”的日子里,它仍是一个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职业。
2009年2月28日起施行的《刑法修正案(七)》第253条中增加了“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罪”:窃取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或者单处罚金。
2009年8月,警方在何志会公司的电脑里发现了五份通话清单,并从他的U盘里发现了一些信息资料。何志会因“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罪”,获刑7个月。
在私家侦探这个他曾以为“正义”的事业上,何志会“踢破了脚趾头”。
何志会在接受媒体采访
跟以前的自己“对着干”“当时知道可能违法,但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何志会说。
7个月的牢狱生活,把何志会和外界的联系切断。之前客户每天会给他打50多个电话,现在他全看不到了。狱墙外,每天往搜索引擎和都市报投的广告钱,还在哗哗哗的流。狱墙内,他在焦躁不安的同时,也锻炼身体,看新闻,学法条,打牌、打坐。到第三个月,焦虑偃旗息鼓了——他意识到自己当初确实不懂法,也让他对私家侦探这一行彻底死了心。
外面,行业大环境也悄悄在变。
离开的“真侦探”越来越多,而以私家侦探名义做广告,收了客户钱就跑路的“假侦探”却出现在搜索引擎的首页。在被抓之前,何志会已能明显感到客户与自己之间的不信任感在增加:客户怕他是骗子,沟通信息时总是说一半留一半;他怕客户是钓鱼执法者,做起来也战战兢兢。
何志会记得有条新闻:重庆的一个侦探带着委托人上门“捉奸”,直接推开门拍照取证,后来被判了刑。
他想,如果没有那“踢破脚指头”的7个月,他可能还会继续在法律的灰色地带游走,也许哪一天,可能真会撞得头破血流。
重获自由后,何志会发现,以前的同行,有人转型去卖二手车,有人去了互联网公司,还有人去生产和销售数据线。何志会考虑了很久,觉得其他的行业隔行如隔山,“既然我是研究偷拍设备的,现在偷拍违法,那我就把偷拍设备检测出来,拆掉,那不违法吧。”
何志会跑到深圳华强北电子市场,租了个玻璃柜,卖检测器材,用来检测偷拍、窃听、定位设备。凭着一股倔脾气,他开始跟以前的自己“对着干”。
那时候,市场上刚刚出现一款检测设备,销量并不好。“很多人才刚刚认识针孔摄像头,不知道也有检测设备,感觉挺高深莫测的。”何志会记得有朋友跟他说,以前山西煤老板人手一部检测器。
他把检测设备买回来,拆了,自己研究,请教别人,再改进,开发新产品。慢慢的,何志会有了自己的团队,从华强北的小柜台,搬到了龙华区的办公室。
产品研发出来,一开始主要是通过QQ群来销售,他也自己摸索着做网站。
那时的深圳华强北电子市场,路面上,商贩们售卖着各类窃听器、针孔摄像头,地面下,隧道里,宣传“如何建网站”的人拿着厚厚的宣传单在发。何志会跟网站公司的技术人员套近乎,请吃饭,请教技术,关系熟了,对方就慢慢透露一些诸如怎么加内链、外链的办法,剩下不懂的,他会再去网上搜一搜。
“优化网站,就好像你养了一盆花,不浇水,就一直可能在20页之后了,没准它就会慢慢死掉了。你要一个网站排名慢慢起来,就要每天很精心的去给它施肥浇水。”何志会说。
这个过程快则半年,长则两年。那段时间,他有三个网站在同时优化,为了冲排名,每天给每个网站加3篇新闻,加关键词,加链接……花了一年半的时间,三个网站的排名都很靠前了,突然有一天,在前20页看不到了。“它故意打击你。你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你要重头再来,但你有多少个一年半?”
何志会在检测窃密设备
“夜里想了千万条路,早起还是磨豆腐”何志会意识到这条路行不通了,只得另找出路。“夜里想了千万条路,早起还是磨豆腐”,那段时间,他白天不出门,晚上睡不着,为了抵抗失眠,他开始频繁抄经文。
温饱成了问题,年龄也在一岁一岁的增长,家人开始有了怨言。春节回老家过年,父母说起,村子里头,谁又买了车,谁又盖了楼,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失望。
做私家侦探的时候,他一直跟父母隐瞒自己的真实职业,说自己是在华强北的科技公司上班。现在,转了型,“见了光了”,他们依然觉得他“不务正业”。
有年春节去拜年,丈母娘语重心长的跟何志会讲,“不要一年到头像个水葫芦啊”。“是啊,是啊……”他应和着。
家乡的环境让他感到压抑。“那时候讲究商品粮户口,要看你有没有工作,是不是公办的,有没有职称,特别讲究这些。”何志会想起十年前在老家自*的好友,他两次参加公办教师资格考试,都没考过,女朋友也同他分了手。何志会不知哪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记得,自*前,同学回到家,跟妈妈讲:帮我揉一揉脑袋吧,我已经半个月睡不着觉了。
两人关系很好,同学的离世给何志会很大的刺激。他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活着?“我迟早要死,就好像这个人是一部电影,迟早要看完的,不好看我就走了。”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把这件事想通了:“人生结局都是一样的,过程,你追求的是过程。”
过程中也常有看不到希望的时候。
有一次,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心里头堵得很:这么多年,还不如打工,还不如去流水线,还不如去捏馒头啊。
迷茫状态持续了半年。他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入错行了?以前做私家侦探入错了,现在又错了?
转机出现在2010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一个朋友,从广州沙河的市场上拿服装,然后通过电商平台售卖。“一件库存没有,今天拍了多少,立马去市场拿回来,把线头剪一剪,发货”。
他开始试水电商,市场逐渐打开。相比华强北的小柜台,电商平台的客户来自全国,还可以及时收到反馈,用于产品改进,形成良性循环。
另一边,偷拍设备的技术也在更新。“以前用数字信号偷拍,现在切换到WIFI信号了,检测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市场逼着你一定要往前不断地研发产品”。何志会像个猎人,而那些偷拍设备则像是狐狸,狩猎场上的较量一直在升级。
今年7月,央视播出《“91大神”落网记》,揭露了从偷拍到网上出售色情视频的整条利益链。
何志会也感受到了一些变化。“以前偷拍,多是个人带目的性的行为,例如男朋友监视一下自己女朋友,可能就是为了证实什么事,小范围自己看一下。但这一次为什么闹这么大,它是有一个偷拍的贩卖的利益链。其他人在上面观看直播,把人家脸都拍到了,这种造成的恐慌就特别大”。
以前来找何志会检测的,以单位或有身份的个人为主,是一个小范围的群体。这些年,大众群体开始重视个人隐私,越来越多普通人开始向他寻求帮助。他的业务量翻倍的增长。
何志会觉得,相比过去,现在的工作单纯了许多。只做检测,不多掺和,他给自己总结了八个字的工作方针:尊重隐私,实事求是。
今年10月,上海一家媒体请何志会去做直播,节目组提前在酒店房间内布满针孔摄像头,他协助主持人、“黑客”一起把它们找出来,同时做一些“防偷拍”知识讲解。
节目录制结束后,他跟当年做私家侦探时的老搭档坐在沪上的餐厅里,聊了聊一起打拼的过往,和接手的那些“千古奇案”。
“那可能是我们之前,长这么大都没有遇到过的事情啊。”老搭档说,他现在转型从事二手车行业。
“那时候我们真是充满激情,也不知天高地厚。”何志会说。
他还记起儿时在湖北天门老家的一件事。那时他上小学四年级,已经半年没吃过荤了。深秋时节,傍晚天光黯淡下来,他去家后面厨房,找到了一大碗咸菜,已经剩的不多了。吃到最后一口,哦,还有一块瘦肉啊。他高兴坏了。夹起来一看,原来是块腐乳。
三十多年后,温饱不再是难题,能不能干出一番事业是他眼前最看重的事。
看多了现实中光怪陆离的“荒诞”,何志会还是会时常感到不解:“他们追求的是一个虚幻的东西,结局大都是不好的结局。你要真是无聊,抄一下经文也好,干嘛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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