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北卡罗莱州的阿什维尔是著名的旅游城市，整座城市坐落在蓝岭山脉（blue ridge mountain）上，属于阿巴拉契亚山的一部分，以群山萦绕的蓝色雾气闻名。秋天到阿什维尔蓝岭山脉观赏层林尽染的秋叶，是许多美国人的人生必去清单。还有建于1890年代的美国最大私人住宅比特摩尔庄园，建于1905年的天主教堂——圣劳伦斯乙级圣殿，都是美国历史和建筑的璀璨瑰宝，每年吸引了上百万人参访。
然而我们到访阿什维尔主要是为了探访我们的朋友派翠克，和他服务的社区农园——和平花园和市集（以下简称和平花园），亲身感受他说的，通过食物和农业，重新连接起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区文化的美好经历。
阿什维尔的蓝岭山脉
农园、市集还是艺术村？
和平公园门口标志性的铁艺雕塑
和派翠克约在和平花园正门见，车开进阿什维尔西部伯顿街不久，就看到街边一个巨大有三层楼高的铁艺雕塑。戴着礼帽、穿着背带短裤的孩童，坐在一个像牛又像驴的憨态动物上，右手拿枪，左手捧花，似天真又严肃。
派翠克是我们在佛罗里达大学多族群生态园地（以下简称佛大菜地）种菜时，共同耕种了三年的好朋友。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佛罗里达大学校园关闭后，他临时决定搬到阿什维尔的姨母家，同时在和平花园做志愿者，2021年成为正式员工。他负责的工作跟我们之前在佛大菜地时的工作非常相似，带领社区周围的居民，尤其是青少年和儿童，一起在社区花园里种菜、收获，举办跟食农相关的活动。他说，虽然疫情下这类活动受到了很大限制，但与社群的互动，与土地相处，让他找回了一些生活的意义，以及对抗无常的掌控感。
和平花园游览指南
走进和平花园，左边是一把巨大的木伞，中段用圆形木板围成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干洗手液等清洁用品，桌子下装在育苗盆里的幼苗，供社区居民免费取用。木伞后面，是一个木制的“农夫市集”小站，白板上写着当日农夫市集售卖的有羽衣甘蓝、嫩西兰花、芹菜、大头菜、薄荷和百里香。时值6月底，虽不是盛夏，蔬菜们也都放在小型冷藏箱里。顾客们可以自己从箱子里取用蔬菜，现金可以投进旁边的小罐子里，也可以在网上通过捐款的方式线上付款。付款的金额却可以根据你的收入来，白板上列出的只是参考价格。在和平花园的脸书页上，可以看到他们时常在收获季举办临时的农夫市集，看到消息的人都可以到花园来，免费领取或者随心意支付蔬菜和幼苗。
花园右侧，正对着农夫市集，就是六七个种植箱，里面高低种植着绿叶菜、莳萝、百里香等香草，还有虞美人、玫瑰等吸引授粉者的花草。种植箱里还立着各种木制、铁艺装饰，花园的木栅栏上，挂着各种主题，昭示精神和力量的丙烯画、油画，自然与艺术之美融合于一处，让这座花园与其他花园迥然有别。
和平花园农夫市集
沿着泥土路走上去，入眼都是再利用的各种“垃圾”，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种特别的艺术。不可回收的塑料桶、饮水机桶和塑料瓶，搭上一个铁架子，用铁丝网固定后，变成了一匹马的模样。消防栓、旧水管和灯泡，组合成一个类似小黄人的小怪物，搭配着废旧的滑梯和儿童车、断臂的玩偶，在遮蔽了黄昏光线的参天古树下，显出一种阴郁的恐怖感。园中甚至专门辟出一小块这样的恐怖艺术区，名为“都市梦魇”，有胆色的游客，可以试着夜探和平花园。
“都市梦魇”回首艺术区
和平花园里用塑料瓶做成的马
沿着小路缓缓上走，到处可以看到巨幅油画，有印度圣雄甘地，也有黑人领袖，女性领袖头像，紧握拳头和标语“黑人的命也是命”。沿途的建筑墙上或者公告板上，贴着各种黑人领袖的事迹海报，比如Mae Carol Jemision, 她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第一位登上太空的黑人女性宇航员，同时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工程师和医生。加上各种反战、反消费主义的标语、广告牌，整个花园仿佛一个愤怒的反抗者，强烈地希望得到认同和关注。
和平花园里张贴的非裔美国人历史海报
和平花园内，美国第一位黑人女宇航员Mae Jemision海报介绍
和平花园围栏上的油画，标语写着“黑人的命也是命”
但是再往上走一点，看到一座明显用废旧材料搭建起来的房子，又感觉到一种温和包容的力量。铁皮屋顶上装着太阳能板和雨水收集管道，大门是由一块从石油公司TEXACO回收来的铁皮对半切开制成。房屋正中是一个长条形木桌，还有十几张折叠椅。靠墙的书架也是废弃木板制成，放满了书和各种艺术品，连里面放置着地油画，都显得更从容。这里是和平花园的图书馆和教室，供社区居民和访客休息、举办活动时使用。
废物再利用建筑：和平花园图书馆
和平花园内回收艺术
图书馆大门，是从石油公司TEXACO回收来的铁皮做成
图书馆内部
从图书馆出来，从另一边往下走，还会看到一个作物温室和工具房，一个大型的木制舞台，一个户外烤窑和篝火区。所有这些设施都提示着，这是一个展示和交流的地方，一个可以一块劳作、一块做披萨面包，一边喝杯啤酒办派对的社区中心。
和平花园里的户外烤窑
从社区花园开始，种回自己的内心家园
鲜花、蔬菜和艺术互相辉映的和平花园
和平花园耕种区
这里之所以出现这么多关于种族和反抗意识的宣传板，跟和平花园的历史分不开。
和平花园所在的伯顿街是一条历史悠久的非裔美国人聚居街区，自1911年就由社区公民领袖皮尔森E.W.Pearson牵头成立，在1967年更是成立了伯顿街社区委员会，成为了整条街发展和决策的顾问委员会。早在100多年前，这里就诞生过阿什维尔第一支非裔美国人半职业棒球队，第一个区域性的农业集会，全美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The 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 ) 在北卡罗莱州的第一个分会……
橘色的巴士，承接非裔美国人历史街区导览服务
在1950年代和1960年代，伯顿街社区还好几次反抗了针对周边街区的扩建计划，防止社区变得贵族化，让普通居民无法承受只能搬离。可以说，这是一个充满着奋斗和反抗精神的街区。但持续多年的药物滥用，也让这条街慢慢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和安全感，人们甚至害怕走出自己的家门。
DeWayne Barton是伯顿街长大的小孩，他们家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四代，这个社区还有很多家庭跟他们一样，都是传承百年的老伯顿人。DeWayne还记得他小时候，社区里的人总是互相鼓励，给孩子们提供打零工和跑腿的机会，老人们也愿意分享他们过去的见闻。离家多年后，他和妻子 Safi Martin回到家乡，却发现这里早失去了记忆中的温馨。2003年，第二次海湾战争在伊拉克爆发，美国作为发起战争的一方，却让很多美国人陷入到强烈的痛苦和不安中。DeWayne 和Safi，决定做点什么，就算不能叫停战争，至少可以把和平带回他们的老家——伯顿街。
伯顿街边盛开的虞美人
Safi从小在农场长大，同时也是一个精神卫生专家，她清楚地知道耕种自己的食物——而不是排队等在超市柜台后面，带来的安定，直接从藤上采摘一颗还带着阳光温度的瓜果，带来的喜悦。共同耕作，分享收获，这些能量可以帮助修复一颗颗受伤的灵魂，让人们回到自己内心的家园。他们决定从种菜开始，修复他们的家园。当时，夫妇俩租住在DeWayne的叔叔Fred的一个小平房里，他们找了一圈后，发现自家住房后面那一片杂草蔓生的地，就很适合垦荒耕种。Fred同意他们在这里做一个社区花园，只要求回馈给他一些自家种的番茄。
后来夫妇俩购买了这块地，以此为基础，邀请来无数的志愿者、年轻人、艺术家和工匠，帮助他们一步步建起了如今这个社区天堂。不只遍布蔬菜、本地植物，还有数不清的艺术作品，以食物和艺术串联起人们，减轻对药物的依赖和恐惧，让人们重新走出家门，重建社区精神。
我们在阿什维尔待了三天，离开的那天，和平花园正在举办一场花草茶品鉴活动，包括我们一家在内，有五六个非裔小朋友坐在了相隔2米的椅子上等待品鉴。工作人员提前冷泡或者现场热水冲泡晒*各种花草，分别递给孩子们嗅闻和品尝，然后请他们说出最喜欢的一款茶，最后再揭晓这些茶的药用功效，比如香味浓郁的香蜂草茶可以提高血管和皮肤弹性，薰衣草茶和西番莲茶可以减轻压力，帮助睡眠等。知道我们是派翠克的朋友，临走时，他的同事赠送了我们一些晒*花草茶末和自制的纱布袋子，让我们在旅途中也能放松身心。
让生活成为你本身
还给孩子们一个学习
玩耍还能赚钱的地方
和平花园一角
从第一个社区花园，也就是和平花园开始，每周六的上午10点到中午，是共同耕种时间，所有人无论老幼，新老居民还是访客，都欢迎一起来劳动。拔草、给番茄立辅助杆、给步道铺上木屑、收获蔬菜、堆肥……花园菜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收获季的每周，和平花园会把所有的产出都集中起来，称重后再分类分装，送给社区里的老人和志愿者，分不完的时候还会邀请大家一起来制作各种加工品，比如果酱、酸黄瓜、开胃小菜或者酱料等等。
与社区的互动越多，他们得到的回馈和信任也越多。Martha Jane，她的朋友习惯叫她Mot，就住在和平花园往坡下走的一小段路。看到社区花园带给伯顿街的正向改变，她问“你们想不想扩建？”，她愿意把家旁边那块荒地捐出来。Safi的父亲从自家农场开来一辆小型卡车，用一个周末就把这块地清理出来，结果发现这是一块需要改善后才能耕种的硬粘土。一开始，他们在小块最肥沃的土地上种植蔬菜，在志愿大学生们的帮助下，他们不断改进土质，增加耕种面积，还建起了一些教学用设施，比如一个完整的社区堆肥系统，一个回收邻居屋顶上的雨水，再利用重力原理，灌溉社区农园里的雨水回收利用系统。
配合土质，他们在这个社区花园里，种了一小块果园，苹果树、葡萄藤、蓝莓树和无花果树等，让这个社区花园成为产出最多的农园。Mot在2019年去世了，但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花园却将一直活下去。她的女儿爱丽丝现在仍住在花园后面的小平房里，每周，也都能收到从她母亲的花园里种出来的蔬果。对她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铭记方式了。
玛莎简花园，一个孩子学习、玩耍的地方
玛莎简花园的外围也打理得很好
玛莎简花园里看到的一只野兔
当时六岁的女儿走进Martha Jane花园
派翠克（左一）带我们游览玛莎简花园
除Martha Jane之外，邻近的圣保罗传教浸信会也把他们的土地捐出来，作为第三块社区农园——藤蔓花园用地。我们到访时，这里已经建起了一个温室，如果运营得好，以后冬日非种植季节，社区的老人和孩子们也能吃上新鲜的蔬菜了。
建有温室的藤蔓花园
藤蔓花园由圣保罗传教浸信会捐出作为社区花园
派翠克（右二）带我们参观藤蔓花园
十几年来，DeWayne 和Safi帮助建立了多个非营利组织，比如为边缘群体提供职业训练和服务，帮助他们找到工作的公益组织Green Opportunities。另外一个Hood Huggers Internationals，野心更为庞大，希望复制和平花园的模式到更多的社区，帮助本地人、非裔美国人和其他有色群体，在文化和社区的滋养中，孵化出一个个企业或者社会企业，不止让人们摆脱药物成瘾找回健康，同时也能收获财富，获得自足。目前和平花园和Hood Huggers Internationals，主要依靠社会捐款、申请各级政府补助、提供社区历史收费导览、举办活动、售卖农产品等方式，来维持经营。
派翠克就是因为得到一笔补助支持，才能够从志愿者变成员工。他2020年夏天开始，负责三个社区花园的耕种，同时带领社区孩子们在菜地里学习、耕种和玩耍。每个来这里干活的孩子，不止可以收获新鲜水果和蔬菜，还能领取到一点津贴，就像DeWayne小时候帮大人跑腿赚零花钱那样。
因为有孩子们和社区居民的悉心维护，如今的伯顿街两侧沿途安装了几十个不同大小的种植箱，有的种着应季蔬菜，有的只种花卉、香草，一路上蝴蝶翩跹，蜜蜂忙着授粉，一派生机盎然。DeWayne小时候的那个社区，仿佛又被大家种了回来。
食物、农业、艺术，用最温柔中性的方法，连接起不同肤色、宗教背景的人，也连接起了游客与本地居民。旅途中，如果有什么捷径可以快速而深入地了解一个地方，社区花园、农场和农夫市集就是渠道。
2021年6月，我和女儿在玛莎简花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