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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刺猬公社,作者 | 欧阳,编辑 | 园长
三月眼看要过完,林橙突然意识到,这个春天好像少了些什么。
起初是看到植树节弹出的软件推送,让她去种下一棵树苗;然后是看到朋友圈里发的“北京大雪”,倒春寒带来的雪花漫无目的地在空中飘着;再是去KTV时听到朋友点的一首《永不失联的爱》,旋律在昏暗的包厢里回荡,有些过分的熟悉。
打发时间刷微博时看到网友发的一条“好想选秀啊”,才终于解答了林橙一时间泛起的迷惑。那些让她觉得熟悉、产生联想的瞬间,都在关于“选秀”的回忆里找到了来源与对应。
2022年的这个三月,在他们这些“秀粉”眼中,注定是一个不同于前几年的、冷清的春天。
田予觉得,自己应该被称为“困在时间里的秀粉”。
这个形容来自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影片里安东尼·霍普金斯饰演的父亲因为身患阿尔茨海默症而记忆错乱,重复、碎片、混乱的感官叙事画面与时间线给了观众一种仿佛身陷迷宫的悬疑感。
一定程度上,田予也被困在记忆的迷宫里了。
那天刷微博时,她看到了一则“徐明浩确诊新冠”的消息,突然有些恍惚:这个名字听起来好熟悉。过了一会儿田予才想起来,徐明浩就是“小八”,是《青春有你》第一季里的舞蹈教练。一些关于《青春有你》的记忆被再次上色,田予突然很想回头再看一遍这档她当年用心良多的选秀,于是从11点到第二天凌晨4点,她花了五个小时跳着看完了一整季节目,只余下了一些名为“怀念”的情绪漂浮在即将天亮的深夜。
这样的秀粉可能不在少数。2022年“秀粉命运般的4月6日”,#偶像练习生决赛四周年#和#青春有你第一季决赛三周年#的话题接连登上热搜。话题相关微博和实时广场里,粉丝们纪念着这个日子,怀念着那些已经解散的“限定团”,也有人只是单纯回忆起了那些追选秀的日子,怅然地说着“谁能懂我”,又或者是“死去的选秀突然开始攻击我”。
“秀粉”该如何定义,在互联网上存在多种说法。
2018年现象级的《偶像练习生》以来,每年年初都会如约而至的选秀综艺逐渐成为一年一度的娱乐狂欢。一批又一批年轻的练习生搬进大厂影视小镇、广州长隆乐园和儋州海花岛,站上灯光炫目的舞台,迎接“全民制作人”们的投票与评价。
这些“全民制作人”中的一部分,就可以称之为“秀粉”。他们热衷于深入地参与到每一场盛大的选秀节目中,虽然深谙这类综艺的套路与“剧本”,但总会因为选手们亮相时洋溢的青春气息而一次次地扎入节目里,开始“真情实感”的追选秀之旅。
和一些个体的故事与情绪相比,选秀节目们过去一年的遭遇要更加跌宕。
2021年8月,广电总局开展了网络综艺节目专项排查整治,要求“严格控制偶像养成类节目”,随后出台的一系列相关细则也是更具有针对性的对选秀类节目做出了要求,从打投等选秀节目的核心机制进行整改。
或许在更多人眼中,选秀节目在更早之前就已被宣告结束。
2021年5月5日凌晨1点,北京市广播电视局责令《青春有你》第三季节目暂停录制。36氪发布的《2022,今夏再无练习生》一文中,当时的节目组工作人员回忆起总决赛被叫停时:“就像一艘巨轮马上驶入港口,忽然被叫停,船上所有人都懵住了。”
当时的参赛选手草鱼也在之后的一次直播中描述起了自己“短暂的决赛夜”:“一打开门说‘回家咯’,我说回哪个家,他说该回哪回哪,我说不录了吗,他说不录了。几十个人上百个人挤在走廊里,抓自己认识的人疯狂合影,拍完就真回家了。”
田予和林橙也在那个夜晚共同经历着难捱的等待,她俩在不同的空间里同时辗转难眠,频繁地刷新着手机里的各式软件和论坛,关注每一条跳出来的消息。恍惚间,林橙甚至有一种被“宣判”的感觉,她能感觉到即将到来的不是个好消息,看似平静的夜晚在酝酿着倾覆,早就危如累卵的选秀似乎无处可逃。
突然刷出来的一条“《青你》录制地大厂附近失火”的帖子让田予心里一紧,她转发给一起追节目的朋友,心情沉向谷底。朋友感慨:“好像看到所谓‘努力’、‘幸运’和‘机会’都湮没在宿命的火焰里了。”帖子里模糊的照片闪着火光,好像在一瞬间就要把练习生们努力过,存在过和闪亮过的痕迹给烧掉。
即便已经快一年过去了,林橙回想起当时的情绪,仍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扑面而来,不仅是回忆的迷宫,情绪也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停留在那段记忆里。
《青春有你》第一季时,田予是陈宥维的粉丝,她第一次如此全身心地投入到选秀节目中,打投也是十分上心,结果在出道夜因为排名浮动超出预期而大失所望,几度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被资本操控着的”,但又总会在下一次选秀开始时再次参与其中。“这是什么记吃不记打的精神,总觉得能尽自己的力量改变资本的操控。”她自嘲。
田予记得自己看过的一段视频,大厂门口的“站姐”总是会抓住练习生下楼买零食的机会朝那些自己pick的选手喊话,即便其中许多都是一轮游的陌生选手,她总是一次又一次被这些影像感动到。喊话里经常出现的一句话就是,“要看到大厂的春天”,粉丝们期待他们能在这场残酷的“大逃*”里走到最后,在温暖的春天“出厂”,开始讲新的故事。
“但属于选秀的春天永远不会来了。”田予觉得。
在刺猬公社与三土的交流中,“无聊”这个词的出现频率有些太高了。
她是一名资深秀粉,几乎追过中韩两国的所有偶像选秀,今年这个没有选秀的春天,三土无奈回归了“老本行”,当回了一名电子竞技粉丝,在比赛日看看英雄联盟职业联赛打发时间。
在三土看来,内娱缺少了选秀和耽改后实在是显得有些无聊,加上电视剧和综艺的质量也没有到太高的水平,“觉得无聊”是很多网友共同的想法。根据她的观察,“很多之前的选秀粉丝都开始关注竞技体育、电竞了。”
为什么竞技体育能成为选秀节目一定程度上的替代品?原因正在于,两者都有着极高的内容张力,能够提供持续不断的用户爽点。
作为一种娱乐阈值极高的节目类别,选秀节目首先是娱乐工业发展到相当程度的标志,从真人秀到音乐舞蹈作品、工业化的培养体系,无不塑造着新世代的美学话语制造了众多媒介景观;其次,它的商业模式是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消费发展趋势,站在消费金字塔顶端的Z世代被媒介环境所影响,在选秀节目的整个生态中充当起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人类进化至今,就如同习惯了唾手可得的糖分与油脂一样,我们也习惯了大量的信息与高频、高刺激的休闲娱乐内容。这样的信息背景下,被选秀的各式抓马剧情、深刻羁绊养叼了胃口的观众们很难闲下来,他们需要足够丰富的文本满足自己的情感需求,本就有商业化属性又极富张力的体育竞技由此成为了许多粉丝转移注意力的选择。
2021年的东京夏季奥运会或许就已经有了迹象。中国乒乓球队东京奥运会上统治级的表现再次吸引了众多粉丝,本来可能就像此前的数届奥运一样,比赛结束后人们的关注就会逐渐减少,但似乎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随着社交平台的推动,加之许多年轻队员场内外的表现,“国乒”粉丝群体开始不断扩大,且开始内部分化。
三土对此颇有体会。2022年2月,国乒开启三亚集训,备战2022各项大赛,然而三土却在微博上刷到了许多选手的“下训饭拍”与“直拍视频”,这让她颇为吃惊。那些“饭拍”内容与曾经秀粉们拍的练习生“上下班”并无区别,并且在饭拍图交易超话内,出那些选手图的也不在少数。
“还有新生代那些小将(的粉丝),掐架的方式,明显能感觉就是‘秀粉味’,以前娱乐圈粉丝那种方式。”三土补充道。她的微博首页也有一些朋友在关注乒乓球,有喜欢马龙的,喜欢樊振东的,也有喜欢“莎头”的,说到这里,她停下解释:“‘莎头’是一个BG的混双Cp。”
作为“国球”,我国的乒乓球成绩在国际赛场上一直就很好,运动的普及度、观赏性都有较高水平,因此关注度也高。一般来说,秀粉群体比较年轻,学生占了大部分,夏奥、冬奥都是在国内的寒暑假期间举办,闲暇时间多,自然关注的也会比较多。
况且体育竞技本就是戏剧感十足、强冲突性的,运动员所代表的人类勇攀高峰的意志,永远会引得所有人都受到其鼓舞、为之叫好,同时职业运动员无法避免的伤病、状态和年龄问题,则更是为运动员们加上了一圈“我与天斗”的光环。正如竞技体育粉丝时常提及的,竞技体育的反义词是“圆满”,遗憾组成了大部分运动员的职业生涯,而这些故事又被人咀嚼多年,文本的厚重性和宿命感都有着更深刻的意涵。
三土在冬奥期间也认真看过一些比赛,但并未十分深入粉丝圈子,她有一次点进了一位冰上运动员的超话,随即被里面各种熟悉的饭圈话术劝退,感慨道:“有时候对运动员的喜欢,可能也是种困扰。”
当然,秀粉们也不是只转移到了竞技体育的圈子,更多还是在娱乐的范围内有限移动。
2021年韩国M-net(《Produce101》系列制作公司)的《Girls Planet 999》是一档将中日韩三国练习生集结起来票选女团的节目,10月底决赛夜时在国内也引发了颇大的讨论。林橙也是当晚才发现,自己本不关注韩娱的微博好友也在看这档节目,那名好友“照例”转发了好几条骂制作公司的微博,为自己的pick愤愤不平。内娱的好友们,又在韩娱的一档节目中相遇了。
如果真的还想看选秀,也确实只有海外的节目可以满足这些秀粉了。三土告诉刺猬公社,如今她最期待的就是《Boys Planet 2022》,她听说“好像9月会开播”。从网上流传的名单来看,不少在内地选秀中有过不错曝光的选手都会去参加,但真实性几何,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消息。
过去几年总会准时到来的选秀综艺形塑了太多东西,不仅仅是名为“选秀季”的娱乐狂欢,还有许多被附加在观众身上的“逻辑”与“习惯”。例如,习惯了通过打投和集资可以提升一个人的节目曝光后,量化的数据成为了评判事物价值的唯一标准;又或者,习惯了粉丝圈子里的竞争话术时,眼前的一切都会变得非黑即白。
互联网空间中许多其他领域的“畸变”,或许也和这些“逻辑”和用户习惯的泛化有关。
很多“秀粉”的话语中,大多存有一种矛盾感:
他们每一个人都无比清楚选秀综艺节目里的套路,明白节目的潜规则,也知道什么是平台真正想要的。但了解不会让他们拒绝下一次的“选秀之约”,他们好像总是很清醒地奔赴下一场“劳作”里。
选秀综艺贩卖的始终是角色,看节目时秀粉们甚至能够猜到,节目组这样剪辑是要塑造谁的什么形象,这样的形象是给了他什么样的剧本。看多了各式各样的综艺发展后,选秀综艺里的人物在他们眼里都变得好分类了,谁是性格完整、充实的,后期能够形成完整的故事线,谁和谁能炒CP,都写在了节目的细节里。
他们极尽嘲讽,又乐在其中。这种拧巴让人很是分裂,就像一边是坚定清醒着的冷眼看客,一边又是难以脱身的“画中人”,痛苦与快乐难以二分,仿佛一半的自我被清醒地抽离出来。被各方利益拉扯开的秀粉,早已经难以弥合自身的内在矛盾。
他们到底在怀念什么?田予说,是看节目时,选手们关乎梦想的纯粹坚持和理想化表达;三土说,是节目里、舞台上一个个闪着光的人;林橙说,是置身其中时,一种找到情感投射的“寄托感”。但光从叙述的角度,这些听起来反而像她们自己的加工与想象,而非某档节目真正给到的现实价值。
于是,被加上了柔光滤镜的记忆在此时再次被回放:每一次顺位发布时,选手们整齐地朝前鞠躬;舞台上完成演出后,摆出的有点尴尬但诚意十足的ending动作;决赛夜的彩带雨下,站在出道位上的选手和未能出道的好友相拥在一起。
这是个适宜怀旧的春天,怀旧的记忆里,好像只余下了被放大数倍的快乐。
他们之后会走向何方?随着关于选秀的纪念日过了一次又一次,“秀粉”的界限会慢慢消弭,甚至被安上新的含义,终成为一个让人们感到陌生又熟悉的词汇。
而就目前的整个文娱环境来说,这样的“无趣”会延续多久,似乎很难有个答案。
不论是平台收紧的项目投资与预算,还是让从业者忧心的电影票房,又或者是一批一批取消的演出,文娱行业和它的用户,都正在寻找新的出口。
*林橙、三土、田予等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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