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宇航局宇航员布鲁斯·麦克坎迪斯二世(Bruce McCandless II)在地球上空“漂浮”,1984年2月。© NASA/Corbis/Getty
利维坦按:
我们对于自身之于宇宙之渺小的感受,很多来自媒体时代关于太空乃至宇宙的视觉报道,比如那张著名的暗淡蓝点(Pale Blue Dot),该照片也启发了卡尔·萨根,写出了那本《暗淡蓝点:展望人类的太空家园》(Pale Blue Dot: A Vision of the Human Future in Space):
暗淡蓝点:由旅行者1号拍摄的著名地球照片。© wikipedia
相信绝大多数人看到这张照片后的反应都是:面对宇宙,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地球实在是太渺小了。正如卡尔·萨根所言,“在这个小点上,每一个你爱的人,每一个你认识的人,每一个你听说过的人,每一个人,无论是谁,都在此度过一生。”更为重要的是,迄今为止,地球,是我们所知的唯一有生命居住的所在——一旦想到这点,尤其考虑到宇宙的尺度,很多人对此的荒诞感和绝望感油然而生。
由此,“全景效应”所要追问的便是:如果人们在不久的未来有机会俯瞰地球,是否会对其精神世界产生重大的影响?换言之,从上帝视角看到这个孤独的星球之后,人们会重新看待日常生活中的争执与分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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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威廉·夏特纳(William Shatner)第一次从太空归来时,感慨万千。
2021年10月,航天器着陆时,年已九十的他站在西得克萨斯沙漠尘土飞扬的草地上。没多远处,邀请他搭乘蓝色起源公司火箭实现这次太空旅行的大富翁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喷起了香槟,但夏特纳的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庆祝凯旋上。
夏特纳(左)向贝佐斯讲述太空经历。© CNBC
他语调平静地描述了在太空中看到的一切,但激动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滑落。
“你给我的这次机会,是我能想象的意义最重大的人生经历,”夏特纳对贝佐斯说,“特别。太特别了。但愿我能从这种激动中平复过来。”这位在《星际迷航》中饰演过柯克舰长的老演员显然心情激荡,思绪万千。
他在回到地球后发表的感慨让人完全想不到,他其实只在太空里待了3分钟。
宇航员特蕾西·考德威尔·戴森(Tracy Caldwell Dyson)在国际空间站俯瞰地球。© Particle Scitech
职业宇航员把夏特纳身上出现的这种现象称为“全景效应”(the overview effect)。在这些太空旅行者看来,地球就是孤悬于漆黑宇宙中的一颗闪闪发光的行星,是寂静虚空中的一片生命绿洲,怎能不令人心生敬畏?
“在太空中领略地球全貌的场面实在太过震撼,即便早就有所准备,真实感受仍是无与伦比。”1962年,第一个进入太空的美国人阿兰·谢泼德(Alan Shepard)从太空中凯旋后如是写道。他的太空之旅和近50年后夏特纳的这次旅行没有什么不同。
© NASA
进入太空后,丝绸般的云层、广袤的大陆和海洋,都落到了身下,宇航员得以从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俯瞰自己的家园——并且深入思考人类与它的关系。
“地球变得那么小、看上去那么脆弱,在宇宙里就是一个小点,小到用大拇指就能完全遮上,越发显出它的宝贵。”1974年,在“阿波罗9号”任务中绕地球10天之久的拉塞尔·“拉斯蒂”·施韦卡特(Russell "Rusty" Schweickart)在一次演讲中说道。
在“阿波罗11号”任务中有过绕月飞行经历的宇航员迈克尔·柯林斯(Michael Collins)则认为,如果各国政要都能去太空里领略全景效应,那么很多棘手的政治分歧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进入太空后,原本似乎无比重要的国别之见消失了,喧闹的纷争突然安静。”柯林斯在回忆录《传播火种》(Carrying the Fire)中写道。
宇航员尤金·塞尔南1972年12月在月球表面执行的人类最后一次任务。© NASA
有幸在月面上行走(至今总共只有12人有过这种经历)的宇航员尤金·塞尔南(Gene Cernan)迫切地希望所有人都能见识他领略过的震撼场面。“但愿所有人都能领略它的美和意义,”他在1985年说道,“尽管这也无法让地球变成乌托邦,但肯定能带来某些改变。”
30多年过去了,太空旅行仍不是所有人都能负担得起的项目,甚至,连朝这个方向迈进的趋势都没出现。不过,变化还是有的。在塞尔南的时代,能参与太空旅行的只有专业宇航员;而如今,太空旅游业逐渐兴起,航天器上的席位不再遥不可及——至少对那些可以挥舞天文数字支票的大富翁来说是这样。
自2021年夏天以来,蓝色起源公司已经将31位旅客送入了太空与黑暗的边缘。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的SpaceX公司也已服务了7名太空旅客,其中3人在国际空间站上生活了两周多。SpaceX接待的下一组太空游客将步出太空舱,小小地体验一下太空行走。
© SciTechDaily/SpaceX
随着商业太空旅行成本降低、普及面扩大,我们就有机会检验塞尔南的假设了:究竟是否只要有足够多的人体验过全景效应,他们返回地球后,生活就会大大改善,冲突就会大大减少?
不过,我们也会发现,太空旅行者身份多样化之后,他们对这段经历的描述也与此前清一色的宇航员有所不同。那么,当这些新一代的太空旅行者从宇宙空间中回望地球家园时,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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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初,弗兰克·怀特(Frank White)在地球上空飞掠而过时创造了“全景效应”一词——请注意,虽然怀特所在的高度足以清晰地俯瞰地球全貌,但还没到宇宙空间中。当时,怀特在普林斯顿物理学家杰拉尔德·K.奥尼尔(Gerard K. O’Neill)出资创办的非营利机构空间研究所工作。
奥尼尔认为,人类终有一天会住在环境与地球相仿的空间站中。值得一提的是,曾经有个叫贝佐斯的年轻人以学生身份听了奥尼尔的讲座,后来便出资创办了蓝色起源,旨在把奥尼尔的理论变成现实。
弗兰克·怀特从美国东海岸一路向西,飞掠了无数平原、山脉、荒漠。在这个过程中,他想道:住在太空里的人总是能有这样的全景视角。正如他后来写到的,“他们可以看到地球上的一切是怎么相互联系的,同时也会意识到地球人无比在意的这个‘世界’其实只是茫茫宇宙中的一颗小小的行星。”
© Tenor
为了给自己的想法寻找证据,怀特便开始采访宇航员,以便为未来的太空人类居民提供模板。截至20世纪80年代初,已经有几十名宇航员去过太空了。他们中有许多在采访或回忆录中谈及太空旅行的经历,但从未有人静下心来,深思他们看到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重大意义。
怀特在采访过程中发现,并非所有人都会因为在太空中看到的景象而有所改变。不过,怀特同时也发现,那些切实发生了改变的宇航员都会谈到一些共同主题。
怀特在初版于1987年的《全景效应》(The Overview Effect)一书中介绍了这方面的内容。经历了全景效应的宇航员,国家归属感、民族归属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身为人类一分子的认同感,那种与全人类紧密联系的感觉。
另外,这些宇航员还会感到与地球家园之间产生一种全新的纽带——要知道,地球是目前已知唯一存在生命的星球,要是没有地球,宇宙将是不毛之地——太空视角下的地球是那么脆弱,大气层是那么稀薄,无疑需要我们悉心呵护。
全景效应的想法一经问世就勾起了公众的想象,随后多年以美国太空项目为主题的图书、纪录片更是让这股热潮蹿上了全新的高度。公众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全景效应是那些有勇气进入太空冒险的勇士才配享有的一种殊荣。
1968年10月,“阿波罗7号”任务期间,宇航员沃尔特·施艾拉(Walter Schirra)凝视宇宙。© NASA
不过,芝加哥大学太空探索史学家约尔旦·比姆(Jordan Bimm)认为,全景效应不仅是一种天文现象,更是一种文化现象。这其实是一个人类故事,塑造其主题的则是各种与地球相关的环境。我们不能忽略,全景效应产生的背景是,当年美国宇航局的宇航员们有高度同质化的倾向:他们全是同时拥有工程学学位和军事经历的白人男性。这些宇航员是他们接受的多年相关训练的产物。当然,这也没什么问题,太空旅行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全新领域,需要参与者同时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
另一方面,这些在当时看来总是必要条件的相关素质也塑造了宇航员描述太空经历的语言。正如长期在美国宇航局约翰逊太空中心任职的精神病学家帕特里西娅·桑蒂(Patricia Santy)在1994年写到的那样:“宇航员们必须时刻展现他们强大的一面,一旦表现出悲伤、恐惧这样的情感,会被公众视为软弱。”如果看到地球受困于无尽黑暗之中让宇航员内心产生了那些负面情感,那么他也不太可能承认,除非他不想再执行下一次任务了。
此外,为了体现太空旅行经历有多么神圣,许多宇航员都会使用与宗教相关的语言。例如,塞尔南就说:“在宇宙里,你只能看到自然的边界,那是上帝创造的边界。”这其实也反映了这些宇航员拥有的另一大共同特征:他们都信仰基督教。当然,这番话其实也表现了美国开展早期太空项目时的冷战背景。“当时有一种氛围,就是我们对抗他们……毕竟,我们并非不信仰上帝的共产主义者,”密歇根大峡谷州立大学的文化人类学家德亚纳·韦贝尔(Deana Weibel)对我说,“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同一时期的苏联宇航员同样对太空视角下的地球之美赞不绝口,但他们的表述从来不会涉及更高层面的力量。
笼罩在早期太空探索项目之上的,还有核战争的幽灵。在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忙于在全球争夺势力范围的时代,无国界世界的想法显得尤其令人诧异。在有些人看来,这种愿景代表着希望。施韦卡特就希望自己能从美苏两方各拉来一名政要,然后要求他们:“从这个视角看看!看看!地球上那些争权夺利有那么重要吗?”
然而,还有一些人看到的并非和平的愿景,而是毁灭的前兆。韦贝尔为了研究采访过许多宇航员(匿名的)。她表示,有一名宇航员告诉她,透过航天飞机的舷窗,看向浩渺的宇宙和渺小的地球,“他无比确信人类会在500-1000年后自我毁灭。”当然,这位宇航员从来没有公开说过这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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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ceX公司送专业宇航员进入国际空间站的飞船外观时尚,很有未来感。在第一次执行太空旅行项目之前,SpaceX给飞船加了一扇巨大的玻璃窗,从外面上去就像一个鼓出来的泡泡。透过这个玻璃圆顶,宇宙全景在游客眼前一览无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家园地球。SpaceX把全景效应当作礼物馈赠给了太空游客。
© SpaceX
那么,最早这批太空游客(非专业宇航员)感受到全景效应时又想到了什么?很多人回来后的评价很传统。“很触动人心,能够改变你,”同样搭乘蓝色起源公司火箭上天的慈善家沙隆·海格尔(Sharon Hagle)告诉我,“你会看到地球的轮廓曲线,会看到云的形成过程,会意识到我们原来是这么渺小。”
还有一些太空游客回地球后的想法则与众不同。2021年,地球科学家、艺术家西安·普罗克特(Sian Proctor)在地球轨道上待了几天,她回来后告诉我,虽然她原本期待的是体验到大家常说的那种与地球之间的联系感,但最后让她印象最深的却是地球竟然是那么的明亮。
“去到太空,漂浮在宇宙空间里,沐浴在地球的光芒中,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她说。普罗克特仅仅是第四位去往太空的美国黑人女性。在地球轨道上生活期间,她为地球作画。在她的画笔下,地球的自然奇景来自一位她称作“AfroGaia”的造物主的思想。
与普罗克特一道前往太空的医生助理海莉·阿西诺克斯(Hayley Arceneaux)也站在自己的职业视角领略了全景效应下的地球。这让她想起了跨国界医疗服务的挑战。“身在太空看地球,让我深切地感觉到人类应该是一个团结的整体,但也让我想到,全球各国、各地确的医疗服务差异竟是如此之大。同样是地球,出生在这一侧的人预后怎么会和出生在另一侧的人差别那么大呢?”
阿西诺克斯在最近出版的回忆录中写道,“在太空里,我可以一次看到所有国家,于是,那种不平等的感觉就更加强烈,那是一种潜藏在美丽之下的丑陋。”
还有一些太空游客描述太空旅行经历时的语气则完全没有前辈们的感觉。2021年,资深飞行员沃利·芬克(Wally Funk)同贝佐斯一道去了太空。“我本以为能看到地球全貌,”芬克后来说,“但我们可能飞得不够高。”
大富翁加里德·艾萨克曼(Jared Isaacman)也曾通过SpaceX把自己和其他三人送入太空。他表示,自己更喜欢看到月亮从黑暗中升起的画面。“地球就是你想到的那种样子,一个闪闪发光的蓝色大球。”在阿兰·谢泼德看来无比新奇、壮观的画面如今已司空见惯,太空游客们上天之前似乎都对此早有期待。随着太空旅游业的发展,这颗闪闪发光的蓝色大球的照片会愈发频繁地出现在社交软件上,最后变得和无边泳池内的自拍照一样稀松平常。
说回夏特纳,他在第一次从太空凯旋后的确说了一些与前辈们相似的话语,但他也同样从负面得多的角度描述过这次经历,而且还是公开阐述的。夏特纳在最近出版的回忆录中写道,在俯瞰地球时,他感到“一种难以克制的巨大悲伤”。
© Best Animations Gifs
我曾致电夏特纳,询问他对太空旅行的感受是怎么一步步发生变化的。“我独自坐了几个小时回想这次旅行,然后才明白我真正感受到的是悲伤,对地球的悲伤。”
他对我说。进入太空之前,夏特纳原本盼望在领略地球奇景之后能无比高兴,但事实上,他想到的全是如此美丽的地球竟处于无比深重的危险之中——危险主要来自气候变化。他说,这种悲伤至今仍萦绕在他心头:“哪怕是现在,哪怕只是和你说起这件事,我都能流下泪来。”
夏特纳表示,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确能乐观一些,但他最近刚读过一篇介绍环境中塑料颗粒含量的文章。“你刚好在我最绝望的时候采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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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全景效应是那么强大,它还是逐渐褪去了光环。最终,引力和尘世间的责任还是占据了人们的心头。
“生活总是那么沉重,却又避无可避,”已经退役的美国宇航局宇航员道格·赫尔利(Doug Hurley)告诉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得工作,我们得挣钱,我们得养家。”赫尔利的妻子卡伦·尼伯格(Karen Nyberg)也是一名宇航员。我问她,他们夫妻二人是否深入讨论过从太空俯瞰地球的经历如何改变了他们。尼伯格回答说,他们大概是这么做过,但已经回忆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内容了。
2022年通过蓝色起源公司进入太空的卡蒂亚·埃查扎尔塔(Katya Echazarreta)对我说,她觉得有责任分享全景效应的经历,哪怕它的威力和影响正在消散。“我的社会背景非常弱势,”埃查扎尔塔是第一位进入太空的墨西哥裔美国人,“对我来说,最艰难的其实是,如何在回答一千次、一万次回答同一个问题后仍保持最初的那种兴奋。”
克里斯·卡斯蒂(Chris Cassidy)也是已经退役的美国宇航局宇航员,他曾搭乘航天飞机进入太空,在太空里亲眼见到了滚滚山火从亚马孙雨林中冒出。他告诉我,这样的画面提醒他气候变化的威胁已经多么深重,也转而让他变成了“一位更好的地球居民”。不过,这段经历并没有“彻底改变”他。“我没有因此变成更好的父亲,也没有变成更好的朋友,更没有变成更好的丈夫。”卡斯蒂说。
迈克尔·柯林斯曾表示,“执行‘阿波罗’任务最理想的机组三人应该是一位哲学家、一位牧师和一位诗人。遗憾的是,让这样的机组驾驶宇宙飞船无疑是让他们自*。”如今,这已经不是问题,这样的三人组不用接受太多训练就能进入宇宙,只要有人愿意为他们付账即可。
不过,等到他们回到地球后,那种原本专属于上帝的体验给他们带来的思想改变可能就和阿波罗时代完全不同了。他们可能是敬畏,也可能是绝望,还可能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无论你是专业宇航员还是太空游客,太空之旅都会冲击你的感官和思想。经过千百万年的进化,人类才得以像现在这样在地球上生活,虽然我们不应该把自己束缚在这颗星球上,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有幸进入太空的人类见证了本不属于我们的奇景,由此产生的感受也必然是多种多样。如果说这样的经历会有什么共同之处的话,那一定是第一次进入太空的人一定会产生难以言表的感受。
1962年,沃尔特·施艾拉(Walter Schirra)在地球轨道上通过无线电联系地球上的约翰·格伦(John Glenn,当年早些时候在宇宙飞船上完成了绕地球飞行的壮举,这是人类的第一次):“这一切多少有点难以描述。是吧,约翰?”
文/Marina Koren
译/夏冰
校对/芝麻塞牙缝儿
原文/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23/01/astronauts-visiting-space-overview-effect-spacex-blue-origin/67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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