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始皇统一了天下,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从此中国走上了秦文化的道路,垂二千年而不变。中华文化实际上是秦文化的延伸与发展,春秋战国时期的多元文化次第融合于单一的秦文化之中。。秦文化的基本特征可以归结为三方面:
中央集权
农本思想
文化专制
这三个特征从秦到清,一以贯之,不但始终无改,甚而愈演愈烈,直至晚清才开始出现动摇的迹象。
秦的统一固然有其必然性,但是东方六国完成统一大业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魏、齐、楚都曾经强盛一时,尤其是齐国,始终是秦实行统一的最大障碍。战国后期,历威王、宣王、滔王三代,齐甲都十分强大,当是时.鹿死齐手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且看《史记》的记载:公元前三五三年,齐威王“起兵击魏,大败之桂陵。于是齐最强于诸侯,自称为王,以令天下。”十二年后,威王又“救韩、赵以击魏,大败之马陵。……其后三晋之王皆因田婴¬朝齐王于博望,盟而去。(《田世家》)”桂陵与马陵之战就是孙膑与庞涓斗法的故事,这两大仗结束了魏国称雄的局面,此后东方大国唯齐而已。
既然齐国有统一天下的可能,那么,如果这个可能性成了现实,中国的历史会有点不同吗?这首先就要看齐文化是否有别于秦文化。在习惯上,人们总是将秦国与东方六国对立起来,因为六国最终都亡于秦;但若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应该把齐和西方六国区别开来,尤其是秦、齐文化的差异极其明显,如果齐文化当真推行到四海,则其后二千年的历史恐怕要有点两样。对于秦、齐文化的差异历 来很少有人涉及,现在我们不妨来作皮毛的分析,以为治史同行之谈助。
秦、齐文化的差异主要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政治制度
战国时期;列国逐渐建立了中央集权制度。中央集权的表现形式之一是郡县制的施行。郡县制是对封建制’的否定,国君不再把新取得的领土分封给大夫,而是建立郡县,直属自己,实行集权。七国之中,秦的郡县制最为完善,商鞅变法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集小乡邑为县,县置令、丞。令丞皆由国君任命,国君通过他们而牢牢控制地方。所谓“百县之治一形,则从,迂者不饰,代者不敢更其 制:,过而废者不能匿其举”(《商君书•垦令篇》)意思就是各县政治制度都是一个形态,则人人遵从,邪僻的:官吏就不敢弄权,接任的官吏不敢随便变更制度,由于过失而废弛职务的官吏则不敢文过饰非。其他各国的郡县制也都和秦国一样起到中央集权的作用。
七国之中,唯有齐国未曾实行郡县制,这是很特别的。齐的地方行政制度偏向于分权,采取了五都之制。由于文献有阙;五都制的详情不很清楚,但可推而知之。据《左传》,“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也就是说,按理每国只应有一都,既齐国在国都。之外’又有与国都平行的其他四都显见国都并不唯我独尊,地方行政权力分属于五都,而不尽集中于国都乙;不但行政权力分散,即军权亦不集中。上面提到齐起“五都之兵”伐燕,五都皆有兵,可见军权也是分散的。五都之制可能源于春秋时管仲:的五属制,由《国语》所载,知管仲分齐国为五属,每属设一大夫专权治理,每年正月到国都述职。推测大夫拥有相当大的权力,故战国中齐威王即位后,有一段时间不理国事,但并不影响大夫各自治理一属的政事(《田世家》),可见齐国地方并非事事都集权于国君。齐国也有县,但与秦国的县并不——样。秦本土的县是由小乡聚集合而来,比较大。战国时的齐县情况不明;但在春秋时,齐县很小。齐《叔夷钟铭》载灵公赐叔夷莱邑,“其县,三百”,一次赏赐就是三百县,足见其县之小,大约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十室之邑”罢了。与五都制相配合,看来齐国始终实行的是较为分权的都邑制。
秦国统一天下以后,将郡县制推行于四海之内,此后中央集权是二千年一贯制而不改,不但不改,而且集权倾向愈演愈烈。虽然其间有几度因地方分权过甚而形成分裂的局面(如汉末的军阀混战与唐后期五代的藩镇割据),但这并非中央政府主观愿望所造成,乃是出于客观形势的逼迫,而一旦新的统一局面形成之后,接踵而来的必然是更加集权的中央。秦汉时,郡县还是地方官的施政区域,郡守与县令都有相当的行政、军事、财政权力,至宋代以后,行政区划已变而为中央官员的施政范围了,地方分权越来越小,以至于清代,地方主权几乎荡然无存,一举一动皆需听命于中央,毫无活力可言,遑论革新与改良。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已从轻重相维变成内(中央)重外(地方)轻,且不可移易了。设想两千年以前如果是齐国统一天下,推行较为分权的地方制度,是否近代历史会有点不同?
经济思想
齐、秦经济思想的不同首先是取决于地理环境和生产方式的差异。秦人在起初是亦农亦牧民族,居于陇西一带,后来逐渐东迁,占据周人故地的渭水中下游地区,这里土质好(《禹贡》评九州土壤,以秦所在的雍州为上上),灌溉便利,是当时生产条件下最理想的农业区,于是秦人视农业为本比他国更重。以农为本的思想大约起自墨子,而至商鞅为烈。商鞅在秦国变法,鼓吹“治国……能事本而禁末者,富(《商君书•壹言》)。”在古代,农业是最直接创造财富的产业,农业发达必然导致国.家富强,这就是战国后期,秦人和秦地大约只占天下三分之一,而财富却占将近三分之二(《史记•货殖列传》)的原因。秦并天下后,仍继续推行上农除末的方针,宣称:“皇帝之功,勤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史记•秦始皇本纪》)。”但过分强调农本思想,却使得工商业的发展受到压抑,上面已经说到,西汉所设盐铁工服诸官,无一在秦国故地之上(唯有两个工官设在战国末年秦国所并的巴蜀地区),这虽然与秦地缺乏资源有一定关系,但与“事本禁末”的政策不能无干。
在人类社会发展初期,农业是积累财富的最重要手段,重农思想以至农本思想的产生是很自然的,这在世界各国的发展史上莫不如此。问题是这种思想一旦凝固起来,占据统治地位,并成为千年不变的国家政策时,就要阻碍社会的进步了,中国之所以成为亘古不变的农业国,从未发生过工业革命与商业革命,就与秦文化颠扑不破的农本思想息息相关。
二千年来,历代统治者无不奉“崇本抑末”为金科玉律,唯恐本末倒置,只满足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而不图更快发展。无需要则无发明,科学技术的进步也因此受到阻碍。直到清初黄宗羲才指出本末提法之误,他说:“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周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明夷待访录•财计三》)但这一思想并不为专制帝王所接受,而行改弦更张之策。何故?因为提倡务本业黜末业还有一个重大作用,那就是稳定专制统治。商鞅早就意识到:“民壹则农,农则朴(朴实),朴则安居而恶出”,“朴则畏令”(《商君书•算地》),这样就把农民固定在土地之上,安土重迁,安分守己。
后来的《吕氏春秋•上农》更明白地说:重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而对于统治者而言,安定与“主位尊”永远是优先于发展的,在安定的情况下能发展最好,若两者发生矛盾,则宁舍后者,而取前者。这也是农本思想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
齐国的情形与秦国完全两样。在周初吕尚刚受封时,齐国国境尚小,多濒海之盐碱地,不适于农业生产,于是因地制宜,“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齐世家》)。”亦即通过工商业来促进齐国经济的发展。这个方针十分成功,齐国因此而逐渐强大,疆域扩展,人口密集,到春秋齐桓公称霸之时,已有膏壤千里,农业也随之得到发展,到战国时已呈“粟丘如山”的景象。在齐国农业得到长足的发展之后,并未因此而不重视工商业,相反,在处理农业与商业的关系时,助齐桓公称霸的管仲提出“ 本肇末”的观点,既重视农业积累财富的作用,也不忽视通过商业活动促进流通,以增加社会财富。相应于这一思路,管仲设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并将士、农、工、商并列为国之四民(《国语•齐语》)设工商之乡是齐国的特制,四民分工,并且地位平等是齐的创举,表明工商业在齐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农工商并重的思路在齐国长久贯彻下去,也同样造成齐国的富强。—正如汉代桓宽在《盐铁论》中所说:“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也?”遗憾的是这种思想在汉代之后就不占上风了。
齐国由于重视工商业,相应也就注重理财,管仲的轻重之术就是很高明的经济手段,是使齐国走上富强之路的重要因素。“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缴山海之利,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史记•平准书》)。”可惜由于秦的统一而使理财术与工商业同样受厄。近代以来,西方的经济思想流入中国,才引起人们重新评价管子轻重之术的兴趣。尤其是《管子•侈靡篇》所提倡的以消费促生产的思想,更使人觉得惊奇。设使齐国统一天下,工商之业得到正常发展,轻重之术与侈靡思想推向四海,中国会否是另一番模样?
学术文化
在文化方面秦所采取的是愚民政策,以维护专制统治。商鞅所说的“民不贵学问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国安而不殆”,就是秦国愚民政策的指导思想。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最为后世所诟病,但他其实并非焚书的始作俑者,商鞅变法时已经“燔《诗》、《书》以明法令”(《韩非子•和氏》),始皇帝不过是把这个做法放之四海而已。焚书的目的是为了闭目塞听,让老百姓永远愚昧下去。商鞅毫不掩饰地说:“农战之民千人,而有《诗》、《书》辩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于农战矣。”一个有书的聪明人就会使得一千个普通人不听话,怠于农事,倦于战备,书不烧还得了?秦国箝制思想有一个典型的实例:当商鞅开始变法时,秦人跑到国都反映新法令不便的人数以千计,行之十年以后,新法大见成效,那些原先以为不便的人当中有一部分又跑来表示新法之便,不料这些人却被商鞅认作乱民,全部流放到边地去,这以后老百姓再不敢对法令发表任何意见了(《史记•商君列传》)。箝制思想是为了稳定统治,因此只许百姓老实遵守法令,不许-他们有“私义(自己的意见)”,对当政者批评指责当然不许,即歌功颂德也很危险。既无私义,则学术无从谈起,秦国从未形成任何官方与民间的学术团体就是这个缘故。
即对一般老百姓而言,齐国的政策也并不强求思想一律,而是顺其自然。齐太公的“因其俗,简其礼”与管仲的“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是一脉相承的方针。提高老百姓的道德水准并非用行政命令的手段,而是采取强国富民的方法以达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自觉水平。这与商鞅激烈指责“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从而采取强制性的“移风易 俗”的办法显然有别。
宗教信仰
天上的世界只是人间世界的模写,因此与集权的制度相应,秦国的宗教也表现出天帝独尊,群神簇拥的现象。秦人崇拜的神祗极多,但以天帝为尊,天帝就是君主在天上的影子。周平王东迁,秦襄公攻戎救周有功,才列为诸侯。秦襄公因为“居西陲,自以为主少 之神,作西峙(峙即祭坛),祠白帝。”到战国时期,天帝由一而逐渐增为四,除白帝处又增加了青帝、黄帝与炎帝(即赤帝),各占天之一方。反映到地上,则表明天下尚未统一,而秦既祭四帝,显见有一天下之意。除天帝而外,秦人还有自然神、动植物神、人神历鬼、灵物异象等多神崇拜,而且无神不设祠,无祠不致祭。
但齐国的宗教形态却相反,是以众神平等和神祠分散为其基本特点—。齐人的神祗远少于秦,最重要的只有八神,即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八神之中,似无高下,即天主所祠者为天齐(齐通脐)渊水,在国都临淄南郊,虽则为齐国国名来源,亦未见特别尊贵,远逊于秦人对天帝之尊崇。
从文化样式而言,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灿烂的时代。各种文化类型无不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呈现出多元文化的发展优势。这种多元文化的基本格局在《史记•货殖列传》与《汉书•地理志》的风俗篇中有生动的描述,至今也还依稀以地域文化差异的形式表现出来。在差异颇大的多元文化类型中,要数秦、齐之别最大,以上所说的就是秦、齐文化差异的主要方面,而这几个方面又都互相关连。越是个体生产,越是离不开集权,一大堆单个的土豆只有靠袋子才能拎得起来,分散的、大量的小农经济,只有中央集权才能充分发挥其生产与纳税的效能。因此根深蒂固的农本思想必然导致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而为了保证集权制度的正常运转,又需要被统治者的效忠,为此又必须采取愚民政策与文化专制主义。这就是秦文化的逻辑。反之,集体的、大规模的手工业生产以及沟通生产与消费部门,周流天下的商业活动,却需要开放,需要一定程度的地方与部门的分权,与之相应;思想文化也不容易保守。这是齐文化的特点。
从文化变迁的角度看,中国历史上有两次大变局,一是春秋战国,封建改而郡县;一是近现代,专制改而共和。郡县制的实质是将国家分成有层次的区域(行政区划)进行管理,变分土而治为分民而治,实现中央集权制,这是社会的进步。但集权过甚,则造成社会的停滞。在第一次变局之时,历史选择了秦文化,多元文化渐渐消融于小农经济的一元文化之中,如果当时是齐文化占了上风,则历史的进程会不会两样?可惜历史是不可能再现的,我们无法验证这一问题的答案。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