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曙光:我究竟算不算个湖南人——因《天宠湖南》兼问生长于斯的朋友们

龚曙光:我究竟算不算个湖南人——因《天宠湖南》兼问生长于斯的朋友们

首页战争策略活死人之园废稿版更新时间:2024-04-30

文/龚曙光

被问算不算湖南人,是在梦中,自己问自己,且神情庄肃,一副严厉追逼的口吻。竟不知如何回答,一急,便醒了,方知是梦。急出的汗水,真实地湿透了衣衫。起床坐在书房里,没开灯,看着天际一抹稀微的曙色,缓缓浸润为漫天霞光,听院中一声清浅的鸟唱,慢慢合奏成宏大交响……

起初觉得,这梦中的一问,有些突兀,有些诧愕。分明大半辈子生长于斯,不算湖南人,能算哪里人呢?继之细想,这一问,未必就那么匪夷所思没有来由,其答案,亦未必那么理所当然。且梦中没能回答上来的问题,醒来了,也未必一定能回答得理直气壮。

所以有此一问,大抵因为《天宠湖南》。

去年冬天,龙博、许洁来家里,说是数月未见老师,专程来看看。我觉得他们的到访,应该另有目的,因为同来的,还有仅一面之交的杨吉红。龙与许,是我早年教大学时的学生,三十多年素有过从,杨则只在张家界吃过一顿饭。那时,他的《魅力湘西》正准备上央视春晚,颇志得意满。一头蓬松乌黑的齐肩长发,飘扬在金色斜阳里,真正的少年英俊。十余年过去,长发依旧,帅气依旧,脸上却刻了些倦意和沧桑,一看便知是经历了故事。先是不着边际瞎聊,从龙投资的《九歌·山鬼》,到许投资的张家界学院,再到杨卖掉《魅力湘西》后,在北京、山东的种种投资。天南地北绕了一圈,终于说到了正题:他们签下了铜官窑古镇的大剧场,准备联手做一场文旅演出,想请我担纲总策划。

完全出乎预料!我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了。一是我从未沾手大型演出且无兴趣;二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约了两部书稿,散文年底要交稿,小说才写了几万字,根本无心旁骛。三人见我“砰”地一声把门关了,毫无商量余地,便把话题转向了别处。

过了两天,龙博来电话,邀我去铜官窑古镇看看。我知道,新华联投了一百多亿,围着石渚湖建了一座仿唐古镇,规模在国内新的仿古建筑中数一数二。我家距古镇,驱车仅半小时,因为疫情,一直没去看过。对铜官的文旅价值,我一向看好。当年“黑石号”被打捞出海,我就想集团连船带瓷器一起买回来,在铜官建一座博物馆,以此为龙头开发文旅。将这一想法汇报给当时省里主要领导,因其马上要荣调北京,未来得及决策,便被新加坡人买了去,铜官失去了一千多年后再次让世界瞩目的机会。后来,谭小平主政望城,邀傅军、叶文智和我去铜官,商讨开发之事。三人似乎都有兴趣,但思路各异。望城选择了傅军“文旅地产”的方案,于是便有了这座临江环湖的铜官窑古镇。

剧场靠古镇,面湘江,一派恢宏的大唐气派。我有些不解,傅军当初为何用了“铜官窑古镇”这么个不咸不淡的名字,而不叫“大唐铜官”?古镇选址的石渚湖,就是唐代瓷窑的聚集地和通江达海的码头,人们熟知的铜官老街,反倒是宋代之后才慢慢转移过去的。

我不懂剧场,看不出设备优劣功能多寡,只是为舞台的巨大所震撼,从台口往后,纵深竟达五十米,为舞美留下了纵情施展的空间。杨吉红是专家,他逐一介绍多点威压、升降平台、组合冰屏、270度环幕等诸多设备,尤其说到音响,堪称绝对一流,北京也只有天桥大剧院一家能比。他兴奋得声音颤抖,就像赛车手赢了一台豪车,狙击手缴了一杆好枪。他估计剧场的建筑加设备,即使在当时,少说也投了四个亿。

我是见过些古镇的,每到一国一地,总喜欢到古城、古镇、古街走走。除了欧洲,多数的古城镇,规模都不大,无论遗存还是仿建,横竖就一两条街,多走几步便穿了帮,如同电影棚里的搭建。铜官窑古镇,则占了三四千亩土地,环湖两三条街,清一色的仿古建筑,怎么绕,都在古镇的氛围里。有些明清老宅,是整体搬迁的,岁月的包浆,原本就在。杨吉红将我们领进一栋临湖的民宿,坐在屋子里喝茶,推窗便见湖光山色,你可以想象一千多年前,湖边草市繁忙的陶瓷交易,还有不远处漫山遍野的闪闪窑火。

谈到具体演什么,龙博的方案是“湘军志”,将曾国藩、左宗棠一众湘军将帅搬上舞台;杨吉红的方案则是“湘女多情”,将历代湘女的传说与故事做“串烧”,结构上类似《魅力湘西》。我想了想,似乎都不靠谱,前者有历史评价的沼泽过不去,后者有市场的风险赌不起。三人不约而同地问我,那该做什么?我说不知道,也没想过。我觉得演什么决定了成败的百分之七十,叮嘱他们沉下心来,扎扎实实把前期策划做好。接着推荐了盛和煜和罗宏两位朋友,建议请他俩来主持策划和剧本创作。只是他俩虽已退休,但手头活都不少,能否拨冗参与,就要看运气了。

盛和煜是戏剧大咖,素有“编剧皇帝”名头。他编写的戏剧,得过十一次“五个一工程奖”、七次“文华奖”。这两种奖,人家得一回便终身荣光,他却一次一次拿得手软。戏剧演员想得大奖,首先想到的,就是邀请盛和煜写本子。除了戏剧,他还写过电视剧《走向共和》、电影《夜宴》等,真正的全能编剧。

罗宏是我在吉首大学的同事,考上了南京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后跑去广州大学当了教授。他似乎从未安心于课堂,一直在南中国文化艺术界折腾,撰专著、写小说、拍电视,一路风生水起。他一本《骡子与金子》的小说,卖出了七、八个版权,除赚得盆满钵满,还得了十多个大奖。他是湖湘名人罗典和贺长麟的后裔,这两人,是湘军教师爷级别的人物。因此罗对湘学、湘军和湖南近代史,有源自家学的独特研究。新近为写《湖南为什么这样红》,又实地踏访了诸多红色资源地,拥有了贯通的湖湘史视野。

许和龙也是罗的学生,我一提,便觉是上佳人选,当即打电话邀请。盛他们不熟,则由我出面代邀。罗、盛两人得知,均表示愿意参与,但不约而同提一个条件,便是必须由我担纲总策划。本想推出他俩便自己脱身,没想到,我的担纲成了他们出山的前提,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龙、许与杨乘机以师生情力邀,似乎我不受邀出山,便是见难不纾,惜力不使,大大违背了为师之道。

别无选择,我只能静下心来,琢磨琢磨这场演出了。

于是有了那个梦,还有声严厉色的那一问。我久久坐在书案前,透过院里院外的树木,看着一轮朝日从东方升起,喷薄间红霞满天、光华万丈,天地辉煌灿烂。我被这大自然的无边美好和恩宠所撞击、所淹没,心中倏然闪耀出四个字:天宠湖南!我欣喜若狂,认定这便是我殚精竭力而未得的主题!以湖湘近万年的历史,作一部壮阔恢宏的湖南史诗!我知道这想法近乎疯狂!中国的文旅演出,多是编一个通俗的爱情故事,或者是民族、地方风情的串烧,作一场跨越数千年的地方史诗剧,不仅无人尝试,甚至无人敢想!在文旅演艺界,这是一片绝对的无人区。

被钱基博称为“四塞之国”的湖湘,一向被视为边鄙之地、蛮荒之地、流徙之地,似乎湖南的文明史,迟至宋代才开启,而湖南对中华民族的贡献,更是只有湘学、湘军和近现代的革命!这不仅仅是所谓的民间共识,且是学界的成见。近几十年考古发现的重大成果,完全未能改变湖南在中华文明史上的地位。比如道县玉蟾岩发现的一万二千年的稻神,澧阳平原城头山发现的七千年前的大片稻田,六千年前功能齐备的城市,鸡叫城发现的四千九百年前规模宏大木制建筑群,都未能改写“神农尝百草、传稼穑”的史述。公认的神农败走中原、流落湖湘的时间是五千年左右,被描述成一个茹毛饮血、栖居山洞、蒙昧未启的时代,但那之前,成熟的农业种植,规模的城市建筑,已早早出现在湖湘大地上。考古成果的学术化延误,造成了对湖南历史认知的长久讹误!不仅是外地人,即便是湖南人自己,也认为其生养之地边鄙、蛮荒,文明发育晚迟。我觉得,这恰恰是这场文旅演出的使命,也是机遇。我策划做一场“熟悉而陌生、可爱而宏大、快乐而庒敬”的地方史诗剧,作为对这片生养之地的礼赞。按照以新的史料为据,以新的史识为本,为湖南正名,为湖湘献礼的思路,我撰写了《天宠湖南》的策划大纲。希望以艺术呈现方式,奉献给湖南人一部新家谱。

罗宏刚在广州做完手术,我以为他至少会在家休养一两月,没想到出院第十天,便只身到了长沙。我赶去见他,他已和龙、许、杨在茶楼里聊了两个小时。罗说他已谈完想法,我来了,他再说一遍。我让他先别讲,我先说我的策划,然后看看彼此有多大差距。于是我把策划思路择要说了,听完四人哈哈大笑,说我俩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罗说他正在写《湖南历史的关键时刻》一书,他的建议,是将这些关键时刻串联起来,做一部艺术化的湖南简史,取名《湖南史记》。杨一听我取的名字叫《天宠湖南》,立马激动得站起来,手舞足蹈地欢呼:“就凭《天宠湖南》这四个字,这部戏就成了!绝对成了!”

稍后到来的盛和煜,听了《天宠湖南》的名字和主题,用他那永远改不了的常德话说:这个好!要得!要得,真的要得!他说几年前省里委托他写过一个剧本,准备进京演出,内容也是择取湖南历史上的四个重要人物,写了四幕戏,只是不是文旅演出。后来经费没到位,黄了,本子一直丢在抽屉里。他说了最后一幕“禾场坪”的戏:陈天华死后,母亲站在禾场上等儿子回来,黄兴、蔡锷、宋教仁等走过来,每人一声娘,叫得撕心裂肺……盛还没讲完,杨已泪流满面,哽噎得泣不成声,一手举着大拇指,一手抹眼泪,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主题与题材的确定,不约而同毫无争议,大出预料,我甚至觉得意见太过统一,便提醒大家:理性点,回头再想想。杨一拳砸在桌子上,斩钉截铁地说:不用再想了,就这个!就这个!

我和罗很快拿出了新一版策划大纲,搭建了序曲尾声加五幕戏的结构,并对其中的事件、人物、场景和历史评价作出了详细描述。与罗首次合作,没想到竟心有灵犀,不仅极易达成共识,而且能彼此激发彼此升华,每每锦上添花。我提出序曲从城头山中华第一片稻田、第一座城市写起,他便建议干脆上溯至道县玉蟾岩,正好写湖湘一万年;我提出汉代的戏以汉宫为场景,将马王堆出土的漆器、绵帛、书简全面展示,凸显汉代湖南人的物质文明,他则建议迎接贾谊的舞蹈由辛追跳;他提出唐代要把众多大诗人旅湘写出来,我便建议以铜官窑瓷上题诗为纽带,将器物与文化融合;他提出写明初战乱造成的十室九空和大移民,我便建议要写大难不死的湖南从“养自己”到“养天下”,赢得了“湖南熟、天下足”的社会共识;他提出写湘军要回避打洪杨,我便建议写湘军睁眼看世界、办洋务,提升湘军的历史评价;他提出写左宗棠收复伊犁,我便建议写一段左宗棠的战前动员,为《天宠湖南》破题点睛……

剧本由盛和煜、阿越师徒担纲,阿越先根据策划大纲和文学稿本拿初稿,然后由盛和煜修改定稿。阿越也是湖南人,早年是网络作家,还是研究宋史的博士,投身盛门后,开始剧本创作。听到师傅召唤,阿越放下手头正在写的电视剧本《范仲淹》,从云南赶来长沙,欣然接手了《天宠湖南》的剧本创作。所以看好阿越,是因其网络写作的经历,对Z世代人群,有较深的心理研究和审美把握,希望他能给《天宠湖南》带来年轻一代观众。阿越按承诺二十天交了稿,大家满怀期待阅读剧本,读完谁也不吱声。剧本多少有些游离于策划大纲,使得许多精彩的桥段与大结构吻合度不够。见一群人你望我我望你都不发言,盛和煜站起来,习惯性地抹一抹头发说:那有么子办法呢?我自己来!一个月交稿!从颤抖的声音中,我感受到他的愧疚和决绝。毕竟,他大了我十来岁。我顿时眼睛潮润,心想,无论这一稿能否一次过关,都不能让他动手写第二遍!

几天后盛来电话,声音嘶哑,说话有气无力,不用他说,我就知道阳了!七十多岁的人阳了,我怎么也乐观不起来。如果真的拖个一月两月,剧本何时能交,谁也说不准。龙博与我沟通,谁能最终为剧本托底?想来想去,只有自己!于是我和龙博开始构思剧情、台词和歌词,他甚至拿出了屈原“五问”的台词。

不久我也阳了,且住进了湘雅。因为肺部有些感染,医生讲得很恐怖,似乎像我这样“三高”的人,阳了之后十之四五出不去。我倒没有那么悲观,医生的话从来只信两三分。但毕竟那阵子到处死人,说是去火葬场都要打红包开后门,每天传来的噩耗,像一个不断膨胀的幽灵,逼迫着我不得不去思考“是死去还是活着”的问题。

都说湖南人不怕死,似乎湖南这地方,穷得只有拿命当赌注。所谓“敢为人先”,所谓“扎硬寨、打死仗”,所谓“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说的都是湖南人以死搏生。而我突然觉得,湖南人不怕死,恰恰是因为他们把生命看得太重太重,他们不愿将生命消耗于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琐屑生活,不愿将生命糟践于一单生意、一个官位的权谋心机,他们只愿将其珍贵的生命,奉献给自己认为最值当、最光彩的那件事。代表湖南的那些先贤先烈,他们追求的不是生活价值,而是生命价值!屈原开启的浪漫精神,不是一种生活的浪漫,而是一种生命的浪漫。别人的浪漫是为所爱牺牲某种生活,而湖南人则为所爱献祭全部生活。

为此我将湖南人与浙江人的文化人格作了一个对比:湘人争义气,浙人争义理;湘人敢拼命,浙人善作局;湘人凭孤勇,浙人靠抱团;湘人求险成,浙人谋稳成;湘人出豪门,浙人多士族;湘人争雄于一隅,浙人图存于天下;湘人凭搏得于乱世,浙人靠算得治世;湘人雄强、质本、浪漫,以不惧死求成于人,浙人柔韧、智慧、务实,以不怕苦求成于事。这种比较,放在某个具体时点,例外不难寻找;放在通史的视界中,本质的区别则赫然存在:浙人要把生活过成一朵花,湘人要将生命开成一朵花!就在湘雅医院的病房里,看着隔壁病人不时被推进ICU,听着熟人的死讯不时传来,我竟为《天宠湖南》定下了主题:骨血浪漫,生命如花。

或许真是天宠,罗与盛,一位年届七十,一位年逾七十,且都有基础病,阳过竟很快便恢复了,待我从湘雅出院,他俩已生龙活虎有如少年。春节一过,盛便拿出了他亲自撰写的剧本。“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我连夜读完剧本,深为这位老兄蓬勃的才情所折服,他不仅按策划大纲和文学稿本将内容完全舞台化了,而且贡献了用弹词方式表现明末湖南移民的神来之笔,以及湘军将帅“分工天下”和“禾场坪归来”两场摄人心魄的话剧。大家一致认为,有了这个剧本,表现万年湖湘的艺术逻辑贯通了、自洽了,后续的综合性艺术创作,有了一个坚实基础。当然,也因为剧情的衍进,策划中一些重要史识和思想性结论被淡化,导致某些关键性对话未能出锋,字幕与话外音历史判断游移。我和罗、龙决定,在此基础上自己再修改一稿,然后交盛审阅定稿。

罗在历史贯穿上是高手,我将字幕和话外音交他完善,同时由他查证所有史事,我则升华重要戏剧桥段,尤其是人物对白,使其更出锋出彩。虽然我在大学教现当代文学时,主要讲话剧,对欧阳予倩、田汉、郭沫若、曹禺、老舍话剧有所研究,但具体操作剧本,这是头一回。我明白顾头顾尾、畏手畏脚是完不成这一任务的,于是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心想即使弄砸了,反正还有盛这个“剧本皇帝”兜底。卸下了所有心理包袱,一下便进入了创作状态,我完全未将这个本子的作者视为一位戏剧泰斗,而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作者。我不顾天高地厚地率性而为,三天便改完了所有我觉得该改可改的地方,只剩下了左宗棠那场戏。

写左宗棠收复伊犁,我被一个疯狂的想法所诱惑:不写谋于密室的战略,也不写拼于沙场的战斗,只写左宗棠一场战前誓师,用一段长达五六分钟的训话,将全剧推向思想和情绪的高潮。我设计在一千平米的舞台上,只留下左宗棠一个演员,造成一种左宗棠不仅是面对千军万马,而且是面对高天阔地,面对千万年历史的宏大时空,表现湖南人的气概,宣示湖南人的精神,以湖南人对“天宠”的独特理解,为全剧升华点睛。如同一头困兽,从晚上九点开始,我在书房里来回疾走,疯魔般积攒那种气壮山河的豪迈和向死而生的决绝。我不停地书写,不停地揉掉,废稿扔了一地,烟蒂积了一缽,一段不足三百字的独白,竟折腾了整整一宿,直到天光破晓,一轮朝阳喷薄升腾,我才收笔定稿:

将士们,这五年,我军拼死血战,收复了新疆大部分土地,只剩下伊犁还在沙俄手中。论牺牲,我们对得起朝廷了!论战功,我们更对得起朝廷了!如今朝廷已准许我们撤军回湘。可丢下伊犁这一大片土地班师回朝,我左宗棠心犹不甘,气犹不顺啊!我辈湖湘子弟,中华铁军,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沙俄,把这一大片好山好水占了去?难道我们就忍气吞声,任由老毛子在我中华大地上耀武扬威?我们若不打,在谈判桌上,纵使曾纪泽唇枪舌剑,据理力争,老毛子也决不会将伊犁归还我们!两百年来,老毛子四处攻城掠地,其马实快,其炮实利,但这就一定能胜过我湖湘子弟浩然捐生,蹈百死而不辞的铁血意志?

(众将士:大帅,我们拼了!拼了!)

好!好呵!我将亲擎帅旗,抬棺出征,不在伊犁活,就在伊犁死!我左宗棠已年届古稀,能用这把老骨头和你们一起血战伊犁,命许国家,生何幸哉,天何宠哉!我湖湘大地,物产丰饶,地灵人杰,实乃天之厚宠!我湖湘子弟,有幸为国赴难,命许中华,更是天之厚宠啊!

我和罗宏将剧本交给盛和煜,心中忐忑惶恐,我们如此班门弄斧,若不是仗着几十年的交情,打死不敢这般胆大妄为!更为惴惴不安的,是不知我这一弄,是否反而要让他推倒重来,迭延了创作进度。两天后,盛打来电话,开口便说蛮好,真的蛮好!起初的确还有点担心,看了三遍,放心了,真蛮好!不用再改了。他似乎怕我不信,又强调说:一不是客气,二不是偷懒,不行我是一定会改的,我也爱惜羽毛哈!

杨吉红组合了一个极年轻的艺术创作团队,且多为湖南人。总导演兰天文,常德人,二十年前是《魅力湘西》的导演,那时他研究生在读。后来公派赴美深造,归来在武汉一所艺术院校执教,已是全国知名的综艺导演;服装总监张诚,邵阳人,年方三十,参与过多种大型演出的服装设计,小小个子,满身都是灵气;音乐总监张渠,刚入四十,宜昌人,按文化圈算半个湖南人。作为独立音乐人,他是国内多台大型演出的作曲,年纪轻轻已晋咖级;视频团队更年轻,且多为湖南人。策划、剧本创作团队和艺术创作团队,正好是两代人。

两支人马的首次大聚会是在重庆。见面会上,我只提了两点要求:一是各位是行家,但不能出行货,创作必须全情投入、彻底燃烧;二是艺术风格朝流行审美上走,要通过艺术呈现,将Z世代人群顺畅带入历史。有教化的功能,但不能用说教的方式。

初读剧本,艺术团队颇茫然,毕竟“一剧万年”的活不仅没干过,而且没见过,能否做下来,谁心中都没底。签不签约揽活,其中几人犹豫了一个月。最终使其下定决心参与,一是因为湖南人的身份,二是被策划团队的决绝所感动,大家横下一条心:以敢为人先的艺术创作,演绎湖南人敢为人先的精神,即便失败,亦虽败犹荣!

艺术创作的过程,极度艰难痛苦,若无“扎硬寨打死仗”精神死扛,随时可能泄气崩溃。五幕戏加上序曲尾声,布景更换超过二十次,串连起来就是一副湖湘数千年生存场景的写实长卷;每个演员需至少更换七套服饰,串连起来就是一场眼花缭乱的服饰穿越秀;音乐、舞蹈也需按时代断代,叠加在一起,恰如一场湖湘音乐、舞蹈史的盛大展演……时长的限制和艺术元素的纷繁复杂,构成了一堆难以协调的矛盾,那些看上去几乎无解的死结,不是逼得我们发疯,就是想两手一撒彻底放弃。有时一段两分钟的音乐,我竟逼着张渠做了二、三十个版本,弄得他恨不得炸了录音棚……

主题曲原本是请唐恬作词的,按她的习惯,张渠先提供了曲子,结果她又因故不能填了,只好在北京另找词作家。请人唱出来,怎么听怎么不满意,我要的不是复述剧情,而是要表现湖南人的生命态度和人生价值观,于是一咬牙,自己动手重新填写。词必须按照原词的字数、节奏和韵律来填,想到一个得意的句子,却每每因为不合节奏和韵律舍弃。几乎花了两个通宵,写了数十稿,才肯自己饶了自己。我将这首主题曲,命名为《生命如花》:

种田不为攒个庄园

读书不为考状元

打仗只为赢尊严

人生百年弹指间

一生中只够一次骨血浪漫

河山千万年

谁都能让自己灿烂如同夏花一般

世事多艰难

纵死去一如夏花芬芳绚烂

生活不必只求圆满

家国天下一肩承担

柴米油盐谁都难免

诗与远方在心间

侠骨柔情走北闯南

顶一头星光永远少年

岁月如流生命如花

无悔的骨血浪漫

从主题确定到试演,整整七个月,我彻底沦陷在湖南近万年的历史里。搜寻新的考古发现,求证新的史学观点,演绎新的历史逻辑,无数次在梦中成为某一位湖湘人物,沉浸于历史场景和文化场域上演他们的故事。无论是梦是醒,这大半年,我始终在体会那些湖湘代表人物的命运、心态和情感,力图从其迥异的人生轨迹、特立的人格个性中,找到一种共同的精神密码,即湖南人的生命态度和价值观。

这是一次茫然孤绝的精神探险,也是一次情感震撼、理性自省的文化人格重塑。湖湘先人那种牺牲生活幸福人生圆满,以求一次生命盛开的决绝、豪壮和高贵,让我体会到:湖湘人的浪漫,远不只是所谓想象的奇诡、辞章的瑰丽;远不只是所谓爱得浓烈、恋得脱俗;远不只是所谓个性舒张、行为放任!他们不是为生活而生命,只是为生命而生活,且不是为生命的长度而生活,而是为生命的价值而生活。如果不能以活着方式实现其生命价值,那就宁愿以死去的方式去实现!这是永远不将生活当作人生目标的一群人!他们比谁都珍爱生命,他们不怕死,是因为他们觉得还有一种东西比活着更重要,那就是将生命献祭给族群、社稷,献祭给一片江山、一种文明的久远未来。即使他们主张经世致用,也是“用”在求江山不丢、文化不绝,求人格不被折辱、理想不被践踏!他们不仅仅是面对刀枪威逼宁死不屈,而且是面对生活诱惑视若无睹。他们既向死而生,更向生而死!人生百年,生命如花,一生只够一次决绝绽开,他们也必求一次决绝绽开……

我的先祖,也是明初移民。他们虽不曾在城头山耕种筑城,也不曾在铜官窑烧窑造瓷,甚至不曾在岳麓书院挑灯苦读,但数百年来,他们落户澧阳平原生息繁衍,耕于斯读于斯,既得湖湘物产之喂养,也得湖湘文化之哺育,这方水土,这脉文化,早已改写、优化了他们的生命基因,使之成为湖湘先民的一个新族群。

毋庸置疑,我们都是湖湘的子孙,无论你选择乖顺,还是叛逆来宣示这一点。然而,当你将这方水土、这脉文化,不是当作一种习性自然继承,而是作为一种人生态度和生命价值予以追求时,自省与修炼就变得必不可少。在这一意义上,《天宠湖南》,是我包括盛和煜、罗宏、许洁、龙博、杨吉红、兰天文等,献给生养之地的一曲深情颂歌,更是一次使自己无愧于湖南人身份铭心刻骨的修炼,不是刺青,不是烙印,骨髓与血液的净化甚至再生。

2023年7月16日

于抱朴庐息壤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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