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新闻客户端 记者 祝梅 通讯员 包杰 卓芳玲
深秋时节，山头上满目红枫叶或许是风景，但若是一株松树泛了黄、甚至变成红褐色，却不是季节转换的象征，而是一种“病”：松材线虫病。
松树——浙江造林先锋树种，全省松林总面积接近3500万亩，几乎占到全省森林总面积的“半壁江山”。而森林蓄积量每增加1立方米，相应地可以多固定1.83吨二氧化碳。前不久，中央出台碳达峰、碳中和的重磅文件，到2025年，森林覆盖率达到24.1%，森林蓄积量达到180亿立方米，为实现碳达峰、碳中和奠定坚实基础。
和松材线虫的“斗争”，浙江已经持续了30年。自1991年松材线虫入侵宁波象山县以来，近年来每年致死松树超过500万株。
倒下一株松树，往往需要数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才能长回来。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森林保卫战”。
在国内，松材线虫病于1982年首次在南京中山陵发现，1991年入侵浙江宁波象山县。（供图：象山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
与时间赛跑
让倒下的松树更少一点
一眨眼的功夫，56岁的吴大成就敏捷地蹿上了树冠。在松枝与松枝的缝隙里，他熟练地捆好绳索，队员们拉着这根绳索，朝着松树倾倒的方向施力，不出五分钟，这株松树就被锯断，就地处理。
这是丽水景宁县森林病虫害除治队的日常，在澄照乡遇到时，这支小分队处理的已经是当天第三株病死树。除治队队长张光金从2009年就带领队员们守护着全县161万亩涉松林地。发现一株、清理一株，从灾情首次在景宁“冒尖”起，这支最多时仅25人的队伍，阻断了灾害在全县蔓延的“火花”，成为全省防治松材线虫病最为有效的区县之一。
对松林而言，松材线虫病是一种传染病，属于外来入侵型森林灾害。一株染病的树如果得不到及时、彻底的清理，很容易蔓延成灾。在2012年国家林业局发布的《主要林木有害生物成灾标准》里，松材线虫病被列在“重要（典型）有害生物”中植物病害的首位。更值得注意的是，其他有害生物成灾的标准是以百分率作为量化指标的，唯独松材线虫病，仅以“松材线虫出现感染病株”寥寥10字的界定和表述，被定性为“灾”。
“一株即成灾”，足见其危害性之大。而浙江的种种举措，则是希望达到“有病不成灾”的目标、让疫情可防可控。这其中的重要一条，就是在每年10月到次年3月的冬春季集中清理的防治模式之上，“加码”即死即清的常态化治理模式。
模式的变化，建立摸清生物规律的基础上。浙江省森林病虫害防治总站专家沈元华告诉记者，松材线虫病的致病“元凶”之一、松褐天牛喜欢选择健壮的松树取食、补充营养，而在它身上携带的松材线虫则可以让松树快速致死。
丽水景宁县森林病虫害除治队在处理染病的松树。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 祝梅 摄
“这对入侵组合，打破了自然界系统建立起的天然平衡。”他告诉记者，天牛幼虫寄生在枯死松树上，通常在次年4、5月羽化，即死即清模式“上线”后，各地的处置效果有了明显变化。数据显示，经过2020年春季的有效防治，2020年秋季（按照清理时间算，指的是11月到2021年3月），浙江省灾情降幅超过3成，共清理病死松树737万株，清理范围和清理力度都达到30年防治历史之最。
但成片、连片大面积枯死松树现象被有效遏制只算“初步胜利”。浙江省森林病虫害防治总站副站长陈卫平告诉记者，过往30年，浙江省的松材线虫病呈现出从东北向西南演进的趋势。根据疫情监测，最先被入侵的浙江东北部，当前疫情的高发势头已得到有效遏制、危害程度已大幅减轻，但松林资源更丰富的浙江中部、西南部，未来疫情防控形势仍然十分严峻。
染病的马尾松，松针呈现红褐色。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 祝梅 摄
“浙江西南部的山区地势更高，防治难度会比东北部更大。”他说，松材线虫具有很强的抗逆性和可塑性，而浙江省内丰富的松林资源以及自然气候环境，都较适宜松材线虫病的发生流行，与时间赛跑，依然是接下来一段时间浙江防治松材线虫病的关键之一。
景宁已经构建起一条全民参与、协同发力的防护警戒线，全县303名护林员和积极参与的民众，都是防治松材线虫病的“眼睛”。景宁县梧桐乡林业工作站站长刘利元最近就接到过三个电话，都来自同一个村，“举报”的都是同一株树。他很快就去现场勘查取样，汇报到县森林植物检疫站。一旦有确定的灾情，除治队队长张光金的电话就会响。
对更多地方而言，浙江省最新推行的林长制中明确提出，要建立健全重大林业有害生物灾害防治地方政府负责制，松材线虫病防治工作被纳入防灾减灾救灾体系中，成为林长主要任务中的重要组成。
提升“颗粒度”
防治用上数字化利器
防治工作要及时，更要高质量。自浙江1991年发现疫情以来，大部分有松林分布的县市都已经发生疫情，截至目前，浙江省的疫区县市已达70个。
51615株、100075株、90023株，这是2018年到2020年，丽水市莲都区联城林业工作中心站站长叶明旺的清理记录。2019年之前，莲都区的松材线虫病疫情状况连续三年翻番，当地下定决心要彻底扭转防控的不利形势。
沿海区域，松树是防风固沙的主力军，也是浙江省必须守牢的生态海岸线。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 祝梅 摄
丽水是浙江森林资源最为丰富的地区。在此前丽水市发布的《丽水市绿色低碳示范行动方案》中，森林固碳增汇行动成为当地围绕达峰体系制定的20项行动之一，而森林碳汇价值的实现以及碳汇生态产品交易的创新，前提就是守住森林资源。
要守住生态系统资源，首先需要摸清“家底”。去年5月，莲都区在全省首创“云森防”精密智控综合管理平台，采用购买社会化服务的方式，莲都区生态林业发展中心借助无人机和穿梭机，对全区的森林资源进行了细致摸底。
管控“颗粒度”的提升，让病死树的清理工作可以有的放矢。叶明旺说，森林资源普查只有一个月时间，要在这期间爬遍工作站所辖区域内的山林，基本是不可能的。他们之前采用的一种“笨办法”，是在某个区域监测到5株病死树，按照“抽样”树和总面积去估计。现在不同了，每一株病死树的位置都能被定位。
“以往偏远的地方可能很难被发现或清理到位，但去年开始我们基本实现了全面覆盖。”莲都区生态林业发展中心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根据疫情地区，全区划分出三类除治优先区域，再根据搬运距离、离地条件等，划分出A、B、C三个清理难度等级，对高难度、高风险点位的清理工作进行额外补助。至2021年4月底，全区共砍伐疫木71.71万株，清理面积92.28万亩，山场清理速度、数量、质量均为历年最高。
打孔注药防治松材线虫病，浙江走在全国前列。供图：沈元华
引入新技术，以数字赋能防治工作的探索，正在浙江各地开花。在金华永康，当地综合运用卫星遥感、无人机航测、林间传感器、地面人工调查等技术，实现了对14万亩松林的全天候监控。在永康市森绿病虫害防治服务部负责人李成实的头盔里，还藏着一块定位芯片，通过GPS留痕技术，每一位除治队员的疫木清理足迹都会被详细记录，而每一辆疫木运输车辆也实现了数字化管理。
“我们可以将松材线虫病疫情数据叠加到森林资源一张图中，绘制三色图实现对疫木的动态管理，进行松材线虫病数据统计分析、疫木消长管理。”永康市森林病虫害防治检疫站站长王政懂说，永康还对疫木清理实行全过程闭环管理，而这些数据，都将为编制年度防治方案提供依据。
“真正落实到高质量除治，就有可能在两到三年内实现全省松材线虫病发生面积、发生株数的断崖式下跌。”陈卫平说，基于各地的探索，浙江正在打造省级的森防平台，而全省的防治工作，也从粗放、低质量的管控向集约、高质量的全程防控方向转变。
守住风景线
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走进宁波奉化的溪口核心景区，古道两旁郁郁葱葱的马尾松林，是一道难得的风景。溪口国家森林公园森林防虫绿化养护顾问毛岚给记者指了一片区域：2000年，这里曾发现了73株胸径45公分以上的死松树。而从去年到现在，景区内的砍树记录保持为零。
对各大风景名胜区、重点生态区而言，松材线虫病是不得不防的。以溪口森林公园为例，区域内100年以上松树有将近80几棵，80年以上的有5000多棵，50年以上的有20000多棵，松林面积占比近八成。一株“中招”，就有可能招致连片灾害，也正因为此，以黄山松著称的黄山景区，多年前开始就挂着“严禁一切松木及其制品进入”的标语。
有松材线虫寄生的松树，体内“经络”不再顺畅，水分跟不上，不出个把月就会呈现濒死状。浙江新闻客户端 记者 祝梅 摄
当然，守护风景线的意义不光在于风景，更在于美丽经济的生发。“景区以松树景观著称，如果松树都病了，景区如何吸引游客？”毛岚说，从2003年起，溪口景区就开始给松树“挂水”了，这就像给人打疫苗一样，重在预防。而2006年以后，溪口景区更进一步，采用综合防治的办法，“出动”了免疫针剂以及花绒寄甲、肿腿蜂两种生物。
“在全国范围里，浙江是最早开始采用针剂预防松材线虫病的省份。”沈元华告诉记者，药剂起初需要进口，单支售价在50元左右，现在，全省已经培育起一批药企，每支药剂的成本降至10元左右。2017年，浙江还出台了专门的规范管理文件。松树打针有指标、有档案，也有对应的考核奖惩办法，近几年，全省打过“疫苗”的松树，存活率保持在99%以上。
在每年10月到次年3月的冬春季集中清理的防治模式上，浙江加码即死即清的常态化治理模式。浙江新闻客户端记者 祝梅 摄
在省内不少已经清理干净的区域，更多阔叶类树木、珍贵树种已经取代曾经的松树，再造一片新绿。但这并不是一个通行的办法。在位于象山县的宁波松兰山滨海旅游度假区，海岸边山头上团团簇绿。这些矮小的松树是这片风景区防风固沙的主力军，而它们矮小的身姿并不是因为年岁小，而是长在海滨、土层稀薄加上沿海气候综合作用的结果。
“在浙江省，这样的沿海区域有很多，只有松树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存活生长，这些松树一旦染病死去，有些地方就会变成荒山。”陈卫平说，象山发现疫情初期，各地还没有相应的防治经验，因此曾付出很大损失，未来几年，浙江将力求补齐海岛地区防治松材线虫病这块“短板”，守护绿色的海岸线，进一步挖掘海的优势和潜力。
借助无人机和穿梭机，丽水莲都区生态林业发展中心清晰定位了病死树所在位置。浙江新闻客户端 记者 祝梅 摄
对松材线虫病的持续防治，为的不是浙江一地的“独善其身”，而是关乎全国近9亿亩松林资源的生态安全。在今年9月底召开的2021年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开发者大会上，长三角一市三省共同签署“沪苏浙皖林业有害生物检疫互认互通联合公告”，即日起，上海、江苏、浙江、安徽一市三省林业有害生物检疫要求实行“一次提出、一年有效”、检疫登记全覆盖、共用产地检疫清单、共建检疫追溯、共推信用监管等机制。
苏浙皖三省松材线虫病联防联治是全国最早建立的区域联防机制，至今仍运行良好，且联防区域联防对象不断扩大。江苏省林业局相关负责人表示，互认互通机制将极大地提高长三角区域林木调运检疫通行效率和检疫监管水平，超过100万户的林业生产经营主体将从中受益。
从满山红褐色到零星发病，浙江正全力攻坚松材线虫病的蔓延。浙江新闻客户端 记者 祝梅 摄
【记者手记】
构筑最坚实的生态安全屏障
防治松材线虫病，浙江行动早、经验多。早在2009年，浙*在全国率先出台《浙江省松材线虫病防治条例》，至今仍是唯一一个为防治松材线虫病出台条例的省份。
防治机制方面，浙江已经构建起了一套完整闭环。第一环在于意识，对这种灾害的认识程度、重视程度提高了，防治工作可以事半功倍；第二环在于压实责任，从采访几地的情况来看，对病死树的除治是否到位、处置是否专业，关乎当地未来的防控强度、投入力度；第三环则在于流通环节的协同。目前，浙江集中处理的病死树都会被送往当地指定的疫木加工厂进行旋切、粉碎处理，整套检验防疫流程必须滴水不漏。
除了各环节本身要经得起检验，这三环本身也是环环相扣，稍有闪失，就有百密一疏的风险。在积淀30年的防治经验基础上，浙江正通过数字赋能，搭建省、市、县三级的松材线虫病防治数字网，将通过航拍图像采集、AI图像识别、二维重建等技术，自动识别并定位病死松树坐标，同时通过护林员、除治队的轨迹，形成更精确的松材线虫病疫情分布图和治理进度图。
数字化的助力之外，这项工作依旧有诸多需要人来亲力亲为的环节。各地需要尽快建立起一支具备专业知识和操作能力的除治生力军，通过社会各界力量的协同，合力构筑生态防护的最坚实屏障，实现灾害的可持续控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