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我父亲21岁,花了159元,顶下淡水路26弄10号的石库门二楼,一个7.4平方米的带阁楼和家具的亭子间,从此开启了我家三十余年的石库门生活。
那一年,父亲在上海医疗器械批发部做会计工作,经公司考核,审定为行政23级,月工资58.59元。
这个亭子间很小,房东或许为了尽快顶出这个小房间,在并不高的空间里搭了一个阁楼。阁楼只有一张六尺床那么大,可以放几只箱子,成人在上面,必须匍伏而行。阁楼下面,人能直立,有顶天立地的感觉。房间里还有一张圆架铁床、一张方桌、一个五斗橱和两只凳子。
父亲对亭子间略做打扫粉刷,搬运来一只宁波老家带来的甬式实木被头柜,三四口大小各异的皮箱、樟木箱,又添置了一只夜壶箱。年底,父母在这个亭子间里成婚。
这个亭子间成为我最初的家。
淡水路石库门是浅浅的弄堂。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提供。
除了我睡觉的那个阁楼,我仍然记忆深刻的,就是朝着淡水路的那扇大窗。
老式建筑里,光亮尤其珍贵。每天,光线从这个窗口照进房间。阳光明媚时,光线强烈而充盈,把亭子间照得透亮,亭子间变成聚光灯下的一个精致的螺蛳壳。就算是阴雨天微弱的光,也会让房间里充满温馨。
我家处在淡水路中间,南北两端毗邻延安路与金陵西路。站在淡水路弄堂口,一眼能看到弄堂底,石库门的大门都是半开的。左边半扇门,寻常时候都用木栓拴起来,日常进出,大家只走右边半扇门。
推开右面这扇高大漆黑的石库门,门里是个横向的大天井,俗称双天井。石库门的正对面,是厢房的一排花窗,右边是间小客堂。客堂里放着一张八仙桌和两把靠背椅,漆色斑驳,露出了灰白色的木质。
那时,这个石库门里,房东在逐渐出租或顶出去房间,小客堂就沦落成公共走道兼置物空间。客堂东墙,经常停放着一辆锈迹夹杂泥渍的重磅自行车,地上摆放着盛菜的杭州竹篮。
天井里,厢房的花窗下放着一口腹部雕花的湖绿色荷花大缸。荷花大缸的水面上,养着一座一尺多高的假山,假山上郁郁葱葱,布满了青苔与小树,山上山下还缀有红顶小亭与白石小桥。假山下面的水里养着各色金鱼,悠悠然浮沉游弋。
我家亭子间的房门对着二楼厢房的房门,在两扇门之间的走廊墙上,装着一只黑胶木的拨盘电话。这台电话是两三户邻居共用的,每月固定的电话费也是大家平摊,每户每月5角钱, 电话随便打。
我大概两岁时,一次,自己拖了个方凳到电话下,要给正在上班的外婆打电话。其实,我连打电话要拨号还不知道,只是自己对着电话筒自说自话,引得邻居阿婆笑弯了腰。
3岁那年初夏,我出痧子,在家养病没去托儿所,由外公过来看管我。那段时间,正好淡水路房屋在大修,亭子间里暗无天日。外公为了不让我闹,真的让我给上班的外婆打了个电话。
电话由外公拨打,接通以后,接电话的人以为我们家里发生了大事,跑着去叫外婆。外婆气喘吁吁地跑来听电话,一听是我的声音,声音都哆嗦了。后来,外公一再解释,外婆才放下心来,匆匆地听我嘀咕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给外婆打电话这件事,由惊慌转为惊喜,在外婆单位里热闹了好一阵。她的同事非要外婆把我抱去,给她们看看我这个“电话囡”。后来,一说到我打电话的事情,外婆就笑得合不拢嘴。
1964年,外婆退休,便开始在家全职照看我。
1966年,母亲调去建国西路乌鲁木齐路的伟安药房工作,为了上下班方便,经人介绍,我家把淡水路的房子与建国西路一户人家的房子进行了交换。
于是,我们就搬到了建国西路的建业里,拉开了石库门生活的第二幕。
老地图上“建业里的新家”、“伟安药房”和“岳阳路小学”的位置
建业里的新居是一个双亭子间,面积比之前大了不少。父母在房间里给我架了一张钢丝床,从此我不用爬阁楼;伟安药房在建业里斜对面,母亲上下班近了;父亲买了辆崭新的凤凰18型自行车,骑自行车上下班很方便;我们全家都甚是欣喜。
从此,平日我住在大沽路的外婆家,周日回建业里的父母家。
儿时的上学路线
1968年,我在外婆家上小学。那时,只要自己找一个就近的学校报名,就可以上学。我的第一个小学是金陵西路第二小学,在金陵西路靠近重庆南路,好像是一座教堂改建的。
每天上学,我从大沽路的外婆家出来,穿过均乐里的弄堂,跨过延安路,沿着熟悉的淡水路走,走到金陵西路右转,不远处就是学校。后来,我认识了淡水路26弄隔壁弄堂的同学,每天结伴一起上下学。
儿时每天去上学都要穿过均乐里。
一年级的冬天,一次早上,我去同学家叫他上学。一开门,他说,还没吃早饭。他父亲在楼上说,外面冷,让我进他家稍等一下。他家住的是独门独户的石库门,进入后门,便是厨房。他家的房屋结构与我家不一样,厨房里居然还有管道煤气。
同学的父亲急匆匆跑下来,从碗橱里拿出两个白馒头。他一边打开煤气,放上铁锅;一边拿出砧板和刀,把馒头切成一片片。然后在铁锅里倒了点油,把切好的馒头片放到锅里炸。
我惊讶于同学父亲能在铸铁锅里炸馒头片,也羡慕同学以油炸馒头片当早餐。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油炸馒头片算是奢侈的食物了。
第二年,一次放学回家,同学神秘兮兮地邀我去他家。进门时,他告诉我,他父亲就是当时红遍天下的现代京剧《海港》的编导。他偷偷带我去他家楼上,走进他父亲做书房的亭子间里。
亭子间的窗下是一张写字台,绿呢台面上铺了块厚玻璃,有些凌乱的台面上有一只黄铜架绿玻璃罩的台灯。写字台对面,靠墙摆了一对深褐色的单人皮沙发。咖啡色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亭子间里比较暗。同学把窗帘撩起来,示意我去看沙发上面的墙面。
在这面墙上,挂着二只大相框,相框里是二张足有二十多寸大的彩色照片。一张照片是领袖正在与他父亲握手的近景,一张照片是领袖看完演出接见全体演职人员的大场面。
同学说,这是领袖观看《海港》演出时照的,人群中那个穿军装,戴眼镜的人就是旗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领袖的真实照片,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色照片,被深深地震撼了。后来,同学一再关照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不然他父亲会打死他的。
儿时居住的淡水路石库门原址现为延中绿地
我的石库门记忆,从淡水路的清静,延续到建业里的繁杂。与淡水路的小弄堂相比,建业里算是很大的弄堂。不仅有纵横交错的小弄堂,也有通往建国西路和岳阳路的多条大弄堂,还有学校、菜场、商店、老虎灶、公共厕所等生活设施,充满了市井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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