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叶橹
作为一个热爱诗歌文字的人,我平时比较关注诗歌创作中的现象。在日常的阅读中,有读到优秀之作的喜悦,也会有对平庸之作的厌恶。然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诗,往往是那些令人“绞脑”之作。它们在我初读时或一知半解,或迷惘困惑,但在思考之后,终于恍然有所悟而深受启迪。最近读到向以鲜的《生命四重奏》,使我又一次获得了这样的艺术感受。
《生命四重奏》是一部奇异的长诗,有“金鱼与乌鸦”“犀牛和孩子”“春天的草木”“山中观音”四个篇章,其结构融叙事、想象、抒情于一体。全诗对人的生存发展过程予以宏观把握,而在进入具体的叙述时,处处以微观的具象和意象出之。向以鲜凭借丰富的知识积累,在宏观洞察与微观叙述中得心应手。他在诗前所引的“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和“经历所有的生命,穿越所有的黑暗”,似乎成为其创作这部长诗的座右铭。因此,若想读懂这部作品,得从它独特的切入方式来领悟其艺术意图。
长诗以“金鱼与乌鸦”为开篇,我们也能从中隐约感受到,在金鱼和乌鸦的背后必定隐含着一些深意。当“金鱼”成为诗的意象时,它不再是人们眼中的生物,而是被赋予了社会内容和生命过程的复合体。那么,向以鲜笔下的“金鱼”,究竟具备一些什么样的品质呢?它是“源自溪水中的小天使\偶尔会因环境而改变颜色\这种本性却让人发疯”;又是“仿佛打扮出阁的新娘\痛哭的珠泪砸碎镜子”;还是“江湖儿女萍踪云雨\人工饲养的舞蹈家”。一旦成了气候,在“鱼戏的天堂\或地狱”里,又是什么景象呢?首先“必须足够小\最好是一只\握于掌中的瓶子\或和珅琥珀桌下面\那片高仅三寸的\水晶抽屉\小到鱼儿\不能自由突击\不能勇猛穿行\将本来的梭子与利箭\磨成浑园的\蛋”。这是金鱼的生存环境的艺术观照。由此而生成的各色鱼种,自然也还各具特色和风姿。
不妨再读“乌鸦别传”。“有时候\观察一只乌鸦\比打量一面镜子\来得更加真实”。确实如此吗?乌鸦向来被认为是不祥之物,人何以会通过它来认识自己?原来,这里的“自己”,只是“镜中”的自己,根据“万物皆镜\鱼儿的脸\是镜中\之镜”的原理,这个“自己”的确是靠不住的。所以从乌鸦身上,也许能看到更加真实的自己。
在向以鲜笔下,乌鸦是什么呢?“如果给一支笔\乌鸦一定是诗人\如果给点颜色\乌鸦一定是画家”。对乌鸦的这种定性,似乎超出了人们的心理评估。然而单从意象创造的角度审视,向以鲜在乌鸦身上着力的笔墨,实属别出心裁的设置。在他看来,乌鸦是“苦难的象征者\成了爱的使者\乌鸦,让男人\和女人相爱相亲”,因而“带来星辰和火种\照亮不朽的爱情”。至于当乌鸦“把漆黑的身体当做最后一颗\滚烫石子,狠狠投进去”时,不管爱是大海或者瓶子,其光芒都会“啼着血\一直扩向全世界”。
从向以鲜对“金鱼与乌鸦”赋予的迥异色彩,我们不难体味其寄托的情怀。以不同的意象呈现和切入现实,是诗人独具个性的艺术构思,也是我们借以进入其宏观结构的“第一步”。
当我们把视线转向“春天的草木”一章时,会发现向以鲜的诗说方式有了很大的改变,既不创造寓言,也不讲述故事,而是在不断地书写一些断章,是长诗结构中的短制,巧妙地呼应了圣人之语中的“草木”。
在“春天,春天”一节中,诗人以十三首短诗写下了春天里的种种具象,这些具象成为诗的意象时,各自独立存在,有时又互为对应。这些彼此孤立的事物和意念所构成的繁复景象,正是“春天”的丰富和复杂的内涵。不妨从《咬春》一诗中寻找答案:“獭的春天\是用永不知足的心\和尖利的牙齿\咬出来的\\咬得死的\算不上春天\咬不死的\才是灿烂春天\\罗列的鱼陈\不过是温柔时刻的残酷幻象而已”。如果说“春天,春天”是对诸多景象的感悟,那么,“草木歌”就是对现实体验的描绘。无论是复苏的“枯荷”在“可以啜饮\不死的芬芳”之后立下的决心:“以此铁石心肠\重植生活的意义”;还是在“灰烬中醒来”的“一万棵苏铁\发出阵阵怒长的\咆哮”。我们读出的,都是对于历经生活磨难之后重生的信念。
不仅如此,诸如苔藓、稻子,野花之类不起眼的事物,以及石榴、枣核,树和叶子,似乎都成为某种现象的隐喻。诗人正是在这些日常的平凡事物中,注入了他对现实的体验。正如他在《宇宙的樱桃》一诗中写到的:“下一秒会如何\存在之外的存在\想象之外的想象\比太阳大一千万亿的\\樱桃,转眼即腐败\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如开怀痛饮星辰\酿造的无穷美酒”。这是一种看透古今的感悟,也是对未来世界的期冀。
《生命四重奏》的最后一“奏”,也许就是步入禅悟的境界。在“山中观音”一章中,向以鲜借嵇康对生命的思考,表达了对于生命之火的尊崇:“黑暗收藏着种子\灰烬播撒光明\燔悟之火是如此美丽\燧石凿取灼灼诗篇”。诗人在诗中用典,其实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当生命之火在一个人的内心燃烧不息时,他会在众多的具体感受中逐一领悟并消化这种生命燃烧的过程。诗人不回避生命感悟的复杂性,而是从中发现和发掘它的存在的合理性。这才是真正意义上对存在的正视。所谓世界的真相,无论是看得见或看不见,其“存在”的本质是无法泯灭的。一切有形的或无形的存在,在诗人的笔下将成为启迪人们生命之悟的“催化剂”。
作为《生命四重奏》的“尾巴之歌”,也许是向以鲜有意留给读者的一种余韵。在审视了生命的四重奏之后,这置于末端的“尾巴之歌”,依然是耐人寻味的。那些信手拈来的事物和例证,似乎只是在提示人们,一切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故事,都应该有一个令人沉思的“尾巴”。这个尾巴是结局,也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所谓“记忆\是我们一生中\最短促的\尾巴”,“忘却\是我们一生中\最漫长的尾巴”,因而诗人郑重地宣告:“我要赞美一个名字\叫尾巴的世界\我要歌唱一首名字\叫尾巴的诗”。
我们所目睹和经历过的一切,是结局还是发端,未来会告知一切,存在会证明一切。(叶橹)
来源: 光明网-文艺评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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