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进爵王公一事呢?高祖开国之时曾立白马之盟,号令天下‘非刘氏不可封王’。”
夏侯惇知晓曹操会问及进爵一事,遂一改方才的坚定,转而谨慎地回答道:“自董卓造逆以来,朝纲不振、社稷倾危、山河倒悬、民若累卵。孟德不忍见汉室天下,任由董贼窃夺,故而首倡义兵、奉迎天子、扫平群雄、一匡宇内。为复兴汉室,呕心沥血操劳数十载,虽高祖有‘非刘不王’的盟誓在先,但以孟德功劳之高,伟业之重,阅尽史书,亦未有一人能超越。进爵王公一事,乃是汉家天子应当报答孟德的,故而未有何不妥。”
曹操听罢冷笑着问道:“那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了董卓,我也要篡汉呢?”
夏侯惇听罢,惊愕良久才一字一顿地问道:“孟德,你也要篡汉?”
“文若不就是这样认为的吗?”曹操收起冷笑,转而苦笑道。“文若出身颍川大族、书香门第,世代接受的都是孔孟忠君爱国之言的教导。董贼祸乱天下,文若与天下有识之士一样痛心疾首,立志辅佐一位乱世英雄,荡平贼廷,拯救汉室。自投奔我的那天起,其心中所想的便是助我我重振汉室,一统天下,而后还政于天子,还汉室一个真正的天下。所以这二十余年来,他尽心竭力助我扫灭群雄,无论情势如何危急艰苦,均不曾有半句怨言。但当提及进爵王公一事时,文若便知,我已经变了,已不再是当年他心中的那个乱世英雄了,在文若看来,我已变成一个与董贼无异的乱臣贼子。而封公一事一旦落成,篡汉便只是迟早,与其继续追随我这乱臣贼子,一路跌入篡汉的深渊,倒不如孤身殉节,以死明志,因为以文若之胸怀大志,再无什么比理想破灭更加绝望的了。”
“诚如孟德所言,那文若乃是真正的汉室忠臣啊。”夏侯惇叹罢,随即再次问道:“那么孟德,你是否当真想过要篡汉?”
曹操转脸看着荀彧墓碑,沉默许久后,反向夏侯惇问道:“元让可知我之前所说的苦衷是什么?”
夏侯惇皱眉深思良久,却是摇头说道:“恕我愚钝,请孟德明示”。
曹操仰天长叹一声,无奈地说道:“文若确是真正的汉室忠臣,但满朝其余的文武百官之中,又能有几人如文若般一心向汉?他们心中所盼的,不过是我每登高位之时,他们亦可加官进爵、光宗耀祖、蒙荫后世,假使我当真篡汉自立,开创新朝,他们尽可以开国功臣之名,永载史册。陈群、桓阶等人在劝进之时,更是极尽露骨地道明,‘尺土一民,皆非汉有’,难道能够指望这样一群人,还汉室一个真正的天下吗?到了我如今这般位置,方明白,何为‘高处不胜寒’。况且,即使我可以不受群臣所制,但我是人非神,终有一死,我死以后,岂能苛求我的子孙,世代都能有我这般才干?到那时,我拼尽毕生所创下的基业,将何以存续?”说到此,曹操满面悲容,再次叹息道:“文若,他只是一个人,他可以以身殉汉,而我,已无路可退了。”
刚说完,突见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地面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顷刻间,便下起瓢泼大雨,雨势之大,实属冬日所罕见。
曹操、夏侯惇瞬间尽已通体湿透,见此怪异天气,二人皆惊怔不已。此时四下设防的兵士们欲飞奔过来为二人挡雨,却见夏侯惇抬手示意勿要上前。
曹操只是紧盯着荀彧墓碑,不发一语,良久,夏侯惇忍不住问道:“冬日惊雷,雾后降雨,必是天有所兆,孟德,这天气究竟是何意啊?”
曹操转过身看了他一眼,转而仰面望天,闭眼长叹一声,说道:“此乃是文若听闻我方才之言,即感汉室已复兴无望,行将覆亡,他壮志未酬的怒吼、死不瞑目的泪水啊!”说罢,曹操无力地将双臂撑于石碑之上,难以自抑地痛哭起来。
忽此时,眼前一团白光涌出,曹操惊愕不已,下意识后退几步,环顾四周,只见雨水竟然在空中刹住,身旁的夏侯惇及四下兵士皆如石化一般一动不动,而眼前的白光瞬间已放大数倍,掩住四周,曹操再次左右环顾,方才还在身旁的夏侯惇也已不见踪影,曹操又是一惊。
此时,只见面前白光的尽头处,一人缓缓向着曹操走来,曹操拭去眼泪,细看来人,乃一着布衣长衫、满面神采的青年书生,定睛再看,正是那一年在濮阳与曹操初次相见时的荀彧模样,曹操一连数惊,仿佛进入幻境一般。
青年荀彧走近曹操,躬身行礼,开口道:“在下颍川荀彧,此前就于河北袁绍座下,然侍其多时,度袁公终不能成就大事。素闻曹将军有匡扶汉室之大志,彧亦有志于此,遂自河北南来,投效明公。”
转瞬之间,未等曹操开口,眼前的青年荀彧已幻化成着朝服的中年大臣模样,对着曹操再次行礼,道:“明公,袁绍之徒,眼见天子蒙难,却只坐壁上观,天下英雄,唯有明公一人仍心系汉室,起兵西向。今我军已奉迎天子,入主中原,为明公计,当以扫平群贼、恢复汉室天下为己任啊。”
再转息,中年荀彧已幻化成银须白发的暮年模样,面带悲容,眼神失落却紧紧盯着曹操,声音沙哑地说道:“明公啊,不能再错下去了。当年彧辅佐明公起兵之时,我们一同起誓要为天下太平、恢复汉室而战,可今日……”稍顿,荀彧已是双目盈泪,声音已由沙哑变为哽咽。“可今日的明公,还是当年那位心无不在汉室的乱世英雄吗?当年的初心和壮志,难道明公真的都忘了吗?彧始终以为,彧的初心与主明公是一样的,二十余年来,彧苦心经营,为的就是希望彧的理想能与明公的志向并存。可直到今日彧才明白,再多的努力,也阻挡不了权力和野心对明公的侵蚀。”说到此,荀彧返身退后,躬身行别礼,悲怆道:“明公啊,二十年了,明公与彧相知相行,彧在此谢过。今日,恕彧不能再与明公同行。”
言罢,荀彧步履坚定,便转身离去。曹操抬手欲挽留荀彧,却见荀彧转身瞬间,一颗晶莹的泪珠自荀彧面庞缓缓滑落,滴落至地,摔得粉碎。曹操见此,甚为动容,但却难以移步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荀彧一步步离自己而去,慢慢消失在白光的尽头。
……
雨仍然下着。
“孟德!孟德!”夏侯惇的呼声由远及近,用力推摇着曹操双臂,将其拉回到现实之中。
曹操如梦醒般,木然的看着夏侯惇,转而低头深思:眼前浮现的,皆是往来数十年与荀彧一同并肩奋战的历程;耳旁萦绕的,尽是青年时与荀彧共同喊出的匡扶汉室的豪语。
此时,他想起了幻境中荀彧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想起了幻境中荀彧对他最后的规劝,想起了荀彧转身时的那滴眼泪,想起了二十年来荀彧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希望,想起了荀彧最后那绝望的双眼……
良久,曹操猛然挣开夏侯惇双臂说道:“文若,我知晓该如何做了。”说罢上前拾起酒具再次斟上三杯酒,递于夏侯惇一杯说道:“元让,我们最后再敬文若一杯酒吧。”
夏侯惇不知曹操何意,忙问道:“孟德,你这是?”
曹操则未理会他,转身将一杯酒缓缓洒落在碑前,凝视墓碑良久,正色说道:“文若,多谢你今日让我见到此情此景,唤醒了我那颗即将死去的初心。这些年我功业日盛、野心剧增,最终误入歧途,以致你临死前却与我分道扬镳。我已负你一次,但请你相信,为了我们曾经的誓言,前方之路纵有千难万险,我亦不会再次负你。我曹某人今日在你墓前立誓,我曹氏子孙,今生今世永为汉室之臣,绝不篡汉自立,如违此誓,教我国运不足半百,子嗣不及三世。”说罢,仰头一口饮尽这一杯,掺杂着冰雨的酒水。
……
曹魏甘露三年,寿春三叛,权臣司马昭剿平军中诸葛诞等拥曹势力最后的抗争,曹氏江山终将政归司马氏。
战后,司马昭携其子司马炎前往城南拜祭荀彧,向司马炎讲起当年故事:“昔太祖魏武帝携伏波夏侯惇曾到此祭拜荀令君,并于墓前立誓永不篡汉。太祖为恪守誓言,终其余生皆以汉臣自居,而未越雷池一步。但太祖亡后,曹丕当即违背誓言,篡汉自立,时至今日,魏祚将尽,风水轮流,尚且四十余年而已。太祖一世清誉,终毁于此子之手,真不知后世史书将何以评述。”说罢,司马昭转脸以余光扫视司马炎,继续说道:“吾儿须谨记,荀令君有大恩于我司马家,父祖今日所为,不仅是为汉室报被篡之仇,亦是为荀令君雪被负之恨”。
司马炎与其四目相对,见其眼中却尽是狡黠的凶光。
……
咸熙二年,司马炎效当年曹丕篡汉建魏之事,胁迫曹操之孙曹奂禅位,曹魏灭亡,享国仅四十五年。
曹操当日所立誓言,皆因曹丕篡汉,终得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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