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木元男领着儿子高男走出上野的博物馆。父亲在石头大门的中央停下了脚步。公园绿树忽地映入因观看古代美术品而疲倦不堪的双眼,使他不由得驻足而立。古代美术品尚存脑海之中,此时的自然景色使他感到耳目一新。
父亲嘴角浮起笑意,轻松地望着公园。高男从侧面望着父亲。
虽然父子俩长得很像,但儿子个头比父亲稍矮,身材略瘦。
儿子望着二十天没见的父亲,觉得他很了不起。
父子俩刚才在雕刻作品陈列室相遇。
矢木从二楼下来走进雕刻作品陈列室,高男就站在兴福寺的沙羯罗(1)像前。
在矢木快要走近时,高男回头看见了父亲,他似乎有些难为情。
“爸爸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矢木点了点头,“怎么回事儿?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啊!”
“我是来接您的呀!”
“接我?你居然能猜到我在这里呀!”
“爸爸在信上说要和博物馆的人坐夜班列车回来,所以我猜你到站后大概不会直接回家,可能顺路来博物馆。我上午就在家等着呢!”
“是吗?谢谢你。那信是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上午。”
“刚好赶上?”
“可是,姐姐也是今天有排练课。她和妈妈出门后信才到家,所以她俩都不知道爸爸今天回来。”
“是吗?”
两人像要避免面对面似的望着沙羯罗像。
“我猜到爸爸会来博物馆后,还琢磨过能在哪里等到你呢!”高男说道,“我决定就在这沙羯罗像和须菩提(2)像前等你。我的想法不错吧?”
“嗯,确实不错。”
“爸爸每次来博物馆,离开前,都要来这兴福寺的须菩提像和沙羯罗像前站一会儿吧?”
“是的。在这里我会觉得头脑忽然清爽起来,心里的阴晦和凡浊都被涤荡一空。而且,好像所有的疲惫和紧张瞬间都缓解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感。”
“我看到娃娃脸的沙羯罗那皱着的眉头,就觉得是不是跟姐姐和妈妈有点像呢?”
父亲摇了摇头。
矢木摇头,像是在说没那回事,但又立即和颜悦色起来。
“是吗?不管怎么说,高男感觉妈妈和品子哪里有些像天平时期的佛像,这可是很了不起呀!你要是把这话说给她们,两人也许都会变得温柔点儿呢!但沙羯罗不是女人。女人不会是这样的脸吧?沙羯罗是少年呀。东方的圣少年,威风凛凛,屹然挺立。天平时期的奈良人们都认为有这样的少年啊!须菩提也是一样。”
“是的。”高男点了点头,“我刚才为了等爸爸,在沙羯罗像和须菩提像前站了挺长时间,就觉得他们好像有点儿哀伤……”
“嗯。这两尊都是干漆造像。干漆这种雕刻材料可能便于佛像师做出抒情性的处理吧?天真少年的造像也透出日本式的哀愁。”
“姐姐也是上眼皮爱动,还常常皱眉,那种哀愁的眼神和这尊像很相似呢!”
“是吗?不过,皱眉头是佛像的一种标准啊!还有与沙羯罗同属八部众(3)的阿修罗(4)的像,以及和须菩提同属释迦十大弟子的诸佛的像,也都是皱着眉头。而且,沙羯罗像虽然被制作成可爱的少年形象,可他是八大龙王之一,其实是龙。沙羯罗护持佛法,拥有无敌的力量,是海龙王。这尊像也蕴含着那种力量。你看他肩上缠绕的蛇在他头顶挺起脖子了吧?不过,这种造型亲和力强,观众可以安心地接近,就会觉得和某个人很像。然而它看似很写实,却是永恒理想的象征啊!在惹人疼爱的天真烂漫中,蕴含着澄净的博大,沁人心扉的宁静之下有着不竭的动力。遗憾的是,咱家的女人们智慧深度比不了啊!”
两人从沙羯罗像的面前走到须菩提像面前。须菩提像以更加淡定自若的姿态伫立着。
沙羯罗立像高五尺一寸五分(5),须菩提立像高四尺八寸五分。
须菩提像身披袈裟,右手牵着左袖口,脚穿木底草鞋,谦恭而又稍显落寞地静立在石座上。在那凡俗之人里常见的清纯温良的光头与童颜中,蕴含着令人怀恋的永恒。
矢木默默地离开须菩提像前,然后走向正门厅。
突出的正门厅两侧巨大的石柱,仿佛强劲有力的画框,将博物馆前院和上野公园嵌入其中。
看到父亲伫立在石头正门中央的花岗岩地板上,高男发现他作为日本人并不显得那么寒酸,这似乎非常罕见。
“京都连续举行了考古学会和美术史学会,我很幸运地都出席了。”
父亲说完慢慢地撩起长发,戴上了帽子。
虽说矢木在京都出席了考古学会和美术史学...
他既不是专业的考古学者,也不是美术史学者。
他也曾把考古学的参考品当作古代美术品来观赏,但他是大学国文学科出身,可算作是日本文学史学者吧。
在战争时期,他撰写了《吉野朝的文学》一书,作为学位论文提交给当时举办讲座的私立大学。
古代南朝(6)的人们战败后流落到吉野山等地,依然维护、传承和向往王朝的传统。翻查着王朝的文学和史实,写到南朝天皇们对《源氏物语》的研究,他潸然泪下。
矢木走访了北畠亲房(7)的相关遗迹,还沿着写下《李花集》的宗良亲王的流浪之路走到信浓(8)。
根据矢木的看法,圣德太子治下的飞鸟文化和足利义政治下的东山文化这些自不必说,就连圣武天皇时期的天平文化和藤原道长时期的王朝文化也绝非诞生于和平时代。往往正是在世人纷争的大潮中,能绽放出古典美的浪花。
矢木开始看到藤原时代的黑暗,是在学习了原胜郎博士的《日本中世史》之后。
另外,矢木正在撰写关于“美女佛”的研究文章,有多处地方受到矢代幸雄博士著作《日本美术的特质》等书中相关美学的启示。矢木想把“美女佛”命名为“东洋的美神”,可这样会太过近似于矢代博士。而且比起“神”,矢木更愿意使用“佛”的说法。
由于日本战败,矢木觉得“神”这个词让他自己遭到了噩运,并伴随了自己的某种愧疚感。《吉野朝的文学》如今也成了悲叹战败的书籍,自不必说,书中是以日本的传统审美观,将皇室看作了神。
矢木所谓“美女佛”主要指观音菩萨。不过除了观音菩萨之外,还不拘一格地加进了弥勒、药师、普贤、吉祥天女这类具有女性特征的美丽的佛教形象,尝试从这些佛像和佛画中探索日本人的心灵和审美。
由于矢木既不是佛教学者也不是美术史学者,所以任哪方面来说,他的学识都尚浅,但“美女佛”倒可能成为别具一格的日本文学理论。矢木觉得,就文学理论而言,自己完全游刃有余。
作为国文学者,矢木也许是这个领域里博学多识的人物。
一介穷书生出身的矢木刚和波子结婚时,连女学生都很喜欢的中宫寺观音像都知之甚少,甚至没去京都广隆寺看过弥勒像。他未观芜村(9)画作而学芜村俳句,虽出身于大学国文学科,在日本文化方面却不如女学生波子学养丰富。
“名古屋的德川家在展出《源氏物语绘卷》,可以去看看呀!”
波子曾经这样说,并叫来阿婆拿出路费。波子的阿婆为她管账。
矢木感到了彻骨的羞耻和懊悔。
博物馆正在举办南画(日本文人画)名作展览。
那里自然也展示着矢木曾学其俳句却不知其画作的芜村的南画。
“二楼的南画展看了吗?”矢木向高男问道。
“我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因为我不确定爸爸什么时候去佛像那里,惦记着这个就没仔细看别的。”
“是吗?那太可惜啦!今天我约了别人见面,恐怕时间不够了吧?”
父亲从胸前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
这是伦敦的史密斯公司制造的古式银表,稍摁一下侧面突出的按钮,它就在矢木的衣袋里报出了三点钟的时间。随后又发出两组双音,每组双音表示一刻钟,通过鸣响可以得知现在是三点半左右。
“这种怀表,送给宫城道雄先生那样的盲人非常方便呀!”
矢木常常这样讲。这种表的发音报时功能在夜晚黑暗中和枕边尤能发挥作用。
他有一块带闹钟的怀表。高男曾听父亲说过,他去参加别人的出版庆祝会,有人即席讲话说得正起劲,他衣袋里的怀表刚好嘀嘀嘀地叫起来,实在太有意思了。
现在高男又听到了父亲胸前衣袋里宛如小八音盒般稚嫩的奏鸣,便非常高兴能等到父亲。
“我以为你会从这儿直接回家呢!是不是还要顺路去别的地方呀?”
“嗯。因为我在夜行列车上睡得很好呀!不过,高男一起去也行。有个教科书商说,想在国语教科书中加入我写的关于平安朝文学与佛教美术间交流的小文章。反正已经商量好,省略掉专业性的内容,搞成通俗性的美文就行!另外,还要指定插图。”
矢木走下正门厅的石阶,望着鹅掌楸的落叶。
在石造的正门厅近旁只有这棵壮观的鹅掌楸,大大的叶片酷似槲树叶。顶着深黄色的树冠,如老年王者般伫立,仿佛君临宽广的前院。
“我想,我写的文章,即使删除了这部分内容,也能让人对藤原时期的美术有所感受,有助于人们阅读藤原时期文学。”矢木继续说道,“芜村的画作怎么样?高男也是在国语课上学过芜村的俳句,但没看过芜村的画作……”
“是的。我喜欢华山呢!”
“渡边华山(10)吗?是啊!不管怎么讲,南画方面池大雅(11)是个大天才。但是,华山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吧……在那个时代,华山引入了西方艺术,这种强烈的好奇心和全新的努力……”
然后,矢木在走出博物馆正门厅时说道:“那个,还能见到沼田呢!就是品子的那个经纪人……”
父子俩乘坐中央线来到四谷见附。
他们等待汽车通过,准备横穿车道前往圣依纳爵教堂方向。
这时,高男颤抖着眉头说道:“我讨厌那个经纪人,简直无法忍受。他要是再对妈妈和姐姐不规矩,我就找他决斗。”
“决斗未免太过激啦!”矢木温和地微笑着说道。
但是,父亲望着儿子的脸心想,这究竟是如今青年特有的表达方式,还是高男性格的外露呢?
“我说真的哦!如果不以命搏命的话,那种人是不会知道痛的嘛!”
“如果对方是无足轻重的人,你那样不就毫无价值了吗?还是自己的命宝贵呀!沼田很胖,肉很厚,高男你的胳膊那么瘦,就是抡起小刀也拼不过呀!”父亲朝他笑了笑。
高男做了个端起手枪瞄准的姿势。
“我用这个去呢?”
“高男,你有手枪吗?”
“我倒是没有。不过,那玩意儿随时都能找朋友借嘛!”
儿子满不在乎地回答,这使父亲感到不寒而栗。
高男平时喜欢模仿父亲,看上去老实温顺。难道在他内心也潜藏着和母亲性格一样的火种,会不时病态地燃烧起来吗?
“爸爸,咱们过去吧!”
高男厉声催促,说完两人就突然从新宿方向开来的出租车前快步跑过。
身穿制服的女学生两人一组、四人一群,微微低头走进圣依纳爵教堂。
她们是马路对面双叶学园的女生,也许是在放学归途中去做祷告。
矢木走在外城河堤下,望着教堂的墙壁。
“新教堂墙上也映着古松的影子呢。”矢木平静地说道,“这座教堂,去年沙勿略(12)的传人来过吧。四百年前,方济各·沙勿略在进京途中也从街边日本松的树荫下走过吧?当时京都已成为战乱之城,足利义辉将军也落荒而逃。沙勿略曾力图拜谒天皇,那当然不可能得到准许啦!他在京都只逗留了十一天就返回长崎的平户了。”
映出松影的教堂墙壁,已被夕阳染成了浅桃红色。
相邻的上智大学的红砖墙上,也洒满了夕阳的余晖。
他们走进前方的幸田屋,被领进最里边的房间。
“怎么样?环境很安静吧?这里在改为旅馆之前,是一个钢铁暴发户的家。那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汤川博士,也在这个房间投宿过。他从美国坐飞机回来的时候和坐飞机去美国的时候,都投宿这家旅馆……游泳选手古桥他们往返美国时,也在这里集训过。”
“妈妈不是也常来这家店吗?”高男说道。
汤川博士和古桥选手是战败的日本的光荣和希望,像他们那样的大红人往返美国时都在这里住过。矢木以为年轻学生应该会为此心情激动,可高男却似乎并没多大反应。
矢木进一步说明道:“在到这个房间之前,还经过一间大屋子吧?那是打通两个房间用作了汤川博士的会客厅。当时有各种人物涌过来,所以要避免他们进入这间起居室。可是,报社的摄影组不知从哪儿钻进院子,趁人不注意偷拍他在公众视线外的样子。所以,汤川先生分分秒秒都不能放松。据说,为了防止摄影组进来,这里派了两个女佣守卫,晚上还在院子两头值班,被蚊子叮得叫苦不迭。当时是夏天嘛。”
矢木把视线转向庭院。
这个院子里种的都是竹子,有大名竹、布袋竹、寒竹、方竹等,角落里可见一座稻荷神社的红色鸟居。
这个房间的名称也叫“竹间”,顶棚是用煤竹制作的。
“汤川博士到这里时,旅馆的女主人正生着病。不过,她躺在床上还在操心,叮嘱说汤川博士时隔多日回到日本,要为他焚上好香。牵牛花也开了,若是院树上有蝉鸣就好了……”
“啊……”
“‘若是院树上有蝉鸣就好了’,这话说得有趣啊!”
“啊……”
其实,高男以前就听母亲这样说过。因为父亲所讲似乎是照搬自母亲,因此作为儿子难以表现得兴趣盎然。
高男环视屋内说道:
“这房间确实不错啊!妈妈现在也经常来吧?好奢侈呀!”
父亲背对壁龛的吉野圆木立柱舒心适意地坐下,随即点了点头。可他避开高男的话头,接着前边继续讲。
“好像还有蝉鸣呢!‘此番回东京,再宿幸田屋。最解乡愁是蝉鸣,庭前花木深。’这是当时汤川博士吟咏的和歌。汤川先生很早就通晓和歌。”
接下来的晚餐费也赊在了波子的账上。最近,高男对父亲的这种做法也颇有责怪。
矢木轻松地说道:
“*妈和这里的女主人交情深厚,哦,就是好朋友嘛!品子要想登上舞台,这也会有所帮助吧。”
教科书出版社的总编来了。
矢木在介绍自己的文章之前,先呈示了关于藤原时期的佛教美术的照片。
“这些照片都是我找人拍摄的,上面有我的个人见解。”
矢木挑出高野山的《圣众来迎图》、净琉璃寺的吉祥天女、博物馆的普贤菩萨、教王护国寺的水天、中尊寺的一字金轮佛顶尊、观心寺的如意轮观音等照片,摆在桌子上刚要说明,却又道:
“对了,来一杯淡茶吧!我都染上京都的毛病了……”
他把河内观心寺的秘藏佛像和如意轮观音的照片拿在手上,不知是对总编还是对高男说道:“关于这尊佛像……清少纳言(13)也在《枕草子》中写过,如意轮观音以手托腮,悲悯众生心中之苦。世人无所知,可悲可惭……她确实准确地捕捉到了作品的内蕴,所以我在文章中也有引用……”
接着,他直对着高男说道:“刚才在博物馆看到沙羯罗和须菩提了吧?像奈良的佛像那种很纯洁的人物写实风格,在藤原时期就变得如此妖艳,能感受到人的肌肤温度、尘世气息,但并未失去神秘感。虽说这堪称女性美的最高象征,但是,膜拜这样的佛像,让人感觉藤原的密教就是女性崇拜啊!奈良药师寺的吉祥天女画和京都净琉璃寺的吉祥天女像虽然相似,但仔细比较仍能明显感受到奈良与藤原两个时期的区别。”
然后,矢木把折叠皮包拉过来,取出净琉璃寺吉祥天女像和观心寺如意轮观音像的彩色照片向总编建议,既然佛像上依然保留着如此鲜艳的色彩,那么可以在卷首加入彩印插图。
“是啊!彩图与先生的美文相映生辉,效果一定不错吧?”
“哪里。我浅稚的文章还没确定采用……先不提是否采用我的文章,我希望在日本的国语课本卷首至少要有一幅佛像插图啊!哪怕不像西洋教科书中都有圣母玛利亚插图那样……”
“我当然是因为想得到先生的大作,才会这样觍着脸来见你。可是,这尊佛像名气太大了,如今的学生是不是都在哪里看过照片了?”总编有些犹豫,“先生正文页中的照片,我会按照先生的意思办。”
“我对文章倒不在意,只是希望在卷首能有一幅佛像照片。如果看不到日本的传统美,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国语啊?”
“从这个意义上讲,请先生务必把论文……”
“倒也算不上什么论文。”
矢木又从折叠皮包里取出杂志剪报递给总编。
“这是我在回来的夜行列车上整理的,删除了烦琐的部分。你过后看看是否适合教科书用吧?”
矢木说完呷了一口淡茶。
女佣告知沼田来了,矢木把茶杯翻过来看看,依然低着头说:“请吧。”
沼田上身穿着双排扣藏青色西装,挺正式的,可腆着肚子,连鞠躬都很费劲。
“哎呀,先生,您回来啦!恭喜您家小姐又登台了。”
“哦,谢谢。波子和品子一直承蒙你多方照料。”
沼田说“恭喜”用的是在剧场后台对艺人讲话的腔调。
沼田所说的“恭喜”是指品子哪次登台演出呢?矢木在京都期间并不知道女儿在哪里跳什么舞,便只静静地翻转自己面前的茶杯观赏。
“这个茶杯也像个出挑的美人哪!往后天气会越来越冷,如此温润美女般的‘志野烧’茶杯可真堪称尤物呢!”
“就像波子夫人呀,先生!”沼田毫无笑容地说道,“那么,先生,您这次去京都捡漏又捡到什么名品了吧?”
“没有。我觉得捡漏这种事很无聊,而且对古董毫无兴趣。”
“确实,应该说是名品在等先生……对啦,其实就是名品在破烂堆里闪着光等先生垂青赏识呢!”
“哦,不会有那等事儿啊!”
“是的,可遇而不可求嘛!像品子小姐可是一二十年也难遇的名品呀!先生,最近我常说,品子小姐是名品。如今,名品的光芒越来越耀眼了。再过不久,《妇人杂志》的新年号就要发行,届时请先生垂览。我在卷首照片位置各种推荐品子小姐的照片成功了。她会是五一年值得期待的新人呀!而且芭蕾舞会越来越流行……”
“谢谢。可是,如果过度包装,被像商品一样对待……”
“这方面不劳先生吩咐,因为有母亲陪伴身边。”沼田不容置疑地说,“小姐名字叫品子,称为‘名品’多顺口呀!我真想请先生早些看到新年号的照片呢!”
“是吗?说到卷首照片,我们刚刚谈过这事儿。”
矢木说完向教科书出版社的北见介绍了沼田。
女佣进来提议晚餐前先去沐浴。
沼田和北见都以容易感冒为托词婉拒了。
“那我失陪,去冲洗一下坐夜车的一身尘土。高男,你不去吗?”
高男跟着父亲去了浴室。
父亲看到了台秤,问道:“高男,你体重多少?好像瘦了些吧?”
高男光着身体站在台秤上。
“我不到一百斤,刚好。”
“那不行啊!”
“爸爸呢?”
“我看……”矢木与高男换了位置,“一百一十五斤。这几年都是这样,变化不大。”
这时,父子俩在台秤前赤裸着白皙的身体,近距离面对面,儿子忽然拉开距离,像是难为情,又带点悲伤。
父子一同进入长洲浴盆,肌肤相触。
高男先从浴盆里出来,坐在淋浴头前洗脚。
“爸爸,沼田纠缠妈妈很长时间了,以后还要看着他去纠缠姐姐吗?”
父亲把头枕在浴盆沿上闭着眼睛。
高男没听到父亲回应,于是抬起头来,只见父亲的长发虽然依旧乌黑,但头顶中央已开始脱发。他发现,额头发际线后移的父亲似乎又开始谢顶了。
“爸爸为什么要和沼田会面?今天刚从京都回来……”
高男本想说爸爸还没回家就和他……而沼田明明总是不把爸爸放在眼里。
“我来接爸爸,还在博物馆里见面,非常高兴。可爸爸却叫来了沼田,让我特别失望。”
“唔……”
“我从小时候就觉得妈妈会被沼田夺走,太可恨了!我经常做噩梦,梦到被沼田追赶,甚至险遭*害的情景。这些我都不会忘记。”
“嗯……”
“姐姐和妈妈一起学芭蕾舞,所以也被沼田收了。”
“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儿。你的看法太偏激了。”
“没有。难道爸爸不清楚吗?沼田为讨好妈妈,不知怎样千方百计取悦于姐姐呢!诱使姐姐崇拜香山先生也是沼田的手段吧?”
“香山?”矢木在浴盆里转身问道,“香山君现在做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可能再没登台演出,一直看不到他的名字。恐怕是缩在伊豆不出来了呢!”
“是吗?我还想向沼田问问香山君的情况。”
“香山先生的情况问问姐姐不就行了吗?再说还可以问妈妈……”
“嗯……”
高男又进了浴盆。
“爸爸不冲洗一下吗?”
“哦,懒得冲了。”
矢木靠边给高男腾出空间。
“今天上学了吗?”
“只去上了两节课。不过,可以就这样上大学吗?”
“虽说是大学,但现在是新学制,年龄和原先的大学预科一样吧!”
“让我工作吧!”
“是吗?……你别光在浴盆里有能耐嘛!”
矢木笑着说完,从浴缸里出来擦拭身体。
“高男你有个特点,对人要求过高了。例如对沼田,有的要求应该,有的就不应该。”
“是吗?对妈妈和姐姐也是这样吗?”
“你这是什么话?”
矢木遏止了高男的话锋。
父子俩返回“竹间”,沼田抬头望着矢木。
“我和这只被先生称作‘美人’的茶碗相伴多时啦!其实,先生,那边的教堂,就是圣依纳爵教堂吧?我有次顺便进去瞧了瞧,从天主教堂里出来又喝了杯淡茶……”
“是吗?可是,天主教和茶道以前就很有缘分啊!比如说,‘织部灯笼’又叫作‘切支丹灯笼’吧?”
矢木说着坐了下来。
“按照古田织部的趣味,在灯笼柱上雕刻怀抱基督的玛利亚像。还有据说是那个切支丹大名高山右近制作的茶勺。上有铭文‘花十’,读作‘花久留子’,就是花十字架。”
“花十字架?真不错呀!”
“高山右近喜欢坐在茶室里向基督教的神祈祷。茶道的清净与和谐让右近成为品位高雅的人,也引导他敬爱上帝、发现主的美好。外国传教士也写过这种内容呢!耶稣教传入日本时,在大名和堺市的商人中盛行茶道,传教士也被招待到茶席上。大家同堂跪坐,一齐心怀感恩向神祷告。他们在发回本国的传教报告中,详细地记录了茶道的场景,甚至还有茶具的价格……”
“原来如此……最近天主教和茶道又开始盛行。先生居住的北镰仓,就是关东地区的茶都呀!波子夫人曾经这样说过。”
“是吗?去年和沙勿略的传人同来的什么大主教,也在京都受邀参加了茶会。据说,当他看到茶道与弥撒有很多相似的仪式时,感到非常惊讶呢!”
“哦……那位跳日本舞的吾妻德穗女士也成了天主教信徒,下次会表演‘踏绘’(14)。怎么样,先生也来观赏吧?”
“是吗?在长崎?”
“是长崎吧?”
“想必是用舞蹈来表现过去与踏绘相关的殉教事件。可前些年因为一颗原子弹,浦上的天主教堂就被无情地炸成了废墟。据说长崎市死了八万人,其中大约三万人都是天主教徒。”
矢木说完看了看教科书出版社的北见。
然而北见默不作声。
“听说,那边的圣依纳爵教堂在某个方面算是东洋第一呢!不过,我还是喜欢长崎大浦的天主教堂啊!最古老的国宝级教堂,彩绘玻璃也非常好。那里远离浦上,幸免于原子弹的破坏。但我去的时候,屋顶依旧破损严重。”
店家开始上菜了,矢木把归拢在桌边的佛像照片收进提包。
“不过,先生还是对佛像更偏爱吧?先生以前让波子夫人跳过的《佛手舞》真好呀!那支舞蹈组合了各种佛像的手势,呈现了丰富的表情。”沼田仔细观察矢木的表情。
“我是想请波子夫人重登舞台呢,先生。”
“我刚才想起《佛手舞》,那可是很好的例子。不过,还是得波子夫人这个年龄才行,品子小姐还不适合表现那支舞蹈深刻的宗教内涵。”
沼田喋喋不休,矢木冷淡地嘟囔道:“西洋舞蹈充满了青春活力,与日本舞蹈完全不同。”
“青春?所谓‘青春’也要看怎样解释呢!波子夫人是青春已逝还是青春依旧,先生应该最清楚吧?”沼田接着冷嘲热讽似的说道,“或者说,葬送还是发挥波子夫人的青春活力,不都取决于先生吗?连我都知道波子夫人有颗年轻的心,而且身体状态方面,只要去日本桥的排练室看看……”
矢木转头为北见斟酒。沼田也喝了一口酒。
“总是让波子夫人为孩子们排练就太可惜啦!如果她能亲自登台表演,学芭蕾舞的弟子数量也会猛增。这对您家小姐也大有益处,所谓‘母女舞姬’,宣传效果更好,有时候筹办演出也方便呀!我曾对波子夫人提过这事儿,还想拍些母女俩同台跳舞的照片,结果却被推掉了。”
“还算有自知之明嘛!”
沼田反驳说:“登台表演的人都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吗?”
从外边传来圣依纳爵教堂的钟声。
“其实,我以为今晚难得被先生叫来,就是为了谈波子夫人花开二度的事情,所以劲头十足地跑来了呢!”
“哦?是吗?”
“因为我想象不到,先生还有别的什么重要事情。”沼田疑惑地眯起大眼睛说道,“你就让夫人跳舞吧,先生。”
“波子对你这样说过吗?”
“是我正竭尽全力地鼓动夫人呢。”
“真是添麻烦呀!不过,就算四十岁的女人能登台,你看,到下一场战争也没多长时间了。”
矢木含糊其词地说完,就开始和北见谈起别的话题了。
晚餐的菜单上写着凉菜拼盘有甲鱼冻、乌鱼子、柿卷,刺身有鰤鱼、鲜贝柱,汤是粟麸白果味噌汤,烧烤是酱烧鲳鱼,蒸煮菜是蒸鹌鹑,焯水凉菜只有芋芽和黑皮菇,还有摆在大餐台上的鲷鱼什锦火锅。
沼田打招呼告辞,矢木看了看怀表。
“这就是先生说的那块怀表吗?时间不准吧?”
“我带的表从来没有错过一分钟。”
矢木随即打开了旁边的收音机。
“以上是今天的《左邻右舍》节目。本月的作者是北条诚。”
矢木让沼田看自己的怀表。
“正好到七点报时。”
“接下来播送新闻。”
沼田关掉了收音机。
“朝鲜啊……先生,斯大林说过自己是亚洲人,还说过不要忘记东方呢。”
四人同坐一辆车离开了幸田屋。北见在四谷见附站前下了车。
当汽车从赤坂见附到国会议事堂前时,矢木对沼田说:“刚才你说波子花开二度,那香山君怎么样?他不能复出吗?”
“香山?让那个废人复出吗?”
沼田摇了摇头。他太胖,因此其实只是慢慢地动了动。
“说他是废人太残酷了吧?他现在干什么呢?”
“唉,作为舞蹈家已经是废人一个了吧?听说他在伊豆乡下当旅游车司机呢。这是风言风语啊,我不知真假。像那种遁世之人,咱们还是别去招惹吧。”沼田接着又转头说道:“品子小姐已经不和他交往了吧?”
“是的。”
“可那谁知道呀?!”高男话中带刺地插嘴道。
沼田针锋相对地说道:“那可不行。高男你也要好好劝她一下。”
“姐姐有她的自由吧?”
“登台表演的人没有自由啊。特别是正处在关键时期的年轻人。”
“极力让我姐接近香山先生的,不正是沼田先生吗?”
沼田没有应答。
汽车沿着皇居护城河驶向日比谷。
矢木像忽然想起似的说道:“对了,我在京都的旅馆里看摄影杂志,发现竹原君公司的相机广告上用了品子的照片,那也是你操办的吧?”
“不是。那是竹原住在你家独屋时的旧照片吧?”
“是吗?”
“竹原他们公司经营相机和望远镜,好像生意挺兴隆呢!可不可以让他在相机广告里多多使用品子小姐的照片呢?”
“那太过火了。”
“这种时候不就该做得过火些吗?只要波子夫人向竹原打声招呼……”
“波子已经不和竹原交往了吧?”
“是吗?”
沼田忽然就此打住。
汽车从日比谷公园背街拐角左转,驶过皇居护城河。
就是在这里,波子和竹原坐的汽车出了故障,波子忽然对本应在京都的矢木感到恐惧。这还是五六天前发生的事情。
沼田在东京站告辞离去。矢木乘坐横须贺线,直到品川站都沉默不语,然后就睡着了。到达北镰仓站时,高男才把他摇醒。
月亮在圆觉寺门前的杉树林梢头升起。
父子俩背对着月亮,走在轨道旁的小路上。
“爸爸,看样子您很累呀!”
“嗯。”
高男把父亲的提包换到左手并靠近他。
月光穿过站台边的栅栏,在小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走过这段路后,路旁人家篱笆的影子反过来投在轨道一边。小路越来越窄。
“每次来到这里就有回家的感觉了!”
矢木暂时停下脚步。
夜晚的北镰仓,仿佛山中的幽谷。
“妈妈怎么样?又说要卖什么东西了吗?”
“这……我不清楚。”
“她不知道我今天回来吧?”
“是的。爸爸寄给我的信是今天上午送到的,我把信揣兜里就出来了……要是在幸田屋提前打个电话就好啦。”高男闷声闷气地说道。
父亲点点头说道:“哦,没关系啦。”
两人走进小路右侧的隧洞。一道山梁犹似伸出的臂膀,打通隧洞即成捷径。
两人走在隧洞中,高男说:“爸爸,有人提议在东大图书馆前建一尊阵亡学生纪念像呢。可学校当局不可能准许呀。我先前想一见了爸爸就要说说这事儿。那尊雕像已完成,应该会在十二月八号举行揭幕仪式。”
“哦?这我好像以前就听说过嘛……”
“我说过。还搜集了阵亡学生的手记,出版了《向着遥远的河山》和《听,海神的声音》,还拍了电影呢!为了表现‘永不重现海神的声音’的寓意,纪念像应该也会命名为‘海神之声’。这和‘不许重演广岛惨剧’有相通之意,是和平的象征,满含悲伤和愤怒。”
“哦?那学校当局的意向呢?”
“听说会禁止。日本阵亡学生纪念会捐赠的雕像,校方不予受理,理由是这尊雕像面向的不止东大学生,还有普通学生和大众。按照东大迄今的成规,校园里设立的纪念像,仅限于在学术和教育方面功劳巨大的人物。不过,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尊雕像的影响过于深刻,所以得不到准许吧。它的象征意义会随着时局的发展而变化,如果再次出现学生出征的话,大学校园里立着这尊具有反战倾向的阵亡学生雕像,会使校方感到困扰吧。”
“嗯……”
“但是我觉得,在作为阵亡学生灵魂故乡的校园里竖立墓碑更为合适。听说,这样的纪念碑在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也有呢。”
“嗯……高男心中已经树立起阵亡学生的墓碑了啊。”
隧洞出口处有山上的水滴落下。从前方传来欢闹的舞乐声。
“真下功夫呀。每天晚上都练习吗?”
“是的。我先回去说一声。”
高男说完就向前跑去,径直跑到上面的排练室。
“我回来了。爸爸回来啦。”
“爸爸?”
波子正要在排练服上披外套,忽然脸色苍白,险些跌倒。
“妈妈、妈妈!”
品子赶紧扶住波子。
“妈妈,你怎么啦?妈妈……”
她搀着母亲朝墙边的椅子走去。
波子紧闭双眼,无力地把头靠在身旁的女儿胸前。
品子用外套裹住母亲的身体,左手贴在母亲的额头。
“这么凉!”
品子穿着黑色紧身服和芭蕾舞鞋。排练服也是黑色的,喇叭形的短下摆,双腿完全露出。
波子穿的是白色紧身服。
“高男,关掉唱机……”品子说道,“都是给高男吓得嘛。”
高男也观察着母亲的脸,说道:“我没吓她呀。不要紧吧?”
他说完看看品子。姐姐那双眉紧锁的样子,让他想起兴福寺沙羯罗像的眉头。真的很像。
品子把头发紧紧束起,用丝带扎住。姐姐和母亲都没化妆,这是因为排练会出汗。
品子玫瑰色的脸颊刚才由于惊吓变得煞白,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波子睁开了眼睛。
“已经没事儿了。谢谢。”
她刚要挺胸起身,品子抱住她说:
“再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拿葡萄酒吧?”
“不用了。给我拿一杯水。”
“好的。高男,去拿杯水来。”
波子用手掌擦擦额头和眼皮,坐直了身体。
“刚才我正在跳‘挥鞭转’接‘阿拉贝斯克’(迎风展翅站立)吧?高男猛地闯进来,我就突然头晕起来。有些轻微贫血啊!”
“现在好些了吗?”
品子把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连我都心跳得这么厉害呢!”
“品子,去接接你爸爸。”
“好的。”
品子观察了一下母亲的面色,随即麻利地在排练服外套了条西裤,又罩上一件毛衣,再解下丝带,用手指把头发散开。
在刚才高男先跑回家之后,矢木继续缓缓前行。
在穿过隧洞的山梁上,矗立着群生的细高松树。刚才悬在圆觉寺杉树梢头的月亮,已经升到这片松林上空。
声称要与沼田决斗的高男,和极力赞同设立阵亡学生纪念像的高男,两者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呢?父亲深感不安,步履也沉重起来。
矢木现在的居所是波子娘家以前的别墅,没有像样的院门。入口处的小山茶树已经开花。
芭蕾舞排练室位于主屋与独屋正中间,坐落在铲平后山岩石形成的小高台上,势如君临主屋之上。现在,主屋和独屋里都亮着灯。
“就好像咱家用电都免费似的!”矢木嘟囔道。
(1) 沙羯罗:也译作娑竭罗,佛教护法神“八部众”中“龙众”的龙王之一。
(2) 须菩提:佛陀十大弟子之一。
(3) 八部众:一般指天龙八部。
(4) 阿修罗:佛教六道之一。
(5) 尺、寸、分:日本传统长度单位,1尺约等于0.303米,1尺=10寸, 1寸=10分。
(6) 南朝:日本南北朝时期的吉野朝廷。
(7) 北畠亲房:日本南北朝时代前期公卿,《神皇正统记》的作者。
(8) 信浓:今长野县。
(9) 与谢芜村:日本江户时代的俳人、画家。
(10) 渡边华山:日本幕府时代末期藩士、画家。
(11) 池大雅:日本江户时代书法家、文人画家。
(12) 沙勿略:最早来东方传教的耶稣会士。
(13) 清少纳言:日本平安时代女作家,代表作是随笔集《枕草子》。
(14) 踏绘:德川幕府时期为了禁教而强迫民众踩踏圣母像以甄别基督教信徒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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