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绘画是两个不同门类的艺术。诗学,是研究诗美创造的学问;画学,是研究绘画美创造的学问。它们有各自的起源、发生、发展的轨迹和历程。早先,它们并行不悖地发展着,保持着自身的特征和独立性。然而,受到文艺发展运动规律的支配,诗画学日渐出现交会和整合,学科间的界限被打破,出现着双向性的流动和渗透。随着诗学与画学的不断成熟发展,它们之间的这种融通、渗透和结合,也就愈来愈频繁和紧密,还孕育出题画诗这一华夏民族美学独特的艺术形态。”
以上这段话摘自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吴企明新书《诗画融通论》的“导论”部分。吴企明年轻时就喜欢中国画,苦于没有深造机会,在大学被分配至中文系,常年锺情于中国古典诗歌的研究。
随着研究深入,他愈发觉得中国传统文化中诗与画有着不解之缘,加之钱锺书、饶宗颐和钱仲联都曾撰文论述诗画的关系,更加坚定了他在这方面继续深入研究的信念和决心。
吴企明
《诗画融通论》就是吴企明这方面研究的一项重要成果。全书共二十四章,分三大板块,涉及诗画通融的基本规律和历史进程、诗歌绘画创作中的八种重要理论问题和诗画艺术创作的技法与融通渠道。
近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就“诗画融通”以及如何进一步了解诗画艺术等问题专访了吴企明教授,以下为访谈内容。
澎湃新闻:您的研究以文学为主,是怎样的机缘促使您将文学与绘画结合起来,写出这本《诗画融通论》的呢?
吴企明:我的学术研究,起始于唐诗,贯串乎诗学。唐诗、历代诗歌读得多了,就能读到许多题咏画幅、论述画艺的诗篇,它们不仅丰富了我的画学知识,也使我深切体识诗与画有相通的地方,更让我漫游于诗画融通美的艺术世界里。于是我便大步行进于题画诗与诗画融通的研究道路上。
当我接触到三位前辈的相关论述后,更激发起我的研究热情。钱锺书先生非常重视诗画融通,他在《管锥编》中有不少论述诗画融通的文字,《旧文四篇》中有《读〈拉奥孔〉》《通感》《中国诗与中国画》三篇阐发诗画融通的论文。香港饶宗颐先生的《画——国画史论集》,虽说论文主述画史,却在许多地方谈到了诗与画的关系,其中《诗画通义》《词与画》非常详尽深入地论说了诗画融通的问题。钱仲联先生擅长诗学,也非常重视诗画融通,他的《梦苕盦诗话》论说清代诗人,每每征引,评骘他们的题画诗。它讲述清诗时,指示学生要研究画论,魏中林《钱仲联讲论清诗》论述过他的话:“对各种艺术要有研究,对创作研究有好处,特别是画论与诗论有相通之处。画论别有南宗、北宗,诗论中有许多是从画论里面来的。”受到前辈的启迪,我愈益坚定了研究诗画融通的信念,写出这本《诗画融通论》来。
《诗画融通论》
二十一世纪初,出版界出现书版增加画幅的风尚,读者也欢迎带有画幅的读物。我的第一本附有中国画画幅的《题画绝句的写作与欣赏》出版后,很受欢迎。接着,在短短的数年时间里,我的五部题画诗和诗画融通的鉴赏性著作,连续出版。
其间,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小插曲。北京语文出版社一位副总编,来苏约定出版我和杨旭辉、史创新合作编写的《中国历代题画诗(千首评注)》。不久,他退休了,新任的总编与我的约稿人有个人过结,竟然不认这笔帐。我的约稿人很认真负责,帮我联系了云南人民出版社。当我正式向语文社提出退稿要求时,不料,他们来信表示马上出版此书。为了答谢云南人民出版社的一番美意,我承诺给他们另行编一部书,这便是后来在云南出版的《传世名画题诗品赏》。当云南人民出版社副总编王小燕先生来苏取稿时,我告诉她,我手头有一部《题画词与词意画》书稿,是我与史创新合写的,不知贵社感兴趣否?她竟立即拍板,约定出版。一次小小的波折,竟然让我有三次出书的机会,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机缘。
澎湃新闻:诗画融通这种现象是何时产生,又如何发展的呢?请您简要地给我们讲一下。
吴企明:诗画融通的文化现象,早在战国时代就已经出现。我国历史上最早一次诗与画的碰撞,擦出火花便是屈原的《天问》。王逸《楚辞章句•天问》说:“见楚有先王三庙及公卿祠堂,画图天地、山川、神灵,琦玮谲诡,及古圣贤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左思《吴都赋》:“虽有石林之岝崿”,《文选》刘渊林注:“楚辞《天问》篇曰:“乌有石林”,此本南方楚图画,而屈原难问之。”屈原流放南方,见祠庙壁上的图画,有所感而写成《天问》,他首次实现诗与画的会合。后汉刘褒依据《诗经》诗意,画成《北风》《云汉》图,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四:“(刘褒)曾画《云汉图》,人见之觉热;又画《北风图》,人见之觉凉(见孙畅之《述画论》)。”刘褒将《诗经》诗意融入绘画中,最早进行着融通诗画的艺术实践。
我国诗画融通的发展,沿着孽萌、发展、成熟、繁荣的轨迹,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进程。
诗画融通有多种表现形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以诗入画;以诗索画;以诗题画;画论诗化;诗画意境的反复转换。题画诗是诗画融通最典型的形态,他植根于诗画艺术繁荣的沃土中,是诗画艺术融通的产物。汉魏、晋、南北朝时代,诗人画家逐渐地融合诗与画,逐步完成从咏物诗向正真意义上的题画诗递变的过程。这是诗画融通的滥觞期。唐五代诗歌和绘画都有长足的发展,诗人画家频繁交往,切磋画艺,以绘画艺术品作为题咏对象的诗篇,日益增多,写作技巧日益完善,诗画艺术得以进一步的渗透与交融。这是诗画融通的发展期。迨及两宋,题画诗建立在宋诗与宋画繁荣、宋人诗画融通理论深化的基础之上,逐渐成熟。以苏轼为代表的诗画家,深入探讨诗与画的差异性与共同性,奠定了诗画融通的理论基础。宋徽宗赵佶作出“三自”的艺术举措,首创画面题诗,为诗画对读审美方法的建立,作出了特殊的贡献。众多宋代诗画家的美学成就,标志着诗画融通已经进入成熟期。到了元代,画面题诗的风气大昌,“倪云林每作画,必题诗一首”(王士祯《带经堂诗话》语),其他诗画家亦是这样。元人大量写作题画诗,开启了我国题画诗的新纪元。明、清近代的诗坛、画坛,更是出现一派繁荣昌盛的局面,有力地促成了题画诗数量繁多、题材广泛、质量优异的趋势,诗画融通进入到繁荣时期。
我国题画诗和诗画融通经历了长期的发展,融进了我国无数书画家的天才、睿智的创造力,反映了华夏民族美学的特质,构成一件件富有东方文化神韵的艺术品,屹立于世界文学艺术之林中,闪耀着独异的光彩。
澎湃新闻:诗画融通,中国古来有之,为什么中国能形成这种相互交融的艺术现象呢?西方有这样相似的现象吗?中西方有什么不同呢?
吴企明:中国能形成诗画互相交融的艺术现象,我认为由多种因素造成的。首先,华夏民族文化中,诗歌是一种发展最早,成就最高,最为大家钟爱的文学样式。中国是诗的王国。到了唐代,受到客观条件的催化,诗歌特别繁荣昌盛,唐诗时时、处处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作用,闻一多先生称之为“诗唐”,洵为名言。从宋代到清代,诗歌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人们抒情、言志、论事、议论的重要工具,成为华夏民族文化中的瑰宝。
画家大多数是诗人,或则是能写诗的人,即便不会写诗,但他们浸润在诗意生活的海洋中,画中便有诗意。最为突出的例子是明画家仇英,他从未写过诗,然而我们惊奇地发现,他的画幅,充满着诗意。明画家吴伟、戴进也是这样。这不能不使我想起林语堂《中国人》一文中的话:“诗歌对于我们生活结构的渗透要比西方深得多。”我国诗画融通的实践,证明了林语堂的话是很精确深刻的。
大家都说诗论与画论相通,笔者长期考察我国诗画融通史,意外地发现,画论常常伴着诗论的出现而出现,比如画论的“象外说”、“画境说”,都是脱胎于诗论。还有一些画论,竟是诗人提出来的,像“移情说”,最早是由唐诗人皎然提出来的,“取势说”,最早由唐代诗人吴融提出来的。
更为重要的因素,中国诗与中国画的艺术特性,不仅具有差异性,而且具有共同性。中国诗画同为模仿的艺术,具有再现物象的共同特征;中国诗画同样强调以丰富的艺术想象作为创作的生命力,有着相同的艺术思维定律;中国诗画同样崇尚“重神”、“象外”、“意境”,有着相同的审美追求。同,便于诗画的交会、融合;异,便于诗画的渗透互补。
综上所述,可见诗歌是华夏民族的文化瑰宝,画家大多是诗人,画学思想伴随诗学思想产生,中国诗与中国画有着多方面的异同特质,这就为诗画艺术创造了相互交融的独特条件。
西方美学也探讨诗与画的关系,比较有代表性的著作是德国美学家莱辛的《拉奥孔》。莱辛的论说,有可取的地方,但是他过分强调了诗画的差异性,忽略了它们的共同性,缺失深入探讨诗画交融的基本条件。莱辛又提出绘画不能运用比喻,他说:“绘画不能运用这种方法(比喻)”(《拉奥孔》)。
杨无咎画梅花
我国“比物以德”的自然审美观念,早在先秦时期已经形成,我们的祖先经常将自然物的属性与人的精神、道德联系起来。唐宋时代,比德说被普遍运用于绘画艺术,于邵画《松竹图》,他称松有“不朽”之心,“贞坚”之格;竹有“颖拔”之节,“岁寒”之操,(见于邵《进画松竹图表》)他将自己的心志和节操,融入松竹的艺术形象中。宋代画家杨无咎,画《岁寒三友图》,赋予松竹梅以人的无畏艰难的品德美。莱辛没有吸收东方美学的精华,所以他的理论与华夏民族的美学大相径庭。
澎湃新闻:您认为诗画融通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怎样的?如果让您举一个例子,您认为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什么?您最偏爱的又是那一部作品?
吴企明:诗美,画也美,诗画融通后呈现的艺术境界更美。我觉得诗画融通的最高境界,应当是诗美与画美融合无垠,诗意向画意转化,画境向诗境转化,毫无痕迹,诗歌与绘画相互渗透、融合,达到“融彻”的境地。
王士祯在《带经堂诗话》卷二十三中,标举倪瓒的《新雁题诗图》一诗“最佳”。诗云:“十月江南未陨霜,青枫欲赤碧梧黄。停桡坐对寒山晚,新雁题诗小着行。”倪瓒这幅画,取意于杜牧《九日齐安登高》“江涵秋影雁初飞”的诗句。画面景物极富诗意,秋高气爽,雁行着空,似乎在题写新诗,云林便以这个艺术意想作为画题,画中有诗。他又为画幅题了一首诗,前两句写画面景物,再现画境美。其画境恰自杜牧《寄扬州韩绰号判官》“秋尽江南草未凋”脱胎而来。下半首,仍写画面,第三句显然出自杜牧《山行》“停车坐爱枫林晚”。诗思陡转,转出别意,结句落到画题“新雁题诗”上,回应全首诗意,也紧扣画面。细细品味,倪瓒的题诗神韵悠远,带有樊川诗清俊之美,樊川诗与云林诗,浑然一体。诗情、画意,画景、诗境,多次转换,两种不同门类的艺术,反复融通,妙合无垠。王渔洋的高论,洵非虚言。倪瓒这幅画已经失传,我们无法将诗与画对照起来品赏,良可惋惜。
华喦《山雀爱梅图》
我很偏爱华喦的《山雀爱梅图》。画幅上半部分画树枝,繁梅点缀枝头,灿烂如锦。一只山雀飞舞花间,一只山雀倒悬在梅梢上,它们正张嘴呼叫,似乎正在呼叫同伴前来赏梅,着意表现“山雀爱梅”的题意,画家自题一诗:“望去壁间春如海,半株僵铁万花开。莫奇林叟情耽冷,山鸟亦知解爱梅。”
诗人抓住画面主体景物,生发画意。第三句,忽发奇想,说到数百年前的著名咏梅诗人林逋。林逋酷爱淡雅冷香的梅花,故云“情耽冷”。结句拍合上句,说大家不要对林逋的爱梅性格感到惊奇,连山雀也知道爱梅,更不要说富有情感的林叟。诗人将山雀人格化,赋予无情的山雀以人的情感和审美情趣。此诗以人衬雀,拓展画意,意趣盎然,诗情画意反复融合,不断深化,真正达到融彻的境地。
澎湃新闻:您在写作这部《诗画融通论》之前,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积累,一定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和体会,能随便和我们谈谈这些往事吗?
吴企明:我写作《诗画融通论》,确实做了很长时间的理论酝酿和资料准备。往事历历在目,绝非过往云烟。
我很早就注意到题画诗,将它们作为研究诗画融通的切入点。我将研究成果写成论文或专书,或则将它们当作教学内容,讲授给本科学生、研究生以及老年大学、诗社的诗友们听。不久前,我参加了苏大文学院七八级毕业同学聚会,一位同学一本正经地跑来告诉我:“吴老师,你当年给我们讲题画诗,我至今还记得。”粗略推算,这已经是将近四十年前的往事。1992年,日本国关西学院大学文学部教授中岛洋一先生,来苏大外语系访学。我陪同他参观苏州东山紫金庵,在清幽的茶室里,边啜香茗,边谈名诗。“当我谈起目前正在从事中国题画诗研究的时候,他高兴地告诉我,日本古代的屏风画上也有题诗。尔后,他给我抄示了纪贯之等《古今和歌集》以及《日本的古典》里收录的白畑ょし《屏风画和歌画》,其盛情可嘉,而两国学者真诚地交流,切磋的友情,尤足珍视。”(见吴企明《葑溪诗学和艺术渊源》文后的按语)
我很早就从事着诗画融通的研究,广泛阅读古代名画,浏览画史、画论,与画家相互交往切磋,谈论画艺,得益匪浅。我校辑《恽寿平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一五年出版),前苏州国画院副院长马伯乐先生为我提供了原刊本道光二十六年蒋氏宜年堂刊本《瓯香馆集》,使我顺利地完成校辑任务。我清楚地记得一件往事:过去我误将梁楷《泼墨仙人图》上的题诗,当作梁楷的作品,后来有机会在伯乐先生家中看到国外出版的画册,才辨认出这首诗是爱新觉罗•弘历题写的。1990年,我和两位窗友金学智、姜光斗合作撰写《历代题咏书画诗鉴赏大观》(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已清楚地透露出笔者重视诗画融通的审美理念。
从2003年9月到2007年2月,我先后出版《题画绝句的写作》(苏州大学出版社)、《历代名画诗画对读集》(山水类、花鸟类、人物类,苏州大学出版社)、《唐诗画谱说解》(齐鲁书社)、《传世名画题诗品赏》(云南人民出版社)、《中国历代题画诗(千首评注)》(语文出版社)、《题画词与词意画》(云南人民出版社),构成了题画诗与诗画融通研究的系列产品,为《诗画融通论》的写作,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从2006年到2008年,我化了三年时间,为凤凰出版社《古典文学知识》写过十八篇短文,专题名为《诗画融通美》。以一首题诗为主,阐发一个画学理念或诗画融通的技法,如“取势、“听香”、“凸显主最景”等。当时,这些文章得到过好评,责任编辑希望我继续写下去,我婉言谢绝了。我记得当时给责编写过一封信,委婉地说道,我日后要写一部书,不能过早地将全部内容披露出来。我想他应该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正因为有了长期的积累,所以我写做《诗画融通论》时,每作一次理论概括,要举出创作实例,便在以前的研究中,随手拈来,得心应手。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前期长时间的准备,就没有这部书。
澎湃新闻:一般来说,中国画按内容可以分为山水画、人物画、花鸟画,您觉得哪一类绘画中诗画融通最为突出呢?为什么?
吴企明:我个人认为,诸多画科中,相对而论,山水画的诗画融通表现最为突出。为什么?这要从多方面加以考察,才能说得明白。
首先,从山水画的发展趋势看。
我国山水画原先只是人物画的背景,是附属品。东晋以后,山水画才逐渐受到画家的青睐,脱离人物画而独立。宗炳《画山水序》,说自己眷恋庐山、衡山的景色,“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姚最《续画品》记录萧贵在团扇上画山水,“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可惜,他们的创作,都已失传。唐宋时代,山水画特别兴盛,成为独立的画科,与人物、花鸟画鼎足而立。以李思训父子为代表的青绿山水,独占初盛唐画坛,以吴道子、王维、张璪 、王洽为代表的水墨山水画兴起,与青绿山水并驾齐驱。五代时的荆、关,宋代的李成、范宽、郭熙,将北方山水画推向高峰,五代时的董、巨,宋代的米家父子将南方山水画推向极致。从此以后山水画得到长足发展,“元四家”、“明四家”都擅长画山水。“清初六大家”,人人擅长画山水画,恽寿平虽有“舍山水而学花卉”的旧说,但这并不符合挥寿平的创作实际。他与王翚相交后,仍然大量创作山水画,写出大量的山水题画诗、题跋。“四僧”中的石涛,“金陵八大家”中的龚贤,“扬州八怪”中的高翔,“海上画派”的虚谷、蒲华,都是山水画大家。以上简单勾勒我国山水画发展的全过程,可以见出,山水画科由附属品变成独立画科,转而成为主流画科。而绘画的日益文人化,恰恰给这一画科注入了强劲的生命力。
其次,从山水画的艺术特质看。
画论家很早就揭示出山水画的艺术特质。宗炳《画山水序》:“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像”“峰岫嶤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王微《叙画》:“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宗炳、王微发扬山水画的奥义,说画家将“道”、“怀”,含于“物象”中,在“万趣”中融入画家的“神思”,故能见云动,临春风,而神思飞扬。山水画家以移情寄性为手段,将自己的人生态度、生活情趣、审美理念,尽含蕴于山水林泉之中。唐寅自题《山路松声图》说:“试从静里闲倾耳,便觉冲然道气生。”画中的老人在小木桥上,倾耳静听山泉声、松涛声,领悟到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画家将自己画幅中的“道”,揭示出来。山水画的艺术特质、精神和意蕴,突出表现诗画融通的艺术精神。
再次,从诗画融通的表现形态看。
《林和靖诗意图》
多种诗画融通的表现形态中,山水画最适宜于表达诗与画的交会、融合之道。苏轼论“诗中有画”,他举出的实例,便是王维的山水诗(见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后》)孙鑛《跋陆叔平画王世贞游涧庭十六帧》,认为陆治的这些山水画中“画中有诗”。董其昌画过一幅《林和靖诗意图》,取林逋的《孤山隐居书壁》诗意画成,这分明是山水画。查为仁《莲坡诗话》记载一则越僧向沈周索求画的故事,沈周依照僧的诗意,画成一图,也是山水画。元人高克恭有一首很著名的题画诗《种笔亭题画》,小诗有明暗的对比,色彩的变化,化静境为动态,体现出“诗中有画”的妙境,分明融入王维《山居秋暝》的诗意。清代林纾善画,他在《春觉斋论画》中,提出了“词中亦有画”的问题,他举出张炎为例。其实,柳永《雨霖铃》“杨柳岸,晓风残月”,句中有画意,因而罗骋取其意画成《晓风残月图》。柳永词更有名。略举数例,足以说明问题。
澎湃新闻:现在的普通读者,如果想要了解诗画艺术,应该做哪些功课呢?希望您帮忙提供一些建议。
吴企明:爱好诗画的朋友,特别是年轻朋友,想要更进一步了解诗画艺术和诗画融通,我建议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读”。
读一点历代题画诗。历代题画诗数量繁多,可以挑选一些著名的作品先读,再逐步扩展开来。从体式上考虑,可以先读题画绝句,他们短小精悍、易记易诵,然后再读篇幅较长的题画律诗和古诗。
读一点历代名画。画要“读”,清人顾修以读画为乐,名自己的书室为“读画斋”,苏州网师园内有“看松读画轩”。读画,便是细细品味,从画幅的布局、取势,到笔墨技巧、色彩运用,从画象寓意到意境蕴涵,反复读,慢慢领悟。
读一点基础性的画史、画论著作,由浅入深,了解一些基本的画学知识。阅读古代人的题画诗、画史、画论,可能会遇到困难、疑惑,可以找一些笺释、解读、品赏性的书籍,帮助自己提高阅读能力。笔者写过一些这方面的书,可以找来读一读。
第二件事:“想”。
想,就是思考,想是伴随“读”而来的思维活动。读一幅画,读写在画上的诗,就要体味它的深层意蕴,悟出诗人、画家的创作匠心,将画幅的绘画美和笔情、墨趣、画境,与题画诗里的诗艺美与抒情、诗意,逐一比照,寻绎出它们相互融合、渗透、互补的精微处,整体地把握这件艺术品的美学特征。这种思维活动,是随着读者的学养、审美能力的增长而逐步提高的,不要急于求成,不能心急气躁。
第三件事:“写”。
在“读”和“想”的基础上,不妨试着自己动手写点题画诗。写题画诗时,有二个问题,一是艺术技巧,二是音律。写题画诗首先要注意“立意”,考虑你写些什么,告诉读者什么样的生活意想和艺术意想,怎样落笔,如何扣住画面等等。其次要选用结构章法,考虑怎样谋篇布局,要懂得“起、承、转、合”之法。第三,要讲究修辞技巧,考虑选用对偶、比喻、双关、叠字、点化成句、妙用虚字等语言技巧,以此创造诗歌语言的音乐美、色彩美、整饬美。最后,要运用适当的诗歌技巧,特别那些能充分反映题画诗艺术特质的表现技巧,如“以画作真”、“诗传画外意”、“审美移情”、“以艺术效果写美”、“通感”等等。第二个问题是声律。写作题画诗,要讲究声律,律诗、绝句,句数有定格,要调平仄,押平声韵。古律比较自由,不须调平仄,押韵可平可仄。押韵,大家习惯用“水平韵”,即以普通话为标准的声韵规律,将慢慢为大家所接受、采用。
学写题画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要有耐心,多练多写,慢慢就能掌握,熟能生巧,运用自如。今年下半年,黄山书社将出版《千首题画绝句》,其中的“理论卷”,是环绕“写什么”和“怎么写”构思写成的,可供初学写作题画诗的朋友参考。
澎湃新闻:听说您还打算写一部《中国诗画融通史》,与这部《诗画融通论》会有什么不同?可以提前透露一下您的构想吗?
吴企明:我确实有撰写一部诗画融通史的打算,书名为《中国诗画融通史》。当我写作《诗画融通论》的时候,顺理成章地产生了这样的学术意愿。因为《诗画融通论》是一部通论性质的著作,他论述了诗歌与绘画融通的多种渠道、会合点和表现形态,它们各自的艺术特色,明显地体现出横向研究的学术特征。《中国诗画融通史》与之完全不同。我初步的构想,这部书重在探索我国诗画融通这一文化现象的形成、发展、递变的历史文化背景和发展轨迹,深入地阐述其民族特性和东方美学的独特性,重要诗画家、理论家的美学贡献。运用美学、文学、画学多元交叉的研究方法,在创作实践和理论探索不断交替的行程中,在传承和创新的不断嬗变的辩论思考中,“全景呈现”我国诗画融通的历史。它将是展示我致力于融通诗画艺术研究成果的重要载体。它不同于一般的中国诗歌史、绘画史,将成为美学史中的一个重要分支。我愿为东方美学的建设,贡献绵力。
笔者的《唐诗与绘画艺术》,即将由凤凰出版社出版。我初步尝试着运用诗画融通史观,考量唐代诗人、画家和理论家在创作和理论上的突出贡献,同时还认真探讨历代诗画家对唐代诗画融通的传承和弘扬。这是我写作《中国诗画融通史》前的以此“练兵”,我将由此扩大视野,拓宽思路,认真地完成全书的写作任务。
我还打算在《古典文史知识》刊物上开辟一个“诗画融通史”的专栏,写一些短文,以此为学术窗口,广泛地征求、听取学界朋友的意见,为后日的写作奠定坚实的学术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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