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乱入:丞相公孙贺之死,引发了人人自危的巫蛊之祸。然而长安城的腥风血雨之中,发起人江充的终极目标却是宫中的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这原来是一起牵连极广的政治阴谋。
文史宴公众号特邀汉史达人菜园子发文,为大家揭示巫蛊之祸背后那隐秘的阴谋。
前文地址:巫蛊之祸:蛊在人心(上)|文史宴
四、变生肘腋
汉武帝对神仙和长生不死之术的狂热追求,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在这点上他和始皇帝嬴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太史公《史记·孝武本纪》一开篇就明确指出,“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其后更是通篇记载了武帝与方士交往、求仙问道的各种事迹,而对其毕生文治武功却几乎不著一字,其背后用意,颇令人玩味。
作为自然界的生物,人对死亡有着本能的恐惧心理。作为君临天下唯我独尊、拥有几乎不受限制的权力和资源的君王,却要和普通人一样面对死神的终极裁决,这让他们在考虑自身的生死问题时更加容易滋生出无力感和虚弱感——朕可以掌控天下,为何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
——这种感觉促使他们不顾一切地追求所谓的不死秘术,即使他们十分清楚这种追求如镜花水月,也要像将溺死之人紧紧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永不言弃。
征和二年,武帝已进入人生的黄昏。多年来,在以超出常人的精力治理国家、布国威于四方的同时,他始终没有停下追逐长生的脚步。他相信仙人的存在,也相信只要有一颗虔诚的心,只要付出足够的努力,自己一定会得到仙人垂青,实现长生的梦想。
可是随着年岁增长,身体还是不可抑制地一天天虚弱下去,传说中的仙人还只是传说。
多年来劳而无功,武帝十分愤怒,愤怒的情绪加上日渐衰弱的精神,使他产生了奇怪的想法:有人想要害他。这种被害妄想症时时纠缠着他,让他一刻不得安宁。
与此同时,在武帝迷信思想的影响下,京师长安的氛围也发生着十分微妙的变化,各式各样的骗子、赌徒、神棍、政治投机分子纷纷向长安聚集。
他们声称自己见过神仙,或者拥有长生不死的仙方,或者有役使神鬼的力量,一时之间,长安城中神巫遍地走,方士不如狗,这些旁门左道之士装神弄鬼,把京师搞得混乱不堪,妖气冲天。
宫里也不是世外桃源。武帝后宫人数庞大,婕妤、昭容、美人……诸般妃嫔为了得到武帝的宠爱明争暗斗。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三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他们毫无顾忌地和女巫勾结,在屋中埋入人偶祭祀,所行的正是最为恶毒的巫蛊之术。
这无疑触动了武帝敏感的神经,在被害妄想症的同时作用下,他大袖一挥,数百颗人头纷纷落地。
在这种十分恶劣的生态环境里,武帝心绪不宁、神思恍惚。有一天,他在午睡的时候梦见有数千木人围绕着他,这些木人手中握着棍子,高高举起,一齐向他打来。他惊惧而起,竟生起病来。
作为一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年人,生病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在某些阴谋家的眼里,疾病也可以成为用来攻击他人的武器。菜园子在本文一开头就提到、且用了两小节篇幅来介绍的江充大人这时跳了出来,他向武帝进言:
陛下之疾,在巫蛊。
这一招十分大胆,也十分阴险。
如果武帝还有年轻时的明辨是非、英武决断之力,自然能看出江充所说的是一派胡言,那么随便给他治一个妄言欺君之罪,江充难逃一死。
既然“巫蛊”是武帝心中最为禁忌的部分,那么江充硬要把巫蛊和武帝所患的疾病联系在一起,用心就显得极其之险恶了。难道他不知道在“巫蛊”的罪名之下,会有多少人头落地,横遭屠戮?
江充的这一举动再次证明了他是一个极疯狂的冒险家和政治赌徒,这样的人一旦掌权得势,将会给整个社会带来巨大的危害。
十分可惜的是,江充又一次赌赢了。
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呢?
史*载,江充眼见武帝年老,害怕武帝去世、太子刘据登基为帝之后会对他不利,所以提前采取行动,故意把祸水引向太子,让太子失去继承帝位的机会,以保证自身安全。后世也有人分析,江充此举就是为了复仇,是平民阶级向贵族阶级的复仇。
第一种是传统的史家观点,也符合人的一般心理状态,第二种则把江充看做一个具有悲剧气质的英雄人物,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文学色彩。
所以菜园子还是倾向于传统观点。
这里要简单介绍一下武帝和太子、江充和太子之间的关系,这有助于理解他们此后各自的行为动机。
太子刘据元朔元年(前128年)出生,到征和二年已经三十七岁。他是武帝的嫡长子,出生以后,武帝对他十分喜爱,为他遍请饱学鸿儒,悉心教育。太子二十岁行冠礼之后,武帝为太子专门修建博望苑,“使通宾客”,一直把他当做未来的接班人来培养。
太子长大以后,性格仁恕温谨,与武帝相差很大,再加上这时后宫嫔妃又为武帝生下了四个儿子,皇后卫子夫色衰爱弛,武帝对太子的爱意无形之中降低了不少,皇后和太子经常有不自安之意。
围绕着武帝和太子,分别形成了两个不同的官僚集团。武帝用法严苛,太子为人宽厚,因此“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纵使父子之情仍在,两个集团政见的不同必然引起集团成员之间的相互攻讦。
武帝年老之后,独居甘泉宫,与皇后、太子绝少相见,客观上也为部分别有用心之人离间父子关系创造了很多机会。不过总的来说,武帝对太子还是信任的,也没有产生易储的想法。
因此在巫蛊之祸发生之前,武帝和太子的关系,谈不上有多亲密无间,但也还相安无事。
江充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就十分紧张了。江充担任绣衣使者时,执法严格,不畏权贵(当然我们知道江充这所谓的刚正不阿其实也是他做给武帝看的,因为武帝喜欢嘛,以江充的情商智商,做起来自然得很)。
有一次江充发现太子家人乘坐马车在皇帝专用的驰道上行驶,当场将其拿下,并将车马充公。
太子知道后,派人专门找到江充求情,希望他能网开一面:“我并非珍惜车马,而是实在不想让父皇知道此事,认为我御下无方,请江君您宽大为怀!”没想到江充油盐不进,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仍据实上禀武帝,受到了武帝的褒奖:“做大臣的就该如此!”
由此,江充和太子结下了梁子。
闲话少说。江充向武帝进言之后,武帝果然信以为真,他立即下令组成联合调查组,对巫蛊之事进行彻底调查。调查组的组长为江充,成员为按道侯韩说、御史章赣,黄门(阉人)苏文,另外还有胡巫若干,兵士若干。
江充是一个杰出的战术家。他明明要去陷害太子,却不直接向太子开刀,而是先从外围开始操作,这样既可以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避免引起武帝的疑心,又能够为后面的大戏做好铺垫,显得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他带领调查组成员,在长安城中掘地三尺、处处开花,挖出了不少人偶,再将相应人犯抓捕归案,有拒不认罪的,则以烧铁钳灼,施以酷刑,屈打成招。
他故意把声势做得极为浩大,因为声势越大,他针对太子的真实目的就隐藏得越好。他发动老百姓相互告状揭发,使得城内的白色恐怖气氛臻于极致,人们的恐慌情绪被推向高潮,为了不被他人诬陷告发,只能先去诬陷告发他人。
于是,每天都有人偶被挖出,有巫蛊祝诅者被诛*,因此而死的,前后竟然达到数万人之多!
江充为祸之烈,为害之甚,可见一斑。为了一己之私利而陷数万百姓于死地,江充可谓民贼。
在江充的计划里,这只是开始,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宫里。
很快,他向武帝汇报了调查组的调查结果和辉煌战绩:巫蛊之事的确存在,臣先前所言非虚。而且,根据臣属下望气之人的报告,宫中亦有蛊气!望陛下允许臣等追查到底,以绝后患!
武帝袍袖一挥,照准。
于是,联合调查组正式进驻皇宫,武帝则在长安城外的甘泉宫中,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
工作组在宫中遍地掘蛊,甚至连武帝的宝座都挖坏了。后宫希幸夫人第一个中招,在她居住的宫室之中挖出了人偶。
外围清理干净以后,江充把矛头对准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倚仗着有武帝的支持,他们肆无忌惮地在皇后和太子宫中到处开挖,挖得沟壑纵横,皇后、太子连放床的地方都没有。
这哪里是调查,这特么是土拨鼠再世啊!
面对如此羞辱,卫子夫和刘据的恼怒愤恨之情可想而知。可是江充的后台实在是太硬,而自己目前的地位和处境早非当年可比,明明知道这帮人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偏偏无计可施,一点办法没有。
如果我兄长卫青在世,这等宵小之徒岂敢如此猖狂?
所谓世态炎凉,人心如蛊,大抵如此吧。
难道三十多年前陈皇后旧事,又要在我卫子夫身上重演一遍吗?
面对着一片狼藉的宫室,皇后心头,已被一片无边无际的阴霾所包围。
五、长安大战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江充已经无法回头。
他用数万百姓的生命,铺就了通向皇宫的道路,又用希幸夫人的生命,铺就了通向皇后、太子寝宫的道路。
现在,皇后和太子宫中有没有埋着人偶,其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江充,终于以一个裁决者的姿态,站在了皇后和太子面前。
“在太子宫中,发掘出很多人偶,又发现了记载着大逆不道言论的帛书。应当将此事据实上报陛下。”他志得意满地对调查组其他成员道。
其他人沉默无语。当初受陛下委派参加调查组,以为不过是一件寻常的差事,没料到事情居然会闹得这么大,如今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给江充。
至于那些沾满了泥土的桐木人偶,谁还会关心那到底真的是太子埋下,还是江充栽赃陷害呢?现在看来,江充早就计划好了每一步,此人用意之险恶,心机之深刻,计划之周详,手段之残忍,步骤之繁复,实在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幸好我不是他的敌人。”大家都这样想。
现在,证据确凿,皇后、太子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帝陛下,大逆无道。只需将此调查结论上奏天听,皇后和太子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完美地按照计划在进行,只差最后一步,江充就可以完成他人生中的最大事业:一个草根平民,只要努力奋斗,也可以把天潢贵胄拉下马!
然而,江充千算万算,终于还是少算了一点。
这一点,就是人心。
人心是会变的。
是的,太子刘据为人宽厚,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深宫之中,七岁被立为太子之后,在武帝的关爱和卫氏家族的护佑之下,太子之位十分巩固。后来即便是卫青、霍去病纷纷去世、皇后宠浸衰,毕竟卫氏余威仍在,武帝也还顾念着往日情分,故而在继承帝位的问题上还没有碰到太大的危机。
因此,刘据一直没有见识过大风大浪,没有体验过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无论在胆识、谋略、气魄和斗争手段上都还不成熟。江充也正是通过这点料定太子在他面前只会乖乖束手就擒。
可是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人心,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多变、最难以预料的东西了。
刘据一开始确实被联合工作组的气势给吓住了,尤其是自己的寝宫中莫名其妙的挖出一堆桐木人偶之后,他更是方寸大乱。情急之下,他找来自己平时最亲近的人——少傅石德,商量对策。
石德却给刘据出了个馊主意。他是这样说的:
“今年年初,前丞相公孙贺父子因巫蛊之事,被陛下诛*,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和您的表兄卫伉也受牵连而死。今天,工作组在您的寝宫里挖出了人偶,到底是他们故意栽赃陷害您,还是您自己埋的,您已经百口莫辩,说不清楚了。
依老臣之意,您不妨以皇帝陛下的名义,把这帮人抓起来,先斩后奏。况且,陛下如今身患疾病,且在甘泉宫中,皇后几次寄去问安的书信都没有得到回复,陛下此时是不是还在人世,都难说得很,如今奸臣横行,太子您难道不想想扶苏的事情吗?”
公子扶苏是秦始皇长子,秦始皇去世后被二世、赵高矫诏逼令自*。
这个主意确实很馊。江充等人,再怎么说也是武帝派出的钦差大臣,奉诏行事,代表着武帝的权威,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和正当性。
在汉律中,矫诏是十分罪大恶极的行为,即便是太子亦不能例外,刘据如果假借武帝的名义将江充等人诛*,即使能够躲过眼前的危机,事后也必定会受到武帝严厉的惩治——冒充皇帝的诏谕,无异于谋反。
所以,刘据不同意石德的意见。他说:“为人子者,怎么可以随便诛*父皇派出的大臣!不如到父皇面前谢罪,说不定还可以幸免。”他想去甘泉宫面见武帝说明情况,却发现宫门已被工作组控制,出宫的路已被堵死。
此时形势已经十万火急,再等下去恐怕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不得已,只得接受石德计策,拼吧!
此时是征和二年七月壬午。
太子刘据派心腹假传诏谕,抓捕江充等一众调查组成员。
事变猝然,调查组一干人等都没有料到平日里宽厚温顺的太子行动如此迅速,因此没有任何防备。
按道侯韩说怀疑诏谕有假,不肯受诏,被当场格*;御史章赣、黄门苏文趁混乱逃回甘泉宫;江充作为谋主,受到太子人马严密盯防,被捕。
开弓没有回头箭,闸门一旦放开,水势就再也不可控制。母后卫子夫失宠之后,刘据一直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在武帝面前不敢有任何逾越的行为,这才保得太子之位不失,没想到今天忍无可忍之下,直接就触犯了汉律中最为大逆不道的罪行
——既然已经触犯,那便不需要再有任何忌讳了,一条死罪是死,再多一条,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太子下令打开宫中武库,取出兵器分发给守卫宫殿的士卒,组织起了一只规模不大的部队,然后告示百官:江充意图谋反。
当卫兵将江充押解到刘据面前的时候,太子心中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
这个人如此奸诈恶毒,离间自己和父皇之间的关系,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父皇春秋已高,如果不是江充设下阴谋诡计,自己只需要再等待数年,也许数年都不用,等父皇晏驾,自己就可以登上帝位,将这狗贼碎尸万段,三族全诛。
如今,这一切都不可能了,矫诏之罪,擅发宫卫之罪,斩*父皇使臣之罪,与谋反无异,父皇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做太子做了三十年,苦苦等待了三十年,最后居然是如此结果……想到这里,他抽出腰间长剑,指着江充怒骂:“赵虏!你陷害了你赵国国王父子还不够,还要来陷害我们父子!”
江充反而出奇的平静。事已至此,结局已经注定,自己不会再有任何生还的希望了。政治斗争本来就是一场零和游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个赌徒,不太可能一直拥有好运气,自己已经赢过好多次,这次输了,也不是太令人意外的事情。
况且,太子的下场也不会比自己好多少,这样看来,也不能算全输了吧。稍微有些可惜的是,不能看到自己所布之局的最终成果。他眯着眼睛看了看眼前这个衣着高贵却孱弱不堪、身子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太子殿下,微笑着摇了摇头。
这个人啊,从来都不知道人世间的艰难和险恶,这次让你经历一下,就当是给你补上一课吧,我的颈血,就当做给你送行的鲜花好了。
苏文逃回甘泉宫,在武帝面前涕泪横流,添油加醋地一番述说。武帝开始并不相信太子谋反,他分析说:“太子看到调查组进宫,心中肯定害怕,再加上愤恨江充等人,所以才发生如此变故。”
英明如武帝,没有去过现场,竟然如亲眼所见事情前后经过一般,实在是令人叹服,然而,在他内心深处,难道就没有故意纵容江充等人如此行事的念头么?
自从太始三年,钩弋夫人生下幼子刘弗陵之日起,他难道就没有废除刘据的太子之位,立刘弗陵为太子的想法么?否则,何以把钩弋夫人所居宫室之门命名为“尧母门”呢?
可是,多年前卫子夫端庄娴静的笑容,小据儿娇憨可爱的神态还会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那时他才二十九岁,他是何等爱恋这个侍女出身的皇后,何等喜爱刚出生的长子啊。
在十分矛盾的心情之下,他向长安再次派出使者,召太子前来问话。
没想到这使者却是个胆小鬼,他手持皇帝符节,在长安城外逡巡不敢进城,转了一大圈以后回到甘泉宫向武帝禀报:太子确实谋反,要斩臣,臣匆忙逃出,这才保住性命。
这个无耻的谎言终于让武帝相信太子谋反,最后一丝和解的机会彻底消失。大怒之下,他下诏,命令丞相刘屈氂(lí)率兵平叛。
刘屈氂,中山靖王刘胜之子,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儿女亲家,一个能力平庸、胆小如鼠之人,接替公孙贺成为新一任丞相。
刘据初起兵时,刘屈氂在长安城中,惊吓不已,挺身逃命,连皇帝颁发的丞相印绶都弄丢了。
武帝对这个宗室子弟又气又怒,他从甘泉宫来到紧邻长安的建章宫坐镇指挥,亲自制定了平叛方略,下诏切责刘屈氂,命令他发动三辅地区(即京畿地区)军队向太子进攻。
刘据这边也是一刻也没闲着。他先是向百官发布公告:陛下在甘泉宫,因病受困,怀疑有奸臣意图作乱。我当举兵,以清君侧。
然而守卫宫城的卫士数量太少,刘据假借皇帝命令,释放长安监狱中的囚徒,把他们武装起来,又派遣一个名叫如侯的囚徒带着太子符节征发长水、宣曲的胡人骑兵相助,因侍郎莽通阻挠未果。
这时,太子想起了驻扎在城中的精锐部队:北军,他亲自乘车到北军驻地南门外,宣召北军使者任安,并授予符节,命令他发兵,然而任安接受符节之后,闭门不出。刘据无计可施,只好带领手中不多的军队,驱赶四市百姓数万人,来到长乐宫西阙下。
在这里,两军相遇了,一场同室操戈,避无可避。
任何语言也无法描述这场惨绝人寰的厮*。大汉的军队和大汉的百姓,他们在当权者的驱使之下,如蝼蚁一般相互*戮啃咬,却不知道*戮啃咬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丧失了自我的意志,手中的刀剑无意识地举起,无意识地放下,麻木地收割着一条条性命。*人,或者被别人所*,这是他们仅有的选择。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人命贱如草芥。
《汉书·刘屈氂传》记载,
合战五日,死者数万人,血流入沟中。
六、无人生还
战争,无疑是人类所能够创造出来的最为惨烈的互相*戮方式。《左传》中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人类的历史几乎就是一部战争史。
战争只是一种手段,其目的是通过赢得战争的胜利而实现己方战略目标。但是,战争的双方,无论谁胜谁负,都不可避免的要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
秦赵长平之战,胜利的秦国坑*了赵国四十万降卒,自己在战争中也元气大伤,“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
武帝和亲生儿子刘据的这场内战,由巫蛊之祸引发,其性质是一场空前残酷的国内政治斗争,死去的都是大汉健儿,损耗的是大汉的元气和实力。在长乐宫前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粘稠如浆的鲜血背后,没有人可以真正笑到最后。
稍微考察一下参与这场政治斗争、或者有意无意被卷入其中的诸多人物的命运,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得出这个结论。
长乐宫之战,太子一方只有极少数的正规军加上刑徒、长安市民,而丞相刘屈氂则有着强大的汉军精锐,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在刘屈氂一方对刘据一方完成绝*之后,刘据带领少数侍卫从长安城南门——覆盎门逃离。
守卫覆盎门的是司直田仁所部,田仁原为卫青部属,为人正直有干才,出于对太子的同情、不忍见武帝和太子骨肉相残,田仁打开城门,放太子离去。
刘屈氂欲斩田仁,御史大夫暴胜之(此人也是一员干吏,曾被武帝任命为绣衣使者,巡视天下郡国,打击豪强奸猾,名震天下)劝诫说:“司直也是朝廷二千石的大吏,您要处置他,恐怕得先向陛下禀报才对。”刘屈氂于是释放田仁。
武帝知道之后大怒,派使者责问暴胜之道:“司直放纵谋反之人,丞相斩之是按照律令行事,你为何阻拦?”暴胜之惊惧惶恐之下,自*而死。
北军使者任安,收受太子符节后闭门不出,虽然没有为太子提供军事支持,然而也被武帝斥责为首鼠两端,与田仁一起,俱受腰斩之刑。
田仁和任安,都是当时朝廷中为数不多的人才,出身贫寒,能力出众,两人也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史记》中记载:
有诏召见卫将军舍人,此二人前见,诏问能略相推第也。田仁对曰:“提桴鼓立军门,使士大夫乐死战斗,仁不及任安。”任安对曰:“夫决嫌疑、定是非、辩治官,使百姓无怨心,安不及仁也。”武帝大笑曰:“善。”
两人都不愿意卷入这次政治斗争,最后却又身不由己被裹挟其中,令人扼腕叹息。
这里要多说一句的是,他们俩都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好友,司马迁流传千古的《报任安书》,就是写给这位北军使者的。
太子刘据,出逃至湖县泉鸠里,不久即被官府发现,派兵围捕,刘据上吊自*而死,两个儿子被官兵所*。太子门下宾客,都被诛*,其中跟着太子起兵的,全族被诛。
皇后卫子夫,早在长安城兵败之时,就在宫中自*。
率兵镇压太子的刘屈氂,和贰师将军李广利密谋拥立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刘髆为太子,事发,又被内者令郭穰告发以巫蛊祝诅皇帝,以大逆不道之罪被处死,刘屈氂腰斩,其妻枭首,李广利之妻也连坐而死。
当时李广利正在出征匈奴,听闻消息之后即向匈奴投降,李氏宗族遂全部覆灭。
巫蛊之祸后数年,武帝终于认识到犯下的错误,了解太子当时只是害怕惶恐,并没有谋反之心,心中悔恨,于是开始大面积清算:江充全家被族灭,黄门苏文在横桥上受火刑而死,在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的,刚开始被封为北地太守,后来也被族灭全家。
在平叛中有功的侍郎莽通,在江充全家被族后担心自己遭受同样命运,于后元元年(前88年)和哥哥莽何罗一起行刺武帝,被发觉后处死。同样立有功劳的大鸿胪商丘成,同年被指诅咒武帝而自*。
这正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武帝在长安城内建“思子宫”,在刘据自*处建“归来望思台”,以纪念太子,“天下闻而悲之”。我们无从推知,这是他真的后悔自己当年的行为,还是为了掩饰自己做给天下人看看而已?
后元二年(前87年)二月丁卯,武帝崩于五柞宫,时年七十岁。继承帝位的是武帝幼子、钩弋夫人所生的刘弗陵,是为汉昭帝,他继位时年仅八岁,霍光受武帝遗诏为辅政大臣,“行周公事”。
这位霍光大人,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弟弟,算起来也是卫氏外戚集团的成员。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都没入黄土,当朝阳从白鹿原上喷薄而起的时候,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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