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良松半辈子都住在这里,17岁开始他就成了大兴安岭新天林场47塔的瞭望员,几乎独自和近7万公顷(10万个足球场大小)的森林度过了25年。
每年雪快要融尽时,他会背上半人高的行军包从松岭开车去往40公里之外的林场。
到林场后,再换摩托车才能爬上海拔1000多米的阿尼塔山。山顶立着一座20多米高的铁架塔。去下一个瞭望塔还得走二十多公里,是森林里他和下一个人类的距离。
文|马拉拉
编辑|糖槭
那已经是人类社会的末梢神经
太阳在很远的山尖儿上搁着,空气是凉的,风吹过一丛干枯的野草,枝干没有摆动,手指尖的皮肤知道它经过了。从哈尔滨再向北走800公里就抵达大兴安岭林区的边陲,被围起来的腹地里有叫松岭的小镇,这里临近国境线,水果店的每一颗橘子都因为长途跋涉皱了皮。唯一的主干道骨架一样支撑着对称分布的居民楼,有时候走5分钟都遇不上一个迎面走来的人。
再向下走只剩在地图上都能看到的大片森林,在里面,天空从树杈间一片一片漏下来。人在走着,你听到鞋面撞击沙土的声音,打着节奏,很吵。除此之外不应该有别的声音了,暴露在森林里,一根树枝断裂的微弱声音也可能意味着野兽。那已经是人类社会的末梢神经,人们不再一栋楼一栋楼地住在一起,而是零星地散落在冷秋枯黄的平原上,共享着一种怎么走都走不到边的庞大。
刘良松半辈子都住在这里,17岁开始他就成了大兴安岭新天林场47塔的瞭望员,几乎独自和近7万公顷(10万个足球场大小)的森林度过了25年。每年雪快要融尽时,他会背上半人高的行军包从松岭开车去往40公里之外的林场。到林场后,再换摩托车才能爬上海拔1000多米的阿尼塔山。山顶立着一座20多米高的铁架塔。去下一个瞭望塔还得走二十多公里,是森林里他和下一个人类的距离。
刘良松的工作是在瞭望塔上不停看着森林,他要准确找到每一个突然燃烧的烟点。他的眼睛可以隔着半片平原,看到第二个山头上面的瞭望塔。成为一个合格的瞭望员,得有从巨大的森林里找到烟点的能力。
每天早上6点半他在瞭望塔旁边一座外墙已经斑驳的白色小平房里醒来,带着一瓶水和午饭上塔,他吃馒头或者掰下来的生白菜。白天他在铁塔的平台上一遍遍地转圈,夏热冬冷,平地没风的时候在上面也是两级风,冬天他穿两层袄子,站在塔上感觉骨头里面都是凉的。
手机需要的信号塔还没有彻底覆盖,唯一靠得住的通讯方式是和林场报告火情的对讲机,安全的话,一般在晨间报告之后就没有联络的必要。一天下来最吵闹的声音,可能是蝴蝶飞到了瞭望塔里,它不停振着翅膀撞一扇能看到外面却飞不出去的玻璃。刘良松把它捉住,放了飞出去。
10月,他在松岭的房子里接受《人物》的采访。这是他近年才拥有的空闲,47塔上多加了两个瞭望员,他不用再几乎整年地呆在塔上,每个月比之前多了10天的休假期,然而更多的自由时间反倒成为一个新的问题。
他的房子在城市的背面,离树林很近。两室一厅,是为了能让年老的父亲用上供暖才买的,2002年母亲去世,现在是父亲走之后的第五个月。不说话的时候,屋里只有冰箱的工作声,那里面有一袋上山前买的桃子,拿出来轻轻捏一下就渗出水来。
「不想回来,回来干嘛?回来还是一个人,喜欢呆在山上。」刘良松低着头说这句话,然后是一分钟的沉默。置物柜上放着一瓶十年前收到的彩色手叠小星星,那是能够在房间里找到的唯一关于女性的信息,快五十岁,他还是一个人。
生活像是一匹被反复熨烫的白布,一点点褶子都能让他感到新鲜——7号他和朋友们聚会完,不想回家,在外面散步,看见一群初中生聚在路边很热闹,好像是有任务要完成一个什么建筑。刘良松走过去,用了一整个下午教他们应该如何砌砖。
图源《生活万岁》纪录片
火
在山上他是被需要的。
大兴安岭是东北的柴火垛,一到秋天,白桦树的皮变得蓬松,剥下来就能够引燃。一旦森林里有一处着火,顺着风,火能够15分钟跑20多公里。松岭以及它下面的村落,几乎都是以森林防火为核心建立起来的。深入到林区的路上,每隔几百米就能看到穿着军大衣的中年男人,他们是林场的看护员,每天从早上8点站到下午5点半,路上一枚明火烟头都得管。
刘良松的工作比他们复杂些,他在森林里,是林场的眼睛。「要分得清楚云和烟,云是会动的,横着走,烟是直溜溜往上跑。松木林着火了是白色的烟,草甸着火了是黄色的烟,如果是混合林或者山谷,是黑色的烟。」
最容易起火的是夏天的雷击,塔是铁的,所以他得赶紧在打雷前躲到平房里,一结束就往塔上跑。「那种带闪电,还像蛇一样分叉的大地雷,百分之八十就会起火。」每年有五六次这样的火灾。
必须准确,在罗盘数字上一度的误报,至少会让地下队伍走错两公里。山下近百人的扑火队等着他指路,出现一个起火点,他脑子里需要立即生成一条导航的路线。对于那片森林,他的脑子里有一张完整的地图,那是17岁的时候拿着笔对着山头一个个标记背下来的。
天气好的时候,刘良松等天黑就下塔了,但有时候得在塔上过夜。几年前靠近南瓮河的林区曾经起过一场大火,烧了有十几天,近的地方,火离刘良松负责的林场只有几十公里,「晚上整个天都是烧得通红。」那是他最害怕的一次,不敢睡觉也不敢下塔,早上拿上去一碗方便面用凉水泡着,中午面软了再吃下去。
他的朋友也有之前在防火系统工作过的人。老朱当过扑火员,他被越野车运到森林深处,一下车就是鏖战。冬天扑火的时候,天特别冷,火又特别热,咬着牙往前奔。火扑完了,人才能反应过来渴,就近找水坑(一些动物的脚印踩出来的坑会屯水)喝水。「我们扑火不是要在那边睡一宿嘛,怕它复燃,第二天醒过来看昨天装水的矿泉水瓶子,才发现里面好多那种扭来扭去的小虫子,孑孓。」老朱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在场的人被惊到起哄,刘良松也是,但他没有说话。
这样看来瞭望员的工作的确是轻松的。刘良松更经常面对的是孤独。「一年到头都在山上,呆久了抓到一只蚂蚁都能玩半个小时,大兴安岭的蚂蚁我抓到过,个头特大,黑的,有的还带(翅)膀。」没事的时候下塔,他能够把衣服脱了,花15分钟找衣服上有没有比小拇指指甲盖还小的草爬子(蜱虫),翻过来翻过去一遍遍地找。
很少有人当瞭望员当一辈子,要么忍受不了寂寞中途离开另找出路,要么想办法被调入林场内部去工作。他的朋友宏岭现在在松岭开一个门厅有两盏水晶灯装饰的饭店,曾经也做过几个月瞭望员,「实在没有事干,就数塔上有多少块玻璃。」
「我数过,我们塔是36块玻璃,没事的时候被风吹得咔咔直响,就一块块挨着拍。」刘良松说,为了打发时间,他想各种法子,拆过对讲机,对着森林大吼,又或者试图在森林里散步,但上坡的路太难走了。山上不能用手机流量,他以前的手机连微信都用不了。去年他路过一家五金店发现店主用12伏的电瓶在看电视,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他定在那里,一直不停问怎么弄,问得老板都有些不耐烦了,才学会了怎么在山上用电瓶借着卫星信号看电视。
早些年的时候,刘良松在山上喝水都要下塔去从小河里背,他见过三只黑熊。「你瞅着它,它瞅着你,它也不动弹,一会儿在地上爬,一会儿起身走,两只大的领着一只小的,大的看起来有三四百斤,站起来得有两米。我当时头发都一根一根立起来了,它稍微要往前走我就得准备跑,但是跑也没用,人跑不过它。不过呆了几个小时之后,它们就走了。」那是刘良松离生命危险最近的一次。
图源《生活万岁》纪录片
四棵西伯利亚大红松
「像是睁一下眼睛闭一下眼睛就过去二十多年。」回想起17岁上塔那天,刘良松是这样描述的。2016年央视给他拍过一个纪录片,和如今相比起来他的脸没有什么变化,圆脸,深色皮肤,但现在的他开始明显地长白头发了。「有天我上塔爬楼梯的时候,感觉膝盖不得劲儿,干我们这行的很多人都有风湿病,不是说人老都是从骨头先老吗?」他已经熬走了六七个防火指挥,瞭望塔的颜色从白色换成黄色,再从黄色变成红色的防锈漆,它也老了。
这二十多年里,他很多次想过要离开。最接近的一次,一个同学在北京给他介绍工作,对方在城市里跑业务,有单位,可以给他几单,他自己找人做,一年下来挣十万没有问题。那还是政府禁止砍伐、保护森林的「天保工程」出台之前,新天林场还很热闹,一家人做了好吃的会端出去给邻居分的时候。每天伐木队从森林里拉比盆口还粗的大树出去卖钱,一拉就是一卡车,当时没有人愿意接他的位置,大家忍受不了安静,呆不住。瞭望员一个月挣三四百元,伐木一天就能挣100元。
但他也没想过干伐木,用一米多的身体去对抗仰着头看到脖子酸的大树,他觉得危险。
从技校毕业之后,他去林场给领导做了几个月的跟班,「我哪能做那活儿啊,端茶递水拿车钥匙的事我干不来,我比较喜欢自由一点,然后就找了瞭望员的工作一直干到现在。」
二十多岁的时候,刘良松还不觉得KTV的声音会让他脑子疼,安静久了,他第一次想下山。母亲劝他做一件事情要坚持,不能半途而废。「我妈对我太好了,以前我从山上下来,给她打电话,每次她都站门口等,她关心你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和,每次回家都是问我想吃什么,马上给我做。」从小他就有习惯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母亲,但在2002年他没有了,他把母亲送到哈尔滨医院,医生把他拉到一边下了肺癌晚期的诊断。
到现在,只要看到有重病筹款的活动,他都会捐钱。不多,十元或者二十元。「我随我妈,小时候她看到谁家的孩子穿得不好,就会回家用缝纫机给她做衣服,做裤子。有要饭的,只要她看到了一定会给他做饭,吃完了还问他够不够。」刘良松不在乎那些筹款信息的真假,他只是做和母亲一样的选择。
防火这件事情也是,他和自己说得好好做。1987年5月6日大兴安岭漠河附近因为烟头起火,近1.7万平方米的森林受灾,近6万人连续扑救了28个昼夜才把火势控制下来,最后死亡了211人,266人受伤。那时候刘良松还不是瞭望员,但是他看到火车一车车拉过来的都是难民,什么都被烧光了,除了发的帐篷一无所有。
新天林场下面有他从小就认识的人,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但他只要在林场露面,就经常会被叫住寒暄,走出好几公里都会有人给他打电话说,「我刚刚看到了你。」这里有一些他珍视的东西。
小时候,刘良松在森林边长大。「我们那时候出去玩要先劈完柴火,一群孩子先去你家帮忙,劈完了再一起去下一家,等所有人柴火都劈完了就上山。」在今年5月之前,刘良松屋外的地毯下会藏一枚备用钥匙,他常年在山上,父亲身体不好,遇到下不来的时候刘良松会打电话给朋友。不管是什么时间点,只要他打了电话,朋友都能把父亲安置到医院,如果情况严重要去城里的医院,朋友帮他把要住的酒店都提前定下来。
他和他现在的五六个朋友都是城市的远离者。有人在北京物流发展地最好的时候呆过一年,挣得多,但是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有人在大红门做过服装批发,拿一笔尾货能挣不少的利润,但淘宝兴起改变了这个行业的规则。还有人在北京出过差,被人在国贸大饭店请吃饭,几百块一盘的菜,「太贵了,请客的人对我们领导说,小兄弟没吃饱回去再整点啥吃。」
刘良松也最近遇到了一点事情,六月份他的驾照被吊销了。他刚下山,朋友们叫他出去吃饭,他把汽车停在一个烧烤摊旁边,摊主是以前林场熟人家的孩子。「他让我别停那里,我就开玩笑说就停这里,觉得认识的人,他还能帮我瞅瞅,结果我在里面喝了两瓶啤酒,出来上车抽根烟,他就把我举报了。」他现在需要感受新的规则。
城市在萎缩,现在瞭望员已经成了好工作,年轻人很多都出去打工。新天林场的小学已经停办,居民楼还在,但是没几家有人了,留下的也在发愁究竟是在松岭,还是去哈尔滨买房。他也去哈尔滨找过出去闯荡的同学,在圣索菲亚教堂,刘良松按朋友说的拍了一张留念照,走到门口了也没有走进去。
这样的沉闷和在森林里的他完全不一样。常常去的庆喜湖边有一艘不知道是谁的小船,刘良松从不知道是谁的仓库里搬出来两块电瓶,插上电源就敢在湖里开着玩。只要一贴近林区,他就有一种近乎小孩子的好奇和勇敢。「松花江那水,不好看,垃圾啊,好像什么都有,我们这儿河多清,云多白啊。」刘良松站在多布库尔河的上游自言自语。这里的河流很窄,水清得藏不住一条鱼,前后无人,只剩下水流声。
远处的云被太阳镶上了金边,瘦一些的云,几乎要被整个照亮,一切都没有目的和意义地流动着。最近刘良松越来越喜欢山上了,他发现只有在森林里,才能听到每一阵风拂过树叶尖儿的轻声,感觉像是能说话似的。
17岁刚上塔的时候,他种了四棵西伯利亚大红松在瞭望塔的边缘,近来有一棵裂皮了,他于是反复叮嘱同事不要把含洗洁精的水倒在附近的土里。25年前给他树苗的人说:「它能采塔,长出来比一般落叶松大一倍。」他守着那几棵树,想等到采塔的那一天。
图源《生活万岁》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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