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七公奇道:“有了主儿?莫非你毒兄练成了举世无双的绝招?”欧阳锋微微一笑,说道:“想我欧阳锋何德何能,岂敢觊腧这‘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我说的是传授过这位郭世兄功夫的那人。”洪七公笑道:“你说老叫化?这个嘛,兄弟想是想的,但药兄的功夫日益精进,你毒兄又是越活越命长,那位段皇爷的武功只怕也没搁下,这就挨不到老叫化啦。”欧阳锋道:“传授过郭世兄功夫的人之中,未必就数七兄武功最精。”洪七公刚说了句:“什么?”黄药师已接口道:“嗯,你说老顽童周伯通?”
欧阳锋道:“是啊!老顽童既然熟习九阴真经,咱们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就都远远不是他的敌手了。”黄药师道:“那也未必尽然,经是死的,武功是活的。”
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岔开他的问话,不让郭靖说出周伯通的所在,心知其中必有蹊跷,所以临别之时重提这个话题,见黄药师如此说,正合心意,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全真派的武功非同小可,这个咱们都是领教过的。老顽童再加上九阴真经,就算王重阳复生,也未见得是他师弟的对手,更不必说咱们这些乡下佬了。”
黄药师道:“老顽童功夫就算比兄弟好些,可也决及不上锋兄七兄,这一节我是深知的。”欧阳锋道:“药兄不必过谦,你我向来是半斤八两。你既如此说,那是拿得定周伯通的武功准不及你,这个,只怕……”说着不住摇头。黄药师微笑道:“明岁华山论剑之时,锋兄自然知道。”欧阳锋正色道:“药兄,你的功夫做兄弟的向来钦服得紧,但你说能胜过老顽童,兄弟确是疑信参半,你可别小觑了他。”黄药师被他一激再激,忍耐不住,说道:“那老顽童就在桃花岛上,已被兄弟囚禁了一十五年。”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洪七公都吃了一惊。欧阳锋哈哈大笑道:“药兄好会说笑话!”
黄药师不再打话,手一指,当先领路,他足下一加劲,登时如飞般穿入竹林。洪七公一手携着郭靖,一手携着黄蓉,欧阳锋也拉着侄儿手臂,两人各自展开上乘轻功,霎眼间到了周伯通的岩洞之外。黄药师见洞口拦着的丝线已经根根寸断,低呼一声:“咦!”双足一登,跃到了洞口,洞内静悄悄的那有周伯通的人影?
他左足刚一着地,突觉脚下一软,踏到了空处。黄药师的轻功已练到了登峰造极之境,猝遇变故,毫不惊慌,右足在空中虚踢一脚,身子已借势跃起,反向里窜,落下时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那知此处仍是一个空洞。好黄药师,此时脚下已无可借力,反手从领口中拔出玉箫,横里在洞壁上一撑,身子如电般倒射出来。洪七公与欧阳锋见他身法佳美,齐声喝采,只听得“波”的一声,黄药师双足已陷在洞外地下一个深孔之中。
他刚感到脚下湿漉漉、软腻腻,脚已着地,足尖微一用劲,身子跃在半空,见洪七公等都已走到跟前,地下却无异状,这才落在女儿身旁,只闻到一股臭气冲鼻,低头一看,双脚都沾满了大粪。众人暗暗纳罕,心想以黄药师武功之高强,生性之机伶,怎会着了旁人的道儿?
黄药师气恼之极,拆了一根树枝,在地下试探虚实,东敲西打,除了自己陷入过的三个洞孔之外,其余均是实地。显然周伯通料到他奔到洞前之时必会陷入第一孔中,又料到他轻身功夫异常了得,第一孔陷他不得,他定会向里一跃,于是又在洞内挖了第二孔,又料知第二孔仍然奈何他不得,再在退跃出来之处挖了第三孔,并在这孔里撒了几泡尿、痾了一堆粪。
黄药师走进洞内,四下一望,洞内除了几只瓦罐瓦碗之外,再无别物,洞壁之上,依稀写着几行字。欧阳锋先前见黄药师中了机关,心中暗笑,这时见他走近洞壁细看,心想这里一针一线之微,都能跟取得九阴真经与否的大事有关,万万忽略不得,忙也上前,凑近去看,只见洞壁之上用尖利之物刻着字道:“黄老邪,我被你打断双腿,在这里囚了一十五年,本当也打断你的双腿,出口乌气,后来仔细想想,饶你算了。奉上大粪成堆,臭尿数罐,请啊请啊……”在这请啊请啊四字之下,黏着一张树叶,把下面的字盖没了。
黄药师伸手将树叶一揭,却见叶上连着一根细线,头顶忽喇一响,立时醒悟,忙向左跃开,欧阳锋见机也快,一见黄药师身形晃动,立时跃向右边,那知乒乒乓乓一阵响喨,头顶掷下几只瓦罐,两人满头满脑,都淋满了臭尿。洪七公大叫:“好香,好香!”哈哈大笑。
黄药师气极,破口大骂,欧阳锋喜怒不形于色,却只笑了笑。黄蓉飞奔回去,取了衣履来给父亲换过,又将父亲的一件直缀给欧阳锋换了。
黄药师重入岩洞,上下左右仔细检视,再无机关,到那先前树叶遮没之处,见写着两行极细之字:“树叶决不可扯,上有臭尿淋下,千万千万,莫谓言之不预也。”黄药师又好气又好笑,猛然间想起,适才臭尿淋头之时,那尿尚有微温,当下返身出洞,说道:“老顽童离去不久,咱们追他去。”郭靖心想:“两一碰面,必有一番恶斗。”待要出言劝阻,黄药师早已向东而去。
众人知道岛上道路古怪,不敢落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追不多时,果见周伯通在前缓缓而行。黄药师足下一加劲,身子如箭离弦,倏忽追到他的身后,一把往他颈中抓下,周伯通向左一让,转过身来,叫道:“香喷喷的黄老邪啊!”
黄药师这一抓,是他数十年勤修苦练之功,端的快捷异常,威猛无伦,那知周伯通一侧身就避了开去。黄药师心中一凛,不再进击,定神一瞧,只见他左手与右手用绳索缚在胸前,脸含微笑,神情得意之极。
郭靖抢上一步,道:“大哥,黄岛主成了我的岳父啦,大家是一家人。”周伯通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不听我的劝?黄老邪刁钻古怪,他女儿会是好相与的么?你这一生一世之中,苦头是有得吃的了。”黄蓉走上前来,笑道:“周大哥,你后面是谁来了?”周伯通回头一看,并不见人,黄蓉手一扬,已将她父亲身上换下来的一包臭衣向他后心掷去。周伯通听到风声,向旁一让,拍的一声,那包衣服落在地下,散了开来,臭气直往上冲。
周伯通笑得前仰后合,说道:“黄老邪,你关了我一十五年,折磨了我一十五年,我只叫你踩两脚屎,淋一头尿,两下就此罢休,总算对得起你罢?”黄药师道:“你绷断了洞口的丝线,怎么又把双手缚在一起?”周伯通笑道:“这个我自有道理。”
原来当日周伯通困在洞中,数次忍耐不住,要冲出山洞来与黄药师拚斗,但转念一想,总归不是他的敌手,于是自行用数十条丝线在洞门口拦住,就如蜘蛛结网一般,约束自己万万不可凭一时意气,误了大事。这日得郭靖提醒,自己无意之中已练就了分心合击的绝顶武功,黄药师武功再高,也打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盘膝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恩怨怨,情爱嫌憎,一幕一幕的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三种声音互斗,一时间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燥,斗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他?”
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由,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知道了他的性情,这时再想,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报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也真好笑!”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泊玄默的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
只是他天性顽皮,心道:“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勃的挖孔痾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若是黄老邪发觉得早,我必被他追上,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你可打我不过啦!”
他想到得意之处,顺手一挥,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小树,心中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功夫无关。”手扶住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一连打断了七八株树,身子一震,吃了一惊:“这可是九阴真经中的功夫啊,我几时练过了?”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的武功,但为了教导郭靖,不知不觉已把经文深印于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门一一暗合。周伯通大叫:“糟了,糟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他剥下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口中牙齿之助,将左右双手缚在一起,口里喃喃念道:“从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记得一干二净,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免违了师兄遗训。”
黄药师哪里知道他心中如此打算,只道又是一种顽皮怪想,说道:“老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说未说完,周伯通已绕着各人转了一个圈,在每人身上嗅了一下,笑道:“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正是天网恢恢,臭尿就只淋了东邪西毒两人,欧阳锋,当年你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直,两不吃亏。”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药兄,此人身法快极,功夫却已在你我之上,还是不要惹他为是。”黄药师心道:“你我二十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不如他?”当下向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我烧了祭一祭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到那里去?”周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逛去。”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黄药师道:“别瞎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是你女婿不是?他的就是你的不是?我把九阴真经从头至尾传给了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当真是九阴真经?”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的么?”黄药师道:“上卷经文原在你处,下卷经文你却从何处得来?”周伯通笑道:“还不是你那位贤婿亲手交与我的。”黄药师怒极,心道:“郭靖你这小子竟敢对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风这时还在拚命的找寻呢。”怒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
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本书摸出来。”郭靖走上前,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一本厚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伸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下卷也夹在其中,你有本事就来拿去。”
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周伯通双手挟住经书,侧过了头道:“待我想一想。”过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道:“什么?”周伯通双手高举过头,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舞,霎时之间,东飘西散,不知去向。
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在这片刻之间,把一部经书用掌力压成了碎片。喝道:“好顽童,你戏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着左右摇摆,只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他半点。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与双手缚住之人过招。”斗然间跃后三步,叫道:“老顽童,你腿伤是好了,我可又要对你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绷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经的功夫。”周伯通道:“不瞒你说,我是有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无论如何是不能绷断的。”黄药师道:“我给你弄断了吧。”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命,救命!”一翻身,在地下连滚几转。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岳父!”上前待要劝阻,洪七公一拉他的手臂,低声道:“别傻!”郭靖停步仔细一看,只见周伯通在地下滚来滚去,身法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拿足踢,那里碰得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的身法。”郭靖这时已悟到周伯通这一路功夫,正与真经上所说的蛇行狸翻之术相同,当下凝神观看,心中默默暗记,看到精妙之处,又是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
黄药师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只见周伯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他的长须长发,也一丛丛的被黄药师掌力震断。周伯通身上虽未受伤,也知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要受了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眼见他左掌横扫过来,右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绷断,左手架开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捉一双虱子,放在口中毕剥一咬,说道:“啊哟,痒得我受不了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捉虱子咬虱子,心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可招架不了,得双手齐上。”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却去抢黄药师的帽子。他本身功夫,原本不及黄药师精纯,右手一架,被黄药师使劲一送,一个踉跄,向后跌出数步,但左手却也已把他头上的帽子抢了过来。
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还是一只手。”黄药师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掌一交,劲力一送,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闭上了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只见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惨白如纸。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何以坚决不肯双手齐用?
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无意中学了九阴真经,已违背了师兄遗训,若是双手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然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他在岛上囚了一十五年,现下又将他打伤,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从怀里拿出一只玉匣,取出三颗猩红如血的丹药,交给周伯通道:“伯通,天下伤药,无出我桃花岛小还丹之右。每隔七天服一颗,你的伤可以无碍。现下我送你出岛。”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伤。
郭靖蹲下地来,背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到海边,只见一个港湾之中,大大小小,停泊着六七艘船只。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元宝来。黄药师道:“伯通,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吧。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脸上做了个顽皮的鬼脸。他向欧阳锋那艘大船一瞧,见船头扯起一面白旗,旗上绣着一条两头蛇,心中甚是不喜。
欧阳锋双手一击,取出一管木笛嚧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的两名哑仆,领了那些白衣男子,驱赶蛇群出来,顺着几条狭长的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黄药师微微一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吧。”向旁边一艘小船一指。周伯通摇了摇头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脸色微变,道:“伯通,这艘船坏了没修好,坐不得的。”
众人瞧那船船尾高高耸起,形状甚是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却是新打造好的,那里有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是小孩脾气说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可!黄老邪,你干吗这样小气?”黄药师道:“这船最不吉利,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所以停泊在那里向来不用。我那里是小气了?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毁了给你看。”做了个手势,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船。周伯通忽地在地下一坐,乱扯胡子,放声大哭起来。
众人见他如此,都是不禁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气,肚里暗暗好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地在地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去,阻住四名哑仆。
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我就陪老顽童坐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霉气重些呢,还是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再在岛上盘桓几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阳大聚会,听老叫化分派丐帮头脑的继承人,若是老叫化有个三长两短要归天,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无人统领?所以老叫化非赶着走不可。”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生就是为了旁人劳劳碌碌,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老叫化不骑马,我这是脚不离蹄。啊哟,不对,你绕了弯子骂人,脚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洪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欧阳公子斜眼相望,只见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之上,真是颜如春花,丽如朝霞,不由得看得呆了。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黄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么能和我师父结拜?”周伯通笑道:“那有什么关系?你岳父若是把新船给我坐,我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么我呢?”周伯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黄药师身子一晃,抢在两人面前,双手一拦,说道:“我黄药师素不打诳,坐这艘船可是凶多吉少。”洪七公哈哈笑道:“老叫化若是晕船归天,心里佩服你药兄够朋友。”洪七公虽然行事说话十分滑稽,但内心却颇为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阻止,知道船中必有蹊跷,周伯通既然坚持要坐,若是真有奇变,他孤掌难鸣,兼之身上有伤,只怕应付不来,所以一意陪他同坐,这是洪七公为人的侠义之处。
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两位功夫高强,想来必能逢凶化吉,我黄药师倒是多虑了。郭世兄,你也去吧。”郭靖听他认了自己为婿之后,本已称做“靖儿”,这时忽又改口,望了他一眼,说道:“岳父……”黄药师厉声道:“你这狡诈贪得的小子,谁是你的岳父?今后再踏桃花岛一步,休怪我黄药师无情。”反手一掌,击在一名哑仆的背心,喝道:“这就是你的榜样!”
那哑仆哑舌头早被割去,只是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叫,身子直飞出去,他五脏已被黄药师一掌震碎,飞堕海心,没入波涛之中,霎时间无影无踪,众哑仆吓得心惊胆战,一齐跪下。
桃花岛上这些哑仆个个都是忘恩负义的奸恶之徒,黄药师事先访查确实,才将他们擒拿至岛上,割哑刺聋,命他们服侍自己。他曾言道:“我黄药师并非正人君子,江湖上号称‘东邪’,自然也不能与正人君子为伍,手下仆役,越是邪恶,越是称我心意。”那哑仆虽然死有余辜,但突然间无缘无故被他一掌打入海心,众人心中都是暗叹:“黄老邪确是邪得可以。”郭靖更是惊惧莫名,双膝一曲,跪在地下。
洪七公道:“他什么事又不称你的心啦?”黄药师不答,厉声问黄药师道:“那九阴真经的下卷,是不是你交给周伯通的?”郭靖道:“有一张东西是我交给周大哥的,不过我不知道这就是经文,若是知道……”
周伯通不明事情的轻重缓急,越是见旁人疾言厉色,越爱开开玩笑,不等郭靖说完,抢着道:“你怎么不知道?你说亲手从梅超风那里抢来,幸亏黄药师那老头子不知道。你还说学通了经书之后,从此天下无敌。”郭靖大惊,颤声道:“大哥,我……我几时说过?”周伯通霎霎眼睛,正色道:“你当然说过。”
郭靖将经文背得烂熟而不知那就是九阴真经,本就不易使人入信,这时经周伯通那样一说,黄药师盛怒之下,那里想得到这是老顽童在开玩笑,只道周伯通一片童心,天真烂漫,不会替郭靖圆谎,信口将真情说了出来。他拱手向周伯通、洪七公、欧阳锋一揖,说道:“请了!”牵着黄蓉的手,转身便走。黄蓉待要和郭靖说几句话,只叫得一声:“靖哥哥……”已被父亲牵着纵出数丈之外,刹时之间,没入了林中。
周伯通哈哈大笑,突觉胸口伤处一痛,忙忍住了笑,但终于还是笑出声来,说道:“黄老邪又上了我的当,我说顽话骗他,这老儿却当了真。”洪七公惊道:“那么靖儿事先当真不知?”周伯通笑道:“他当然不知,他还说九阴真经邪气呢,若是先知道了,怎肯跟着我学,兄弟,现下你牢牢记住,忘也忘不了,是么?”说着又捧腹狂笑,一面忍痛,一面要笑,脸上神情甚是尴尬。
洪七公跌足道:“唉,老顽童,这玩笑也开得的?我跟药兄说去。”拔足奔向林边,只见林内道路纵横,不知黄药师到了何处。众哑仆见主人一走,早已尽数随去。洪七公无人领路,只得废然而返,忽然想起欧阳公子有桃花岛的详图,忙道:“欧阳世兄,桃花岛的图谱请借我一观。”欧阳公子摇头道:“未得黄伯父允许,小侄不敢借予旁人。洪伯父莫怪。”
洪七公“哼”了一声,心中暗骂:“我真老糊涂了,怎么向这小子借图?他是巴不得黄老邪恼恨我这傻徒儿。”只见林中白衣闪动,一名哑仆领了欧阳锋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出来。当先一名女子走到欧阳锋面前,曲膝行礼道:“黄老爷叫我们跟老爷回去。”欧阳锋眼睛向她们望也不望,摆摆手,命他们上船,向洪七公与周伯通道:“药兄的船中,只怕真有什么机关,两位宽心,兄弟的船紧紧跟在后面,若有缓急,自当稍效微劳。”周伯通怒道:“谁要你讨好?我就要试试黄老邪的船有什么古怪,若是你跟在后面,无惊无险,那还有什么味儿?”欧阳锋笑道:“好,那么咱们后会有期。”一拱手,迳自上船。
郭靖望着黄蓉的去路,心中呆呆出神。周伯通笑道:“兄弟,咱们上怪船去,瞧瞧他一条死船,能把咱们三个活人奈何得了?”一手牵着洪七公,一手牵着郭靖,奔上那艘船,只见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在那里侍候,都是默不作声。周伯通笑道:“那一日黄老邪邪气发作,把他宝贝女儿的舌头也割掉了,那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郭靖听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周伯通哈哈大笑道:“你怕了么?”向船夫做个手势。众船夫起锚扬帆,乘着南风驶出海去。
洪七公道:“来,咱们瞧瞧这船上到底有什么古怪。”三人从船头巡到船尾,又从甲板一路看到舱底,仔仔细细的查了一遍,只见那艘船前前后后,油漆得晶光灿亮,舱中食水白米、酒肉蔬菜,备得甚是充足,却无一件惹眼的异物。周伯通恨恨的道:“黄老邪骗人,说有古怪,却没古怪,好没兴头。”
洪七公心中疑惑,飞身跃上桅杆,将桅杆与帆布用力摇了几摇,亦无异状,放眼远望,但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他披襟当风,胸怀为之一爽。船上三张帆吃饱了风,直向北行,他回头一望,只见欧阳锋的坐船跟在约莫二里之后,船上白帆正中,绘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
洪七公跃下桅杆,向舵夫打个手势,命他驶船偏向西北,再向船尾遥遥望去,只见欧阳锋的船也转了方向,仍是跟在后面。洪七公心中嘀咕:“他紧紧跟来干么?难道他真安着好心?老毒物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乱发脾气,也不和他说知,命舵夫转向正东直驶。船上各帆齐侧,只吃到一半风,驶得慢了,果然不到半盏茶时分,欧阳锋的船也向东跟来。
洪七公心道:“咱们在海里斗斗法也好。”走回舱内,只见郭靖郁郁不乐,呆坐在那里。洪七公道:“徒儿,我传你一个叫化子讨饭的法门:主人家不给,你在门口缠他三日三夜,瞧他给不给?”周伯通笑道:“若是主人家养有恶狗,你不走,他叫狗咬你,那怎么办?”洪七公笑道:“这样为富不仁的人家,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笔,那也不伤阴骘。”周伯通向郭靖道:“兄弟,懂得你师父的话么?那是叫你跟岳父缠到底,他若是不把女儿给你,反要打人,那你就在晚上偷他出来。”郭靖听了,也不禁笑了出来。他见周伯通在船舱中走来走去,没一刻安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大哥,现下你要到那里去?”
周伯通道:“那没准儿,到处逛逛散散心。”郭靖道:“我求大哥一件事。”周伯通摇手道:“你要我回桃花岛帮你偷婆娘,那可不干。”郭靖脸上一红,道:“不是这个,我想烦劳大哥到太湖边上宜兴的归云庄走一趟。”周伯通眼睛一翻道:“那干什么?”郭靖道:“归云庄的庄主陆乘风是一位豪杰,他原是我岳父的弟子,受了黑风双煞之累,双腿被我岳父打折了,不得复原。我见大哥的腿伤却好得十足,是以想请大哥传授他一点门道。”周伯通道:“这个容易。”
郭靖甚喜,正要道谢,突然豁喇一声,舱门开处,一名船夫闯了进来,只见他脸如土色,惊恐异常,指手划脚,就是说不出话。三人知道必有变故,跃起身来,奔出船舱。
且说黄蓉被父亲拉进屋内,临别时要和郭靖说一句话,也是不得其便,心中十分恼怒,回到自己房中,关上了门,轻轻啜泣。黄药师盛怒之下,将郭靖赶走,这时知他已陷入死地,心中对女儿颇感歉意,想去对她安慰几句,黄蓉不理不睬,尽不开门,到了晚饭时分,也不出来吃饭。黄药师命仆人将饭送去,却被她连菜带碗,在地下摔得片片粉碎。
黄蓉心想:“爹爹说得出做得出,靖哥哥若是再来桃花岛,定会被他打死。我如偷出岛去寻他,日后爹爹也必不肯饶我,留他孤零零一人在这岛上,岂不寂寞难过?”她左思右想,柔肠百结。数月之前,黄药师骂了她一场,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岛去,后来再与父亲见面,见他鬓边白发骤增,数月之间,犹如老了十年,心中暗暗难过,发誓以后决不再令老父伤心,那知这时又遇上这等为难之事。
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场,心想:“若是妈妈在世,必能指我作主,那里会让我如此受苦。”想到母亲,伤痛愈甚,开了房门,走到厅上,黄药师在桃花岛上的居屋,门户有如虚设,大门日夜洞开。黄蓉轻轻走出门去,繁星在天,花香沉沉,心想:“靖哥哥这时早已在数十里之外了,不知何日再得重见。”叹了一口气,举袖抹抹眼泪,走入花树深处。
她傍花拂叶,来到母亲的墓前。佳木笼葱,异卉烂漫,那墓前四时鲜花常开,每本都是黄药师精选的天下妙品,溶溶月色之下,各自分香吐艳。黄蓉将墓碑向左推了三下,又向右推了三下,然后用力向前一扳,那墓碑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石砌的地道。她走入地道,转了三个弯,又开了机扭,打开一道石门,进入墓中圹室,亮火折把母亲灵前的琉璃灯点着了。
这时墓碑石门,都已自行闭上,她独处地下斗室之中,望着父亲手绘的亡母遗像,不禁思潮起伏,心想:“我从来没见过妈,等我死了之后,是不是能见到她呢?她是不是还会像画上那么年青那么美?她现在在那里?是在天上,在地府,还是就在圹室之中?我永远在这里陪着妈妈算了。”
圹室中的壁上案头,摆满了奇珍异宝,无一件不是美到极处,华贵之极的精品。黄药师当年纵横天下,不论是皇宫内院、巨宧富室,还是大盗山寨之中,只要有什么出名的珍宝,他不是明抢硬索,就是暗偷潜盗,必当取到手中方罢。他武功既强,眼力又高,搜罗的珍物不计其数,这时都供在亡妻的圹室之中,陪伴着她。黄蓉见那些明珠美玉翡翠玛瑙之属被灯光一照,发出淡淡光芒,心想:“这些珍宝虽无知觉,却是历千百年不朽不坏。今日我在这里看着它们,将来我的身子化为尘土,珍珠白玉却仍旧好好的留在人间。世上之物,是不是愈有灵性,愈不长久?只因我妈妈绝世聪明,所以活到二十岁就亡故了么?”
她望着母亲的画像怔怔的出了一会神,吹熄灯火,走到毡帷之后母亲的玉棺旁,抚摸了一阵,坐在地下,靠着玉棺,心中自怜自伤,似乎是倚偎在母亲身上,过了一会,竟自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只觉已到了北京赵王府中,正在独斗群雄,却在塞北道上与郭靖邂逅相遇,刚说了几句话,忽尔见到了母亲,自己要极力看她的面容,却总是瞧不明白。忽然间,母亲向天空飞去,自己在地下急追,只见母亲渐飞渐高,心中十分惶急,突然父亲的声意音响了起来,是在叫她母亲的名字,这声音愈来愈是明晰。
黄蓉从睡梦中醒来,只听见父亲的声音还在喃喃说话,虽然隔了一条毡帐,仍可以听得清清楚楚。她定了一定神,才知道并非作梦,父亲也来到了这圹室之中。她自小之时,父亲就常抱着她来到母亲灵前,絮絮述说父女俩的生活琐事,近年来虽较少来,但黄蓉听到父亲的声音,却也不以为怪。她正与父亲赌气,不肯出去叫她,要等父亲走了方才出去,却听父亲说道:“我向你许过愿!要把九阴真经找来,焚烧给你瞧瞧,好让你在天之灵知道,当年你苦思不得的经文,到底是写着些什么。十五年来始终未能如愿,到今日,这才成就了这番心愿。”
黄蓉心中大奇:“爹爹从何处得了九阴真经?”只听他又道:“我却不是故意要*你女婿,这是他们自行要坐那艘船的。”黄蓉猛吃一惊:“妈妈的女婿,难道是说靖哥哥?坐了那船便怎样?”当下竖耳细听,黄药师却反来覆去述说妻子逝世之后,自己怎样的孤寂难受。
黄蓉听父亲如此吐露真情,不禁为之恻然,心想:“靖哥哥和我都还是十多岁的孩子,将来何患无重见之日?我总是不离开爹爹的了。”正想到此处,却听父亲说道:“那老顽童把真经的上下卷都用掌力毁了,当时我只道许给你的心愿再无法得偿之日,那知鬼使神差,他坚要乘坐我造和你相会的花船……”黄蓉心想:“每次我要到那花船上去玩,爹爹总是厉色不许,怎么是他造来和妈妈相会的?”
原来黄药师为人虽然怪僻,但对妻子却情深义重,兼之爱妻为他而死,当时一意要以死相殉。他自知武功深湛,上吊服毒,一时都不能即死,于是到陆地上去捕拿造船巧匠,打造了这艘花船。这船的龙骨,和平常的船只一般无异,但船底的木板,却并非用铁钉钉结,而是用生胶绳索胶缠在一起,泊在港中之时,固是一艘极为华丽的花船,但如驶入大海,巨浪一打,支持不到半日,必致沉没。黄药师本拟将妻子遗体放入船中,自己驾船出海,两人一起葬身于万仞碧波之中,但每次要出海时,总是既不忍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携之同行,又不忍将她抛下不顾,终于造了墓道,先将妻子的棺木厝下。这艘船却是每年油漆,历时常新。
黄蓉不明其中原由,所以听了父亲的话,茫然不解,只听他又道:“那老顽童把九阴真经背得滚瓜烂熟,姓郭的小子也背得一丝不错,我将这两人送了性命,正如焚烧两部活的真经一般,你在天之灵,想来也可以心安了。只是老叫化无端端的陪死,未免太冤。我在一日之中,为了你而*死三个天下的一流高手,偿了当日许你之愿,他日重逢,你必会说你丈夫言出必践了,哈哈!”
黄蓉只听得毛骨悚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冒上来。她虽不明端的,但确信那艘花船之中,必定安排着极奇妙极毒辣的机关,她素知父亲之能,只怕郭靖等三人这时都已遭了毒手,当下又惊又痛,立即就要抢出去恳求父亲,搭救三人性命,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时不能举步口中也叫不出声来,只听得父亲哈哈长笑,走出了墓道。
黄蓉定了定神,心中再无别念:“我要去救靖哥哥,若是救他不得,我就陪他死了。”她知父亲对妻子爱到发痴,求他必然无用,当下奔出墓道,直至海边,跳上小船,拍醒船中哑船夫,命他立时扬帆出海。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急驰而来,同时黄药师的玉箫之声,也已隐隐响起。
黄蓉向岸上一望,只见郭靖那匹小红马正在月光下来回奔驰,想是它局处岛上,不得施展骏足,所以夜中出来驰驱。黄蓉斗然想起;“这茫茫大海之中,那里找靖哥哥去?小红马纵然神骏,一离陆地,却是全然无能为力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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