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去的2018年是风云激荡的一年,2019年将走向新的未知世界。在2019年伊始,我就和大家来回顾一下过去,展望一下未来。这是关于一个正在远去的旧世界和一个未知的新时代的一点探讨,有关于中国与其周边的过去,有关于一些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微妙变化,有关于即将到来的新时代一些探讨。
让我们先把目光放在更加辽阔的时光洪流之中,这种悠长的眼光正是古老亚洲的特长所在。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地区,曾经是世界上最先进繁荣的地区,而近代以来则普遍走向了衰落,如今又一跃成为世界上工业人口最密集,生产力最强大的地区。事出有因,兴亡有自,这一切必然有其背后的因由,无论是衰落还是崛起,由此也许还能看到未来的一些趋势。
内卷化,也就是involution,严谨的说应该译为过密化,这是人们经常用来总结宋代以后,近世东亚地区落后根源的词语。这实际上是一个多少正受到挑战的概念,但作为描述仍然是不错的。也就是工业革命前世界上最富裕繁荣的地区之一,当时的东亚,尤其是中国已经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经过漫长艰苦的奋斗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已经开发了几乎所有的资源,自然地理条件又不支持继续扩张,人口高速膨胀,技术的进步走向相对停滞,寻求技术提升效率还不如依靠廉价的劳动力,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使这个古老庞大的帝国维持下去,即使以不断降低生活水平为代价,始终在马尔萨斯循环里打滚。
这种情形一直到欧美列强用舰炮打破东亚的传统秩序,在掠夺积累了数千年的财富的同时带来了新技术和新制度的突破。历史上第一个成功迈入列强之林的非白人国家就是我们的邻居日本,而有趣的是日后整个东亚都完成了这个后来居上的过程,这当然不会是偶然。但即使在今天,我们仍然多少受到一度停滞的影响,典型的比如让中国人特别敏感的人均问题。这个国家所取得的任何成就与拥有的有利条件一旦被人口基数所稀释就显得微薄了。
长达一千年的过密化给东亚世界带来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特别是对人的塑造。欧美人经常给东亚人打上几个标签,比如古老,比如吃苦耐劳,比如温顺服从。这些标签当然是带着外来征服者的傲慢,如古老不过是对衰老的嘲讽而已,近世的欧洲至少在亚洲面前依旧是小字辈,却不影响其强大。
吃苦耐劳自然是一种优势,但农民的吃苦耐劳和地主的吃苦耐劳显然不是一回事,温顺服从更像是形容好奴仆,也就是当时征服者给东亚老大帝国子民们的定位。到了19世纪,以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自豪的中国在经历了工业革命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世界的资本主义列强面前一下子成了人口多,底子薄,历史欠账多,并不适合现代化与工业化的困难户。
如今我们可以说19世纪列强基于自身经验的判断是不正确的。工业化和现代化并非只有重复欧洲的社会结构和发展道路一途。现代社会的核心实际就是运作一个高度复杂的社会体系,而不是任何神秘化的刻板经验。这一点来看,有着两千年磨合经验,几乎尝试了所有前进方向,高度成熟稳固的东亚社会是非常合适的。
19世纪欧美列强看到当时充满了农耕社会式散漫,左右不分的底层中国人,骄傲自大,满脑子迷信的中上层中国人时,很难想象他们会成为合格的工人,军人,工程师。很大原因恐怕是因为他们正好在马尔萨斯循环的一个高潮进入亚洲,看到的本就是不符合日常的异常景象。但不可否认,自宋末开始进入过密化以来,中国社会的突破性变化不多,导致了整个社会的惰速运转,过饱和的环境带来的往往是整个群体的劣质化,这些影响即使在今天也还有。
东亚的优势在哪里,我想就在它的成熟紧密上,能够承受剧烈的社会变化,这是一个经得起折腾的社会,在世界其他地区处于这种剧烈变化中往往是要自行解体的。在这个剧烈变化的过程中,东亚的文化内核是没有根本性变化的。
东亚地区没能自行完成近现代化也许更多是因为客观环境而不是族群文化自身的问题,当时的外来者认为它已经没有升级的余量了,但它确实拥有现代化的潜质。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潜质,承受激烈变化本身也是进步的一种代价,但变化也意味着很多旧经验是不合适的,这一点在过去的一百年的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有一些我们这一代人,乃至过去几代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要改变。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生活在一个承上启下的转折期,这个时期很快就要结束了。
当代中国有两个突出的问题,一个是长期过密化遗留的影响,就好像一个长达一千年的噩梦一样,一个是长期高速增长带来的幻想,这是一个差不多四十年的美梦。而一个正常的社会是不会长期沉浸在梦境里,不论是噩梦还是美梦。
过密化社会会带来一些典型的思考模式,如总是倾向于在内部找解决方式,毕竟一个过密化的社会往往也是一个边际效应明显的社会。同样一个过密化的社会会要求它的社会成员尽可能的节约,用来应对越来越稀薄的资源分布。这就是大家常常说的,人人少吃一点就如何如何,节约一点就如何如何。
过密化就是这样,外部不再有出路,而内部资源总量并不少,因此倾向于保守和内耗。但福祸相依,过去一千年的过密化也许是一场噩梦,可不要忘记它的前提是古典时代的东亚已经发展到极限了,在中国这意味着已经占有了尽可能最好的位置,最多的人口。
关于人口的讨论已经很多了,随着中国社会高速的现代化,中国的庞大人口从负担变成了岌岌可危的财富。当一个社会生产力不足的时候,面对马尔萨斯循环,面对有限的资源,过于庞大的人口当然是一个负担。而在一个经过现代化洗礼,各项基本制度完善的工业化社会里,庞大的工业人口当然不是一种负担。它意味着稳定可靠的内部市场,意味着足够多的工程师,建设者,教育者,一个可持续的内循环,带来强大的生产力和竞争力。这一切巨变都是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经历的。
这是一个隐藏的关键问题,那就是以东亚自身的资源要支持其社会工业化与现代化是非常困难的,这也是它没能完成近代化的重要原因。但相对应的,一旦进入全球资源体系,一个社会结构上能无缝对接现代化的东亚国家,也必然能高速完成工业化,并具备强大的全球竞争力。与之相对应的,我们一定不能忘记另一件事就是,中国对全球市场的依赖其实不小于美国人。只不过现体系内,很多时候中国还是生产者,美国已经是终端消费者而已。
漫长的过密化社会塑造了中国和整个东亚地区,依靠自己是没有问题的,但不可能只依靠自己。更重要的是不要幻想靠自己的牺牲去取得胜利,胜利只能靠敌人的牺牲去取得,手永远应该向外伸,而不是向内掏。实际上就是这样,当代中国的伟大就在于为如此庞大的人口带来了富裕与繁荣,由此从量变走向了质变。
但相应的,中国的工业机器是为世界市场打造的,其巨大的规模不可能靠一个国家去支撑,必须拥有不亚于当下的外部市场。实际上就是这样,今日中国的工业机器已经到了有进无退的关键时刻,工业力是必须和市场相适应的,否则就是萧条与铁锈带,如果不能维持其前进,不能填饱其巨大的胃口,则必将走向可怕的坍塌。
过密化的第二个重要遗产就在于人民的勤苦耐劳,安分守己,毕竟非如此社会就难以维持,更不用说扩展到极限了。民众既吃苦耐劳,整个社会又能熟练掌握工业化的复杂体系,东亚国家在20世纪普遍低开高走和这一点是不无关系的。民众易于满足,又勤于工作,整个社会的积累量就会高,发展速度当然也快,甚至社会结构也会更加稳定从而起到加速作用。但这个遗产正在迅速消耗,其消亡的速度和现代化的速度是一样的。
工业化和现代化并不是一回事,固然两者往往是相辅相成的。一个社会的工业化速度是可以超出现代化速度的,这里是指生产力的高速增长,但制度和人变化可以是相对滞后的,当然也仅仅是滞后而不是会不到来。随着工业化的进程,人对物质要求的不断提升是理所当然的,同样提升的还有精神状态的变化,乃至整个社会对工作,对生活,对权利义务的看法。
中国社会结构正在发生的剧烈变化,思潮的急速转向是一个非常复杂宏大的问题,日后我也会和大家进一步探讨。这里只谈最简单一点,那就是支持过去那种高积累,高发展的民众基础将要迅速削弱。东亚社会当然有其特点,毕竟上千年的累积会形成很根深蒂固的东西。即使东亚最早走向现代化停滞的日本,依旧多少有善于忍耐和善于储蓄的特点,可也一样不可逆转这个趋势。(日本人的忍耐力异常强,当然也和二千年中国秩序下,无出路岛国的封闭性有关,日本的很多问题都和中国真有关系)
就在2018年,中国的人均GDP马上就要迈过1万美元大关,2019可以肯定会完成这个突破。人均一万美元曾经是中等发达国家的一个标志,东亚诸国在进入这个节点后都普遍迎来了一个高速增长期。当然这其实和汇率变化等有关,并不一定是好事,然而其对经济结构,社会结构的象征性意义依然是纯在的。这也意味着我提到的现代化的巨变将要加速。
吃苦耐劳当然是好事,安分守己当然便于统治,但这样易于满足的社会基础将一去不回。发达国家就该有发达国家的社会保障制度,就该有生活的品质和尊严,就该使相当一部分人有脱离生活日常的权利。以工业和金融为中心的现代社会自有其一套价值取向和道德标准,与田园牧歌式的旧时代壁垒分明。
在老一辈看来不务正业,斤斤计较的行为将变得理所当然,奉献和牺牲不再是一种常态,当然相应的,更强烈的自信心,更强烈的认同感,也是那些前辈所没有的。一个陌生的中国将要到来,作为旧世界的最后一代,我很高兴看到这个也许不太习惯的新时代。
其实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从1990年中越停战起,过去的三十年完全是一个奇迹。在最近200年历史里,世界主要大国的崛起始终伴随着铁与血,这是目前为止一个主要大国持续和平,快速发展的最长记录。(不算战后某些战败国的复兴,它们情况特殊)而这个奇迹还在不断延长,中国就是一个特例。在我们见证奇迹的同时最好不要忘记,奇迹最大的特点就是它是不正常的。
过去的四十年,上溯至过去的七十年,应该是中国历史进步的一个时期。彻底的打碎了过密化的噩梦,几乎在一夜之间走进了另一个美梦,尤其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更是如此。四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代人形成根深蒂固的观念,比如关于和平,关于进步,关于一切会更好,关于寅吃卯粮的理所当然。
过去一百年里,整个东亚地区对进步的渴望是无与伦比的,这也是进步的动力。就像我们习惯把演化论说成是进化论一样,事实上很多人已经把哲学上的永恒运动干脆理解成进步了,变好和进步已经是很多人的信仰而不管实际的情况如何。这种预期实际正在形成某种巨大压力,哪怕是奔跑也不可能是永远在高速。
这不禁让人担忧,那就是整个社会对艰难困难,对负重而行的承受力是不是在下降?在整个的国家物质力量变得强大起来的同时,整个社会的胃口也在越来越大,而在精神和社会承受力上却远没有跟上。
追赶一定是有其尽头的,这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过去中国的高速进步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追赶,而这种追赶越是向前,难度理所当然的越大,速度也必然要下降,最终会有一个顶点。作为比我们更早进入中等发达国家的日韩,在一段高速增长后都进入了某种社会停滞。我并不认为中国会重复这个道路,日韩进入停滞是因为旧体系还能勉强提供他们的位置,而他们也要去自我限制在能提供的有限空间里,总的说那个盘子是有限的。
但中国的体量放在他们的位置上并不现实。就像中国进入均GDP一万美元大关后,如果按照日韩的经验二十年内至少还要翻一番,那等于GDP重量要达到差不多三个美国,但这个世界能承受住四个美国吗?当实力发展到这个阶段,必然要面对激烈的打压,矛盾和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也正因为是不可避免的,必须要拿出足够的强硬态势,才能最大限度的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一面我们不得不认识到高速的发展有其尽头,整个社会很可能要进入一个咬牙忍耐的调整期,一面我们也应该清醒的意识到这种调整是为了继续前进而绝不是追求一个足够投降的价码。过去的四十年,我们确实经历了一个韬光养晦的时期,但妥协是为了交换前进的时间,而以进步发展为代价的妥协则毫无意义,那不过是饮鸩止渴而已。这必然要走向某个艰难时局,一面是巨大的外部压力,一面是艰难的内部调整,漫长的西行前路艰险,总有人迫不及待的希望依靠投降来回到高老庄的美好时光。
虽然我往复提到忍耐,但这种忍耐不是倒退,不是停滞,而是一种内部资源分配再调整,一种内部各种力量的彼此妥协,是一种社会进步。这本质上也是一个成熟社会现代化的必由之路。在登上世界分配体系的顶点之前,中国是不能接受停滞的。但合理增长和高速增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高速增长能掩盖许多问题,当增长不再高速的时候,就像退潮,很多问题都要暴露出来。当蛋糕不再无限大的时候,就要好好想想怎么分蛋糕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小老板们花天酒地的好时光也许到头了,不代表就该让人民回去啃窝头。
2018年是中国倍感压力的一年,但是中国做错了什么吗?错的真不是中国,而是这个世界,后冷战时代行将结束了。作为冷战后,世界上最大最繁荣的新兴市场,中国的市场实际上已经喂不饱自己的工业巨兽,相应的冷战后其他市场增长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发达国家消耗的速度。
一面是发展的不平衡,一面是产能的相对过剩,或许更重要的是发展的脚步逐步在减慢。这是我往复提到的,这三十年来几乎没有决定性的技术进步,进步是以管理体系的进步,资源再分配的效率进步为主的。
生活在中国也许情形并不明显,因为中国有着一个比较低的起点,高速发展的生活往往让人产生全世界都在高速进步的错觉。而在发达世界这种停滞会越发明显。那些易于突破,低垂的技术果实已经采摘殆尽,新的突破有赖于更加庞大的资源投入,大国的门槛要比从前来的更高的多,而淘汰者的命运谁也不敢多想。
一如既往的,东亚诸国仍然保持了怪物之间的不团结,尤其是面对中国。毕竟这是一个被中国主导了近两千年的世界,东亚诸国或多或少都有着被中华秩序所支配的担忧。这使得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市场,最强大的工业化产业带始终没能整合起来,如果不是彼此去试图拆台的话。但中国的优势确实是在不断明显的。
相应的中国自己的问题也越来越明显。资本自有其流动规律,金融资本盘踞在资本世界的顶点,有着最好的人才,最多的资源,但相应的它也使资本走向全球,使原本作为资本主义发源地的欧美走向产业空心化。在这个过程里,中国作为列强的后起之秀,确实处于一个最好的时期。然而,这种流动不用说中国也难逃其最终规律。
在中国发生变化的同时,世界也正在发生变化,资本主义世界的又一次动荡可能就要到来,而这种动荡以何种方式展现也值得我们关注。从美国铁锈带找不到工作的下层白人到欧洲交不起彩电税改回黑白电视的老百姓,在列强普遍内部矛盾激烈的时候,中国的一枝独秀,并指望永远如此,这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至少到目前为止,中国是少有的,愿意把世界规模的盘子做大的后发强国,也正因为中国的体量级如果不把世界的盘子做大,就难免把已经资源争夺高度激烈的世界推向更加激烈的斗争漩涡中去。这对中国,对世界都是好事,也因此我希望中国能赢这一场斗争的胜利,而不是让世界在少数列强的剥削里继续堕落沉湎下去。
在2019年,中国仍然面临着自己的新问题。庞大的工业化人口带来了高速化的过程,也意味着日后整个社会的巨大养老负担。经过四十年的发展,中国已经拥有一支庞大数量的建设队伍,一台运转良好的工业机器,但这一切都是有其保质期的。
当这一代人老去,当老龄化到来,竞争力下降的速度也在一点点加速,中国实际是在和时间赛跑,趁着旧时代所遗留的精兵强将还在,趁着社会转型的矛盾尚未爆发,逃出再次过密化的噩梦,拼尽一切要为新世界开拓出一条道路。我们生在这个时代,见证并参与这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工业化豪赌,也唯有尽力奔跑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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