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跟去年一样,本次科幻春晚的大轴依然是日本科幻作家藤井太洋的作品。
在拉格朗日点上建造中的“汪大渊”号,将承担载人木星探索任务。一个普通维修工,在突如其来的太阳耀斑中舍身保护飞船,竟奇迹般幸存下来。在事故后无尽的掉落中,他究竟窥探到了怎样的宇宙奥秘?
掉落的尽头作者 | 藤井太洋
1971年出生于奄美大岛。在软件开发公司工作期间撰写的《Gene Mapper》(《基因设计师》)电子书籍出版发行。主要著作《轨道之云》(日本SF大奖与星云奖日本长篇类)、《Hello Wold》(吉川英治文学新人奖)等。
翻译 | 武甜静
校对 | 祝力新
全文约59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男人醒来后,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起上身。
我怔住了,没想到他居然能有力气坐起来。
男人穿着船外作业保护壳工作时,从他所作业的那艘船上被弹开,在拉格朗日点漂流了整整一百八十个小时。被救生艇带回来的时候,他因为极度衰弱失去了意识。在持续十天的自由落体状态中,他无法自由移动身体,这让他的肌肉十分衰弱,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救生艇的离心重力已经降到了0.2G,但要撑起重量超过30公斤的上半身,需要克服的物理惯性绝不算小。
最令我惊讶的是,男人马上就适应了救生艇的离心重力。坐起来的过程中,他似乎已经弄明白了居住区[1]的旋转方向。男人很自然地伸出左手,抓住了床的扶手,抵消了随离心重力而来的科里奥利力。
[1] 译者注:居住区,是指飞船上用离心力制造出重力的区域。
“您真不愧是老技师。”
我正思考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但注意到男人的样子,就又闭上了嘴。
男人的视线越过复苏室的白色墙壁,似乎聚焦在一个很远的东西上,一动不动。
身体虽然已经苏醒了,但他的灵魂似乎还在拉格朗日点持续坠落着。
或许是由于缺氧和辐射导致的脑损伤,也可能是因为衰弱导致的意识不清。总之,他还活着。在雷达都无法使用的电磁风暴中,能找到漂流的船外作业保护壳就已经是奇迹了。更不要说——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船外作业保护壳的面罩没有合上的情况下,这个沐浴了太阳耀斑第二阶段伽马射线的男人居然苏醒了过来。跟生命一同留在他体内的,还有滞留轨道时的肢体感觉。
生命力这么顽强的男人,肯定能够恢复意识吧。
我重新看了一下记录,思考说点什么才能让他的意识产生反应。
“您的名字是邓昊天对吗?”
用英语询问后,我又用中文问了一遍。但老邓还是一直望着墙壁的远处。我替他整理了一下起身时皱掉的外套,接着说。
“出于治疗上的需要,我读了您的资料。您今年5月15日满五十七岁,出生在月面城市新上海。听说那里有一条非常漂亮的运河,是将采掘出来的冰块融化后制作的。我还没有去过呢,昊天先生。接下来我会为您贴上监护仪贴片,邓昊天先生。”
我分别用姓、名和完整的名字去呼唤他,但他都没有反应。我从床尾下面取出七根连着电极的导线,分别粘在他的上臂内侧、胸部的左边和右边、大腿内侧、肩胛骨之间露出的监护仪端口上。最后,我把非接触式的脑神经监测仪装在床边的支撑臂上,让机器位于邓昊天头部两侧。
心跳每分钟46次,血压为低压59、高压130。血糖为1分升50毫克。整体上来说比较低,但考虑到他刚清醒过来,所以也算合理。我最担心的大脑,在可监控范围内也都没有任何异常。处理视觉、听觉的感官也没有问题,与相貌识别、长期及短期记忆相关的海马体和扁桃体也没有受损痕迹。
也就是说,他的身体能够识别我的面容。我说的话对他来说也不只是声音,他能理解其中的含义。
如果是因为暂时处于震惊状态而无法作出反应的话,那倒还算幸运。我一边为他在发红起皮严重的地方涂上凡士林,一边接着跟他说话。
“我听说邓先生是在拉格朗日点5的航宙建设局开发城市‘L5’工作。根据记录,您参与了木星载人观测船‘汪大渊’的建造。听说这艘船的名字是取自中国元代探险家。出发时间好像是定在明年?现在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吧。听说你们最近每天都要进行9小时以上的攻坚活动。”
说到这里,我暂时停下手里的工作,在他耳边半开玩笑地问道。
“加班费给够了吗?”
他还是没有反应。
老邓坐起来之后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望着墙壁的另一边。
是时候转换一下话题了。
我把从船外作业保护壳中提取的记录投射在老邓背后的墙壁上,然后转到了他的正面。我把椅子放在他的斜前方,确保自己进入了他的视野,然后注视着他没有任何意识回复迹象的脸。
“这次事故很严重呢。”
老邓果然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接着说了下去。
“这是12天前,也就是2122年2月1日,标准时4:00举办的输出试验的新闻发布会。咱们一起看看吧。”
我在老邓面前打出了拉格朗日“L5”发布公报的录像。
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进行空间作业,恐怕没有看到录像画面,但可能听了音频。
在“L5”的发布会现场,从新上海赶来的年轻舰长和剃着平头的“L5”市长,以及留着一头蓬乱白发的开发责任人,三人用力将手握在了一起。
他们身后投影出的是船头朝向地球、全长超过2公里的木星载人观测船,“汪大渊”号的美丽船体。
在没有重力和大气的宇宙空间中,所有建造物的制作都遵循与地面和月面截然不同的规则。在“汪大渊”上,这一点就体现在贯穿船体中央的张拉整体构造的支柱上。它是由边长20米的等腰三角形桁架为基准单位建造起来的立体结构,能够承受住超强的推进力,编织出可以提供支撑的结构。
建造在支柱中央部分的七个球形罐,以及装在船头附近的正方体居住区域,也都采用了张拉整体制作的分形构造。用3D打印制造的桁架,表面是像蝴蝶鳞粉一样的结构色。它分解太阳的光谱,发出七色的光芒,看上去的感觉就像是珊瑚或者树木。
在这艘宇宙飞船的周围,有很多船外作业保护壳在飞来飞去,推进器喷出的气体闪闪发亮。它们正在铺开一种金色的薄膜。
“请问这是在做什么呢?”
回答问题的是录像中的开发责任人。责任人用手指着影像,开始向市长进行说明。
“这个薄膜是用电子粘合将金原子附着在石墨烯上制作的。虽然厚度只有两个分子,却能承受住能量极高的微粒子和放射线。它的位置可以通过设置在边缘的检测仪来读取,也就是说它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监测仪。”
“它能让我们知道什么呢?”
“按照计划,薄膜会接住离子发动机喷出的一个个高能量粒子,确认它们是否是按照原先的设计正态分布的。”
“这次的试验是会朝着地球的方向飞行吗?”
市长看向责任人手指的方向,随口问道。年轻的船长了这个问题。
“您注意到了一个很关键的地方。‘汪大渊’号会先沿着地球下落轨道运行。现在也是同时在进行这个的预备演习。”
“木星是在另一个方向对吧?虽然还不知道一年后会怎样。”
市长面露惊讶,指向火箭的背后。船长得意洋洋地回答了他的质疑。
“‘汪大渊’号的第一个目标是地球。它会用地球的引力来加速,然后飞向太阳。这是一种被称为绕星变轨的航行方法。绕道地球的‘汪大渊’号,会利用太阳的下落轨道再次加速,接着前往木星。”
他们的对话似乎是有剧本的,市长装腔作势地瞪圆了眼睛。接下来专家开口说话了。
“这种航行方式对精密度的要求极高。正因如此,引擎的推进轴非常重要。稍有偏颇,‘汪大渊’号可能就会坠向地球或是太阳。”
不知何时开始,老邓的状态发生了变化。
一直望向墙壁远处的他,现在盯着录像。
“邓先生。”
——那个就是你呀。
我把说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在薄膜的右上角停着的船外作业保护壳就是老邓的。在这次记者招待会召开期间,他正在指挥薄膜的展开作业。但面对这张读不出任何表情的脸,我不知是否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现在的自己,以及录像中过去的自己,我不知道他对此是否有连续的完整认知。老邓认真看着录像,这种反应不知是出于意识的回归,还是单纯被移动的物体所吸引。
我非常迷茫,但考虑到他面无表情的脸庞下可能已经恢复了意识,所以为了不让他受到太大的冲击,我跟他说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马上就要响起太阳耀斑的警报了。”
话音未落,在“汪大渊”周围飞来飞去的光点——船外作业保护壳们突然焦躁地动了起来。它们纷纷飞向“汪大渊”各处的空气阀门,那样子就像池中的小鱼惧怕飞鸟的影子。
紧跟着船外作业保护壳的动作,后面的影像上出现了一个红黑条纹框,中间写着几个大字——“警报:出现太阳耀斑”。
站在影像前的三位嘉宾面面相觑。
三人马上反应了过来。船长对着镜头敬了个礼,“为了保证工作人员和飞船的安全,我先告辞了”,然后就消失了。他们似乎是用3D模拟替身参会的。
市长也跟镜头外的什么人商量了几句后,呼吁“L5”的市民们尽快避难,接着就走到了画面外。
留到最后的责任人似乎真的身处会场。他转身看着背后的影像,两手交握仿佛在祈祷。
担心是当然的。
“汪大渊”号激光核聚变炉还未装配辐射保护罩。需要精密调试的机器一旦被太阳耀斑的伽马射线贯穿,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调整到临界状态的聚变炉的火就会熄灭。
责任人发出“啊”的一声,向背后的影像走近了一步。
在引擎后面摊开的薄膜,开始向侧面移动。
“拉着那个薄膜的就是邓先生您呀!”我轻声说,“您是要保护引擎和聚变炉不受伽马射线的伤害,您还记得吗?”
老邓驾驶着船外作业保护壳,不断往返于薄膜上下,将薄膜仔细地铺开,盖在机舱部。他判断,这薄膜既然能接住离子引擎喷射的高能粒子,那就一定也能够承受伽马射线。
此刻,我决定把责任人的口信转达给他。
“邓先生,非常感谢!多亏您用薄膜实施了防护,‘汪大渊’号的机舱部才能在这次的伽马射线雨及四天后的日冕物质抛射中幸免于难。”
这份感谢似乎也没能抵达老邓的内心。
我关掉了录像。
这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必要给他看了。
他刚刚苏醒,现在这个情况不知是因为他的大脑是受到了简易检查无法查知的损伤,还是由于他在事故中遭受了心理创伤,又或者可能只是他选择关闭了自己的内心。
我把房间的照明调暗,拍了拍床,示意他躺下。
“您休息一下吧,今天辛苦了。两小时后我再回来。”
直到我走出房间,老邓还一直盯着影像已经消失的墙壁。
回到工作室,我把船外作业保护壳记录下来的全天候监控影像打在ICL(内置隐形眼镜)上。
在跟医院交接前,我得写下自己的判断。现在还有好几个我没搞明白的事情。
被救起的时候,老邓非常衰弱,失去了意识。他的皮肤被穿过透明遮板打在他身上的伽马射线灼伤,甚至都露出了红肉。
为什么他要拒绝冬眠,也没有使用遮蔽罩呢?船外作业保护壳上设置了很多安全装置。太阳耀斑警报一旦,伽马射线到达时头盔的面罩会自动升起。如果检测到使用者在漂流,就会用降低代谢、使其进入冬眠的方式,防止使用者身心的过度消耗。
——影像解压完毕。
我把时间码调整到发布会结束的时刻,然后眼前出现了宏大的宇宙空间。
这是用好几个摄像机拍摄的影像合成的画面。我现在看到的,应该跟老邓当初看到的情景完全一样。视野周围能够看到面罩的边缘。
左边,太阳在闪闪发光。虽然看上去和平时完全一样,但可能因为我知道这是发生太阳耀斑之后的场景,所以总觉得那个光芒格外刺眼。右边是船头朝向地球的“汪大渊”号的中央支柱。
加压区域的周围有一些闪着光的气体结块,飘然出现,又很快消失。那应该是听到警报后去避难的船外作业保护壳喷出的推进剂。
在没有雾霭的真空中闪耀着彩虹色泽的中央支柱,渗入其中的推进剂的色彩,正是不断努力生存的人类脚步的体现。
覆盖薄膜的工作好像基本上已经结束了,我看向背后,形状复杂的机舱部已经被金色的薄膜仔细覆盖着。
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面对突然开始的“那个”,我的心脏还是差点停跳。
视野被彩虹颜色的明灭所覆盖。
我把影像的播放速度降到1/50,才明白自己现在看到的是旋转中的视野画面。我看到的彩虹色泽的明灭,其实是“汪大渊”号的中央支柱、金色薄膜,以及黑暗宇宙空间交替出现在视野里。
显示屏显示的旋转速度是每分钟125转,换算成时速大约是每小时53公里。
头部感受到的离心重力应该有20G,老邓应该是在这时失去意识的吧。
我继续看录像。“汪大渊”号的支柱从我眼前通过,又渐渐远去了。
在离开船体1公里左右的地方,船外作业保护壳的安全装置好像启动了。令老邓失去意识的剧烈旋转渐渐停止。
旋转停止时,老邓位于“汪大渊”号的正后方。
老邓为机舱部盖上的金色薄膜,发出淡淡的红光。
跟我在事故报告中读到的一样,责任人似乎没有停下引擎。薄膜只有一个分子那么厚,如果它破裂,离子引擎以90%光速释放出的高能粒子,会比撕裂真空更加轻易地将老邓的船外作业保护壳撕碎。
他的运气可真是太好了。
“汪大渊”号渐渐远去,船体渐渐被船头对面的那颗星星的光辉所遮掩,最后看不到了。虽然它散发出的光芒只有大头针大小,但我立刻明白,那颗蓝色星星上,有着大气和水,这是我们出生的星球。
“原来如此,你一直看着地球啊。”
老邓作为经验丰富的空间作业员,或许在旋转停止的过程中已经恢复了意识,或许他看到了在自己救下的“汪大渊”号的对面闪烁着的地球。之所以没有降下船外作业保护壳的遮板,原因正在于此。
他望着充满生命的、我们出生的故乡。
我关掉录像,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写给医院的交接报告。
“空间作业员,邓昊天,年龄57岁……”
一边进行着机械性的工作,我思考着意见书最后一句该写什么。
如果意识无法恢复,请将其送往地球。
*
房间里的灯光消失了。
一直到刚才为止,好像有一个人在不停地向我说话。
我的上臂和大腿上能感觉到凉飕飕的东西,可能是监护仪贴片吧。
床脚的机械随着我的脉搏发出电子音。
在昏暗的房间中,我闭上了眼睛。
在眼睑内侧,我又看到了那时的景象。
就在太阳耀斑的警报传过来的瞬间。
我脑子里只想着要保护“汪大渊”号,不能让它受到伽马射线的照射。
还好我手边有所需的材料,身处的位置也不错。
完成作业应该用不了一个小时。我熟练地用石墨烯薄膜包裹住了机舱部。
就在此时。
不知道哪位作业员逃离时丢下的建材打中了我的脚,我的船外作业保护壳陷入了无法控制的旋转中。
我承受的离心力超过20G。虽然多次失去意识,但我依然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如果放任不管,我会被船外作业保护壳强制冬眠。然后持续在拉格朗日点的重心不断掉落的旅程。那可不成。
在离开船体足够的距离后,我放出收纳在船外作业保护壳绞车中的系链,靠震动它制造出的潮汐力,勉强成功地止住了旋转。
只要继续等,在太阳耀斑的最后阶段——日冕物质抛射后,就会等来救援艇。可能三天,最多也就等上十天就好。如果还是等不来救援,到那时我再去冬眠。
这么想着,刚要放下遮板,我被逐渐远去的“汪大渊”号吸引了视线。
被石墨烯薄膜包裹的机舱部,因为高能粒子的冲撞而发出红色的光芒膨胀了起来。
万一要是破了一个洞,离子引擎的喷射就会*死我。用不了一秒钟,船外作业保护壳就会蒸发殆尽。
虽然明白自己身处险境,但我却没有从离子引擎的推力线上移开。
因为我总觉得,只要待在这里,我就会得到一些什么。
我到底那样呆了多久呢?
“汪大渊”号隐没在地球的光辉中已经看不到的时候,船外作业保护壳的外壳发出“叮”的一声,强化丙烯制成的面罩遮板上被打穿出一个白色的点。
在遮板内侧,水蒸气一缕缕消逝。一缕、两缕,增加的痕迹都是从左手边——也就是太阳的方向描绘的。
开始了。
太阳发出的伽马射线贯穿了我的身体。
敲打着视神经的伽马射线,让我的大脑感受到闪光。灼烧感令我脸上一阵刺痛。
如果不放下遮板,大脑可能会留下损伤。
这些我都知道。
但我还是无法放下遮板。
仅仅隔着一台船外作业保护壳,我感受着太阳吐出的热度。
这是宇宙的呼吸。
我一定不会忘记吧。
孤单一人,在掉落的尽头感受到的宇宙。
(完)
责编 小静
题图《2001:太空漫游》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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