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金庸作品来说,《侠客行》只是一部开胃的小品。《侠客行》的写作时间是在1965年,而《天龙八部》1963年在《明报》开始连载,1967年创作《笑傲江湖》。可见《侠客行》是金庸两大代表作《天龙八部》与《笑傲江湖》写作之间的一个中场休息,故而这部作品奇趣好玩,偏重娱乐性,深度与价值却完全不能与波澜壮阔的《天龙八部》与宁静致远的《笑傲江湖》相比。
以两个人相貌近似写小说的冲突,并不算好的构思。作者亦自知此问题,这种坚持的叙事,其实值得玩味。当然《侠客行》的重心并不在此,金庸在后记里,提及此书乃是写人的情感纠结:石清夫妇对儿子的爱怜。作者如是说,但读者未必接受。就像《奇天屠龙记》金庸自己觉得重心乃是书写兄弟之间的感情,但旁人看来,其实更在意九阳神功的复活与明教英雄的抗元以及一男数女之间的爱情纠葛。
作者想表达的意思有时候跟阅读者看到或领悟到的意思有很大的差别,所谓接受美学就说的这个理论。最伟大的作家并不是创作的最多的,而是启发的最多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侠客行》男主狗杂种,或许另有所得。狗杂种的出场很简单,简直太普通不过了:“暮霭苍茫中,一只污秽的小手从街角边偷偷伸过来,抓起水沟旁那烧饼,慢慢缩手。”“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叫化子。”偶然之间拾到玄铁令,卷入了黑暗的江湖。
狗杂种自己(名字本身即带有寓意),其实只是一心一意想寻找自己的母亲(其实乃是另一种寻父的历程)。对于外界,他天生有一种茫然与畏惧。摩天崖谢烟客传授了狗杂种的武学根基与伦理常识,叮叮当当启发了他的性意识,雪山阿绣则让他萌生了对爱情的渴望。可是,狗杂种始终没有完成自我的救赎:找到自己的母亲。虽然结尾貌似与母亲相见,但死亡的结局却让他的母亲父亲成为一个谜,成为一个不可言说的创伤记忆。所以最后男主喃喃自语:“我爹爹是谁?我妈妈是谁?我自己又是谁?”
小说里的主角由不识字而破解侠客岛武学,加上后记里所说的“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严重障碍。”很让人怀疑金庸的反智主义,更为接近的说法或许乃是现象学的本源,回到事物本身,虽然作者本意未必如此。狗杂种直面李白《侠客行》的本身(这当然是不得已,因为他不识字),看图说话,误打误撞里领悟最高深的武学之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是,“我是谁”的困境并没有随着主人公武学技艺的提升而得到解决。
传统小说是对冒险的叙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武侠小说更是如此。它强调的是江湖多风波,处处危机四伏。但金庸能够通过各种不同的叙事手段,旁枝斜出,留下诸多空白,把读者引导在另一种隐含的故事想象之中。譬如《侠客行》里的张三李四,其所拥有的赏善罚恶令,就以不可思议的奇观让人震惊。王怡兄曾经质疑过赏善罚恶的程序正义性,确实如此,这种道德张扬的江湖利维坦,可以任意主宰其他江湖豪客的生死,而且打着正义的旗号,尤其值得警惕。曾经的历史,已经多次验证了这种道德审判的巨大危害性。
张三李四的存在,对于《侠客行》来说,其实是一个败笔。“赏善罚恶”充满着矛盾的叙述。一方面按石清的叙述乃是:“最先接到铜牌请柬的,是川西青城派掌门人旭山道长。他长笑之下,将两块铜牌抓在手中,运用内力,将两块铜牌熔成了两团废铜。这原是震烁当时的独步内功,原盼这两个狂妄少年知难而退。岂知他刚捏毁铜牌,这两个少年突然四掌齐出,击在他前胸,登时将这位川西武林的领袖生生击死!”另一方面又是侠客岛的叙述:“凡是给侠客岛剿灭的门派帮会,都是罪大恶极、天所不容之徒。我们虽不敢说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恶,却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与木兄弟均想,我们既住在这侠客岛上,所作所为,总须对得住这‘侠客’两字才是。”
这两种矛盾的叙述,恰恰预示着“侠客”行为本身的断裂。狗杂种身处在其间,无问罪恶,譬如长乐帮对他甚好(当然只是利用他),他就愿意为长乐帮卖命。张三李四与他是结拜兄弟,他便信任有加。是非善恶的辨别对于狗杂种来说,实在过于艰难。侠客岛跟狗杂种仿佛,其辨认善恶亦是极其简单。而且从小说文本上看不出“赏善”,只看到“罚恶”——几乎是动不动就灭门(绝对实力的碾压,绝对实力的炫耀)。字里行间,读不出侠客岛的侠与义,感受的只是灭门屠*的冷血与恐怖,难怪江湖闻之而色变。
或许小说书名本身便是一种解构,所谓“侠客行”,其实并无侠客。名门正派的雪山派就是一个缩影,自命“侠客”的侠客岛又是另一个缩影。讽刺抑或解构,没有侠客的侠客行;男主又是一位缺乏自我的“童稚状态”的人,尽管武学技艺天下无敌,侠客岛龙木岛主还是如此告诫:“小兄弟,适才石室中的事情,你千万不可向旁人说起。就算是你最亲近之人,也不能让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奥,否则你一生之中将有无穷祸患,无穷烦恼。”再看看金庸其它作品,谁还会对张三丰、扫地僧、张无忌、乔峰等绝顶高手说这样的话。
从某种角度来说,《侠客行》里的狗杂种除了武学技艺的突飞猛进之外,其它一切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始终还是“一个寻找妈妈的孩子。”当然人的自我确认,身份确认,从古到今都是一个不可解决的难题。我是谁?存在的我的意义又是如何?我是如何存在的?狗杂种没有答案,书里的人物没有答案,作者亦没有答案。金庸以充满戏剧性的叙事,夸张变形的人物白描,在《侠客行》一书里,寓言式地再现了人的存在困境: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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