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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景煜宠幸了我最恨的女人,他还让我大度一点。
大度?
也行,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我大度的给你们一个……陪葬的机会吧。
1
御医告诉我活不过今岁冬天时,沈景煜正在给江知暖准备封妃大典。
内务府的小太监捧着册文,恭敬极了。
「劳烦皇后娘娘给江姑娘定个封号。」
我摸着朝朝的猫耳朵,大笔一挥。
雪白的宣纸上出现一个刺目金红的字—-贱。
「低廉卑鄙者谓之贱,很配她。」
小太监惊惶地跪下,一双手夺过册文撕得粉碎,狠狠砸向我。
纷纷扬扬的纸屑,像枯萎的白蝴蝶落在我发间。
沈景煜怒不可遏:「你闹够了没有?」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想回宫,他挡在我面前。
「滚开!」
「白芷,朕已经许你凤冠霞帔、母仪天下,还不够吗?」
「够什么?够让天下人看我的笑话吗?」
新皇登基,正妻理应为后。
江知暖在这时候横插一脚,与我一起共享万民朝拜?
笑话!
沈景煜疲惫地揉着眉心,忍着怒:「阿芷,你能不能乖一点?」
呵,我能不能乖一点?
曾几何时,是谁跪在我面前红着眼许诺:「阿芷,你在我面前永远可以放肆。」
心里像*把刀子搅得生疼,我重重拂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自从江知暖入宫后,我与他吵过太多太多次。
从最初的哭喊崩溃到如今心如死水。
往日的情谊一点点消磨殆尽,我们都在等那根苦苦支撑的弦彻底断裂。
2
月亮西斜,从窗口漫进来,溢了满室流光。
我看着惨白的月亮,忽然想起了我和沈景煜的初见。
第一次遇见沈景煜,是在十五岁的冬天。
新岁刚过,我去长宁寺祈福。
丫鬟洛水贪食了两碗素面,临回府时闹起了肚子。
我独自站在寺前看银絮飞天,琼瑶匝地,梅林覆新雪。
白茫茫一片中,匆匆忙忙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一时躲闪不及,雪沫溅了满头满脸。
等我擦干净脸,那人只剩一道月白色的背影。
簌簌风雪里少年调转马头逆着曦光而来,像一株沾了霜雪的青松。
他从怀里掏出梅花递给我,眼含歉意:「我没什么能赔你的,只能了赠一枝梅。」
火红的梅花被新雪洗得鲜艳,像冬日里烧得滚烫的烈焰。
我抬手接过,恰逢风雪大盛,迷了双眼。
自此经年,误入一场名为沈景煜的梦里。
万劫不复。
3
次日早,江知暖亲自送来吉服。
御赐的金步撵,从长乐宫摆到未名殿。
金丝银线绣的红喜服称得她美艳不可方物,眉心处的花钿收尾处悬了一点,那是沈景煜常用的手法。
我手攥了攥,右手腕处传来熟悉的刺痛。
那里有一处狰狞的疤痕。
昔年我不慎烫伤了手腕,因这条疤痕无法祛除,难过了许久。
那时,沈景煜不知从哪听说了画花钿。
每日清晨托着我的手在伤疤上绘一朵红艳的芍药花。
「古有张敞画眉,今有沈景煜描花钿,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
刺眼的阳光直射进眼里,眼眶胀得发疼,我一时没抱稳,朝朝窜了出去。
江知暖惊呼一声,满盘珠玉落了一地。
「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江知暖可怜兮兮地叩头,再抬首已哭花了妆容。
又是这样。
当日沈景煜带她进宫时,我还未出声,她就哭得梨花带雨,把所有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
口口声声说知错,却哭着要我成全。
真恶心!
都是深宅大院里长出来的,装什么大叶白莲卷心菜。
可沈景煜喜欢看她哭,我也喜欢。
江知暖哭了半天,眼泪都流干了,见我依旧气定神闲地喝茶,她身子一软就要晕过去。
我适时地挑起皇后吉服,她紧张地看向我。
「想穿吗?」
江知暖惊慌地垂下眸,我慢条斯理的站起身:「你让沈景煜放我出宫,我把后位让给你。」
「臣妾位卑言轻,已是带罪之身入宫,不敢担此大任。」
我笑了。
「江知暖,你连自己的哥哥都敢勾引,还怕这个?」
4
沈景煜原来不姓沈,姓江。
他是丞相不知从哪抱回来的私生子。
进相府时已经五岁了,比丞相嫡子还大三个月。
江夫人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小沈景煜被迫在暴雨里,站了三个时辰才进屋。
我初知这段经历只觉得心疼,从未深思过,善妒歹毒的江夫人,为何能容忍一个私生子平平安安的长到十七岁。
我初嫁给沈景煜时,江夫人经常以各种理由处罚我。
三天一小惩、五天一大戒,但只要沈景煜一来,她便立刻换了副嘴脸。
一来二去,沈景煜干脆整日待在院子里,我去哪都跟着。
「沈景煜,我出恭你也要跟着吗?」
「当然,娘子画画,我磨墨;娘子弹琴,我摇扇;娘子出恭,我递纸。」我气得想踹他一脚,他就跳着跑开。
过一会儿,又腆着脸跑回来,从身后拿出一盒香香脆脆的桃花酥。
「江以茂三个月前找玲珑阁订的,我先一步拿回来,咱们全吃了,气死他。」
江以茂,丞相府嫡子。
「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沈景煜气呼呼道:「谁让他说江知暖比你好看!明明我娘子才是最好看的。一个鼻子两只眼,哪哪都漂亮。」
我又气又想笑,这样的日子虽然不尽如意,但别有一番趣味。
直到第二年春天,沈景煜因事外出。
恰在此时,账房里丢了一百两银子,最后在我身边洛水的房间里找到。
江夫人要杖*洛水,我压抑了许久的火气遽然爆发。
我素来没什么好脾气,在侯府时爹娘娇着兄长宠着,从未受过半点委屈。
嫁入江家,我顾虑着沈景煜的处境,一忍再忍。
洛水从小陪我长大,亲如姐妹,今日江夫人能杖*她,明日就能杖*我。
我不管不顾大闹一通,将江家祠堂掀了个底朝天。
江夫人搬出老太太来压我,沈景煜披星戴月地赶回来挡在我身前,
最终这桩闹剧由丞相出面压了下去。
回到院子后,许是当晚月色凄怆勾起了我心底的委屈,我眼眶酸涩难言,偏要咬紧牙关忍住泪水。
我自幼便爱哭,但到底是侯府嫡女,代表白家的颜面,再难受也不许在人前落泪。
我一次次深呼吸压下泪意,沈景煜忽然跪坐在我腿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沈景煜拉着我的手亲吻:「我替娘子哭。」
「娘子心里压着泪,又咸又苦,我替你哭出来,你能高兴些。」
我怔怔看着他,语调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我习惯了,不用管我,过一会儿就好了。」
沈景煜固执地牵着我的手,一双眼哭得通红,他说:「阿芷,你在我面前永远可以放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只要能让你开心,做什么都好。」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激得我眼圈发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
那晚我哭了多久,沈景煜就跪了多久。
后来我哭睡过去,次日清晨,我醒来时院子里多了一道高高的青石墙。
沈景煜一身脏污,脸上沾着砖灰,却笑得比天边的日头还要灿烂。
「阿芷,以后没人能欺负你了。」
当时我们都没想到。
后来没有其他人欺负我了,而欺负我的人。
是沈景煜。
5
江知暖又晕过去了,这次是真晕。
我戳中她的痛处。
江知暖羞愤交加,再加上为了显摆顶着十来斤的点翠冠哭了小半个时辰,一口气没喘匀,当场昏死过去。
沈景煜闻讯赶来,头上的冕冠都来不及戴好,便抱起江知暖喊御医。
我看着殿上兵荒马乱的人群,就像看一出嘈杂又无趣的戏剧,只觉得吵闹。
沈景煜看向我的目光冰冷森寒:「你就这么容不下暖暖?」
「容不下!」
他狠狠的抓着我胳膊,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狠戾:「朕今日偏要你容下!」
「即日起皇后禁足万佛堂,为朕和淑妃抄颂佛经千遍,作为朕新婚的贺礼。」
「沈景煜!」
他的话一出,我心仿佛被一把钝刀割着一般,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我闭了闭眼,语气第一次软了下来。
「我快死了,你等我死后再娶她,行吗?」
沈景煜瞳孔骤缩,眼中闪过一丝惊惶,却又立刻转为冷嘲:「白芷,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学这些伶人做派?」
我仿佛一下子掉进冰窟,心脏爆发出尖锐的疼痛。
我收起所有软弱,疯了般将他们往外赶:「滚!全部给我滚出去!」
沈景煜面色铁青,他命令宫人将我强制压去万佛堂。
宫门关闭的刹那,我看见沈景煜的背影,毫无留恋,从未回头。
皇城放了一夜的烟火,一簇一簇的花火绽开照得天地如白昼。
我听着窗外的礼炮声,抬头看见佛龛上眉目慈悲的观音,忽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前一片朦胧,我嚎啕大哭,从此我与他最后的一根弦也断了。
6
沈景煜也曾为我放过一夜的烟火,在护城河畔、苍梧桥边。
一堵青石墙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江夫人很快找到对策,账房不再负担西院的开支用度。
好在我带来的嫁妆并未归入库房,还能支撑三五年。
但沈景煜并不赞同,他把所有私房银子拿出来向我租了两家铺子,煞有介事地写了契约。
「以后阿芷就是我的东家,每月十五记得来收帐。」
「若生意萧条交不上租怎么办?」
沈景煜沉思片刻,忽然凑近我,清冽的气息带着温热而缱绻的温度,若有若无地轻抚在我的耳际:「那就肉偿。」
我羞红了脸,微微推开他的胸膛。
成婚两年,我与他还未有过肌肤之亲。
嫁给他时我才十六岁,大婚当日,我紧张得全身发抖。
骨节修长的手执着白玉柄挑开喜帕时,我吓得闭上眼,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红烛摇曳,灯火葳蕤,少年郎眉眼含笑递给我一碗温热的莲子羹。
于是新婚夜我吃完了两碗莲子羹、一盘樱桃毕罗和三块核桃酥。
喝完合卺酒后,沈景煜合衣而睡,我僵硬地躺在他身边,借着月光描摹他的轮廓,心底隐隐有些失落。
「我阿娘曾说女子发育的时间长,若是太早承欢对身体有损害,将来生产会吃大苦头。」
我怔怔地看着他,沈景煜伸出手生疏地拍着我的背:「睡吧,我们来日方长。」
后来。
沈景煜接手店铺后每日早出晚归,一日三餐吃两个馕饼凑合。
有时我半夜惊醒,他还在点着灯看账本。
我心疼他,悄悄变卖了嫁妆冒充大主顾买他的货物。
被发现后,沈景煜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天一夜,我提着食盒去哄他,哄着哄着倒把自己哄生气了,红着眼气哼哼地坐在矮榻上。
沈景煜轻叹一声从身后抱着我,像只失落的大狗狗:「阿芷,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我回身想看他,却被禁锢在怀里。
「你嫁给我本就受了委屈,来相府后又处处被江夫人刁难,好不容易甩开那些人,我就想让你过好一点。」
「若你嫁给我还不如在侯府时过得如意,那我不如……」
那两个字沈景煜终究说不出口,他低声道:「阿芷,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说开后,我不再插手沈景煜的生意。
每日督促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天冷加衣。
当枯黄悲戚的秋褪色成白茫茫的冬时,沈景煜做成了一单大生意,恰巧丞相被御史台弹劾贪污灾款,整个相府一片惨淡。
元宵夜,沈景煜带我偷偷跑出去,从灯火辉煌的朱雀大街一路逛到护城河畔。
圆月将银辉洒向人间,波光粼粼的河面飘荡着花灯。
沈景煜忽然从身后捂住我的眼睛,隔着温热的胸膛,我能感受到他擂鼓般的心跳。
「三、二、一」
绚烂的烟火照亮整个夜空,我们在火树银花的白焰下接吻。
彼时,水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如今,月亮不是我的,烟火不是我的,心上人亦不是我的。
7
从万佛堂出来后,我第一次感受到毒发。
上一刻还在与洛水说话,下一刻口鼻里呛出大团大团的血水,五脏六腑像塞进了烧红的铁块,呼吸都是火辣辣的疼。
洛水惊慌地扶着我,滚烫的眼泪落在肌肤上,我拉着她的手,虚弱地写了个林字。
再醒来便是傍晚,洛水眼睛红得像个兔子,林安把脉的手都在抖。
我虚弱一笑:「抖成这样,能把到脉吗?」
林安强扯出笑容:「药圣关门大弟子,悬丝诊脉都行。」
林安是我从天牢里捞出来的,他是三皇子招揽的神医。
三皇子府被查抄,他被连坐抓获。
我遇见他时,他正打算用裤腰带悬梁自尽,看到我又把裤子提起来。
我问他为什么自尽。
他说:「草民自小怕疼,与其被上刑打死,不如狠狠心吊死,长痛不如短痛。」
我又问他害过人没有。
林安连连摇头:「三皇子久无子嗣,草民是被他请来治病的。」
而我当时嫁给沈景煜,七年没有子嗣,正好需要这样一位神医。
林安把完脉一言不发,毛笔悬在纸上许久,最终只落下一个墨团,洛水哇一声哭了。
「娘娘,熬霜毒性狠辣,若您在第一次中毒时就将其拔除,则凤体无恙。可您体内的余毒,已经沉入肺腑,臣……无能为力。」
连林安都束手无策的毒,我是真活不成了。
当年沈景煜被三皇子猜疑,为了试探特意送来一碗熬霜。
我替他喝下,足足疼了七天七夜才换回一线生机。
其实我没告诉他,三皇子送来的解药只有半颗。
熬霜毒性狠辣,经年累月,余毒淤积,我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以前恩爱时,还常想学话本里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悄悄辞世,怕沈景煜难过。
如今看来,就算我死在他面前也激不起半点风浪。
「林安,给我开几剂止痛的方子吧。这毒发作起来,太疼了。」
林安红着眼出去,洛水扑到我床前:「娘娘,我们去求皇上,让他贴皇榜,世上能人异士那么多,总有法子救您。」
我摇头:「熬霜余毒无药可解,最后一段日子,我实在没心力应付旁的人。」
第一次毒发就像某种预兆,每隔四五天我便发作一次。
毒发时,五脏六腑像塞进了一团火炭,又疼又辣、口鼻出血,有时会呕出一团团秽物。
我清醒地感知到生命正在流逝,就像一朵开在夏末的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秋风催促着枯萎。
九月末,夏天最后一点暑气被秋雨送走,窗外的桂花树开出点点繁星似的花蕊。
风一吹,白色的花雨簌簌落下,我忽然想起离开丞相府时,也是这样桂花落满肩的夜晚。
8
靖元三十五年,宫中传出消息崇安帝身患绝症,没几年可活了。
三皇子与五皇子争位,几番争斗下来,五皇子一党接连被贬,颓势难掩。
江知暖与五皇子自小有婚约,丞相作为准岳父更是将全部身家性命压在五皇子身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江丞相为了自保,不惜当众抖落沈景煜的身世——他是崇安帝与先帝静妃所出。
先帝喜好美色,晚年时仍然广纳秀女,静妃入宫时才十七岁,却要伺候比自己爷爷还大的皇帝。
恰好那段时间,崇安帝频频出入后宫,一来二去,两人私定终生。
先帝死后,静妃被送往太庙,崇安帝偷梁换柱,将她藏在京郊行宫。
初时,崇安帝还会来看她;再后来,乱花渐入迷人眼,谁人识得静妃曲?
沈景煜长到五岁时,静妃郁郁而终。
此时崇安帝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沈景煜身份特殊、年岁又长定然不能养在宫中,于是便交给心腹江丞相抚养。
谁成想江丞相为了给五皇子铺路,将这些腌臢事全部抖落出来。
皇城掀起轩然大波,五皇子趁机推波助澜,将沈景煜抬到明面上,自己躲在后面休养生息。
靖元三十五年中秋夜,沈景煜被连夜送到新分出来的大皇子府。
府中宫人、侍婢一律换新,我们名为主子,实为囚徒。
当晚万籁俱寂,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伴随幽幽的桂花香气从雕花窗棱里渗进来,我看着外头黑沉沉的天,一阵心慌。
我年少时就常听父亲说,世间龙潭虎穴都比不上朝堂凶险,一步踏错,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我不怕粉身碎骨,唯独担心牵连家人。
凄寒的夜晚,我躺在沈景煜枕边,第一次生出手足无措的惊惶。
忽然沈景煜握住我的手,他如往常般轻抚着我的背:「阿芷,别怕,我护着你呢。」
我钻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温热的身体相贴,我能感受到他在发抖。
前路茫茫、虎狼环伺,沈景煜不是神仙,他也会害怕、也会惶恐,只是因为还有要保护的人,所以强装镇定、故作坚强。
「没事的,再过一阵子,太子之位落定,咱们就能搬出王府。你不是想在朱雀街买座宅子吗?我们以后就搬到那去。」
沈景煜絮絮叨叨地和我说着以后,再三保证他会谨言慎行,只要不入局就有抽身的余地。
当时的我们实在天真,竟不知人生在世,犹如水滴,山洪来袭时,避无可避。
9
靖元三十七年,我嫁给沈景煜的第五年,他因平乱有功,任吏部尚书。同年冬天,三皇子因结党营私、不敬宗庙被贬至黔安,蛰伏多年的五皇子回归朝堂。
兔死狗烹,五皇子没有了最大威胁,沈景煜失去了利用价值,被大肆针对,朝堂上步履维艰。
这些都是我们预料到的,本想着慢慢与五皇子周旋,寻得时机假死脱身,谁料突生变故。
我爹被陷害,弹劾他不谋反忤逆的折子摆在御书案。
漫天大雪,寒风彻骨,从玄武门到太和殿一步一叩首,黑红的鲜血像地狱门前的曼珠沙华开了一路,却依旧无法让皇帝收回成命。
侯府满门抄斩时,我悲痛欲绝,呕出一口心血晕死过去。
我从小主意大、性子倔,爹娘却从不拘着我,又有个偏宠的兄长,因此无法无天。
京都贵女中,我不是最出色的,却是最自由的。
别人关在闺阁里刺绣抚琴,我可以扮作男子跟在兄长身后大街小巷的乱窜。
别人在学《女训》、《女诫》、《女德》时,我哥在教我《整死别人的一百种方法》。
在侯府,没人规定我要长成玫瑰还是向日葵。
阿爹常说,白家的儿郎是一棵橡木树,不卑不亢、顶天立地。
白家的女儿是树旁的一朵花,受庇护但不受拘束。
我不相信忠厚仁慈的父亲是结党营私的佞臣,更不信赤胆忠心的兄长会叛国谋逆。
我掉入一层又一层的梦魇里,梦里我又回到了出嫁那天。
爹娘和哥哥送我出嫁,他们说:「去了相府不要怕,咱们侯府不比他差。」
「受了委屈就回来,大不了家里养你一辈子。」
「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没人敢笑话你。」
「……」
最后阿娘眼含泪花,温柔地摸着我的头发说:「阿芷啊,我们只能陪你到这了,往后的路,辛苦你,要一个人走了。」
他们的身影突然变得淡薄,不断往后退,任凭我怎么追赶都赶不上,我哭着求他们:「爹、娘、哥哥,你们别留阿芷一个人啊…阿芷怕…带阿芷一起走吧!」
我一遍遍哭求,可是他们走得太快太快,身形消散的那一刻,我从梦中惊醒,睁眼便看到一双憔悴的眼。
洛水说我那日在宫中晕倒,回来后便起了高烧,沈景煜不眠不休照顾了我三天三夜。
见我醒来,他紧紧地抱住我,嗓音带着哽咽:「阿芷…对不起…别丢下我…对不起、对不起…」
一声声“对不起”我以为他是自责没护住我、没护住侯府,多年后才懂得是愧疚、是于心不安。
10
沈景煜自从娶了江知暖后,再未踏入未名宫。
宫里的人都是人精,见我不得圣宠便寻着理由离开。
我不怪他们,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既给不了好处又何必强留人家,倒生出怨怼。
我命人关了宫门,成日只在后殿待着,四五个小宫女加上洛水倒有几分以前在相府西苑的光景。
入秋后,我变得畏寒、倦怠,一张躺椅、一床软被、一本传奇便能消磨一日光阴。
秋雨连绵了数日,终于迎来一个艳阳天。
洛水欢喜地将我按在妆奁前梳妆,看着镜子里消瘦的人影,我愣了会儿,差点没认出里面的人是谁。
洛水急急忙忙把镜子撤走,我伸手制止:「没事,瘦一点也好。原来在侯府时,哥哥常说我是鹅蛋脸显肉。」
洛水笑着又红了眼眶:「娘娘不管怎样都好看。」
洛水手很巧,上完妆除了身形瘦了些看不出病容。
长时间没出门,我抱着朝朝去御花园时,它显得格外欢腾。
我放它在御花园里扑蝴蝶,暖融融的日光给它镀了层金边,像话本传说里身披金芒的瑞兽。
玩了会儿蝴蝶,朝朝又回到我身边,毛茸茸的爪子在我腹部轻揉,黏糊糊的对我撒娇,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朝朝在遇到我之前,一直在外流浪,戒备心强、性子野。
后来就算被养着也很少做出这样的举动,它好像知道我很痛苦,竭尽所能的让我开心。
可惜还没开心多久,便遇到最不想见的两个人。
江知暖笑语盈盈地挽着沈景煜,朝朝许久未见他,兴奋地扑上去却被江知暖一脚踹开。
朝朝委屈地呜咽两声,右腿骨折,我将它抱给洛水,接着狠狠扇了江知暖一巴掌。
可惜气力不足,没能扇肿只留下几道指甲划痕。
江知暖瞪着我眼里要喷出火来,一敛眸,眼泪便落下来,可怜兮兮地抓着沈景煜的衣袖。
「皇上,是我不好,将姐姐的爱宠当成了刺客才下意识踹了一脚。」
「朝朝身上带了金铃,一举一动都有声响,从望梅亭到你身边足足有数息,你却分不出是人是猫。江知暖,你这双招子若是没用,趁早挖了!」
江知暖还在哭,我在相府时从未发现她有这么多眼泪。
大概有人疼时,眼泪便值钱了。
「一只畜牲而已,伤了就伤了,何必再三纠缠。阿芷要喜欢,朕明日让人多送两只来。」
「不必了,人不是畜牲,天性薄情,见一个爱一个,我只要朝朝。」
沈景煜脸色有些难看,他大概忘了,朝朝是他亲自每日一条鱼哄进王府的。
11
经历侯府抄斩后,我一直郁郁寡欢,沈景煜寻着法子哄我开心。
一日清晨,我坐在院子里听沈景煜读话本,墙角忽然传来几声微小的猫叫。
一只圆头圆脑的狸花猫从墙角钻出来,初晨的阳光下,它仰着头与一只白蝴蝶亲吻。
就是这样简单的画面,却让我露出笑意。
见我喜欢那只狸花猫,沈景煜便每日在墙洞处放一条鱼,哄它来王府陪我玩。
如此三个月,它终于在王府住下。
那日沈景煜兴奋地抱着猫来找我:「阿芷,它住进我们给它搭的猫窝了,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摸着狸花猫,无意中看到窗外灼灼生辉的太阳,唇边的笑意更深:「就叫朝朝吧,与君朝暮,白首不离。」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声啜泣,我愕然回首。
沈景煜抱紧我,不顾旁人在我怀里嚎啕大哭:「阿芷、阿芷,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看,他是那样的真诚,以至我从未怀疑过那个说会陪我看槐花院落、门前亭亭如盖的少年郎,其实早就死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朝堂里。
12
抱着朝朝回宫后,我又吐了一次血,好在没弄脏新换的衣裳。
把染血的锦帕藏好,我请林安给朝朝治腿。
结果没等来林安,倒是等来了沈景煜,这是他新婚后,第一次踏进我宫里。
「阿芷,暖暖今日不是故意的,我已经责罚过她。」
沈景煜笑着来拉我的手,却被我下意识躲开,他僵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拿起桌上的话本:「阿芷还在看这本书?以前只来得及给你读了半卷,后来张生娶到崔小姐了吗?」
「不知道,这是洛水嫌宫里炭火不足,拿来当柴烧的。」
沈景煜讪讪地放下书,又问起朝朝的伤势。
我嗤笑一声,冷冷道:「一只畜牲而已,哪值得皇上挂心。」
沈景煜倏尔抬眼看我,语气中有几分恍惚:「阿芷,你…为何不叫我名字了?」
我怔了一瞬,不知何时起“皇上”这个词自然而然就取代了“沈景煜”。
我垂下眸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怀,哄着朝朝喝药。
沈景煜却突然从身后抱住我:「阿芷…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我挣扎着掰他的手,沈景煜却抱得更紧:「阿芷,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好啊。」
沈景煜欣喜地看着我,我的眼里却冷如寒冰:「你放我出宫,我就还能喊你一声沈景煜。」
「阿芷!」沈景煜颓唐地将头抵在我背后,「你之前说过,若是有人能替朕诞下子嗣,不管是谁你都能容忍她。为什么偏偏不能是暖暖?」
霎那间,冰水将我的心里唯一的温暖浇熄。
他的话就像一把尖刀,在我心上扎出一个又一个洞。
熬霜狠烈,短短七天便将我身体耗空,我这一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那日太医宣判时,沈景煜轻吻着我的指尖不断承诺:「阿芷,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只要你平安。」
但我知道若是他日继承大统,沈景煜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江知暖,是沈景煜的妹妹,是间接害死我白家满门的凶手!
我近乎崩溃地推开沈景煜:「她害了白家满门,我还要接纳她、接纳她的孩子,沈景煜,你当我同你一样,铁石心肠吗?」
「阿芷,暖暖是无辜的!」
「无辜又怎样?如果不是她带唐月认识五皇子,我爹娘怎会死?是她给了唐月可趁之机!」
沈景煜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中是我看不透的沉郁:「阿芷,是不是只要和白家有牵扯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
「是!!」
沈景煜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他抬手捂着眼,半晌低声道:「朕累了,阿芷。」
我狠狠扭过头压下翻涌的泪意,抱着朝朝进了内殿。
过了许久,殿外传来一道又尖又细的通报声:「摆驾,长乐宫!」
13
那日的艳阳天好似昙花一现,京都又下起了缠缠绵绵的秋雨。
许是时日无多,最近我总梦见以前的事。
潭围宫变后,五皇子被当场斩*,相关人员被关进慎刑司。
我在那里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唐月。
她是我姨母的女儿,年少失恃,继母不慈,十二岁时母亲将她接来京中。
她心思细腻、敏感怯弱,母亲常说她就是我们的亲妹妹,一家人要相互帮衬。
任何东西,无论是父母还是兄长都会准备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她。
知道她胆子小,哥哥在她面前说话时都会收敛性子,轻声细语、关怀备至。
可就是这样一位像兔子般胆小温顺的妹妹,却与五皇子勾结将谋逆的伪证,藏进父亲的暗室。
我见到她时,她如死水般平静,像往常般温顺地叫我姐姐。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唐月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痛哭也好、怒斥也好,甚至我把剑架在她脖子上,始终掀不起一点波澜。
直到我提起了哥哥,她泪流满面、痛哭失声,疯了般咒骂。
她对我哥哥有着畸形变态的爱恋,在侯府时她日日嫉妒我与哥哥的亲密。
好不容易我嫁给了沈景煜,哥哥却要娶别人,她接受不了这样的安排,费尽心机搅黄哥哥的亲事。
初时哥哥可怜她,容忍她背后的小动作,直到后来哥哥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为此再三警告她,甚至刻意避着她。
唐月妒火滔天,恰好江知暖带她见了五皇子,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
侯府被抄时,她本想一同赴死,这样也算与我兄长生死相随。
但是五皇子贪图她的美貌,暗中叫人将她绑回王府,成了他的小妾。
多可笑啊,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到头来,为他人做嫁裳。
那双初见时纯净如水的眼睛,被疯狂和*占据,唐月大笑着义无反顾地扑向我的剑端。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到我脸上、发间、领口,视野处一片刺目粘腻的红。
她张了张嘴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其实……侯府……本来还有希望的……」
五皇子死了、唐月死了,下一个该轮到江知暖了。
我始终不信,她那日只是路过,五皇子和唐月勾结与她无关。
怎么就那么巧,唐月看到哥哥约会时,她恰好在附近,又恰好引荐五皇子给唐月认识,又在引荐后非常合时宜的来了葵水,先行离开。
我一遍遍地盘问审查,却找不到任何直接有效的证据,江知暖几乎成了我的心魔。
后来沈景煜登基前夕,江家因为参与潭围宫变,被诛九族。
我以为自己的梦魇到此就结束了,可是江丞相以养育之恩为要挟留下了江知暖。
江知暖被贬为庶人永远驱离皇城,然而,不久后,沈景煜却牵着江知暖的手来到我面前,说要娶她。
「阿芷,暖暖与侯府一案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无辜的。」
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
一条条证据摆在我面前,哥哥心爱的女子是江知暖的远房表姐,那日她是借着江知暖的幌子才出门的。
五皇子与唐月相遇是偶然,那天他是去碧春阁找陈老太傅。
甚至连陡然到来的葵水,也是因为江知暖宫寒,此前一直在吃方子调理,才会推迟了十来天。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在堂下陈述自己的善,我在堂上审核她的罪。
到最后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我恨她究竟是因为满门血债,还是因为沈景煜喜欢她。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生死足以淡化所有情感,我只想在离开前,再给父母亲族上一柱香。
14
我是被吵醒的,殿外嘈杂声不断,洛水为了煎药时发现少了一味药材。太医院说被长乐宫全部收走了,她去讨药,反被江知暖扣在宫里。
江知暖和她母亲一样又蠢又怂,不敢动我就拿我身边的丫鬟出气,似乎这样就能得到自我满足。
我闯进长乐宫时,洛水已经被打得遍体鳞伤。
没有沈景煜,江知暖也不装了:「一个奴才而已,还劳烦皇后娘娘跑一趟?放心,妾身心里有数,打不死的。」
「洛水,多少?」
「二十五鞭。」
我轻笑一声,缓缓走向江知暖。
她惊恐地后退,身旁的大宫女想上前,却被我带来的太监拦住。
「听说你*了。」
江知暖连忙捂住肚子:「谋害皇子,是死罪!」
我像听到什么笑话,笑容更明艳了:「你觉得,我还怕死吗?」
我命人端来了二十五碗药,整整齐齐摆在江知暖面前,她吓得面无人色,我却笑得痛快。
「放心,我心里有数,不是堕胎药,死不了的。」
这些都是我平日喝的止痛药,她不是喜欢抢吗?那就抢个够!
「疯了、疯了,白芷,皇上不会放过你的!」
「喝!」
我撬开她的嘴往里灌,江知暖尖叫着躲闪,汤药洒了一身。
「够了!」
沈景煜抢走我手中的药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瓷溅起,划伤了我的手背。
「你非要逼死暖暖吗?」
「我要逼死她?你有没有想过,我没有药也会死?」
沈景煜面色一沉,猛然看向我:「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吃药?」
我凄怆地笑了笑,再也压不住肺腑的疼痛,喉间涌起熟悉的腥甜,唇角溢出鲜血。
「沈景煜,我要死了,恭喜你得偿所愿!」
15
沈景煜疯了。
在他将第四个老太医关进天牢后,我忍无可忍,抄起桌上的花瓶,狠狠砸过去:「你闹够了没有?」
没想到有朝一日,同样的话会回敬到沈景煜身上。
他怔怔地看着我,像多年前一样,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
我嗤笑一声,只觉得这一幕格外讽刺:「别这样,怪恶心的。」
沈景煜又来拉我的手,我厌烦地甩开他:「我累了,皇上回宫吧,别在我这耗着了。」
「阿芷。」沈景煜艰涩地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解药只有半颗?」
「没必要。」
我疲惫地闭上眼,今日止疼药见效地格外慢,肺疼心也疼:「你走吧,别再来了,我看着心烦。」
「阿芷,别赶我走,你说好会一直陪我的。」
「滚!」我烦躁地将床上地东西狠狠砸在他身上,歇斯底里地怒吼:「别提以前了行不行?我都快死了,能不能放过我?」
沈景煜固执地站在我面前,任我发泄,玉柄砸破了他的额角,鲜血蜿蜒流下。
我脱力地跌坐在床上,心中生出无限疲惫:「你别在我面前装深情了好不好?你又不爱我,这副模样到底是想给谁看。」
沈景煜眸光颤动,声音低哑:「不是的,阿芷,我一直爱你。」
哈?
我像听到什么惊悚的笑话,又可笑又觉得毛骨悚然:「你要是爱我为什么娶江知暖?为什么会喜欢别人?为什么要和她生儿育女、长相厮守?」
「沈景煜,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再后来,沈景煜又说了什么,我已听不清了。
止疼药的药效终于上来,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一片静谧,没有装可怜的江知暖,也没有虚情假意的沈景煜。
16
江知暖流产了。
洛水告诉我时,我内心毫无波动。
沈景煜最近总往未名宫跑,有时候送些名贵的药材,有时候给朝朝带几份新鲜的猫食。
我不理他,朝朝更不想理,惹急了还会赏他几爪子。
进入深秋后,我每日清醒的时间越发少,每次醒来总能看到沈景煜。
时间似乎一下子回到还在丞相府西苑的时候,他抛下所有事,就想赖在我身边。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再怎么假装也回不去。
沈景煜几乎接手了洛水所有活,我抗拒过几次,没用后,我实在没心情和他拉扯。
随他吧,总归是我先死,黄泉路上走快点,下辈子也遇不上他。
再次听到江知暖的消息,是在初冬。
她被关进冷宫了,我真不明白,沈景煜究竟想干什么。
我爱他时,他把江知暖当个宝;如今我活不长了又来扒着我,把她当根草,之前那个“贱”字就该赐给他。
一日复一日,我看着红墙绿瓦的宫墙更加想念外面的时光。
沈景煜总问我有没有什么心愿,我说想出宫,他又不说话了。
「阿芷,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是!」
他固执地紧紧抱着我,落下的眼泪烫得惊人。
他一遍遍说他爱我,说他和江知暖都是假的,求我不要丢下他。
可如果宠爱是假的、大婚是假的、江知暖肚子里的孩子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罢了、罢了,这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从来没看破过。
17
冬日下第一场雪时,我见到了江知暖。
她一袭白衣,赤脚站在冰天雪地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知为何,褪去浮华妆容后,我觉得这个冷漠、麻木的江知暖更像记忆中的她。
我始终有个疑惑,在相府时沈景煜从未多看她一眼,为何在登基前像中了蛊般爱上她。
我想知道,我和沈景煜的这八年到底输给了什么。
怀着最后的一丝不甘心,我问出了口。
江知暖却笑得眼泪都出来:「白芷啊白芷,你真可怜!都快死了,还被沈景煜蒙在鼓里。」
胸口突然泛起钝钝的疼,一种诡异的直觉告诉我,接下来的事情会让我痛不欲生、万劫不复,我不该继续听下去。
可我依旧站在那里,在凌厉的风雪里一字一句听完所有。
「你爹勾结谋反的伪证,是五皇子让唐月放进去的不假。但那封抄斩的折子,却是沈景煜亲手批允的!」
「侯府本来还有希望的,五皇子并不想置侯府于死地,目的是你爹手中的兵权,可惜你爹先一步给了沈景煜。」
「为了逼沈景煜交出来,五皇子故意把弹劾的折子摆到他面前。是他朱笔御批一个字一个字断了你家的生路,是他踩着你白家的骨血登上皇位。否则,你以为宫变当天,他是从哪调的兵?」
江知暖低低笑了两声,看向我的目光怜悯不已:「沈景煜既要江山又要美人,怕你知道真相又舍不得放你走。你越往下查,他就越害怕,才把我带进宫里做挡箭牌,故意吊着你、刺激你,让你没心思调查白家真正灭门的死因。」
「可怜呐可怜……」
轰隆一声,冬雷乍响,巨大的闪电将死寂的空气撕成两半,檐上雕花灯笼被吹落,在地上滚了几遭,终是灭了。
远远的,红墙外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可怜一双玲珑眼,被天遮住数百年……」
18
第一场雪后,我的身体彻底垮了,断断续续烧了十来天。
冬至清晨,我醒来后,把洛水放出了宫。
「帮我去看看外面的样子吧。」
洛水哭的死活不肯走,最后我派人打晕了她,让林安带她走了。
他们早已两情相悦,只是洛水想陪我,迟迟不肯嫁与他罢了。
他们走后,我忽然想吃我娘煮的桂花糯米汤圆,她教过我白家独门秘方。
我赶走所有人,独自在小厨房忙活。
沈景煜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每隔一刻钟就会喊我一声,一直喊到我答应为止。
暖融融的日光下,我将一碗汤圆推到沈景煜面前,他惊讶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是……给我的吗?」
「嗯!」
沈景煜欣喜地露出笑容,眼尾微微泛红。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还能看到熟悉的少年郎的影子。
鲜红的血滴入碗里,像一朵盛开的红梅。
沈景煜擦了擦唇角,但下一秒鲜血又溢出,汤勺掉在地上,他艰难地弯腰去捡,手指用力到发白,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嘴里呛出。
沈景煜摔倒在地,他怔怔地看向我,随后笑了笑,像多年前一般歉意道:「我没什么好赔给你的,黄泉路太黑。阿芷,我下去送你一程。」
19
沈景煜死了。
像我无数次预演的那般,冬至闭了宫门,给迎驾的太监塞了两包银叶子打发他们离开。
夜半时分,未名宫忽然走水。
我趁乱换上小太监的宫袍,抱着朝朝去了南安门。
林安早就等在那里。
马车启动前,我最后看了眼未名宫。
烈火灼灼、红焰滔天像极了那年侯府门前淋漓的鲜血。
20
我又去了一趟长宁寺。
佛堂的香火依旧鼎盛,我终如愿以偿,临死前,给父母亲族上了三柱香。
袅袅白烟升起,在半空中渐渐消弭,只留下余韵经久不散。
出门时,下起了大雪。
白茫茫天地里,一簇簇鲜艳如火的红,盛放得轰轰烈烈。
我倚在门边看银絮飞天、琼瑶匝地、梅林覆新雪。
然而记忆中的马蹄和少年,再也没有到来。
(完)
番外
沈景煜
1
阿芷那个笨蛋,一紧张就爱搅裙摆。
她把那碗桂花汤圆推给我时,裙摆都快搅烂了。
世上毒药大多是苦的,放再多糖也藏不住。
可我的阿芷那么怕黑,我该下去送她一程的。
2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
我没有父亲,甚至连父亲两个字都不许提。
娘亲性格沉静温柔,一辈子被关在行宫,她从未和我灌输过权柄野心,能顺顺利利过完这生已算大福。
五岁那年被江丞相带回家,从此做个富贵闲人,也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
我起初从未贪慕过皇位,只想和我的阿芷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卷入朝堂的呢?
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太和殿上为某位受冤的老臣辩驳了一句,或者是接下某份任职的文书,甚至可能从我搬入皇子府的那一天就已陷入泥沼。
我做过的、没做过的,是我的、不是我的,最终都会落到我头上。我被推着向前,在泥沼中陷得越来越深,最终再无抽身的可能。
那些槐花院落、眉挑烟火的日子和我渐行渐远,置身风云中,便没有停下来的权力。
第一次见识到权力是在阿芷中毒时,偌大一个王府,竟无一人可用。
我眼睁睁的看着我的阿芷受折磨,鲜血染红她的衣襟却还要笑着安慰我:「沈景煜,你别哭啊,我不会丢下你的。」
那一刻我开始憎恨以往的自己为何要逃避,我的阿芷疼了七天才有一线生机。
当太医说,阿芷此生无法生育时,她落下的泪,每一滴都砸在我心里。
我不明白,我们明明只是想平安的过一生,怎么就那么难?
也是从那日起,我有意识地收束权柄。
五皇子要把我摆在明面上,那我就大大方方地做他的棋子。
我利用老皇帝对我娘的愧疚,背地里推波助澜,暗渡陈仓,将一池水搅得天翻地覆,再从中浑水摸鱼。
皇子府里的丫鬟小厮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换一波,除了阿芷,我不相信任何人。
朝堂纷争,一着踏错,满盘皆输。
我竭尽所能利用一切我能利用的,身世、钱财、声名……终于三皇子被淘汰出局,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反而是更残酷的开始。
三皇子离京那日,我命人同样给他灌了一碗熬霜,却仍然无法消解我心中的愤恨。
死了一个三皇子还有五皇子、丞相、宁安王等等无数想要我命的人。
我必须要有更多的权力,保护自己也是保护阿芷。
我变得多疑、狡诈、伪善、阴狠,与过去的自己背道而驰。
我已深陷泥沼,无路可逃。
3
五皇子母家势大,三朝元老太子太傅是他的外祖,齐威侯是他的舅舅,没了三皇子的挟持,他在宫中无人能挡。
而我唯一的底牌只有老皇帝,可他大病不起、日薄西山,我必须寻找新的助力。
不可避免地我想到了白家,崇武侯虽然是世袭爵位,但传闻他家有一支暗军,每临国难时必会出现。
我费尽千辛万苦,耍尽手段和心机,终于拿到了那支暗军。
将信物交予我的那一天,崇武侯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皇位如深渊,当你贪慕它时,它也在诱惑你。」
彼时,我尚不知道,为了皇权,我已经连最后心尖上的一点净土也丢了。
4
我始终记得那天,阿芷满身鲜血,手中的纯钧剑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沈景煜,唐月死了。」
我的心骤然提起,帕子砸进水盆,荡起一圈圈涟漪。
「你没做错,她的确该死。」
我怜惜地抱着她,阿芷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当晚她做了个噩梦,吓醒后她忽然对我说:「沈景煜,我想重查我爹娘的案子。」
我强做镇定,勉力安慰她侯府之案已结,不会再有其他黑手。
可亲人之间的血脉牵绊就是这么神奇,阿芷凭着一股莫须有的执念还是翻开了卷宗。
那一刻,我慌乱无比。
巨大的恐惧中,我做出一个此生最后悔的决定-----迎娶江知暖。
我太熟悉阿芷了,我知道她喜欢什么,也知道怎样做会让她最痛。
我处心积虑布下一张天罗地网,只为困住我最爱的太阳鸟。
我以爱的名义,行着卑劣之事。
在一次次的伤害中,逼迫阿芷用眼泪、用痛哭、用绝望证明她爱我,并深陷于此,无法自拔,亦如当初步入泥沼。
我就像佛经里该下阿鼻地狱、不知悔改的恶鬼。深知自己的罪恶,却不敢忏悔,每时每刻鞭笞内心,却也借此回味那些令我灵魂颤栗的细节。
我是清醒的罪人、是隐藏的黑羊、是无需救赎的贪欲。
我有无数种自救的方式,可我的阿芷那么怕黑,我该下去送她一程的。
江知暖
1
我从小听着白芷的名字长大。
她一点都不像自己的名字,张扬明媚,像一束热烈火红的春日烬,在一众清新温婉的小花中格格不入。
2
那日表姐约我去游湖,可我知道她真正想约的人不是我,是崇武侯家的嫡长子,白芷的哥哥---白澧。
沅有芷兮澧有兰,他们兄妹,还真是和名字丝毫不沾边。
懒得看才子佳人浓情蜜意,我一回首看到有趣的一幕。
白家那个小表妹竟然躲在画舫后面偷看白澧,而她的眼神我实在太熟悉。
当我爹夜宿在其他小妾房里时,我娘就是这样的神情。
我本不想理的。
我这人向来冷心冷清,旁人的生死与我无关,爱恨更碍不着我什么事。
可她竟然自己凑了上来。
「见过江姐姐。」
我掀起眼皮,淡淡应了一声。
她装得温婉可怜,但我明白此女心狠手辣,是白家一众实心汤圆里,唯一一个黑芝麻馅的。
她和我攀扯了许久,绕着弯的说话。
我清楚她的目的,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烦不胜烦,计算着时间,故意将她引去五皇子所在碧春阁。
如我所料,一见唐月,五皇子便把满幅心神扑在她身上。
我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麻烦。
我意兴阑珊地听他们聊天,直到事情牵涉到崇武侯.....
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我匆匆咽下太医配的催经丹,借机离场。
至于他们聊了什么,旁人命运如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都是她们自己选的不是吗?
我只是个看客,台上的悲欢离合、是非曲直,与我何干。
3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登台唱戏。
黄公公说我爹用养育之恩要挟沈景煜保下我时,我差点笑出声。
我爹那个怕死鬼,亏心事做了那么多,若是养恩有用,他必然会保下自己,再不济也是能传宗接代的儿子,断不会是我这个“外人”。
果然,被贬为庶人后,我被暗中关在一处行宫。
没过几天,我便见到了沈景煜。
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朕要同你成婚。」
那日后,他叫我改性情、学说话,尽是些矫揉造作之态。
如此过了两个月,有一天他忽然带我见了白芷,当着她的面说要娶我。
那是我入天牢后第一次见白芷,那束热烈火红的春日烬已开到荼蘼,强撑的颜色像一朵被鲜血染就的纸花。
也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所学之人正是白芷一生最讨厌的人----唐月。
越是亲近之人越是懂得如何伤害他人,刀刀致命,针针见血。
沈景煜为我描花钿、办大礼、放烟火....这些曾经他与白芷做过的事情,在我身上一一复刻。
可我知道,他看的人不是我。
丹青绘菱花时他喊的阿芷,鞭炮齐鸣、百官朝贺时他喊的阿芷,烟火漫天、璀璨明艳时他依旧在喊阿芷……
真是可笑,真正的白芷他不要,偏要故作情深地拿旁人当替身。
可能,男人就是贱吧!
4
大婚后,白芷再未闹过。
万佛堂送来的千页祝福被沈景煜撕得粉碎,他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赏赐流水般得往长乐宫里来,动静闹得整个皇宫都听得见。
但未名宫始终如一滩死水般寂静。
一个女子的心碎是从平静开始,当她放弃与你一切的争吵,自然也会放弃与你一切的情爱。
我深知自己不过是沈景煜与白芷之间的唱戏人,待到他俩结局终定时必定容不下我。
于是,及时行乐也不枉多活一场。
我与侍卫偷情有孕被发现了,沈景煜并不在意。
应该说他从未在意过我,流水的赏赐、珍重的宠爱都是演给旁人看的。
唯一的观众不敢兴趣,这戏也就没有唱下去的必要了。
被打入冷宫是我早已预料的结局。
再见白芷时,那束春日烬已没了往日的热烈,连强撑的颜色也消退了。
她问我,她们的八年到底输给了什么。
我忽然觉得她好可怜、好可怜,总归是要死的,不如在死前多管一件闲事。
我将沈景煜的骗局彻底揭开。
数日后,那束热烈火红的春日烬拉着冬日同眠,自此再不见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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