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神
作者:三个AC
序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朴素的理发店。
1
我第一次看见一刀三刮这四个字是在一家理发店门口。
十几平方米的小店面内一切布置井然有序,一面镜子,一对桌椅,一张小沙发,一个洗头池,如是而已。
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一刀三刮”四字,龙飞凤舞,入木三分。
我推门而入,一个约莫三十岁的中年人立刻站起来迎接我。
他身材瘦削,长得蛮高,有点小帅。
他欣喜地开口,好像很久没有见到客人来一样:“洗剪吹吗?”
“嗯”我点点头。
“好嘞,那我给您先洗个头。”他更加热情了。
他热络的态度让我有些不适应,而且我注意到对面“剪神”里面排队的人可是人山人海,和这里的形单影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不会是一家黑店吧,所以才没有人来,我不禁想。
“你们这洗剪吹一次多少钱?”我狐疑地问。
他愣了一下,“三十!”
价格蛮公道,难道是因为这个人手艺不好,剪个三七分跟个寸头一样?我担忧起来。
当他开始给我洗头的时候,我意识到,他不是个青铜,是个王者。
恰到好处的温水倾泻下来,一股暖流从头顶开始向全身扩散,让我从刚刚经历过的外界寒冷的空气中解脱出来。
我觉得我好像被淹没在一望无际的温暖的大海里,四周是一片柔软。
他灵巧的双手轻按我头皮上的各个穴位,电流般酥麻的感觉让我全身微微颤抖,这一刻,我看见了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舒服吧!”他得意地说。
“爽!”我只能如此回答。
“我这个‘阴阳手’还只是学到了皮毛,要是让我小师妹来给你按摩,我保证你直接舒服得睡过去。”
他更加得意了,炫耀地说道,“她可是我们门派里首席洗头师,在洗头方面,当属第一。”
我惊讶地问:“门派?你们理发师还有这种玄幻的东西?”
“呃...那自然是有的......”他自知失言,不再说话。
他给我擦干净头发,引我到店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就座。
透过镜子,我看见他松了松手腕和脖子,然后拿出剃刀给我剃头。
我意识到,他不是王者,是个神仙。
他的双手带着剃刀翩翩起舞,如两个孤傲的舞者,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让我仿佛在看高帧率4K电影一样目不暇接。
更神奇的是,我感受到了一种妈妈轻轻抚摸孩子头顶般那样的温柔与亲昵。
我好奇心大盛,凭他的实力,完全有能力去给任何一个明星当御用造型师,赚的钱岂不是现在的千倍万倍?为什么他还愿意偏居在这蝇蜗之地?
“门口那块木牌,你能给我讲讲它的来历不?”我旁敲侧击地问。
“你猜。”
“......”
“这样吧,你办张会员卡我就给你讲这个故事,绝对劲爆。”他开始推销起来。
咬咬牙,掏出手机,转账六百。
他满意地笑了,然后开始娓娓道来一个我至今难以相信并且难以忘怀的故事。
2
毫不夸张地说,我是我们理发界最耀眼的天才,从中分到板寸,我都能给你剪出一百零八种花样来。
这些暂且不提,但我那手绝活“一刀三刮”,就足以使我称霸“剪神”这个名号数年之久。
在我们这个圈混的,无论是新手还是老师傅,无论是小孩还是老人,见到了我,都得客客气气向我鞠个躬,以示对“剪神”的尊重。
我受之泰然,因为这是我应得的。
当年我为了练一刀三刮,那叫一个苦哦,手指无数次被锋利的刀片割开,血液汩汩地流出,露出白茬茬的骨头。
我忍住了疼痛,所以我练成了。
这是十分了不起的事情,因为根据文献记载,历史上练成一刀三刮的人一只手掌就可以数完。
说到这,还要感谢一下我的小师妹,没有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元气满满的鼓励,我早就崩溃了。
门派里的人都以我为荣,然而我对他们并不感冒,我只喜爱我的小师妹。
当时我提出要练一刀三刮时,包括师傅在内所有人都认为我疯了,除了小师妹外,没有人认为我会成功。
我因此受了无数的白眼和嘲讽,但小师妹陪我一起承担了下来,在黑暗中,她就像太阳一样无私地给予我她的光和热。
我最终练成的那一个凌晨,我和她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哦,对了,说到这你可别误会了,我对小师妹可没什么想法,因为她真的是我亲妹妹而已。
哈哈,被骗了吧。
在十年前,我们兄妹俩可是理发界的超新星。
她负责洗头,我负责理发,这样一对组合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无论是别人上门踢馆还是我们去踢别人的馆,无一败绩。
以我们理发店为圆心,半径五十里,再没有第二家理发店了,原因很简单,都被我们挑完了。
3
我已经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了,从他不可一世的语气中,我分明看见了一个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踌躇满志,预备将满腔的热血倾注到理发事业中去。
他瞥了我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下来,一边为我理发一边继续讲述他的传奇故事。
就这样过了几年,我们的理发店经营得越来越红火,赚的钱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一个客人告诉我隔壁街有两个洋人新开了一家了理发店,规模十分巨大,收费也很高。
有人抢生意,这还了得。
第二天我便带着妹妹上门踢馆。
那两个洋人一看见我就故作夸张地说:“早听说附近有个‘剪神’,但我劝你别自取其辱,我们用的烫发机器价值可都是数十万的,足够买下你的店面了,你还是抱着你的小破剃刀回家过年吧!”
我向来对这种高科技持鄙夷态度,我认为一个高明的手艺人靠的是手而不是电。
我冷哼一声:“洋人去死。”
经过一系列的准备后,比赛开始了,这关乎到两家理发店的生死存亡。
我先抽签,抽中的是一个男顾客,这是极好的,因为便于我施展一刀三刮。
妹妹先用十成功力的阴阳手给他洗头,按摩,然后我趁着他还处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给他剃了个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板寸。
那两个洋人明显是不屑了。
我沉声道:“你们看仔细了。”
缓缓拿出陪伴了十多年的剃刀,在手上翻飞出几朵令人炫目的刀舞,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施展一刀三刮。
天地骤然变色,朵朵乌黑的雷云遮住了艳阳,时间仿佛一下子从正午回到深夜。
那两个老外惊恐地看着天上的乌云,黑色之中,隐隐有几分紫色的光芒闪烁,发出几声沉闷的雷鸣,好像有洪水猛兽孕育其中。
施展神技,自然会有神迹展现了。他们怎么可能懂得这些?
电光火石之间,我猛地出手,带起残影迅速在男顾客头发上重重刮了一下,天地反馈我的动作发出轰然震响,硕大的闪电遥挂天际,久久不曾散去。
“呼...”我长出一口气,精神疲惫,双眼明亮。
男顾客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叫道:“爽!!”
只见他一侧的板寸上赫然出现了三道淡淡的平行刮痕,在黑发的衬托下,像东非大裂谷横亘其中,又像魔鬼的爪痕,邪恶且狰狞。
这便是一刀三刮了,能将鬼怪的痕迹留在人脑袋上的神技。
听到这里,我已经是目瞪口呆。
从他的叙述中。我仿佛真的穿越了十年的时间,来到了那个现场,观看一个年轻的“剪神”技震八方、势不可挡。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说:“你激动什么,我这不后来还是输了么。”
“啊?!”
4
那两个洋人明显被吓到了,但随即摇摇头说:“不过如此。”
他们抽签抽中的是一个女顾客,长发及肩。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能耍出什么花样。
他们合力搬出一台巨大的机器,插上电。
头盔般的机器罩住了女顾客,绿灯亮起,开始嗡嗡作响。
十分钟后,我知道我输定了。
先前还面容枯槁,头发如干草般的她,经过一番洗礼后,乌黑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面容亮丽,顾盼神飞,光彩照人。
“呀!”她照了照镜子,惊喜、激动甚至有些崇拜地看着那两个外国人。
5
“我输了,输得很彻底,然后我就离开了那座城市,漂泊到了这里,开了一家小小的理发店,完了,”他耸耸肩说。
“等等,”我的脑子没转过来,他如此简洁精炼地给我讲完了结局,就好像尿尿尿到一半突然给我憋住一样难受,“这就结束了?”
“不然呢?”他反问我。
“那你妹妹呢?怎么没看见她人?你们不是一起开店的吗?”我问。
那次失利后,妹妹和我就产生了分歧。
我妹从小就是充满好奇心、热爱生活的人,当初我练一刀三刮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想看看这个神技施展出来是什么样子。
现在她经过失败之后对外国的新奇科技产生了兴趣,她一心想要出国留学。
我骂她崇洋媚外她说我迂腐刻板。那还是第一次我们之间吵得那么厉害。
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很高兴她能出去走走,开拓一下眼界的,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碰洋人的那些东西,只能靠我妹妹去学了。
女孩子在外不容易,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她了,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吧。
我被他的话语震惊了,小声问:“你为什么不肯去学呢?”
“你知道我是从几岁开始学习理发的么?”
他反问我,长出一气,“我从四岁开始摸剃刀,七岁开始给别人洗头,十岁剪出来第一个三七分,这往后的十年,我把精力全放在一刀三刮上了,我流的血和汗恐怕是普通人一生也比不上的。”
“现在你用几台冷冰冰的机器打破我的自尊,告诉我真正的剪神就是给它插上电,然后在一旁等着看就行了,根本不需要付出这么多,这叫我怎么接受的了?”
他转而怒叱:“你说,如果我去碰了这种玩意,那我从前二十年的生活算什么?”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一个别的门派的人发生冲突,被狠狠揍了一顿,他把我两个手的手骨都折断了,差点*了我。”
“可你知道当时我想的竟然不是自己会不会死,而是怕手掌断了以后就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理发师了。”
“我从小到大的唯一愿望就是成为万众瞩目的剪神。”
“哈哈,现在梦破灭了,我才发现,没有人是剪神,剪神是几台插上电就能工作的机器啊,哈哈。”他苦笑。
我和他陷入沉默。小小的店内只有剪刀咔嚓咔嚓剪头发的声音。
我开口:“你现在还会一刀三刮么?”
他愣了一下,“可能吧,毕竟我已经有五六年没用过了。”
“那你今年能不能给我试试?”我激动地问。
他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呃,可以是可以,但是万一手滑出了什么意外,我可不负责。”
“来吧来吧。”我正襟危坐。
他从柜子里掏出一把古朴的剃刀,银白色锋利的刀片在灯光下晃出冷冽的白焰,沉香木手柄上刻的好像是二龙戏珠。
他深吸一口气,排山倒海般的气势不断升腾,我的汗唰地一下全出来了。
他的手明明还在原处,但我确乎是看见了一片残影,他已经出手了么?
紧接着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感觉在我头皮上炸裂开来。先是瞬间的灼热,高温让我感觉我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大火球,我全身毛孔张开,汗如雨下。
再是一种奇异的感觉——痒,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啃啮我的头骨,瞳孔充血,理智在一点一点丧失,我想要去抓,但是他死死地摁住我的手。
热和痒是短暂的,熬过了这个节点,清爽的感觉扑面而来,我觉得我漫步在漫天雪花的冬夜里,清冷的空气和我火热的身体产生剧烈反应,体表不断蒸发出水蒸气,我要融化了!
这种感觉...这种体验...
“爽!”我跳起来,嗷嗷地叫。
我也用过那种昂贵的离子烫发机,但是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过这种升天般的快感。
这不是任何机器能代替的!
良久,头上湿湿的,还有咸咸的液体流了下来,我一摸脑袋,发现全是血。
他羞赧地笑了,“抱歉,手滑了,你别报警,要不我把六百块退给你?”
6
几天后,我脑袋裹着纱布重新回到了这里。
但是他经走了,店门紧闭。只有那块木牌在微微颤抖,仿佛在欢迎我。
我站了许久。
我发现店门口也有一个女孩在静默地站着,她漂亮的大眼睛瞪着木牌出神,怔怔地。
我心一动,上前问,“你是她妹妹吧?”
“你是?”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顿了一下:“我是他朋友。”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在看救命稻草似的盯着我,欣喜地说:“那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这...不知道。”
她的眼睛又一下子黯淡下去,悲伤压垮了她的意志,她突然小声哭了出来,嘟囔着说:“什么嘛,每次都这样,在我来的前一天就逃开。我不过就是想去外面学点东西回来帮他,他就不肯见我。”
她流的泪越来越多,哭声却越来越小。
我没有权利去安慰她,我转身离开。
我注意到对面的剪神依旧人山人海,他们脑袋上罩着头盔似的机器,散发出热腾腾的蒸汽,一边玩着手机,一边欢声笑语。
剃刀什么的,终归是会被淘汰的吧?
谁又是剪神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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