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事新编》拆书稿(下)

鲁迅《故事新编》拆书稿(下)

首页角色扮演辰宿天尊更新时间:2024-05-11

上篇我们一起读了两个有关死亡的悲壮的故事。

《采薇》中伯夷、叔齐兄弟遭遇到不平静的养老堂,扣马而谏的失败,逃亡路上的忐忑不安,采薇而食的困难和矛盾。在这些窘境中坚定地不食周粟,最后宁肯饿死。

《铸剑》中眉间尺踏上复仇之路,“黑色人”又替眉间尺接续复仇的惊心动魄的过程。最后眉间尺和“黑色人”双双壮烈赴死。

那么今天我们一起拜读鲁迅《故事新编》中最后三篇作品。而这三篇的主角分别是老子、墨子、庄子。我们一起来看看古代三位先贤的故事吧。

先来看看老子《出关》的故事。

一天,老子正在好像呆木头一样静静地坐着,孔子又来看他。

老子问孔子是否都看过这里的藏书了,

孔子有些焦躁地说,“都看过了。不过……我研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很长久了,够熟透了。去拜见了七十二位主子,谁也不采用。人可真是难得说明白呵。还是‘道’的难以说明白呢?”

老子说,“六经这玩艺儿,只是先王的陈迹呀。那里是弄出迹来的东西呢?你的话,可是和迹一样的。迹是鞋子踏成的,但迹难道就是鞋子吗?”又说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只要得了道,什么都行,可是如果失掉了,那就什么都不行。”

孔子像受了当头一棒一样亡魂失魄的坐着,过了一会儿,他倒抽了一口气起身告辞,并致谢老子的教训。

老子送他到门外,看孔子上了车。看他走了以后,有些后悔话说的太多了。

过了三个月,孔子又来了。

老子说,“长久不见了,一定是躲在寓里用功罢?”

孔子谦虚的说,“没有出门,在想着。想通了一点:鸦鹊亲嘴;鱼儿涂口水;细腰蜂儿化别个;怀了弟弟,做哥哥的就哭。我自己久不投在变化里了,这怎么能够变化别人呢!……”

“对对!”老子道。“您想通了!”然后大家就都不说话了。孔子最后深深呼出了一口气,起身告辞,照例致谢老子的教训。

老子站起来扶着拄杖,一直送他到大门外。

告别回来后,学生庚桑楚问老子,这回说怎么话说的很少,老子说,“你说的对。可是你不知道:我看我应该走了。”

庚桑楚大吃一惊问为什么,

老子说,“孔丘已经懂得了我的意思。他知道能够明白他的底细的,只有我,一定放心不下。我不走,是不大方便的……我们还是道不同。譬如同是一双鞋子罢,我的是走流沙,他的是上朝廷的。”

“但您究竟是他的先生呵!”

老子笑了,“你要知道孔丘和你不同:他以后就不再来,也再不叫我先生,只叫我老头子,背地里还要玩花样了呀。”

“我真想不到。但先生的看人是不会错的……”

庚桑楚想了一想,“我们就和他干一下……”

老子又笑了,“你看:我牙齿还有吗?”

“没有了。”庚桑楚说。“舌头还在吗?”“在的。……”

硬的早掉,软的却在。

于是老子第二天一早就骑牛到了函谷关,没有直走大道,却转入岔路,在城根下慢慢绕。他想爬城,只要站在牛背上,将身一耸,是勉强爬得上的;但是青牛却得留在城里……总之:他用尽哲学的脑筋,没有想出办法来。

然而更使他料不到的是,当他弯进岔路时,已经有探子去报告了关官。所以一群人马从后面追来了。那个探子在前,其次是关官,就是关尹喜,还带着四个巡警和两个签子手。

“站住!”

老子连忙勒住青牛,像木头一样一动也不动。

关官一冲上前,见是老子,惊叫一声,说道:“原来是老聃馆长。这真是万想不到的。”

老子也赶紧爬下牛背来,却认不得此人。

“我是关尹喜,先前因为上图书馆去查《税收精义》,曾经拜访过先生……”

“先生在城圈边溜溜?”关尹喜问。

“不,我想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那很好!……不过机会难得,我们要请先生到关上去住几天,听听先生的教训……”

没等老子回答,四个巡警就一拥上前,把他扛在牛背上,一同向关口跑去了。

到关上就立刻开了大厅来招待他。

吃完饭让老子休息一会之后,关尹喜就提议要他讲学了。老子知道是免不掉的,于是屋里立刻逐渐坐满了听讲的人。有几个还带着笔,刀,木札,预备抄讲义。

老子呆坐了一会,慢慢的说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接着说,“常有欲以观其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大家慢慢显出苦脸来,有些人还手足失措。有的打呵欠了,*先生竟打起磕睡来……

老子讲得更详细了,因他没有牙齿,发音不清,打着陕西腔,夹上湖南音,“哩”“呢”不分,……大家还是听不懂。时间加长了,听的人很遭罪。

为面子起见,人们只好熬着,总不免七倒八歪,各人想着自己的事,待到讲到“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住了口了,还是谁也不动弹。他只能说道:“完了!”

大家如梦初醒,心里又惊又喜。

然后老子也被送到厢房里去休息。他喝过水,就又像呆木头一样坐着了。

过不多久,有四个代表进来说他讲的太快了,所以谁也不能笔记。要请他补发些讲义。

老子满口答应;不过今天太晚了,要明天才开手。

第二天早晨,老子觉得心里不舒适,不过仍须编讲义,因为他急于出关,而出关,却须把讲义交卷。他还是不动声色写起来。回忆着昨天的话,写了整整一天半,也不过五千个大字。

“为了出关,我看这也敷衍得过去了。”他想。

于是去交稿,并且声明他立刻要走的意思。

关尹喜非常高兴和感谢,又非常惋惜,坚留他多住一些时,但看见留不住,便答应了,命令巡警给青牛加鞍。一面自己亲手从架子上挑出一包盐,一包胡麻,十五个饽饽来,送给老子做路上的粮食。

老子再三称谢,收了口袋,和大家走下城楼,到得关口,还要牵着青牛走路;关尹喜劝他上牛,他也骑上去向大路上慢慢的走去。

大家在关口目送着,看他去了两三丈远,还辨得出白发,黄袍,青牛,白口袋,接着就尘头逐步而起,罩着人和牛,一律变成灰色,再一会,已只有黄尘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回到关上,对老子的手稿议论起来。

有的说,“这就是稿子?字倒写得还干净。我看到市上去卖起来,一定会有人要的。”还有人说,“还是这些老套。真教人听得头痛,讨厌……”

还有个人说本来是想去听老子讲自己的恋爱故事呢,于是有人回答他,

“没有听到他说‘无为而无不为’。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一有所爱,就不能无不爱,那里还能恋爱,敢恋爱?……”

然后大家又议论说老子究竟会到哪里去,去干什么,

“自说是上流沙去的,”“看他走得到。外面不但没有盐,面,连水也难得。肚子饿起来,我看是后来还要回到我们这里来的。”

“那么,我们再叫他著书。……”

“我倒怕这种东西,没有人要看。

……

关尹喜看到外面很多人在听他们议论,就把他们轰走了。

屋里的人们也不再说什么话了。

老子是坚持着自己的主张,而墨子也是。

我们看看《非攻》的故事。

子夏的徒弟公孙高来找墨子,找了第四或者第五回才恰巧在门口遇见,

公孙高和气的问墨子:“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说。

“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

墨子站了起来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这时候他看见阿廉回来了。

阿廉也看见他,叫一声“先生”,说:“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少了呀!”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让耕柱子给他和起玉米粉来。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对。”墨子说。

“公孙高走了罢?”墨子问。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气,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国去?”

“是的。我们的老乡公输般,他总是倚恃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兴风作浪的。造了拒,教楚王和越人打仗还不够,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耸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国,怎禁得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墨子又回到自己的房里收拾一个包裹,带上吃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总得二十来天罢,”墨子答。

墨子终于走进宋了国的国界,鞋底也走得磨成了大窟窿。沿路人口倒不少,然而到处残留历来的水灾和兵灾的痕迹。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一颗大树、一个活泼的人和一片肥沃的田地,就这样到了都城。

他决计穿城而过,走近北关,一径向南走。城里也很萧条,但也平静。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墨子在大街上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可能人们已经得到了楚国要来进攻的消息,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并不觉得特别。待到望见南关城楼了,才见街角上聚着十多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临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叫道: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

然而他没有招呼他,而是匆匆的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

又走了两天,到下午,他坐在一株小槐树下,打开包裹来吃午餐,歇歇脚。远远的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临近,那人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空话的多……”

“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愿意和我们说话了……”

“禽滑釐呢?”

“他可是很忙。刚刚试验过连弩;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地势,所以遇不着先生。先生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备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

到了楚国的郢城,这里不比宋国:街道宽阔,房屋整齐,店铺也红火。人们精神头也好,干净利落。墨子旧衣破裳,倒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了。

到了闹市,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问公输般的住址。

“那位山东老,造拒的公输先生么?”店主是一个黄脸黑须的胖子。于是他给墨子指了路。

墨子谢过主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点的处所。果然不错,大门上,钉着一块楠木牌,上刻六个大篆道:“鲁国公输般寓”。

墨子敲门,不料开门出来一个门丁,门丁随后去禀告公输般,说“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阿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输般吃了一惊,大叫起来,赶紧开了门。墨子和公输般,便在院子里见了面。

“果然是你。……可是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墨子很沉静的说,“北方有人侮辱了我,想托你去*掉他……”

公输般不高兴了。

“我送你十块钱!”墨子又接着说。

公输般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回答道:

“我是义不*人的!”

“那好极了!”墨子很感动的直起身来,拜了两拜,又很沉静的说道:“可是我有几句话。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不能说是仁;知道着,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少,然而*多,不能说是知类。先生以为怎样?……”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这可不成,我已经对王说过了。”

“那么,带我见王去就是。”

“好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罢。”

然而墨子不肯听,要立刻去见王;于是公输般让她换了一身体面衣服。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绍介,立刻接见了。

墨子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过礼,从容的开口道:

“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想偷邻家的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怎样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的说。

墨子说“楚的地面,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像轿车的和破车子;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楠木豫章,宋却没有大树,这就像锦绣的和短毡袄。所以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去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楚王爱好新奇,非常高兴,便教侍臣赶快去拿木片来。墨子却解下自己的皮带,弯作弧形,向着公输子,算是城;把几十片木片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交与公输子,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们俩各各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不过楚王和侍臣,却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一进一退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样。这之后,公输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一进一退,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虽然莫明其妙,但看见公输般首先放下木片,脸上露出扫兴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两面,全都失败了。

楚王也觉得有些扫兴。

“我知道怎么赢你的,”停了一会,公输般讪讪的说。“但是我不说。”

“我也知道你怎么赢我的,”墨子却镇静的说。“但是我不说。”

“你们说的是些什么呀?”楚王惊讶着问道。

墨子说,“公输子的意思,不过想*掉我,以为*掉我,宋就没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学生禽滑釐等三百人,已经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着楚国来的敌人。就是*掉我,也还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动的说。“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罢。”

于是墨子说停了攻宋。……

公输般高兴的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墨子也高兴的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

吃午餐的时候,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拒,你的义也有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拒,比你那舟战的拒好。”墨子坚决的回答说。“我用爱来,用恭来拒。不用爱,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去人,人也用来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拒,比你那舟战的拒好。”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子之后,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

“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他说着跑进后房去,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出来,交给墨子,口里说道: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巧,连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

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踏上归途,一路艰辛回家了。

老子出关,墨子非攻,而庄子《起死》的故事开始了。

一天,黑瘦面皮,花白络腮胡子的庄子,戴着道冠,穿着布袍,拿着马鞭,策马出门了。

他慢慢地在路上走。一边走着,看到了一个髑髅。他用马鞭在蓬草间拨了一拨,敲着骷髅说:

“您是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这样的呢?还是失掉地盘,吃着板刀,成了这样的呢?还是闹得一榻胡涂,对不起父母妻子,成了这样的呢?您不知道自*是弱者的行为吗?还是您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成了这样的呢?还是年纪老了,活该死掉,成了这样的呢?还是……唉,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戏了。那里会回答。好在离楚国已经不远,用不着忙,还是请司命大神复他的形,生他的肉,和他谈谈闲天,再给他重回家乡,骨肉团聚罢。”

于是他放下马鞭,朝着东方,拱两手向天,大叫起来:

“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一群鬼魂回应,“庄周,你这胡涂虫!花白了胡子,还是想不通。死了没有四季,也没有主人公。天地就是春秋,做皇帝也没有这么轻松。还是莫管闲事罢,快到楚国去干你自家的运动。……”

庄子说,‘“你们才是胡涂鬼,死了也还是想不通。要知道活就是死,死就是活呀,奴才也就是主人公。我是达性命之源的,可不受你们小鬼的运动。”

“那么,就给你当场出丑……”

“楚王的圣旨在我头上,更不怕你们小鬼的起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秦褚卫,姜沈韩杨。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这时一阵清风吹来,司命大神在东方的朦胧中出现。鬼魂全都隐去。

他说,“庄周,你找我,又要闹什么玩意儿了?喝够了水,不安分起来了吗?”

庄子说,“臣是见楚王去的,路经此地,看见一个空髑髅,却还存着头样子。该有父母妻子的罢,死在这里了,真是呜呼哀哉,可怜得很。所以恳请大神复他的形,还他的肉,给他活转来,好回家乡去。”

“哈哈!这也不是真心话,你是肚子还没饱就找闲事做。认真不像认真,玩耍又不像玩耍。还是走你的路罢,不要和我来打岔。要知道“死生有命”,我也碍难随便安排。”

‘“大神错矣。其实那里有什么死生。我庄周曾经做梦变了蝴蝶,是一只飘飘荡荡的蝴蝶,醒来成了庄周,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庄周。究竟是庄周做梦变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了庄周呢,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样看来,又安知道这髑髅不是现在正活着,所谓活了转来之后,倒是死掉了呢?请大神随随便便,通融一点罢。做人要圆滑,做神也不必迂腐的。”

司命笑,“你也还是能说不能行,是人而非神……那么,也好,给你试试罢。”

司命于是用马鞭向蓬中一指。同时消失了。所指的地方,发出一道火光,跳起一个汉子来。

这汉子大约三十岁左右,体格高大,紫色脸,像是乡下人,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用拳头揉了一通眼睛之后,定一定神,看见了庄子。

庄子微笑着走近看着他,“你是怎么的?”

汉子说,“睡着了。你是怎么的?我的包裹和伞子呢?我的衣服呢?”

庄子让他不要着慌,跟他说他是刚活过来的。

并且问他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汉子说他是杨家庄的杨大,学名叫必恭。

他本是探亲去的,不提防在这里睡着了。还找她的衣服、包裹和伞子。

庄子又问他是什么时候的人?那人不懂。再问他之前活着的时候,村子里出了什么故事?

汉子说,故事是有的。他就说了一件闹起来的事。

“三四个月前,因为孩子们的魂灵,要摄去垫鹿台脚了,真吓得大家鸡飞狗走,赶忙做起符袋来,给孩子们带上……”

庄子一听明白了,原来汉子是纣王的时候死的,已经死了五百多年了。

汉子生气了,说他不过在这儿睡了一忽,什么死了五百多年。他是早上走到这地方,好像头顶上轰的一声,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庄子说一定是他在商朝纣王的时候,独个儿走到这地方,却遇着了断路强盗,从背后给了一闷棍,把他打死,什么都抢走了。并说现在是周朝了,已经隔了五百多年,还那里去寻衣服。

汉子说一点也不懂。

庄子说“你再听我讲:你原是一个髑髅,是我看得可怜,请司命大神给你活转来的。你想想看:你死了这许多年,那里还有衣服呢!我现在并不要你的谢礼,你且坐下,和我讲讲纣王那时候……”

汉子别的不听,非要他自己衣服和包裹。

庄子说,“你先不要专想衣服罢,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也许是有衣服对,也许是没有衣服对。鸟有羽,兽有毛,然而王瓜茄子赤条条。此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固然不能说没有衣服对,然而你又怎么能说有衣服对呢?……”

汉子越来越发怒了,一手捏了拳头,举起来,一手去揪庄子。

庄子只能招架着,说“你敢动粗!放手!要不然,我就请司命大神来还你一个死!”

汉子说,“好,你还我一个死罢。要不然,我就要你还我的衣服,伞子和包裹,里面是……”

庄子只能说既然这样,那就送你还原罢。

于是又大叫,“至心朝礼,司命大天尊!……”

可是不知怎的,这回可不灵……

那汉子扑上前让庄子赔他的衣服!

庄子赶紧从道袍的袖子里摸出警笛来,狂吹了三声。从远处跑来一个巡士。

巡士跑到,抓住庄子的衣领,一手举起警棍来。

庄子说,“你倒来抓我?我吹了警笛……”

巡士说,“你抢了人家的衣服,还自己吹警笛……”

庄子说,“我是过路的,见他死在这里,救了他,他倒缠住我,说我拿了他的东西了。你看看我的样子,可是抢人东西的?”

可是巡士不依不饶,要带庄子上警局。

于是庄子说要见楚王去。

这是巡士吃惊了,“您是漆……”

庄子高兴起来,说,“不错!我正是漆园吏庄周。”

然后巡士又说他们的局长这几天就常常提起庄子,说他要上楚国发财去了,也许会从这里经过。局长也是一位隐士,带便兼办一点差使,很爱读老子的文章,读《齐物论》,说老子写得有劲,真是上流的文章!

巡士让老子还是到局里去歇歇罢。

可是庄子说要赶路,不能耽搁,等回来时再去拜访局长。

庄子且说且走,那汉子突然跳出草丛,跑上去拉住了马嚼子。

汉子说,“你走了,我什么也没有,叫我怎么办?”

巡士让老子赏他一件衣服,给他遮遮羞……

庄子说,“我这回要去见楚王,不穿袍子,不行,脱了小衫,光穿一件袍子,也不行……”

巡士就让庄子走了。

可是那汉子又拉住巡士让他给想法子!要么就让巡士带他到局里去!……两个人争执起来,巡士摸出警笛,狂吹起来。

好了,到这一篇为止,我们一起拜读完了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篇》。

《故事新编》是鲁迅的最后的创新之作,8篇中有5篇写于鲁迅生命的最后时期。

当时的环境是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处于内外交困、身心交瘁之中,所以《故事新编》整体的风格显示出前所未有的从容和洒脱,虽然骨子里带着鲁迅固有的悲凉,却出之以诙谐的“游戏笔墨”。

在这些作品中,都可以发现或隐或现、或浓或淡的“庄严”与“荒诞”两种色彩和语调,互相补充、渗透和消解。

不得不说,虽然每个故事都依托着远古的传说,但读起来又感觉到无不折射出旧社会现实的残酷和黑暗,同时也蕴含着斗争和希望。

以本篇中我们读的《非攻》为例,墨子以自己的意志、胆识和智慧,挽救了弱小的宋国,使数以万计的宋国生灵免遭涂炭,这是一种博大的人间情怀,一种深厚的人道精神,一种无疆的大爱,这也是鲁迅自己一生都在践行的精神之路。

鲁迅先生不愧为文学巨匠,我们拜读《故事新篇》,借此缅怀先生,表达崇拜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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