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4月，中考报名在即。那时候中考程序比较复杂，仪式感很重。需要先从班主任手里领一张表格，填上要去的高中学校，再参加一轮接一轮的预选，类似于现在的模考，只不过首轮预选过不了线就可以直接回家了，以免影响全校的升学率。和绝大多数应届同学的表格不一样，我要报名的是当年在农村中学热度直接秒*985的中专，同样，预选考试分数线也不一样，每一轮都是有名额限制的，好像第一轮预选分给我们学校的名额只有四十五个人，分数出来直接张榜公示。榜上只有我和一班一个男生是应届，我排第三，他排三十多，剩下的全部是复读生。没有上榜的复读生他们也不会选择读高中，直接就去学校教务处预订下一届复读班。
我根本就没想过与复读生们抢中专这杯羹，之所以报考是因为父亲突发重病，他希望我们姐弟三人中先走出去一个算一个，毕竟以当年情形，一张中专文凭就是一个“铁饭碗”。
放榜之后不久就要从普通班搬去临时组建的冲刺中专班了，原班里的人员有些萧条，缺了大约三分之一为成全学校升学率奋不顾身回家务农的勇士，其中就有我的前同桌。现同桌刚刚混熟，新鲜劲还在，他时常趁下课时候小心翼翼请教一些数学问题，那种由衷敬服的眼神带给当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莫大成就。他家就在学校旁边，中午或者晚上，也会带一些他妈做的好吃的面食回来巴结我，如果不是学校领导突发奇想成立什么中专冲刺班，这种新鲜成就又好吃的时光还能再混三个月，万般舍不得离开这个人员萧条的班级啊。
讲台上班主任一遍遍地催我搬走，我坐着不动，同桌站起来换到我这边，默默帮我整理东西，把混在一起的课本和练习册分开，我趴在他那一边，看着他仔细地挑拣摞齐，分类摆好。春天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课桌上，一块一块地碎裂着，同时碎裂的还有我稍有起色的中学生活和模糊不清的未来岁月。后来便期待着他能够说点什么，哪怕只是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但当时和我一样年轻的他是个狠人，把我的东西全部塞进桌洞，一胳膊肘把自己那边扫清，躬身钻到桌子下面，驮起我们的桌子一路给送去了那个中专班，我空落落地坐在凳子上，再也留无可留。
中专班在一楼，窗外是篮球场。搬来这儿大约过去了一周，篮球场上每天晚饭以后晚自习之前的活动时间常常能够见到同桌的身影。之前倒没怎么留意他热衷体育活动。
经过三轮筛选，中专班只剩下硕果仅存的十六个人，所幸我们两个应届生都还顽强地存在着。班里的气氛也变得沉闷压抑，暗流涌动，不时有人过来我这边旁敲侧击，说什么应届生还是要考高中，这个十六分之一指标可以有偿让给更需要的复读生。父亲看我差不多一只脚已经踏进中专大门，终于放心去住院了，我一个多月没有回家，没有和班里任何人讲过一句话，频频把头扭向窗外，他却不怎么打篮球了。
高考结束后，学校宣布可以与初中告别了，限时回家，中考时再去考点集合。父亲还在医院里，我不怎么急着离校，收拾好铺盖从宿舍扛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趴在被某人驮过来的桌子上无所事事，窗外下着小雨，我穿了白色的无袖T恤，空旷的教室里凉风四起，突然就觉得身边一阵暖意，扭过头去正是失联多日的驮桌狠人。他穿了一双几乎齐膝的墨绿色雨靴，不知道为什么雨靴在记忆里如此抢镜，另外一些关键环节反而没什么印象。告诉他第一志愿报了南京电子工业学校，在本市只招一个人，也不一定能考上。他从怀里，真的是解开上衣一颗扣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塑封的笔记本递给我。深红色封面的本子被揣得很烫很烫，我拿在手里，把脸都烫红了。
三十一年岁月匆匆，填平了光阴的沟壑，洗白了过往的色彩，我们百炼成钢我们老而弥坚，我们一路向前无暇回顾。但当泥沙俱下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扇记忆的窗口，努力转头望过去，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经事的我，依然安在，第一次红的脸，动的心，并没有走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