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幻琼移,飘花集茵:笔记小说中的雪意象及其艺术功能

玉幻琼移,飘花集茵:笔记小说中的雪意象及其艺术功能

首页角色扮演凡仙录更新时间:2024-07-04

时逢雪后初霁,暂无靡靡而骤落、皓雪掩路的情形,却依然晨风凄以激冷、浏浏夙兴。不禁想起史料记载里的那些雪中神人们。古代笔记史料虽然不全然等同于信史,未必真实地纪录历史事件,要求它们能够还原一个所谓真相的历史世界,恐怕也是期望过高。然而,视作小说野史来读,无疑有其参照和印证正史的阅读价值,不可妄断为伪史而否定它们“资治通鉴”的功能。当然这种“资治通鉴”功能的实现必须托寓于艺术功能,也就是说,须以文学视野来寻绎笔记小说隐匿的种种历史实情。此为老生恒谈,再谈也难以谈出陌生化效果来,故只想说说历代笔记小说中的“雪”意象及其艺术功能。

张华《博物志》卷五记载了一个方士,说的是大约魏明帝之时,河东有位焦先者,裸而不衣,处火不燋,入水不冻,类似于庄子笔下的真人。听上去像讲神话,张华补引时人口述“杜恕为太守,亲所呼见,皆有实事”,以增强叙事的真实感。宋人周日用对这个故事补充细节:焦孝然边河居一庵,大雪,庵倒,人已为死,而视之,蒸气于雪,略无变色。他还引《魏书》云:“自羲皇以来,一人而已。”吹得神乎其神,又真乎其真。

不过,焦先这人起初没有这等神力。参读斐骃注《三国志·管宁传》,里面引述血豢《魏略》讲由于关中大乱,正值黄巾余党白波起事。建安十六年家属失散,他只好独窜于河渚间,食草饮水,无衣无履,生活颇为穷困,一介流民而已。官府曾想捕拿他,因有人告知其为“狂痴人耳”,才以注销其籍作罢。所以时人或目之为神仙,或目之为性同禽兽。他也乐得以狂痴人自处,自视为与狐兔同群的草茅之人,执意不与世俗为伍。如是,其事迹口耳相传,代代沿袭,文胜质则史,遂渐渐虚诞、神化,他由一位普通的落难隐士变为雪中神人。在皇甫谧《高士传》里,记载颇为详备:

世莫知先所出。或言生乎汉末,自陕居大阳,无父母兄弟妻子。见汉室衰,乃自绝不言。及魏受禅,常结草为庐於河之湄,独止其中。冬夏恒不着衣,卧不设席,又无草蓐,以身亲土,其体垢污皆如泥漆,五形尽露,不行人间。或数日一食,欲食则为人赁作,人以衣衣之,乃使限功受直,足得一食辄去,人欲多与,终不肯取,亦有数日不食时。行不由邪径,目不与女子逆视。口未尝言,虽有惊急,不与人语。遗以食物皆不受。河东太守杜恕尝以衣服迎见,而不与语。司马景王闻而使安定太守董经因事过视,又不肯语,经以为大贤。其后野火烧其庐,先因露寝。遭冬雪大至,先袒卧不移,人以为死,就视如故,不以为病,人莫能审其意。度年可百岁馀乃卒。

关于焦先身世的信息容量极为有限,后人只知焦先乃一介孤家寡人,至于为何无父母兄弟妻子未作交待,正是野史留置的想象空间。亲睹汉室垂危衰败,“乃自绝不言”,身历曹魏被迫禅位于司马氏,则宁愿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焦先与官府不合作,以“狂态”来敷衍社会和人生,想必与其饱经忧患所受的创伤有关。皇甫谧为他列传,因为他是毫无出仕经历的“高让之士”,符契列传标准,即“采古今八代之士,身不屈於王公,名不耗於终始”。自尧至魏,凡九十馀人有幸进入《高士传》。皇甫谧的选择标准是很严格的,“虽执节若夷齐,去就若两龚,皆不录也”,伯夷、叔齐、龚胜、龚舍等被孔子、司马迁和班固称誉者,由于都被排除在传外。这当然也可视作皇甫谧自身人生际遇和处世态度的隐曲反映。皇甫谧身处残酷的社会环境,与流俗异趣,绝不趋炎附势,累官不仕而专务著述,甘做一名平民学者。于是,焦先等毫无仕宦经历的平民知识阶层,恰似水中澄金,被树立成高风亮节的形象,以补“史班之载多所阙略”的遗憾;他们的生活也成为皇甫谧所处时代的历史侧影。

又据《清史稿·圣祖本纪》记载,康熙曾御书“至德无名”额悬于吴太伯祠,并书季札、董仲舒、焦先、周敦颐、范仲淹、苏轼、欧阳修、胡安国、米芾、宗泽、陆秀夫各匾额悬其祠。焦先于是从一个正常人被迫变为“童儿竖子皆轻易”的狂痴人,又主动变为“人谓得术”的隐士,再被动变为深怀智慧的大贤人,最后经由冰雪的澡洗,锻造成一位神人。神人形象的创造史,潜伏着怎样的社会因素?暗示着人们的何种情感?是否说明人们的精神境界随着迭代更替而越来越高远升进?其间必有历史的隐曲,而曲径通幽之处,必有所发现。

焦先好歹青史留名,此前所有的酸涩蹇迫,也算得到了超值回报。《录异传》也记载了一个幸运的神人:“汉时大雪,地丈余。洛阳令身出案行,见人家皆除雪出。有乞食者至袁安门,无有行路,谓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户,见安僵卧。问何以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饿,不宜干人。令以贤,举孝廉。”由乞食者成为贤者,磨砺风雪的经验也可算有所回报。然而,有更多类似的神人没有这么幸运。例如苏辙《龙川略志》:“丐者王江,居宛丘,喜饮酒,醉卧涂潦中,不以为苦。尝大雪,或以雪埋之,其气勃然,雪辄融液。游于市中,常髽角戴花,小儿羣聚捽骂之,江嬉笑自若。”同样是有名有姓,因为是丐者,行迹也无多少特别之处,所以未能成为焦先第二,声名尚停留在凡俗尘间。可是,以勃然之气融化寒雪的神力,同样被人们津津乐道;故事之外的故事也没有多大不同。生活苍凉和世道磨砺,王江或恐远甚于焦先。只不过,被人们化凄凉为欢愉,付诸一笑而已。

雪,给人纯洁无暇的印象,在视觉美感上与污秽之物绝不相容。因此,在冰天雪地里,人的境界自当高出平时,所谓澡雪精神,疏瀹五藏,即言雪可洗涤神志,扫除庸意俗念。如果决意与之违逆,恐怕结局并不美好。这绝非虚言。比如陶潜《搜神后记》有个故事:

钱塘人姓杜,船行时大雪日暮,有女子素衣来岸上。杜曰:“何不入船”遂相调戏。杜合船载之。后成白鹭,飞去。杜恶之,便病死。

杜某在大雪日暮之时调戏素衣女子,没想到人家是白鹭仙子所化,凡仙之间较量的结果是杜某病死。他的行迹品质与焦隐士“行不由邪径,目不与女子逆视”真是异趣而不同工,怪不得成不了雪中神人。显然,他未领略雪之丰趣。所谓冬宜玩雪,宜折梅,宜围炉,宜焚香静坐,宜剪烛清谈,说的都不是这种大煞风雅之事,而惟有领略其丰趣之最深者方能成就雪中神人的历史嘉语。清代俞樾《右台仙馆笔记》也提到一件不解雪之风雅的故事。说的是某岁津门大雪,有好事者玩堆雪人的游戏,堆聚成弥勒佛。这弥勒佛居然堆得生动有致,“低眉垂目,笑态可掬,偏袒踞坐,大腹彭亨,右手持牟尼珠,左手持布袋”;好事者还未尽兴,又于旁边堆成两个侍者,亦有模有样的。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愚夫愚妇见之,膜拜作礼,竟有以香烛供奉者。诸无赖子遂藉以敛钱,侈谈灵异。瞻礼者众,乃搭棚以盖之,檐前悬红灯二,居然一佛殿矣。”故事依然没有结束,“然人多气盛,又益以香气烛光,熏蒸终日”,雪做成的弥勒佛终于经受不住善男信女的求拜热情,“未及浃辰,玉山颓矣”!真是印证韩愈之语:“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所以,这场大雪在这里成了一种讽喻,骗与被骗总是共谋的产物;还可以从中蠡测中国人的宗教情感,灵活自主,佛就在身边,就在日常生活状态中;但也可以说态度骑墙暧昧,一切取决于功利的人事之道。

道士通常被看作是世外高人,很多道士的本事令人啧啧称奇。《右台仙馆笔记》讲述一位卖药的道士,“不知所自来,其言语不伦,人咸以为痴”,因此人们叫他痴道士。彰显痴道士奇技的舞台和背景依然是破败草屋、盈尺大雪。痴道士的奇异之处在于,“其草屋之上无雪”,有人问其故,道士亦不详告,只是神秘兮兮地说曰:“明日饮吾酒,吾告汝。”但是,当那些雅好猎奇探秘者携酒前往,痴道士早已不知去向矣。隐秘已然无法揭开,俞樾感叹:难道是异人溷迹于市廛中?

雪中异人岂止痴道士,五代徐铉《稽神录》载茅山道士遇到一位高人,并偶然窥见他施展异能的过程,其叙述简洁而曲折:

茅山道士陈某,壬子岁,游海陵,宿于逆旅,雨雪方甚,有同宿者,身衣单葛,欲与同寝,而嫌其垢弊,乃曰:“雪寒如此,何以过夜?”答曰:“君但卧,无以见忧。”既皆就寝,陈窃视之,见怀中出三角碎瓦数片,铁条贯之,烧于灯上,俄而火炽,一室皆暖,陈去衣被乃得寝。未明而行,竟不复见也。

这个故事使用早期小说笔法,摹绘得颇具传奇色彩。数片三角碎瓦,贯之以铁条,移就灯上聚火而暖室。道士有名而乏道术,神人无名而有神力。那雪夜里的炽火,似乎隐含着某些自然科学原理。科学原理和传奇故事在雪夜里得到了完满的艺术化结合。人们常用神奇笔法,把虚构、幻想、信念融汇在一起,解释发生在身边的经验事实。卡西尔概述孔德所假定的文化发展科层时说,按照孔德的观点,人们在知道何谓实在物之前,只能通过自己的情感和*、想象和信念等靠不住的手段来认识实在,而这些纯粹主体的精神活动都应当抛弃掉。然而,这些靠不住的手段,移用到传奇故事的创作上,却成了很靠得住的手段。正是靠这种手段,故事的传奇性和有意味的小说形式获得了伸张。无名的雪中神人,飘忽而去,丝毫不给茅山道士当面表示感激和崇拜的机会。茅山道士除了长长地叹惋一声,还能干什么呢?

有时候,雪地里或许发生奇迹。唐代徐坚《初学记》辑录了玉马铜驼的发现过程:

臧荣绪《晋书》曰:新蔡王腾,发于并州,于常山之真定县,遇天大雪。平地数丈,雪融不积。腾怪而使掘之,得玉马,高尺许,上表献之。崔鸿《北凉录》曰:先酒泉南有铜驼山,言虏犯者大雨雪。沮渠蒙逊遣工取之,得铜数万斤。

再如钱易《南部新书》载:“宣皇在藩时,常从驾堕马,雪中寒甚,困且渴,求水于巡警者,曰:我光王也。及以水进,举杯悉变为芳醪。”还有戴孚《广异记·常夷》载:“庾肩吾少事陶先生,颇多艺术。尝盛夏会客,向空大嘘气,尽成雪。”讲得都是一些玄幻的奇迹故事。不过,这些故事都借助雪为舞台道具或背景。

对雪中神人的嗟谘叹服声,常见于《世说新语》。例如:“王长史为中书郎,往敬和许。尔时积雪,长史从门外下车,步入尚书,着公服,敬和遥望,叹曰:此不复似世中人!”又如:“孟昶未达时,家在京口。尝见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晋人风神韵度,盈溢整部新语奇书。试问那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白雪,何所拟?差可拟作这些神人的清玄形象,雪就是他们展露的大荧幕。试想:梅花放后,风雅人毕至,一起围坐瀹雪款茶,驱寒煮酒,能够映射出怎样的美学境界?这正是清代署名支机生所著《珠江名花小传》里不经意间提到的雅人情趣;不过,小说似乎在香艳中夹杂着怨悱的氛围,境界固然高矣美矣,终究是一种人生的审美幻影。

江山若无雪的映衬,则画面缺了许多生趣;世界若无雪的依托,则少了许多神奇故事。雪,使一切飘动起来,鲜活起来,纯粹起来。阴阳凝而为雪,《释名》云:“雪,绥也,水下遇寒而凝,绥绥然下也。”《韩诗外传》云:“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雪花曰霙。”雪之状态,雪之魅力,弥补了生活所欠缺的美学内容。因此,热爱生活的人,势必对雪怀抱一份深情;对雪怀抱深情的人,势必生活得率性自适,澄净莹洁。《初学记》辑录《世说新语·任诞》等笔记材料,所记人、物、事至今让人动容追慕:

《宋齐语》曰: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清淡交游不杂。《语林》曰:王子猷居山阴,大雪,夜开室命酌,四望皎然,因咏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在剡,乘兴棹舟,经宿方至,既造门而返。或问之,对曰:“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孙康映雪读书的情节,想必激励了不计其数的读书人;而王子猷雪夜访友的佳话,更成为世人不厌其烦的谈资。其实人们渴慕的不是其人其事,乃人事背后的其性其情,还有茵蕴弥漫的栖居心境。因此,人们总喜欢以雪拟人。“望月晦然后知三旬之终,睹霜雪然后知四时之变”,以雪品人,是惯用的手法。“藐姑射之山,有神人焉,容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庄子早已表达了对冰雪神人的追慕。

曹子建《洛神赋》则将神人转化为美人:

余从京师,言归东藩。……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余告之曰:“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河洛女神若即若离,恍惚眼前,如轻云蔽月,如流风回雪。现实和幻觉莫可名辨,文学才子的性情和理想寄寓其中。同时,他也是较早将雪与美人联系起来的诗人,推开了文学的想象之门,引领追随者一睹佳姿。东晋人撰集的《汉宫春色》,这样传写汉孝惠张皇后:体貌备四时之气,神彩焕发,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诸体位置,各极其妙。汉帝评价说:“乃天所以养汝之德,将玉汝於成也。”德者,得也。上天赐张皇后以朝霞映雪般的容颜,意味着得之自然,亦自可玉汝于成,美人之神韵、品性,乃至德行,就这样凝聚在片片雪花之中,交映生辉。

雪花轻曼柔媚、霏霏皎洁,“晓连光而映净,夜合影而通胧”,虽多被拟为佳人,但其本身是没有性别的。它可做直接吟咏的对象,也可做背景存在。试想,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背景里,苍云暮色,严风冽冽,雪花散乱徘徊在空中,有一个人却在那里牧着羊群,会给人何种感觉呢?比如苏武北海窖中“毡裹节,食雪卧,节旄落”的牧羊故事。人们对苏武“仗节而回”不知写下了多少文字。“焦寝处而不伤,苏餐服以延命”,假如没有北方雪地的考验,这些文字可能要减损诸多力量。

再看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一段话:

韦斌虽生于贵门,而性颇厚质,然其地望素高,冠冕特盛。虽门风稍奢,而斌立朝侃侃,容止尊严,有大臣之体。每会朝,未常与同列笑语。旧制,群臣立于殿庭,既而遇雨雪,亦不移步廊下。忽一旦,密雪骤降,自三事以下,莫不振其簪裾,或更其立位。独斌意色益恭,俄雪甚至膝。朝既罢,斌于雪中拔身而去,见之者咸叹重焉。

子贡曾问孔子:“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孔子回答:“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礼的含义很丰富,应当包括对典章文物、朝政制度的严守。骤雪深至双膝,众人莫不簌簌振抖,独有韦斌意色愈恭,抛开时代色彩,单说这种办事处世的严谨慎重,的确是官员的好榜样。徐复观说:“道德成为一种情绪,即成为生命力的自身要求。道德与生理的抗拒性完全消失了,二者合而为一。”雪中神人韦斌的事迹,使道德不再枯燥乏味,而成为可以在感性生命中去享受的东西,与人们的感性生命水乳交融。那个雪中拔身而去的背影,就是一种道德人格的历史呈现。

串联有关故事并作参照阅读,可以发现“雪”不仅仅是充当舞台道具或背景的自然之物,它可能更多地承载起某些叙事策略和历史隐喻。回视现代生活,则是一幅匆匆忙忙、利来利往的景致。在这种景致里,所谓风里箫声,梅间笛音,早已成为古典的绝唱;情绪的享受早已绵邈难稽。《汜胜之书》云:“雪为五谷之精。”不仅如此,雪亦为生活情趣之精。下雪的日子,自当置身于天地自然之中,疏瀹五藏,那里有玉幻琼移、飘花集茵的美学境界。(写于北京)

查看全文
大家还看了
也许喜欢
更多游戏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