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兮酒酒
楔子
端阳节,元皇后派人传我去见她。
“延生,我在冷宫里待得太久了,跟我说说陛下的事情吧。”
“是,皇后。”
“罪妇元氏,早就不是皇后了。”
“在延生心里,皇后永远是皇后。”
元皇后微微一笑,亲自斟了一杯茶推过来,是菖蒲茶。我俯首谢过,有些不合时宜地问:“皇后饮酒了吗?”
“我没有饮酒,却醉了半辈子,日日喝菖蒲也醒不了。”
我没再多说,只是问:“皇后想从哪里听起呢?”
“就从,舒夫人开始说起吧。”
从我进门起,元皇后就未看过我一眼,她的眼神只是缥缈地落在某处。我想,如果她能认认真真地看我一眼,也许会想起什么。
一、“延生你看,这女子有趣。”
舒夫人没有什么身家背景,能被陛下看重,是一场策划和赌注。
那是在招待使臣的宫宴上,恰逢陵王归朝,宴会办得极为盛大热闹。使臣见陛下兴致正好,便适时送上礼物:一只绑着彩锦的白鹿。
白鹿是权力的象征,通天意,拥有者,小则家室兴盛,大则国运昌隆。年轻的帝王心中大喜,众人当即一片歌功颂德。当时我就站在陛下身旁,亲眼目睹了接下来的一个意外。
牵着鹿的侍从拉着绳子压低鹿头,企图让神鹿向陛下行礼,可是就在低下脖子的那一刻,神鹿忽然惊恐地叫出声来,随即便开始疯狂挣脱束缚,众人大惊。侍从控制不住,转眼之间神鹿向四处冲撞,酒桌婢女纷纷倒地,狼藉一片。
这倒还好,不过是扰乱了宴会,这时神鹿偏偏向陛下狂奔而去,仿佛是認识一样。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绿衣少女不知从哪儿跳出来,拔出手中匕首,果断而精准地插进白露的颈间。热血溅满了她的绿衣裳,也溅到了陛下的脸上。
“微臣该死……”群臣立即跪倒一片。那少女回头,不管是在面对发疯的白鹿,还是怒意积蓄的帝王时,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里都没有丝毫恐惧。虽然那女子的面容大半被鹿血隐去,但我仍然发现陛下看她的目光渐渐从山雨欲来到震惊惶惑,最后竟变成庆幸和狂喜。
“你的英勇让我想起一个人。”
陛下说完这句话,我便知道这个意外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最后,陛下指着她对我说:“延生你看,这女子有趣。”
我深知陛下脾性,见状上前对她说道:“陛下夸你有趣,就留在内廷伺候吧。”
这名绿衣女子叫作舒窈,虽然出身卑微,却有一股高贵之感。虽然眉目柔和,却又不失桀骜英武。自那日后,她便从陵王府中的驯马女摇身一变成了皇帝身边的人。只是舒窈没有受到赐封,可是又一直伴驾左右,宫人们便称她为舒夫人以示尊敬。
我说完看向元皇后,她面无表情地问:“那只白鹿为何会突然癫狂?”
“因为彩锦里藏着一根针,白鹿低头时便会被针刺伤,故而发狂。”
“是谁放的针?”
“是舒夫人。”
我毫无隐瞒,元皇后神色微动,最终只是淡然一笑:“你说她高贵,桀骜,眉目柔和……除了出身,是不是都很像被我处死的醇妃?”
是啊,的确很像醇妃,至少眉眼十分相似。陛下当时看到她的第一眼,如果不是因为想起醇妃,又怎么会留下她呢?
二、“延生,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醇妃和元皇后都是在陛下还是王爷时就嫁入王府的,后来陛下继位,一正一侧两位夫人自然也就成了后宫中最尊贵的女人。地位上,元皇后入主中宫,一人之下。可是在陛下心中,皇后只是继位之路的支持,而醇妃才是心神相依的伴侣。
“陛下看舒夫人的第一眼,一定是想起了醇妃,想起了心中弥久不散的月光,也想起了我不可饶恕的恶毒。”元皇后声音低了几分,她把茶壶推到我面前,“你的茶喝完了吗?再添一杯吧。”
“皇后的菖蒲茶味道有些特别。”我又抬头饮尽,茶中已是添的第三杯。
元皇后自哂道:“不是特别,是冷宫里东西短缺,少了几味料,故而味道不同。”
“好喝。”
元皇后的嘴角僵了僵,别过头,道:“今日又是端阳节了,说起来,延生你刚入宫的时候,似乎也是端阳节。”
“是,是十年前的端阳节。”
“记得那年,我因为醇妃之事心气郁结,无处发泄,故而乔装出宫。”说到这里,元皇后笑了一声,“你知道我出宫做什么去了吗?”
我端着茶杯的手忍不住颤抖,几滴茶泼到手背上,顾不得擦,只快速用袖子拢住,幸好元皇后并未在意。
“延生不知。”
元皇后露出笑容,道:“我呀,我去赛龙舟了。”这笑容带着少女气息,连语气里也有几分俏皮可爱。
元皇后未出嫁时,一定就是这个模样吧。我心里猜测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妙龄少女,她的眼睛明亮,笑起来会露出牙齿,而不是眼前这个被冷宫侵蚀多年,眼神虚无,笑容苦涩的妇人。
“那次我在的龙舟赢得了第一,大家一起喝酒,一起吃粽子,不用顾及仪容,不用介意身份,那是我入宫后唯一一次的快活潇洒。可惜那时我不知道,那一年的末尾,我就会搬来冷宫,一住就是九年。”
虽然对于那一天的光景,元皇后不过只说了三言两语,但我仍然能感受到她的向往和期盼。即便她不再仔细描述,我也如在眼前,因为那一天,她喝的酒,她吃的粽子,我也尝过。
陛下常说,醇妃天真烂漫,活泼有趣,而皇后端庄深沉,无聊无趣。
所以后来我忍不住想,如果那日看到元皇后的是陛下,那么他就会知道,原来皇后是这样不拘一格的鲜活女子,也许她会因此重新赢得宠爱吧。
“延生,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三、世事无常,捉弄的大概就是我们这种自以为是之人。
“茶要凉了。”面前一道清澈明快的嗓音叫醒了我,抬头只看见不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三三两两晃着无人的舟楫,我这才意识到,竞舟已经结束了。
“赢了比赛怎么反而失魂落魄的?”眼前的人伸出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虽然她穿着男装,束紧了腰身,头发也绑得严严实实,但我仍然看得出来,这是个女孩子。而她自己也好像并不在意,这种不在意反而让我不踏实,仿佛她随时都会消失。
“给我写个‘王字吧。”她拿了一支笔,蘸满雄黄递给我,然后把脑袋凑过来。我屏息写完,亏我自幼读书习字,此时却连最简单的四笔都紧张不堪,写得歪歪扭扭。
我想我一定是只井底之蛙,所以才至于如此失态,然而这之后过了很多年,皇亲贵族,百官女眷,我都没再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原来我不是见识短浅,不识美色,只因我初见之人,就太过特别。
她对我写的字很满意,笑嘻嘻地又剥了一个粽子。翠绿的芦叶,包裹着分量十足的糯米,里面还藏着一颗娇艳欲滴的蜜枣,她夸赞道:“绿粽新菱实,金丸小木奴。”
粽子的确很好,但我只注意到她葱白的手指。然后,她把剥好的粽子递给我,我接过来咬了一口,真甜。
可惜那时我只是个一穷二白、困顿潦倒的落榜书生,初来乍到的意气风发很快被京城的繁盛陆离耗尽。而十年后,我像株废麦秸,即便引火自焚,也照亮不了方寸,反而只剩下黑黢黢的草灰。我的抱负,我的尊严,都像这具残缺的身体,再也不会完整。
若问自己有没有后悔,有的,那时我应当带她逃离宫廷,而不是跟她一起跳入这深渊,还自以为能在长长久久看见她的同时,又能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圣宠不衰,稳坐后位。
世事无常,捉弄的大概就是我们这种自以为是之人。
“茶要凉了。”
她又出声提醒我,可我再次回过神的时候,那个女孩子不见了,眼前只剩下元皇后哀伤的面容。
我从回忆中清醒,又喝了第三杯。
“延生,你还没回答我,你有爱过一个人吗?”
我有的。
可是话说出口,就变了:“奴才是太监,心中只有荣华富贵,长命百岁。”
元皇后笑了,三分嘲笑,七分同病相怜。
“皇后还是爱吃蜜粽吗?今日奴才正好带了几只过来。”我拿出随身带来的一只食盒,“还是热的,让奴才为皇后剥吧。”
“说起好吃的蜜粽,除了宫外那一次,宫内我也是吃到过的。宫外的蜜粽不精致花哨,却是最真实的味道。”元皇后并不急着吃我剥好的粽子,而是突发奇想地说,“我还没点雄黄呢,延生,你替我写个‘王字吧。”
我蘸好笔,时隔多年,我的手仍然像那时一样颤抖,写完元皇后皱眉问:“怎么好像笔画不对?”
“写得不好,涂改了两下,皇后不要怪罪。”我轻轻一笑,透着宫中沉浮的沧桑。我取来镜子,可元皇后顿了顿,才接过去。
“听陛下说,延生以前是个落榜书生,果然写得一手好字。”她的眼神落在镜中,又好像落在镜前。
那一刹那,我恍然大悟,难怪她自始至终未看我一眼,她已经再也看不到我了。
元皇后光洁如昔的额上,我分明写着一个“宁”字,宁延生的宁。
四、情像一片叶子,遮在眼前,让人一瞎就瞎了一辈子。
“你第一次见到舒夫人,也是在那次宴会上吗?”
元皇后放下镜子问我,我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悲伤、猜疑、愤怒,她的眼睛是如何坏的?为何没人禀报?我气血翻涌,但仍然尽力平静地回答:“不,在那之前,我在陵王府中就见过一次舒夫人。”
元皇后抿唇笑了,道:“延生慧眼,一眼就相中了舒夫人。”
对于她忽然的洞悉及直言,我并未感到惊讶,也没有生出害怕,只道:“奴才陪伴陛下多年,大约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延生看着舒夫人的时候,想到的也是醇妃吗?”
我抬头看着她,不,你不会知晓,也不会相信。在我心中,真正高贵,桀骜,眉目柔和的人,是你。一个人若心中有所愛之人,看谁都会像她七分。哪怕剩余三分与设想的背道而驰,也会视若无睹。
情像一片叶子,遮在眼前,让人一瞎就瞎了一辈子。
“如果皇后的眼睛还看得见,就会知道,舒夫人不像醇妃,反而像皇后更多些。”
“我的眼睛……你看出来了。听说喝菖蒲茶,能为眼睛辟浊。”元皇后叹了口气,随即又扑哧笑了,“如果舒夫人像我多些,陛下又怎么会宠爱至此呢?延生是在安慰我呀。可是延生为何要送舒夫人进宫呢?”
我没有回答,低头看见手背上那块被茶水洒到的地方,隐隐约约变了颜色。我心一沉,又忽然如释重负,想起今天一早舒夫人来过冷宫的事,难道是她把一切告诉了元皇后?
“宴会上那头白鹿身上的针,虽然是舒夫人放的,但主意却是我出的。”我说完发现元皇后表情并不惊讶,只是稍冷几分,她果真已经知晓。
“原来延生是陵王的人,那么毒害陛下,也是陵王授意的吧。毕竟你和陛下,有什么仇怨呢?”
冷宫偏僻,此时终于幽幽传来几声吹奏和诵经声,想必是文武百官在送梓宫入陵了。今日江山易主,已是势在必行。
五、我想我这一生,应当只属于元皇后吧。
那日竞舟结束,元皇后离去之时,我追问她姓名,她不肯告诉我,只是说:“王侯将相饶尊贵,不博渠侬一晌癫。我要回我的囚牢里去了,如果还能再出来,我宁愿生活在一条船上,或是一片云里,哪怕上岸即死,落地即亡,也要自由自在。”
“你的囚牢是什么?”年轻真好,至少年轻时我还敢追求一个未知的答案,为了这个答案舍生忘死。
元皇后眨眨眼睛,面上泛起几丝忧愁和无奈,道:“我是皇族,衣食无忧,尊贵至极,你信吗?”
“我信。”
“那我说我是皇后,你信吗?”
“我信。”
我没有丝毫犹疑,两句“我信”让元皇后陷入怔愣,但她很快宽慰地一笑,道:“那我就是了。”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根本没有仔细思考“皇后”一词的含义,只是想立刻知道如何还能再见到她,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过得如何……这样的一腔热血,事后冷静才意识到,她的丈夫,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男子。
可是已经迟了,我为她一脚踏入宫门,除去六根,抛弃了前半生一切的喜乐忧愁,失去了下半生养儿育女的能力,只为了陪在她的身边。
若问自己有没有后悔,我还是那个回答:有的,那时我应当带她逃离宫廷,而不是跟她一起跳入这深渊。
可惜那时我不知她并不快乐,不知她并不在意后位,也不知我们再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甚至没有想到,她并未认出我。
而我在她被打入冷宫之后,觉得此生坏透,已经没有勇气告诉她,我是宫外那个为她用雄黄写“王”字的人,在龙舟上被她的船桨打到的人,更是在她回宫后苦苦追寻你的人……
此时元皇后说我是陵王的人,其实我只是一个勾结了陵王的逆臣贼子,一个霍乱宫闱的奸佞宦官,如果一定要说是谁的人,我想我这一生,应当只属于元皇后吧。
“宁延生,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吗?”元皇后苦笑。
我端着茶杯摇摇头,她看不见,只好又说:“皇后的茶,苦。”
第一次同她喝菖蒲茶,是因为饮了酒,解醉用的。第二次,便是今日,却是为了下毒用的。我已经喝了整整五杯,无论是什么毒,我的时间都剩得不多了吧。
可是元皇后说:“这些年来从未有人听我说过话,这还是第一次。延生,我想说的太多,所以我下的毒很轻很轻,还要再多喝几杯才行。”
“是,皇后。”我又喝了一杯,“皇后请讲。”
六、“糯米易积食,不宜多吃”
“我最嫉妒醇妃的,不是陛下对她的宠爱,而是她把陛下当作丈夫的勇气和任性。”元皇后不再劝我喝茶,只是缓缓开口。我以为她会直接讲述她和醇妃的恩怨,然而她第一个说的人,却是陛下。
元皇后嫁入王府时才十六岁,在王府度过了两年时光。这两年不全是坏的,起初陛下也很爱护元皇后,只是这恩爱非常短暂,短暂到醇妃一入府,就变了。那时元皇后才明白,陛下不过是看中她背后的家世。虽是王爷,他却早为皇位做好了打算。
尽管那段虚假的美好转瞬即逝,元皇后仍然深爱着陛下。自知被利用,也心甘情愿被利用到底。况且陛下许了中宫之位,即便元皇后想退出,她的家族也不会同意。
就这样一直到陛下御极,元皇后一心修好,哪怕不如醇妃那般得他温言软语,也不至于相看相厌。可惜,元皇后的退让和示好,只让陛下觉得她心机深沉,蓄意争宠。
“延生,如果你爱过一个人就会知道,你的喜怒哀乐不再属于你,而是被那个人掌控。而如果那个人不爱你,不要说喜怒哀乐,就连生老病死,他也会当做一件毫不相*事。后来我怀了他的孩子,你在宫中多年,应当知道皇后育有子嗣,是多么重大的一件事。占卜官忙着占卜这皇子的命脉,太医院为了我的健康奔波忙碌,唯独他,孩子的父皇,好像我腹中的骨肉只是一个陌生人。是啊,多年没有踏足我的寝宫,恨不得与我形同陌路,他又怎么会承认自己那一晚酒醉后的过失?”
她的眼神叫我难受,大约是想起了那个未见人世的孩子。
六年前我初入宫廷,还在尚衣局做些琐碎事务,突然就传来皇后有孕的消息,要我们格外仔细皇后殿中的衣物。某日,我奉命去后宫送秋衣,途经皇后殿所,恰看见元皇后的辇轿落在门口,连忙躬身避讳。
“现下还有粽子吗?我别的倒不怎么贪吃,就是有点想吃糯米甜粽。”元皇后问身旁的侍女。
侍女有些为难,道:“娘娘,现在芦叶都枯了,怕是没有什么像样的粽子。娘娘实在想吃甜糯米,奴婢去御膳局看看有什么相像的点心。”
元皇后莞尔,道:“有了身孕,好像越发使小性子了。”
侍女们笑起来,道:“这才好呀,说明小皇子活泼调皮着呢。”
众人有说有笑地进了皇后殿,我这才直起身子看过去,元皇后由人搀扶着,她的小腹已经不再平坦,走路也不自觉地缓慢许多。若不是与生俱来的贵气,那一身素色衣衫和不施粉黛的容颜,真叫人猜不出身份。她臉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和难以掩饰的孩子带来的幸福。
我也不知不觉露出笑容,回过神时连忙交了差赶去太医局,贿赂了相熟的小药监,拿了几片药用的干芦叶,又打点御膳局,做了一笼蜜粽。中宫侍女来时,被我的点心吸引,我顺水推舟献上,一番验毒检查后,才终于呈到元皇后面前。
我不知道侍女会如何跟元皇后说这笼点心的来历,但她一定不会替我转达那句“糯米易积食,不宜多吃”吧。
幸好元皇后很爱这份点心的口味,侍女便时常找我做些。我的喜欢,我的期盼,只字不能言,唯有寄托在这些小小的蜜粽上。直到有一天,侍女告诉我:“皇后娘娘吃了你许久的点心,想当面赏赐你,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我心中既激动又忐忑,只是如今这番模样……于是我推辞了,侍女骂我不识抬举,但总比被皇后认出我来要好许多。
若她还能记得那个只相识一天的人,以后想起来起码是个坐过一条龙舟的落魄书生,而不是无路可走入宫当了太监的男人。
“可是那孩子与我没有做母子的缘分,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有机会做母亲了。这一切,都是因为醇妃。”元皇后忽然喉咙发紧,连语气都有些抽噎起来。
“皇后娘娘以为凶手是醇妃吗?”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没有人通传,一身绿衣裳的舒夫人就这样走了进来。她看我一眼,对元皇后说道,“有人颠倒乾坤,祸水东引,我们,和死去的醇妃,不过都是棋子。”
七、“元曳珠,你这个毒妇,*你又怎解心头之恨?”
那年冬日的一个雪夜里,我掰开醇妃的嘴,将一碗毒药强行灌了进去。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一点不忍,像个经验丰富的刽子手,连年老的掌事太监都觉得惊奇。
因为元皇后说,是醇妃害死了她的孩子,斩断了她与陛下之间唯一的联系。那时人人都以为确实如此,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从醇妃宫中搜出了。元皇后痛失皇子,根本等不到陛下公正处罚的那一日,她更怕陛下会徇私偏袒醇妃,因此才命人连夜将醇妃赐死。
可惜醇妃受宠多年,没有人敢接这样的差事。掌事太监也不想招惹是非,那个时候是我站出来,毫不犹疑地说要办这件差事。
这是我第一次*人,之后我做过噩梦,也心虚地看见过诡异的事情,但是我只要一想到元皇后流产后苍白的病容,纵然真的有鬼魂索命,我也无所畏惧。
“我和醇妃的容貌,陛下和陵王的野心,这世上总有些东西会彼此相似,但这些都需要一个契机才能被发现,就像宁公公偶然在陵王府中发现我,就像……”舒夫人忽然顿了顿,“就像正因为皇后娘娘小产,醇妃的死,陛下才知晓了陵王的野心。”
闻言我和元皇后都皱起眉,舒夫人的话背后,仿佛藏着我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醇妃本性良善,不屑争宠之举。可是若能利用陛下最宠爱的人成事,何乐而不为呢?”
舒夫人话音刚落,元皇后惊恐地起身,桌上的镜子被撞碎在地,她难以置信地喊道:“是陵王!”元皇后失了冷静自持,整个人跌坐在地,因为眼睛看不见,手掌扎进了镜子的碎片里。我走过去看她,却被她厌恶地推开,“是陵王害我小产……”
“皇后娘娘的家世太过显耀,又在夺位之争中助陛下继任大统,虽然陛下怕外戚拥兵自重,但只要元家在,朝臣就不敢起异心。陵王一直在寻时机离间陛下和元家,恰巧这时候娘娘有了身孕……谋害皇嗣,嫁祸醇妃,导致帝后失和,元家失宠,陵王不费吹灰之力,多好的一箭三雕啊。”
“舒夫人如今告诉我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元皇后大失元气,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魂魄,冷宫多年的艰苦生活带给她的苍老,也远远不及这一刻。
“陛下时常对着我说:‘醇儿,朕害死了你,不管是谁,朕都会为你报仇!有时是酒后胡言乱语,有时是真情流露,哪怕知道我是陵王的人,也没有丝毫掩饰。”
元皇后颤悠悠地站起来,似在哭,又像在笑。因为她知道,陛下说的那句“不管是谁”里,也包括她。
“他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是来质问我处死醇妃一事。那天他说:‘元曳珠,你这个毒妇,*你又怎解心头之恨?你去冷宫吧,朕下半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你!”
“那时陛下没有赐死皇后,不过是因为元家尚在。如今元家联合陵王谋逆,皇后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舒夫人忽然转头看向我,“宁公公,刚才一定听到诵经声了吧?”
我没有说话,舒夫人忽然流出眼泪,“你们都以为陛下死了,其实棺椁里躺着的人,是陵王。”
八、“宜配天祚,正位坤极。”
按照约定,今日午时一刻,陵王要给元家军大开宫门,趁陛下大丧,新帝未御极,夺下大权。可是我光顾着和元皇后说话,竟没发现此刻已经将近未时。不仅没有听到刀戟声,也没见元家任何人来接皇后出冷宫。
我心如死灰地看着舒夫人,问:“你背叛了陵王,为什么?”
“我爱他,他却视我如粪土。可是因为我有价值,他又用谎言许我情意,哄我办事。现在我清醒了,也死心了,陵王害皇嗣,害天子,作恶多端,罪有应得。宁公公,爱而不得,忘却不能,你不觉得这世上最相像的,其实是你和我吗?”
“那么皇后呢?从头至尾,皇后有什么错?”我抓住舒夫人失了冷静,大声质问她。
舒夫人笑我天真:“不被爱,就是错啊。”
舒夫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更清晰地意识到,即便今日我不会死于菖蒲茶中的毒,也不能再走出这扇冷宫的门了。陛下早已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新帝,他受够了牵制,忍辱负重多年,甚至将计就计办场假国丧,只为了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今早舒夫人特意告知皇后我的所作所为,原来不是替陵王灭口,而是在替陛下办事,借皇后之手*我。”
“陛下希望我死得其所。”舒夫人看着元皇后额上的“宁”字,有些事心领神会,“可我没想到,元皇后爱陛下如此深,一听到是你毒害陛下,即便身陷囹圄也向我要毒,*你报仇。更没想到你爱她到那个地步,知道茶里有毒,还喝得从容快乐。”
我松开舒夫人,看向已经痴痴傻傻的皇后,说:“我只为她重获自由,其他无关紧要。可惜,还是失败了。”我突然恨意丛生,恶狠狠地道,“舒夫人,我不怪你因情生恨,背叛我们这么久以来的计划,但若今天注定要死,第一個也是你!”
我正步步逼近,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匆匆,随即门口冒出许多人影,哐当哐当敲打起来。门窗上的影子渐渐被盖住,阳光也透不进来了。
“你瞧,我像不像那头白鹿?”舒夫人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猛地插进自己颈间,鲜血溅满了她的绿衣裳,而那双圆溜溜的杏眼里却没有丝毫恐惧,“像一个无知的祭品……被一根看不见的针,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死路。”
舒夫人倒在血泊中的时候,元皇后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我立在原地,一时间感到绝望。
我想过我们失败的下场,但从未想过临死之前,陛下都不会再见元皇后一眼。我的心灰意冷,一定抵不上元皇后此刻的万分之一。
门外的火势渐渐起来了,屋内的空气顿时变得呛人。越发难以辨认的昏暗视线中,我看到元皇后站了起来,伸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被镜子扎伤的伤口还在不断流血,她跌跌撞撞地摸到门口跪下,露出餍足的笑容,大约是想起了曾经短暂的美好时光。
然后,她做出伸手领旨的模样:“宜配天祚,正位坤极。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望,治理六宫,令陛下无后顾之忧……”她说完又虔诚地叩拜起来,可是再抬头时,又满面哀戚,“可是做只会让你敬重的皇后有什么意思?我始终,没有得到爱啊。”
“皇后……”我想走过去抱一抱她,在这人世的尽头。可是气血攻心加快了毒发,我瘫软在地,四肢没了力气,眼睛也有些花。皇后的毒,纵然是毒,也如此温柔。
门外窸窸窣窣,我隐约听到有人说:“烧完直接抬到化人场去埋了,陛下嫌晦气,不愿再过问此事。”
元皇后一定也听到了,她向我这边望过来,虽然看不见我,但还是璀然一笑,道:“我宁愿活在一条船上,一片云里,哪怕上岸即死,落地即亡,也要自由自在。可是哪有这样的好事?”
她的笑容渐渐模糊了,也不知道她后来又说了什么,烟火呛人,我已然不能呼吸。可我闭上眼的时候,她仍然尽力保持着皇后的姿仪。
“原来你叫元曳珠,若是那一年早些告诉我,就好了。”
本文转自【飞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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