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开始是一个眼神,爱的背后是无限的荒原。
楔子
如果不是那一场葬礼,或许,也不会有后来的婚礼。那一晚,她在他父亲的灵堂前,在自以为的空无一人时,对着灵像说:“我会照顾好他的……我真的……很爱很爱他,您放心。”头一回,转身看到他。
凌晨时分送她回住所,车途漫长,在红绿灯轮换的某个间隙里,他突然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不是征询,是陈述。
她一怔,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好。”
就这样,婚礼开始筹备了,热热闹闹。
两人脸上却只挂着合宜的笑。直到婚礼正式开始,牧师秉着一贯的程序问:“新娘何芝芝女士,你是否愿意与你面前的这位男士结为合法夫妻,无论健康或疾病,无论贫穷或富有?”
她永远微勾的唇角才一僵,在台上牧师与台下观众殷殷的瞩目下,抬起眼,看向面前英挺的男子。
许久后,淡淡嗓音逸出喉,却不是“我愿意”。
她学着牧师的口吻,突然将目光锁上了他: “新郎张暄先生,”满堂静寂,只她声音淡淡地响起:“你是否愿意与你面前的女士结为合法夫妻,永远爱她——我是说,只爱她?”
然后,她看着对面英挺贵气的男子,看着他……沉甸甸地阖起了眼睛。
1 、爱的开始是一个眼神
“我一直是骄傲的女子,小时候拿年级第一,长大后是外交企业的顶梁柱,很多人说过爱我。只是在我自己的爱情里,不知为何,竟输得一败涂地。”
在“失意者互助会”上,第一次,何芝芝谈起了那场不成功的婚礼。彼时她脑中浮起一双眼,冷而深的眼,在最后一次见面的婚礼上,在第一次见面的酒店外——
“你们知道吗,爱的开始是一个眼神,”她爱上当年的那一记眼神:“只是,爱的背后是无限的荒原。”
所以后来漫长的时光里,她沦陷在荒原,一望无际,走不到边。
十九岁的夏天,盛夏光年。
何芝芝在暑假还没结束时就包袱款款来到了A市。那年,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A大经管系,在新生入学前,她搭上火车,打算“在认识A大前先认识下这一个城市”。
只是当晚在如家酒店里,芝芝却遭遇了生平最灵异的一件事——就在她关上灯躺上床整个房间黑得不见五指时,手机突然响起来。
那时还没有IPHONE,大学生用的几乎都是大块头的诺基亚。于是当诺基亚最经典的铃声响起时,芝芝抓起自己的手机,可——不,没有来电,她的手机没有响!
只是那把铃声还在响,在深夜只她一人的酒店房间里。
何芝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脑中模模糊糊地闪过类似于“鬼来电”的字样。而那铃声固执,响了停,停了又响。她强压下心中恐惧,凝神听了大半天后,终于在另一边的床头柜里,摸到了一把诺基亚手机。
打电话过来的男子有低沉的嗓音,带着深夜特有的怅惘,他说:“你知不知道……我爱你……夏昕……我爱你……”他说得很慢,不是醉酒后口齿不清的慢,而是那种因自尊与爱正在相互较量,而犹豫不决的慢。
还不等芝芝反应过来,那声音又继续:“我就在外面,”她眉一皱,然后,听到他说:“我知道你就躲在307号房,来,你下来,下来见我。”
“如家”对面果然站着名男子,在凌晨昏黄的路灯光下,看上去那么寂寥。
走近了芝芝才发现那是张好看的脸,上帝的鬼斧在他脸上雕出漂亮又贵气的轮廓,只是那双眼,看到来人并不是什么“夏昕”时,他的眼皮沉甸甸地阖了下:“为什么她不自己下来?”
“也许她走了。”
男子错愕,手心很快就被塞进了一只诺基亚:“我是今天下午才住进来的,也许你要找的,是前一任房客。”
后来在互助会里提起这件事,旁人都听得胆战心惊:“天,你可真大胆!就不担心是半夜抢劫么?”只是当时怎么会想那么多呢?挂上电话走到窗边,看到楼下孤零零靠着路灯的身影,不知为何,她只觉得心一缩,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就走了出去。
当然,那时的她并不知,这不过是无边荒原的开始。
第二次见面,竟是在学校。
新生入学后,各个社团开始活跃了起来。那天,是钢琴协会的纳新面试吧?芝芝一走进教室便看到坐在最中央的男子——削瘦,英挺,上帝用鬼斧在他脸上雕出了漂亮又贵气的轮廓,只是那双眼,冷而深的眼,瞥了她一眼后又淡淡地垂下:“经管系的?什么专业?”
芝芝不知他有没有认出她,只是对方口吻淡淡,她也便回得淡淡:“国贸。”
“国贸专业来钢琴协会?”那对漂亮的眉似乎拢了一下:“过几级了?”
“没过级。”
“有专门学过?”
“没有,只是兴趣。”
然后,还不等其他面试官再提问,那男子已面无表情地划掉了她的名姓:“我想,你并不符合我们协会的要求。”
钢琴协会的要求众所皆知:第一,兴趣;第二,还是兴趣!
她不符合协会的要求?呵,她不符合的,恐怕是他“个人的要求”吧?
那天的面试让何芝芝认识了这男子——张暄,音乐学院最有才气也最有前途的大三生,据说十二岁便在柴科夫斯基音乐比赛中脱颖而出,据说十八岁不到就开过小型的钢琴独奏会,据说大三才刚开学便被学校内定为明年的科蒂斯音乐学院交换生……校内关于他的传说不尽其数,除了——
那一个寂寥的夜。
2、名人
“张暄学长每天下午都会在逸夫楼的琴房里练琴,大概四、五点钟吧。”
这就是名人的好处,一问其作息,人人皆知。
于是她就在隔天下午来到逸夫楼的琴房——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被不合理地扫地出门谁会甘心哪?更何况是何芝芝这么固执的姑娘。
可就在这天的琴房里,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外,虚掩的门后却传出男女争执的声音——
“你一定要这样吗?夏昕,我已经为你做到这程度了,你到底还想我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分手。”女子红着眼眶跑出来,迎面撞上的,就是何芝芝尴尬的脸。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夏昕,百闻而后一见,的确美得令人惊艳。
女子推开门跑出去,于是偌大空间里,只剩下面色铁青的他和尴尬的她。芝芝向来最怕这种场面,可正想当成没看到扭头离开时,那人却开口了,还是铁青着脸地:“你来做什么?”
果然,他是认得她的。
所以也不拐弯抹角了:“本来是算帐的,不过现在看来,”她朝夏昕的方向看了一眼,“算了吧。”
现在看来,算了吧——反正,你的情况也够糟。
他一定是读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所以一张脸才会黑得那么彻底。冷着眼瞪了她半晌,瞪得何芝芝都头皮发麻了:“要是没事的话……”
他却冷不妨开口:“去喝一杯吧。”
“啊?”
她和他……并没有熟到一起去借酒浇愁的程度吧?可后来的张暄哼了哼:“不熟?你目睹了我所有糟糕的时刻,怎么会不熟?”
他一直是最骄傲的男子,成绩优家世优连形象都那么优,可谁知,人生中最窘的那两次,竟被同一名女子撞到了。
喝完后他的脚步已蹒跚,整颗胃不知被灌进了多少酒。何芝芝原想,经过这一夜,这自尊心强大的家伙应该再也不想见到她了吧?谁知第二天,在食堂里,就在众目睽睽下,张暄竟端着饭盒坐到她对面:“钢琴协会,你可以来了。”
就这样,张暄身边从此有了个何芝芝。
何芝芝何许人也?大一新生,国贸专业,对钢琴、音乐、艺术——呵,简直门外汉一个!这样的女子竟敢天天跟在张暄屁股后面转?更过分的是,那位置原本是属于校花夏昕的!两人青梅竹马,据说还要一起到美国进修最后再回国结婚,谁知现在青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竟是个这么不起眼的大一生!
于是因张暄,甫一入学,何芝芝便成了人人唾弃的“第三者”。
明白事理的只有宿友张小丽:“为什么不澄清?明明是那个夏昕先提出的分手!”
芝芝只是笑:“他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想让全世界知道自己被甩了?”
“那你呢?你这么骄傲的人,又怎么会想被全世界骂成第三者?”
芝芝微懵,瞬时间,竟没有了应对的语言。
那个下午她又去逸夫楼,就是张暄每日练琴的教室。自两人莫名其妙地成为朋友后,何芝芝总喜欢在下午四、五点来到这,静静立于一旁,静静地,听着他弹琴。
所有古典乐中,张暄最爱舒曼的《C大调幻想曲》。芝芝来时,总恰逢他开始弹奏,从轻柔渐至汹涌,他将所有热情都倾注于琴键起伏间。她总是听着听着,便入了神,眼中渐渐地,便只剩下他孤傲的身影。
“很小的时候,爸爸也喜欢弹这一支曲。那时我不懂音乐,只觉得它从温柔到狂热,甚至是颠狂。可爸爸说,当你爱上一件事一个人,情到深处就是颠。”她的声音很小,却没想到,让满室流淌的乐声戛然而止。
张暄顿住了跳跃的手指:“那现在呢?”
“他和我妈离婚了,只留下一架琴。”
难怪她总能在他练习时提出一点两点的建议。有些人的天赋从来也无需靠练习,即使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可仅凭感知,闭眼聆听后,她也总能说:“第三乐章的末尾可以再缓一点,再缓一点,深深地,沉沉地,缓下来……”
他便深深沉沉地缓了下来,直至曲终。
其实那时的张暄是有重任的——亚洲青年演奏比赛即将开始,他从那么多钢琴师中脱颖而出,就着这支幻想曲,准备拼*上亚洲舞台。
所以芝芝想:就让我陪着他吧,用我所有无师自通的天赋,让我陪着他。
可事实上,她并没能陪他到最后。
那一天,距离比赛只剩下一周了吧,当芝芝来到琴房前,就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到一男一女——那是夏昕,久久未露过面的美丽的夏昕。而张暄呢?他正死死握着她的手:“你给我离开试试看!你敢离开,我就敢临场弃权!”
这个永远冷静骄傲的男子啊,所有人都盼着他能在亚洲比赛上为国争光,可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这一面,他却任性得这样理所当然。
何芝芝没有出声,只是在门前静静站着,也不知多久,才无声息地退开来,轻轻地,关上了琴房的门。
此后一周,她再也没去过逸夫楼。
如果情到深处就是颠,那么在他此时如颠如醉的人生里,已经……不需要她了吧?
3、何芝芝,算了吧
不出众人所料,在一周后的亚洲赛上,张暄以一支《C大调幻想曲》夺得了全场第一。评委们都说,这样风格剧烈的一支曲,竟被这新生钢琴师奏出了浪漫主义的精髓,尤其在第三乐章,深深地,沉沉地,以逐渐沉静的方式收尾,也一举收下了评委们的心。
举城欢庆,A大更是将之当成巨大的荣耀。在学校举办的颁奖典礼上,张暄接过奖杯:“这次拿奖最想感谢的,是那名在背后支持我的人。”
台下掌声喧哗声大起,何芝芝的心重重一跳,就像是绝望之门突然被砸开,有一丝曙光射进来。她抬头,突地望向颁奖台,望向那双说不定也正看着她的眼——
可是,没有,他没有看着她。他的脸,正45度对着夏昕的方向,微微笑,眼神柔软得就像稍稍一碰,就会化成一滩春水。
“靠!什么支持他的人?支持他的人明明是你好吗?到底是谁天天陪着他练琴,是谁一遍遍给他提意见?”小丽义愤填膺。
可她什么也没说。
那日天空阴霾,颁奖典礼结束后,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这样坏的天气自然是没有人愿呆在户外的,可芝芝却来到了操场。大雨如注,哗啦啦地砸下来,砸着她的背,砸着这方天地。她轻轻地对自己说:“何芝芝,算了吧。”
算了吧?
算了吧。
八百米的跑道上,白蒙蒙的世界里,她开始跑了起来。在又湿又滑的跑道上,突然间,她就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砰!整个人摔了出去。
周遭同学“啊”了一声,在血光溅出来时,七手八脚将她送到了医务室。
可老医生却比他们更震惊:“快!快送到市医院去!”
小丽接到消息赶来时,那样子完全可以用恨铁不成钢来形容:“不行,我一定要把那姓张的叫过来!”可芝芝却拉住她的手:“和他有什么关系?”
是啊,和他有什么关系?是她先喜欢他,是她蠢得没及时退出,于是,她咎由自取。
只是这厢小丽没去叫人,那厢张暄却也知道了她受伤的事。
芝芝住院的第三天,他竟然出现在病房,在她错愕时,沉默地将一颗苹果拿到洗手台洗了洗,然后,坐在她床边——削苹果。
何芝芝简直哭笑不得。
这厮过来,好像就是为了削一只苹果,削完后切成块递到她面前:“吃吧。”
如此维持了几天。几天后,芝芝忍不住开口:“天天过来,不用陪夏昕吗?”
“陪她做什么?”
她垂下眼皮。周遭一片静,大半天后,才听到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般:“夏昕和我是青梅竹马,原本我们打算一起长大,一起出国,一起结婚。后来,她遇到了‘他’。”
其实零零碎碎的过往,芝芝已从闲人口中听过了一次又一次。只是如今同样的话自他口中逸出,听者的心情却如此迥异。
她接过他削好的苹果,雾蒙蒙的眼依旧垂着。直到他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冰凉:“芝芝,我和她……分手了,”她一僵,然后,听到他说:“你愿不愿意,试着和我在一起?”
她眼中竟然没有太大的欣喜。
真的。
那么久了,等也等过,心也凉过,只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何芝芝竟无甚惊喜,只唇角微微地勾起来:“好。”
张暄简直就是最优质的男朋友。她在医院时,他天天来陪她;她出院后,他天天送她上下课,天天来接她去逸夫楼练琴。
张暄弹琴时永远全心投入,浑然忘我。有时她会静悄悄地来到窗前,在《Cpan >大调幻想曲》波澜壮阔的背景下,望着外面昏黄的天空。直到一曲终了,身后才有温热气息倏然逼近,自后抱住她:“你来了?那就不准再走了!那家伙一点都配不上你,相信我……”
周遭同学,这回包括张小丽了,她们都说:“一定是因为下学期就要出国了,所以大才子才巴不得把所有的好都塞给你,不然怎么会这么甜腻?”
面对如此言论,何芝芝只是笑。她向来是寡淡少言的女子,所有敏感而丰盛的骄傲,都隐藏于心,包括那句不知清不清醒的“那家伙一点都配不上你”。
那一天,出国的时间已经逼近,毫无预兆地,她突然告诉张暄:“之前托人帮我申请了转学,今早他们来电话,说费城大学已经同意了。张暄,我的新学校和你离得不远。”
他一怔。
“费城大学?”过了好久,张暄才反应过来,那双好看的眼里只有满满的惊,却不见喜:“那所学校不一定适合你,你要不要再考虑……”
“我考虑过了。”
“可是……”
“你不希望我去?”
他没有了声音。
那是交往以来第一次,两人相对着无言。直到晚餐后他送她回宿舍,在上楼时,芝芝突然说:“其实,你是怕我为你付出太多吧?”
他愣了一下。
“可是啊,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再蠢的路,走到无路可走时,也会知那是自己的选择啊,与旁人无关的,和你……也无关。”
而至于为什么怕她付出太多?为什么下意识地拒绝她的付出,又该怎么深究呢?
A大的时光很快就过去,很快,赴美时间到来了。
飞往费城的飞机上,芝芝全程都将他的手抱在怀里,她的脑袋紧紧贴在他肩上,十几个钟的机程,张暄取笑她:“像个小朋友,不累啊?”
“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累。”
他笑了。
可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一晚,当他将芝芝送到学校,当他转身离开,当颀长的背渐渐融入到北美微凉的夜风时,手机突然间响起。
接过,是何芝芝的声音。明明就在身后,她还要是要通过这一把诺基亚,毫无预兆地:“张暄,我们分手吧。”
他一僵,在她视线里移动着的步伐再也踏不出去:“你说什么?芝芝,不要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她的声音轻轻地,却再认真不过:“我一直以为,等我对你的感情变得只剩下习惯时,就能心安理得地和你走下去。可原来,我做不到的,你说,一个人怎么能以深爱的姿态和不爱自己的人在一起呢?张暄,怎么可能?”
她哭了,在异乡九月微凉的夜风里,在跨越了千万与万水后。
她原以为,爬山涉水是为了抓住不敢失去的这一根稻草,可终究,该失去的,还是失去了。
4、张暄,算了吧
其实以何芝芝的外貌才能,追求者向来是不缺乏的。放开手后,新天新地豁然开朗。第一学期未结束,芝芝便与追她追得最凶的同学Tom确定了关系。
而张暄,自那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城市那么小,校与校之间不过是一趟公交的距离,可整整一学期,他们都没有再见过。
直到圣诞节前夕,平静的校园里突然炸出男生斗殴的消息。相熟的朋友喊着“Zhi!Zhi!”她应声出去,挤入人群后才发现,那厮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一个是Tom,一个是……张暄。
那一个,一百多个时日都未见过的男子,此刻竟狠狠地揪着Tom的衣领:“为什么要脚踏两条船?为什么!”
前因后果瞬时间解开,原来Tom在纽约已经有了女朋友,来到费城乍见何芝芝,却还是展开了猛烈地追求。
芝芝在租住替张暄擦了药,厮打之后残留的痕迹就像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口,触目惊心。等所有伤口都上过药后,他才开口:“知道为什么我要揍他吗?”
“知道。”
“他已经有……”
“我是说,我早就知道。”
张暄一怔,这下才明白何芝芝的意思:“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何芝芝,”他“豁”地站起身来:“你疯了吗?!”
可她看上去却波澜不惊,静静将药物都收入箱后,起身,走到窗前:“我没有疯,我只是,”她顿了一下,“想要有人爱我。这一个城市太陌生,也太孤独了。”
这就是来到异地的全部感受。语言不通可以学,伙食不适应可以努力去适应,她从来都是内心那么强大的女子,能克服的,都尽量克服了——除了寂寞。
可这下张暄几乎是用吼的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分手?”高大身躯倏地踏向前,他恶狠狠扳过她肩膀:“何芝芝……”然后,他顿住了。
怎么可以这样?不过是背对了自己几秒钟,她却已经淌了一脸的泪。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那是第一次,他直面她哭泣的样子,安静地,肆意地,汹涌地:“张暄,你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问我‘为什么’呢?”
一句明明不重的话,却在他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你怎么能这么若无其事地问我为什么呢?明明,是因为你不爱我啊。
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是因为,你不爱我啊。
在初遇的如家外,在逸夫楼的琴房里,甚至在飞往费城的航班上,你所渴望的女子,从来从来,也不是我啊。
“张暄,你知道念小学时我做过的最难过的数学题是什么吗?是‘小明每分钟步行100米,小红每分钟步行80米,绕着一个200米的操场走,问走到第几圈时,小红会和小明走到一起?’”
可即使再难过,小明和小红最终还是可以相遇。
而在现实版的数学题里,张暄每分钟步行100米,何芝芝每分钟步行80米,他们不绕着那个200米的操场,他们绕着地球走,往同一个方向走,他不愿回头,她不可加速,于是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终,也无法再碰到头。
“张暄,算了吧。”
既然走了那么久,你都不爱我,那就……算了吧。
虽然追求者依旧络绎,可自Tom之后,何芝芝再也没和谁交往过。身旁若有异性,必是颀长俊朗的东方男子,穿白色衬衣,拥有一双弹钢琴的手。
自然,那是张暄。
现在的她与他,一周见五次面,吃晚餐,喝咖啡,听歌剧,弹钢琴,可聊的话题无边无际,只是当旁人问起“Zhi,你和那HandsomeGuy是什么关系”时,她的回答永远是怔了一下之后的“Good friends”。
是,Good friends,不过是繁华异乡里,转身便可触及的Good friends。
无限无限地靠近,可论其本质,也不过是Friends。
那一天,这对Friends原本是约了一起去听音乐剧的,可芝芝等了许久也不见张暄。人没出现,打电话不接,最后她来到他家,门铃按下,却见前来开门的,是一张曾熟悉过的面孔。
那是夏昕,仿佛已多年无音讯的女子——是,“仿佛”。
熟悉的男性嗓音从大厅传出来:“谁来了?”走到门前时,那人才突然想起了什么:“芝芝——天哪,我竟然忘了!”
是啊,他忘了。
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原因,他就是忘了。
那次何芝芝没有多逗留,张暄邀她进门时,她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笑——即使她也不知,被放鸽子的人究竟有什么好尴尬:“我只是看你好久没出现,以为出了什么事……既然没事,那……我先走了啊,不打扰。”
话落,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夏昕出现了,带着令天崩令地裂的魔力,她出现了!何芝芝不知她陡然出现的原因——是,四年了,她和张暄赴美四年,夏昕也在此居住了四年。可四年来她从未与张暄有过联系,而现在呢?
很快何芝芝就得到了答案,就在一个礼拜后,三更半夜时,她的手机铃突然间大响,接过,竟是来自警局的电话:“张暄在这里,过来保释他吧。”
她突然间一个激灵——怎么回事?出车祸了?撞人了?见鬼的不会是酒吧闹事被抓了吧?!
可不,没有——他没撞人也没出车祸,他三更半夜跑到夏昕男友的公寓里,把那个突然提出分手、害夏昕伤心的混蛋揍到内出血,揍到自己被送进了警局。
深夜的风从车窗外灌进,冲刷着她大脑,也冲刷着副驾座上张暄满脸的阴霾。
从警局回来时,她开得那么快,整辆车就像是要飞起来,直到一辆醉驾的跑车迎面冲来,张暄惊呼一声“何芝芝!”她才狠狠地踩下刹车,“吱”地一声,车头撞上了路边的栏杆,也撞碎了他惊慌的心:“何芝芝,你疯了吗?”
就差一点点,差一点他就要永远见不到她了!
可芝芝却真是气疯了:“是,我疯了!我是疯了才会三更半夜去警局保你!张暄,那么多年了还是不死心吗?明明知道她不爱你!”
“那你呢?那么多年了,你不是也知道我不爱你?”
老天爷作证,他一定是被她的话激疯了,才会说出这么不是东西的话。
可她却听进去了——每一个字。
磨人的死寂在车厢里弥散开来,音乐开得那么低,却依稀听得出是《C大调幻想曲》的第三乐章,深深地,沉沉地,以逐渐沉静的方式收尾。
许久,她的声音也深深地,沉沉地,响起:“下车。”
“芝芝……”
“从今天开始,滚出我的生命。”
5、回国
当一个女人下决心结束一段感情时,会做什么?
何芝芝选择了离开,回国。
贸易专业,留学经历,芝芝甫回国便在一家外贸公司里找到了工作。原以为生活从此平静了,谁知没多久,交完了论文的张暄也跟着回国了。
音乐才子回故乡,在A市简直就是新闻一桩,尤其当新闻的主角出现在外贸公司,彬彬有礼地问前台:“请问,何芝芝小姐是在哪个办公室?”公司里的谣言瞬间炸开了锅。
只是你知,芝芝向来不是在意他人目光的女子。张暄在她办公室外站了几天,芝芝便在众压之下,对他视而不见了几天。直到厮极有毅力地坚持了两个礼拜,才将一张门票交到芝芝手里:“明天没办法再来了,不过你可以去看我。”
那是一张演奏会的门票,音乐才子张暄在国内的首场演奏会,竟然就要开始了——而这大半个月里,他竟天天窝在她办公室,连练习也无。
其实隔天何芝芝是要加班的,可最终还是出现在演奏会现场。
一切似乎是安排好的,在一曲C大调结束,她听到张暄说:“其实这一支曲,22岁那年就该送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可那时我伤了她的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伤她的心……”
灯束突然从台上移开,聚到了她头顶。
那一场演奏会上,除了乐迷和她,还有张暄的爸爸妈妈。
以这样的形式,他向家人和全世界宣告了她的存在,连提前招呼也无。随后还不给她反应的机会,他便带她回家,正式地见了父母。
他带她出门,认识了国内的所有好朋友。
他带她出席每一场宴会,在全世界面前展示这女子在他命中不轻的地位。
直到何芝芝28岁的那一年,张爸爸被检查出了肝癌。已在晚期,不可救治,张爸让儿子带她回家,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芝芝啊,伯伯这命也不长了,你和阿暄那孩子是不是该做点什么,让伯伯放心地去啊?”
只是那晚在送她回家时,张暄只字未提父亲的建议。车子抵达家门口时,芝芝突然轻声问:“张暄,你究竟……是在等什么呢?”
两年后,张爸爸的癌突然急速扩散,还等不到儿子给他好消息,便悄无声息地去了。
等何芝芝赶到张家时,那里已开始操办起了丧事。A城葬礼之热闹,丝毫也不输给婚礼。等到夜深人静时,宾客渐散,她才跪在张爸爸的灵堂前,在自以为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对着灵像说:“我会照顾好他的……我真的……很爱很爱他,您放心。”
谁知头一回,转身看到他。
那晚在回去的路上,张暄突然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不,不是“突然”,是“终于”——终于,他向她开口提起了婚事。
可芝芝脸上却没有太多欣喜。就像那一年,他在医院里问她:“你愿不愿意试着和我在一起?”她没有多想,也没有惊喜,只唇角微微勾起来:“好。”
好。于是,婚礼开始筹办了,热热闹闹。
张暄在婚礼前出了趟A市:“当年栽培过我的教授,每一位,我都得亲自去派喜帖。”
“费城吗?”
“费城。”
可她知道,那天他在香港转的,是前往巴黎的飞机——夏昕在费城毕业后便迁到了巴黎,此后张暄每年都会到巴黎去一趟——悄无声息地。
那一晚,飞机在彼端落地的三个小时后,何芝芝将电话挂过去:“替我向教授们问好。”
“好。”
“张暄?”
“嗯?”
“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话说了,所以在婚礼开始时,说话的人变成了她——
“新娘何芝芝女士,你是否愿意与你面前的这位男士结为合法夫妻?”当牧师秉着一贯的程序问她时,她看向对面的男子——眉眼依旧,是她爱的样子:“新郎张暄先生,你是否愿意与你面前的女士结为合法夫妻,永远爱她——我是说,只爱她?”
她原本想听到的,也不过是他和过去告别的一句“我愿意”啊,可张暄却怔住了——只爱她吗?
那一瞬,他脑中浮起年少时的夏昕,在最后一次见面的巴黎医院里,夏昕说:“张暄,我这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
他沉重地阖了下眼皮——他的心口,不是没有夏昕的,逝者如斯,于是永恒地住到了他心底。
牧师就像是看出了问题,连忙开口:“何芝芝女士……”
谁知不等他说完,芝芝也垂下了眼皮:“神父,算了吧。”
举堂哗然,却没人知她的心意。这一路走来,从19岁,到22,到30,漫漫十一年时光,她一直在等着当年那记眼神从夏昕身上移开,放到她心上。可回首来时路,看到的,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凄惶。
“神父,算了吧。”
十一年的执着和等待,从一个眼神开始。可眼神的背后,不过是无尽的荒原。
算了吧。
6、失意者互助会
“我的爸爸是一名音乐家,在他离开时,妈妈说:‘爱的开始是一个眼神,爱的背后是无限的荒原。’后来,爸爸重新组建了家庭,至今阖家欢乐——他爱他的妻子,那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热爱的人。你们看,之所以会有荒原,不过是你错爱了不属于自己的人——这个道理,我用了十一年才看明白。”
而在巴黎,某墓碑上,夏昕年轻的面孔被永恒地定格在小小的黑白照片里。在墓碑前坐着两名东方男子,带着一堆罐装啤酒,从天黑醉饮到天明。
东方露出鱼白时,男子终于开口——那是夏昕生前最爱的人,亦是搬到巴黎那年,为之难产过世的男子,更是那年在费城,被张暄半夜打到内出血的易家明。夏昕过世后,张暄年年都会来巴黎祭拜她,久而久之,与家明也成了朋友。
“所以这么多年了,你心里还是有夏昕的,是吗?”
张暄沉默了。
“那芝芝呢?她那样好的女子……”
“也不是不爱的。”这一生,这一世,张暄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却在东方露白的夏昕遗像前,借着醉意说:“只是这么多年了,她始终在我身边,所以我以为,未来那么长,再怎么走,也不至于错失。”
只是这一次,终于还是错失了。
家明苦笑:“夏昕生前总爱说:‘呵,你们男人哪……’”
呵,你们男人哪!
东方露白,恍惚间,他仿佛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叹息。
是夏昕吗?还是芝芝?
或许,是他心中的芝芝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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