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挈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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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什么迷恋晚明的江南?毫无疑问,入关后的清朝皇帝和我们面临一样的疑问。晚明江南的文化遗产之所以引人注目,并不仅限于个别士人的创作。在几代大师共同的经营之下,十六至十七世纪的吴中士人对于整个过去,进行了影响至深的再思考,进而开创了许多新方向。
明 文伯仁《姑苏十景》册 支硎春晓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些新反馈在后世又成为传统的一部分,位于苏州西郊支硎山一脉的寒山别业便是晚明吴中文化的一大代表。支硎山丘壑、楼阁、佛寺今已破落,晚明吴中并非在于一时一地,这道绵长的人文风景线一直延续到今天,任一志书与画作身后都伫立着一段“吴门雅集”。
《寒山志》与千尺雪——弘历的美梦寒山首先不是一座孤绝之山,崇祯《吴县志》云:“寒山,即支硎石一支,此山先未有名。”支硎山即是民间俗称的观音山,由北向南三峰并列排开,南峰与天平山相连。支硎山之西,华山之东,有一小山风景清幽,晚明山人赵宧光为父卜葬,隐居于此。赵宧光自述寒山得名道:“山本无名,《郡志》‘涅槃岭在其左’,又见寒山诗,有‘时陟涅槃山’句,而寒泉则支郎品题,名亦清远,因命之曰寒山焉。”可以说,寒山之名一出,就与赵宧光的书写绑定在一起。寒山本无主,经由赵宧光的兴筑,籍籍无名的山岭才成为拥有文学、书画意义的寒山别业,加入到吴中人文山水版图中。
明 《五家寒山寺募緣疏》趙宧光篆书引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另一方面,纸本时代的书写行为离不开物质载体。传说中,乾隆帝组织修撰《四库全书》时,恰巧读到了赵宧光《寒山志》,产生了极大共鸣,南巡时点名前往寒山别业。此事是真是假?今天这部《寒山志》还存在吗?事实上,《寒山志》古籍留存极罕见,上海图书馆藏有清顾氏小石山房抄本、清康熙赵氏小宛堂刻本等清前期版本。其中小宛堂是赵宧光儿子赵均的家刻书坊,以覆刻宋本《玉台新咏》闻名,此版应该是《寒山志》最初原貌,仅有“寒山三种”。而乾隆读《寒山志》的故事,来源于另一部赵宧光裔孙赵耀所辑的《寒山留绪》中。另外,整个寒山“书籍体系”还有赵宧光隐居寒山所作的《寒山帚谈》和《寒山蔓草》,前者谈书法理论,后者为山居赠答之作。
明崇祯六年 吴郡寒山赵均小宛堂覆宋重刊本 《玉台新咏》 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
其实,真正的《寒山志》全志约四千字,是赵宧光自叙经营寒山别业的一篇散文,无序无章,并不合于真正的志书体例。从时间上来讲,乾隆第一次南巡就已经驻临寒山,并留五首诗文,当时《四库全书》尚未开始征集图书。乾隆帝确实不是由《寒山志》吸引前来的,从《寒山留绪》赵耀的书跋中也可见:
“寒山为凡夫公手创,原其初意,欲妥双亲福地,奚辞独任艰辛。远引断流之古涧,特开未辟之荒山……公得山而愿遂,山赖公以名传。郡乘书载笔分明。《寒山志》核呈御览,于是共称胜景,恭迎圣驾南巡,齐颂尧天得觐。”
这段文字指明了赵宧光与寒山别业相生相成的关系,为迎合皇帝喜好,地方主动上呈志书。乾隆南巡的路线是先驾幸支硎山观音寺,再到寒山别墅、千尺雪、法螺寺。实际上,化成、空空、法螺、报恩四院全都源于赵宧光的寒山别业,而乾隆唯爱“千尺雪”一景。
赵耀 《寒山留绪》 清佛兰草堂钞本 台北“国图”藏
《寒山志》中描绘“千尺雪”道:“石亹夹涧处,磅礴怒吼,色如千尺雪,响作万壑雷,奔腾不可名状,曰骇飙亹。”“千尺雪”指的不是雪,而是飞瀑如雪一般奔流而下,瀑布上搭架有品茗的小阁,绝境如画。通过“千尺雪”,乾隆帝跨越时空融入到晚明江南的文人群体中,寻访、读书、题写、品茗、观瀑、赏画,这一处空间的视听体验让乾隆为之沉醉。六次临幸皆至“千尺雪”,百余首御诗表现着弘历对千尺雪持久的眷恋,这或许他也是通过诗歌来获得归属感。
董邦达《西苑千尺雪图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清 张宗苍《寒山千尺雪图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千尺雪图》分别是董邦达、钱维城、张宗苍绘的西苑、热河、寒山千尺雪和乾隆皇帝亲绘的盘山千尺雪。
南巡回京后,弘历一直在尝试复刻寒山“千尺雪”的体验,并进行各项“复原”工程,对话吴中山水。他不仅在西苑、热河避暑山庄、盘山静寄山庄各地仿制千尺雪,还亲作图卷,品题诗文其上。并令宫廷画家绘制其他千尺雪景观,制作千尺雪玉山及扇子,永远珍藏这段寒山记忆。
青玉刻御制诗山子 故宫博物院藏
山子正、背面题刻两首乾隆皇帝咏寒山千尺雪的诗
“千尺雪”的各处倒影恰恰是帝王眼中晚明江南的投射,经过帝王的洗礼,寒山成为更普遍意义的“江南”缩影。但值得一提的是,物质层面上的模仿仅仅是叩开晚明江南文化的一扇隐喻之门,而寒山别业蕴藏的诗心、画意、学问是如何出现的?晚明吴中是如何造就这段文人风雅?
一门风雅的形塑——《寒山志》的生前身后这要求我们先回到《寒山志》文本本身,观察赵宧光最初赋予寒山别业的特殊意涵。不同于晚明筑园的奢靡风气,最初的寒山园林是赵宧光为埋葬父母所建,故在清幽深林之间筑起坟茔,使其避免城市喧闹。寒山别业的大部分空间是烘托赵氏幽宅的景致,赵宧光都将其比附为仙居之所,以佛道典故命名。“东陟之最高处,曰千仞冈。盘薄南东而下,有若盘陀焉,有若石床焉,可卧可隐,皆是也,曰拂秋霞,曰眠云石……时有云雾摩荡,将结孤亭,曰无依……更南则为山灵之宅,垒石阙对南山,曰驰烟峰”。很显然,寒山开始的定位就不是日常生活的居所,而是赵宧光打造给双亲的仙境。同时,这种孝子孝行似乎也是赵宧光呈现给世人的形象,他在文中屡屡提及自己如何“披蓁历莽,望陇寿原,或吉不从心,或形难协兆”才建成寒山。
清 徐扬《画弘历再游支硎诗意卷》(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随后,赵宧光才开始介绍自己起居住所,内院为蝴蝶寝,外寝为小宛堂,佛阁曰悉昙章阁。很大程度上,寒山别业刻意保留山林原貌,将“目中诸峰”全部转化为园中之山。一股寒泉在人居与仙居之间流动,“众山之水势,奔而乍回;四合之涛声,荡而还遏,曰蜿蜒壑。”当同时代郡城之内的士人雕琢假山假水时,赵宧光正在一壁山房听泉声。
与其说寒山别业的选址、设计体现了赵宧光的孝道,不如说他借此抒发了隐居山林的人生志向,将父母庐墓延伸为余生隐居之地。赵宧光以尽孝之名书写《寒山志》,充分描摹他一手打造的寒山胜迹、情趣。此文也极大影响了当时的江南文人,王稚登、文彭、黄习远等名士纷纷来访,称赞寒山别业是一处清幽修行、自我解脱的世外桃源。
文俶《花卉图册》故宫博物院藏
《寒山志》的行文戛然而止,但后世《寒山留绪》没有在此停止,赵耀附增了寒山赵氏世系人物传,赵氏三代的生命历程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赵氏一族并不是世居吴县,而是来自太仓横泾,祖上为粮长,经营市镇逐渐盛大。但赵宧光的父亲赵枢生不理家政,遂放弃横泾田产经营,移居郡城。赵枢生以学识闻名,赵宧光亦幼承庭训,但论文采,其妻陆卿子更胜一筹。陆卿子工于词章,父陆师道,常与女性宾客联诗。更有甚至,赵宧光和陆卿子的儿子赵均善金石学,赵均妻文俶乃文从简女,文徵明玄孙女,妙于丹青,绘制《寒山草木昆虫状》。在来访者眼中,两代赵氏夫妇是偕隐山林、才子佳人的范本,被称为“吴门三秀”。
在赵耀精心编排的《寒山留绪》中,特意增添了《含元公传》(銮幼舆)、《凡夫先生传》(冯时可)、《灵均先生传》(钱谦益)、《国朝画征录·文淑传》等多篇人物传记。通过循迹这些人物,赵氏“一门风雅”的群像得以形塑,几乎明中后期苏州文人全与他们有或现或隐的联系。这是赵家、陆家、文家一齐编织的晚明风雅,也是吴中士人建构文化的独特方式。
清乾隆10年《赵凡夫先生印谱》章宗闵藏钤印本 冲规竹堂
赵氏三代的交游是成就寒山别业的核心,或者说是晚明的江南社会需要赵宧光这样的“典范”。寒山别业这处山野园林,融汇了隐居、孝道、诗画、修禅等多种生活方式,满足了吴中文人遗世独立的精神追求,现存数量丰富的寒山诗作、题赠无不寄托着此类向往之情。
值得一提的是,赵耀生活在乾隆年间,他在《寒山留绪》中重提祖宗世系,实则是利用先辈文化形象争夺地产,书中附有诉状。明清之际赵家败落,寒山别业分立为寺,只保留赵氏庐墓和祠堂。赵庄之时寒山祭祀久缺,祠堂庙宇被豪强侵占。此时恰逢“清高宗弘历南巡狩之吴下,江南制府谋建行宫于寒山。”太守王镐与赵氏商议,奉给山价,赵耀的父亲赵松“上书陈情,请存先祠。制府为之动容,寒山无恙。”最终寒山别业成为官地建成行宫,保留赵氏祠堂春秋祭享。赵耀之所以重刻《寒山志》上呈帝王,是想强调寒山与先祖赵宧光代表的晚明文化高峰,以便利用南巡契机重整先业。
清 赵元复辑:《寒山赵氏三世志传》清赵氏小宛堂刻本 国家图书馆藏
既是志书,亦是家谱
《寒山留绪》不同于《寒山志》的主题是消逝和追忆。曾经的《寒山志》赋予寒山历史记忆,将园林建筑转化为文字书写。而两百年后,文字和语言的位置倒置,《寒山志》反过来挽留及创造了寒山别墅。看来,《寒山志》及赵宧光,构成了维系寒山记忆的基本方式。
寒山之外的支硎山——吴门雅集荟萃赵宧光故去,朝代更替,但寒山别业并没有马上沦为荒园,支硎山。赵宧光固然以《寒山志》建构起一时的名胜别业,而对于整座支硎山的文化谱系而言,他是迟到者和继任者。支硎山得名于高僧支遁,明清之际再度成为苏州佛教圣地。佛教先一步“占据”支硎山的主题,也影响了后人对支硎的观照与感受。
崇祯己巳年正月《重复晋支公中峰禅院记》 图源:苏台栖乌
现今寻访支硎山,还能在中峰寺中找到一通残碑《重复晋支公中峰禅院记》。这块残碑由文震孟篹、赵宧光篆额、文从简书,汰如大师、苍雪法师立碑,继续向我们讲述着晚明吴中的故事。
明 沈周《支硎遇友图卷》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自沈周的时代以来,支硎山就是苏州画家熟悉的主题。弘治四年,沈周与高士杨循吉在支硎山不期而遇,杨循吉手拢书卷,有如神仙。日暮降临,一片氤氲润致,即作揖而去,沈周作《支硎遇友图》。沈周逝世三十余年后,文徵明见恩师此画,水墨淋漓犹在眼前,题跋“吴门何处墨淋漓,最是西山雨后奇。”沈、文之后,接过吴门画派的是陆治,他晚年隐居支硎山下,更与山融合成一个整体。陆治描绘的支硎山景更加写实,常出现寺庙、桥梁和山门等典型元素,似乎帮助观画者联想到著名的佛教山寺。他尝试用转折的笔法勾勒独特的支硎山石,以干笔皴擦纹理,另有一股简洁清峻的气息。陆治脱去了沈氏、文氏的格局,增添了画作的暗示性。
明 陆治《支硎山图》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也暗示着,支硎、华山一带佛教正在复兴。崇祯年间,苍雪读彻卓锡支遁所建的中峰讲寺,苍雪素有诗僧之名,与其交游者皆为江南名士,中峰寺迅速复兴。苍雪与灵岩山弘储同一声气,将丛林打造成遗民避难之所,钱谦益、吴伟业、陈继儒、王时敏、方以智都曾到访。此外,苍雪的同门汰如“住华山,两山相对,梵呗之声相应”,一时之间山林焕然一新。于是,我们在碑记上看到文徵明曾孙文震孟撰文,同时期赵宧光隐居寒山,他因擅篆书篆额。文从简嫁女赵均,因擅书书写碑文。
由此看来,支硎山的故事在几个世纪前就已开始,赵宧光凭借寒山别业,加入到明中期以降的吴中人文版图中。中峰寺残碑的身后,是一道延绵不绝的人文风景线,那些往事突破时空来到我们面前,仅凭残迹就能展现出一段吴门雅集。
明 文徵明题跋沈周《支硎遇友图卷》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晚明吴中文人共享的意象无疑是诗画。歌咏之余绘图,几乎构成了每处景观的经典范式。后来者往往通过创作与先行者展开对话,甚至没有亲临,也可以通过想象联诗、绘画,向先辈吴中文人致敬。图像与文学互相指认,并不断让古迹“复生”。山林本无意,吴中群山的发现、兴筑、定型乃至废置,既是景观流动的生命史,也是吴中文人社交网络的沉浮。
吴中文人编织出一张无所不在的文艺之网,每首诗、每副画都必须通过它与另一作品的关系来解释,这一类作品往往是暗示性大于描写性的。外来者需要破译这些江南共享意象,才能加入到吴中人文风景的谱系之中。《寒山志》仅仅是这一谱系中的一环,幸得清代帝王宠爱。那么,回到乾隆“复原”寒山的情景,清代帝王是否参与进晚明吴中士人构筑的文化氛围中呢?
清 彭元瑞书 弘历《寒山千尺雪》诗册 故宫博物院藏
尽管仿建的千尺雪融会了弘历自身游历的细节体验,但他与寒山的接触,是发生在一个由晚明江南士人共享的意象组合中,这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帝王的审美表达。无论是品茶、题诗还是赏石、筑园,这全套文艺活动本就在江南社会环境中逐渐形成并不断充实。有趣的是,第五次南巡时,乾隆的态度突然转变,批评“宧光托名隐逸,而梯严架壑构筑精雅,甚且倚其资财广结交游”,君主意识到以赵宧光为代表的的晚明风气不可取。这又是另一个复杂命题,后人评价晚明吴中文化,难以脱离江南社会母题。
明 卞文瑜《苏台十景》册 支硎春晓 台北故宫博物院
从晚明到清中期,寒山完成了从隐逸山居到“皇宫岭”的转变。吴中士人“制造”寒山及西郊群山的过程,同样也是制造大众视域下晚明江南的过程。是悠游风雅,还是享乐淫奢?层累的书写,伴随刻薄的批评,如影随形。
参考文献:
1.(明)杨循吉等著;陈其弟点校:《吴中小志丛刊》,扬州:广陵书社,2004年。
2. 徐建良辑:《枫桥地方文献汇纂》,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
3. 江晓雯:《明清之间江南园林文化的变迁:以赵氏寒山别业为中心》,硕士学位论文。
4. 商伟:《题写名胜 从黄鹤楼到凤凰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
5. 谢湜:《高乡与低乡 11-16世纪江南区域历史地理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6.(美)高居翰著;李佩桦等译:《气势撼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9年。
7. 赵梓汝:《乾隆朝君臣书画往来以故宫博物院藏千尺雪图为例》,《紫禁城》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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