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深知瓶花之趣,又觉得时鲜花卉虽好,却免不了败落,挂在壁上的博古花瓶,可久存春意。此风还蔓延至后宫,妃嫔的吉服上绣着博古花瓶。
《一瓶清供》
主笔/苏泓月
学者、作家,《时尚芭莎》文化艺术总监
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艺术与汉传佛教
2016年“中国好书”奖、第十二届文津图书奖得主
“天地烟煴,百卉含花。鸣鹤交颈,雎鸠相和。”
汉代张衡曾作歌唱道,天地阴阳之气流转,四季寒暑轮回交替,大地生出奇芳异姿,万灵相爱相合。早在先秦,男女之间以时令鲜花传递心意,“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郑风·溱洧》)
佛教东传,中原始以瓶插贮鲜花,于佛前清供。
“供花”再往前可追溯到古老的米索不达美亚平原,那里的人们取花为饰,风俗传入印度,花儿被摘取结贯,装饰头发和身体。
佛经“华鬘”一词,“华”即花,“鬘”为结缀,将花编结在一起,供养佛身,而僧不得受,俗人亦不得著。《玄应音义》云:“结鬘师多用苏摩那华,行列结之,以为条贯,无问男女贵贱,皆此庄严,或首或身,以为饰好。”苏摩那华,又称悦意花,黄白色,有香味,见者心生欢悦。
古印度的浮雕上有贤瓶里插着莲花的图案,贤瓶特指插花供佛使用的瓶器,阔口、鼓腹、束颈,又称宝瓶、吉祥瓶、如意瓶。后汉译《修行本起经》里有瓶花供佛的场景:“须臾佛到,知童子心时,有一女持瓶盛花,佛度光明,彻照花瓶,变为琉璃。”
现实中的供花文字记载始见南朝齐,“有献莲花供佛者,众僧以铜甖盛水,渍其茎,欲华不萎。”(《南史·晋安王子懋传》)铜甖原是酒器,我国僧人用它养莲,或是因为其器形与古印度贤瓶接近。
瓶花从佛台前渐渐融入民间生活,在唐代慢慢形成插花清供的艺术。既有真花供养,也有丝织品做的五彩仿真花。
明 陈洪绶《清供图》轴,绢本设色,纵134cm,横53cm,图片提供:匡时国际
从唐中期欧阳詹撰《春盘赋》可知,春季,唐代的巧手仕女以盘、盂为大地,以绮绣做百花迎接春天,“丛林具秀,百卉争新。一本一枝,协陶甄之妙致;片花片蕊,得造化之穷神。”一盘中有一片碧林,碧林中有百花争妍,一花一蕊,尽显自然造化。
晚唐罗虬撰《花九锡》,是首篇关于花艺的作品,“锡”,通“赐”,“九锡”原指功臣受赏的九种礼器,这里指插花仪式之九事。文曰:“一、重顶帷(障风);二、金剪刀(剪折);三、甘泉(浸);四、玉缸(贮);五、雕文台座(安置);六、画图;七、翻曲;八、美醑(赏);九、新诗(咏)。”
插供已不止修剪放置那么简单,须以金剪侍之,甘泉浸养,玉缸盛贮,上设挡风的重顶帷,下置雕饰台座,花供好后,将它写真入画,为它新翻曲子歌唱,持美酒来清赏,作诗以颂咏,专门料理一席载乐载酒的赏花宴,可见唐人供花的仪式感。
宋元, 焚香、烹茶、插花、挂画为文人生活不可缺少的四艺。元人张雨在《水仙子》里这样说:“挂一幅单条画,供一瓶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煎茶。”花的选择、配搭、布局,包含中国文人特有的审美观,以清、疏、淡、远为宗旨,作为文人清供里已然是非常重要的部分,瓶花至明代到达巅峰。
明万历二十三年,即1595年,张谦德撰成《瓶花谱》,开头便说瓶花为“幽栖逸事”中的“难解”之事。
文人不与世俗同流,幽然深居、闲逸悦然的清雅生活,此间有诸般闲趣,惟有瓶花最难掌握,领悟其精髓者罕见到“亿不得一”的程度。他指出凡是插花艺术,首先是择瓶技巧。
应合时令与场地来安排,春、冬两季用铜,夏、秋两季用瓷,堂厦宜高瓶大枝,书斋宜小瓶疏枝。这里的铜多指古青铜器,而金、银为贱,因其太过富丽。
瓶器不能成对,也不可有环耳,否则弄得像神祠,香火气太甚。瓶口宜小,瓶足宜厚,这样的形制既安稳又聚气。
古青铜器为花瓶,可选大小适宜的觚、觯、罍、尊、壶等器形,它们在商周时为酒器,又是尊贵的礼器。
其中接近后世花瓶的是觚,侈口,体长,腰细,适合纤纤花枝少许,斑斑青锈,苍古宁静,姣姣花颜,又灿若新霞。
有些西周早期的青铜器,器主可能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商朝遗民,器身满铺云雷纹、夔龙纹,或饰蛇纹、蚕纹、蝉纹等繁缛纹饰,仿佛时间在流动的线条上凝结成永恒,来承托短暂鲜新花朵。
民国 赵叔孺 《岁朝清供》,绢本设色,纵67.3 cm,横40cm,图片提供:香港苏富比
青铜瓶入土年久,受土中湿气和物质渗透,养花可使花色鲜明,花开得早而迟凋谢。由夏、秋两季湿度高,铜容易锈化,而春、冬两季铜中的微量元素参与植物氧化还原代谢过程,可辅助植物提高抗寒。
冬季水易生冰,瓷会炸裂,故春冬两季,最宜铜瓶。宋人李正民有首《瓶花》诗说的便是这个道理:“折得寒梅全未开,铜瓶贮水养根荄。临鸾竞洗晨妆面,疑是春风入户来。”
唐代以降,花瓶始崇尚窑器,最珍贵当属柴窑和汝窑,今日已不可再得。那么可选官窑、哥窑、宣窑、定窑的窑器,接着是龙泉窑和钧窑,宋代有乌泥窑、成化窑,也依次被珍重。
瓶形可选仿青铜器之觚、尊等,纸槌瓶、胆瓶、鹅颈等亦是上品。
再如南宋的仿古琮式瓶,器形取自新石器时代始有的尊贵礼器——玉琮,内圆外方,象征天圆地方,通体罩青、白瓷釉,玉般光洁莹润。受道教文化的影响,瓶身多饰八卦纹,琮式瓶也常用来放置占卜用的蓍草,因此,它又称蓍草瓶或八卦瓶。
我们今日常见的葫芦样,南宋已有,因其形如“吉”字渐兴,到明代,更成“福禄”象征,但在张谦德眼中不入清供,大概世俗气中,由于疾病有关,引起忌讳。
清 居廉《清供》,纸本设色,纵71 cm,横33cm,图片提供:中国嘉德
《瓶花谱》问世四年后,袁宏道撰成《瓶史》。
在书中,他首先列出自己常选的花材,春季取梅、海棠;夏季有牡丹、芍药、石榴;秋季择木樨、莲、菊;冬季为蜡梅。它们并不珍稀,而因雅香与美姿为瓶中上客。
且分别有不同的品第,如梅花以重叶、绿萼、玉蝶、百叶缃梅为上,海棠以西府、紫绵为上,在此不一一例举。
择花的格调,并非袁宏道的独创,南宋范成大即言:“水仙携蜡梅,来做散花雨。”(《瓶花》二首之一)
文人常不在乎花的价格高低,普通的花,如能使书房增添清隽生气,亦是别致的佳品。
南宋文臣、理学家林希逸在胆瓶中插凤仙花,置于书房,此花香味明显,但很快转淡,对花读书,不知不觉中香气消散,他从中得到领悟:“便比古今求道者,学成却与道相忘。”
所谓真水无香,大道至简,人沉浸在书页里,在寻求智慧中忘我,忘了世俗的花香,花香同时消隐在时空中,湮灭在它的因缘里,也忘了与花相对的人。
和张德谦一样,袁宏道对瓶器十分重视。他强调,取花不可种类泛滥,哪怕瓶中空缺,宁可贮竹、柏数枝,也不肯将就市俗。至关重要的是养花的瓶器,他认为这就好似玉环、飞燕这样的美人,不可置于简陋的茅棚。
名士则如嵇康、阮籍、贺知章、李白,不能随随便便在酒馆食肆中招待他们。
将古器物以图画方式记下,汇集成册,称为“博古”,自宋徽宋始。
后世发展出博古纹装饰,不仅有青铜尊彝,更有各式清供的古瓶、古玉、古书画,乃至四时吉祥花卉,以及佛手、香椽、仙桃等佳果。
乾隆的书房“三希堂”,位于故宫养心殿的西暖阁,这里有一面被博古花瓶装饰的墙壁。
清乾隆帝热衷汉文化,他收藏历代珍贵墨书、碑拓的书房“三希堂”,有一面被十四件博古花瓶装饰的墙壁,又称轿瓶、壁瓶,似将一只花瓶竖剖,颈处有小孔便于贴壁,它们集宋代以来各式古瓶器形,诸样宝石制成的鲜花碧叶,装缀在瓶中。
清乾隆 绿色缎绣博古花瓶纹棉袍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深知瓶花之趣,又觉得时鲜花卉虽好,却免不了败落,挂在壁上的博古花瓶,可久存春意。此风还蔓延至后宫,妃嫔的吉服上绣着博古花瓶。
白瓷兽耳衔环瓶,插海棠花(后背下幅右)
青花缠枝唐草管耳瓶,插白梅、红茶花(后背下幅左)
清宫旧藏一件乾隆朝的后妃吉服,以绿色素缎为地,彩绣八种博古花瓶,如牡丹花配青铜双环兽耳瓶、蜀葵配龙穿花贯耳瓶、菊花和芙蓉花配青花黄釉宝月瓶、白梅和红茶花配青花缠枝唐草管耳瓶等,间饰牵牛、寿菊、水仙、石竹、彩蝶,与挂在三希堂墙壁上的清供花瓶风格一致。
白瓷蟠螭双耳瓶,插罂粟花(前襟下幅右)
白底彩云龙敞口瓶,插牡丹花(前襟上)
这些精致的瓶器与花卉配搭,于今时我们的案头清供也适用。若不喜雍荣艳丽,便学一学范成大或林希逸,寒天赏蜡梅,望春观水仙,入夏采撷一些凤仙、茉莉,漫香点染幽斋。
仿青铜双环兽耳瓶,插牡丹花(后背上)
青花黄釉宝月瓶,插菊花、芙蓉花(前襟下幅左)
瓶器宁旧勿新,择水优劣、采插宜称、室中陈设同样讲究。一瓶清供,窥见主人趣识、眼界与心性,虽由人作,宛若天开。瓶花入诗、入画,窗前伴月,书案侍砚,斜插一枝足矣。
若有绣绘折枝花或花鸟的纨扇,亦可代替鲜花插饰古瓶,是另一番精致妍丽。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10月下 艺术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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