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蔡京,字元长,熙宁三年进士,官拜龙图阁待制、知开封府,翌年,入翰林、升右仆射。崇宁二年,蔡京进位左仆射,拜相。上好花石,蔡遂设苏杭供奉局,搜天下之奇石,劳民伤财。崇宁五年,群臣以“慧出西方、太白昼见”弹劾蔡京,罢相。年余后,上复之……宣和二年,蔡京当国愈十载,专政日久,遂起公愤……同年秋,两淮大旱,上斥白银三十万济之。时户部尚书为蔡京门生,挪银二十余万,后事败,上欲死之,蔡京顿首嚎哭,上乃止。其后,朝野皆怒,刺蔡日盛。
【一】
街。长街。
雨。细雨。
纷纷洒洒的雨丝落入深色的街面。灰色的瓦、泛旧的白幡、风雨中飘摇的枯枝。街尽头的阁楼透着灯光,红色的灯裹在宫纱里,避开了飘零的雨。阁楼的后窗开着,夜色里映出一张鲜艳的脸。那是一张颠倒众生的脸,眼如漆、眉如柳,支着额角的柔荑恰似一块羊脂玉,五指豆蔻俏红。女人忽然说道:“他能回来吗?”
半晌,阁楼里响起老迈无力的声音:“小姐,他回不来了。”
“为什么?”
“小姐,奸相十年不倒,全赖身后五大兽王。所以,他回不来了。”
“狮王去了辽国,豹王出使后金……何况,他是两淮第一剑,他能回来的。”
“小姐,夜已深,别等了。”
“阿姆,你先睡吧。”她依旧望着窗外,横连一片的青色沉没在夜幕里,可她似乎依稀看见枫树林,看见漫天黄叶里翻飞的白影。她的嘴角轻轻牵起,似笑非笑。俄顷,她啪的一声,落下窗,喃喃自语道:“他回不来了。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黑暗里,她的脸尤其白皙,白得好似九天里垂下的一丝云。
而他,能回来吗?
【二】
荆易安伏在浓浓树冠下已经两个时辰。“邦邦”的打更声惊飞寒鸦惊走老鼠却惊不起他半片衣角。他不是*手,却有着比*手更坚韧的耐心。
外院一片漆黑,可是,他知道院内也有一个身影蛰伏着,至少……两个时辰。那道身影纹丝不动,高高踞着,虽是黑夜里,也有着庞然的王者之气。那是虎王,从他刚刚摸进院外的大树上时,便被盯上了。
雨愈发密了,荆易安感到夜行衣上的雨滴不断滑落,噼里啪啦地落在地面上。潜伏的影笑了,黑夜里,诡异的嘲笑。
他不得不动。
可是,在他动之前,那道牢牢盯着他的身影动了。
其势如风,其速如电,身影的飞扑之下,好似猛虎下山。周遭的风不断旋转,极端挤压之下传出“噼啪”的爆裂声响,极碎的雨滴被炸开,细如漫天牛毛,直扑荆易安。
虎王的双腕先击到树干,然后是双肘,猛然夹击之下,粗大树干炸裂,木屑漫飞。
荆易安躲开一扑之势,却躲不开满天的雨滴,肩头被击,数缕鲜血流出。
龙从云,虎从风。虎王不给他喘息之机,袖中银鞭飞出,直袭荆易安双腿。长鞭如虎尾。一鞭之势,笼盖八方。此时,荆易安旧力未去,新力未至,眼见无处可避。匆忙之下,他撤去所有尽力,“砰”的一声,落到地面上,虽浑身沾满泥水,却躲开这神来之鞭。
虎王爆喝一声,银鞭连舞,竟在空中滞留出一只银白猛虎幻象,向荆易安直奔而去。
荆易安避无可避,他终于出剑。如黑暗里的最后一到光!
飞奔的猛虎陡然停滞下来,慢慢化成银色光芒,四散开去。虎王依旧保持着前奔的姿势,却有一柄长剑,由下腹而上,将他切成两半。
“好剑!”虎王庞大身躯轰然倒塌,溅起血水、雨水纷飞。
荆易安大口喘气,此战虽只出一剑,却耗费了他颇多的心神。半晌,他整整衣饰,向着院内而去。穿过假山、长廊,片刻间,他来到一扇门前,门后便是内院。奸相想必正倚红偎翠,风流快活呢。
【三】
长街在雨天的夜色里好似一头蛰伏数久的兽,寂静、幽暗,带着些许暴虐的气息。
她在黑暗里,点起灯。
深红纱帐,朱色流苏,绣着鸳鸯的被套和枕巾,雕着飞天舞的红木床,床上倚着的女人,愈发白皙妩媚。她起身,重新燃上熄灭的薰香,袅袅娜娜地弥散开来。
窗外的雨滴落在芭蕉上,惹人生厌。
她记起,遇见他的那个春日。
那年十六?有些光景了,依稀恍惚起来。她随母亲前往汴梁城郊的木华寺进香,拥挤的人群中一席白衣的少年吸引了她的目光,正准备贪看几眼,却被母亲拉入了大雄宝殿。
礼佛、燃香、磕首、许愿。她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带羞色:“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母亲求卦,找了大师解说,她却没这个耐心,四处闲逛。
寺内,明墙碧瓦,檀香弥漫,宽大的四叶树比比皆是,更有绿色中透出的红,肆意渲染着春意盎然。她贪看风景,不知穿过了多少扇门,竟是来到了一个独立的小院。院子有些空旷,右边有着石椅石桌,几丛翠竹。
却是,一白须大师与白衣少年正在对弈。
她的内心激动起来,那少年正是寺门口遇到的少年。此刻,坐在翠竹下,愈发显得峻拔。她悄悄走了过去,立在他们旁边,也不言语。
棋盘上,黑白分明,黑子当先,起的是小林流布局,中腹生死劫,将白子吃得死死的,眼见无回天之力。白须大师面带笑容,示意少年落子。少年摇摇头,微微一笑,手执白子,轻轻落到右上方。只见棋盘上,白子虽中盘被吃,但少年断腕之下,右上隐有抬头之势,更成兼小斜飞,成无忧劫,胜负之数再生变故。
大师愕然。手抚白须,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
少年面色羞涩,“大师见笑,舍之而得,何谈大事不成?”
两人相视而笑。
那日,她记住了那个白衣少年。淡然的神色……
【四】
荆易安立于门前,却不敢推开那扇单薄的门。他知道,推开门后,真正是有去无回。这场谋划许久的刺*,变成了明火执仗的劫*!
雨更急,风更烈!
挡住荆易安的不是一扇木门,而是木门后凛然的*气。他踌躇不前,推还是不推?怎么推?他知道,推开门的刹那,他便要面对门内之人酝酿许久的*着。
风更狂。一截枯枝跌落,怦然撞击到门上。刹时,荆易安长身掠起,长剑携着雨势风势,锐不可当地劈开木门,俄而,如影随形地刺向门后*气的原点。门后之人身材瘦小,全身笼罩在黑衣里,唯有一双迥然的眼散发着灼灼的光——狼王!
荆易安不待对方喘息,长剑连出,唰唰唰之间,刺出八十一剑。狼王之速举世无双,若想胜之,只有更快、更快、更快!狼王双臂连舞,刀刃光寒如雪,叮叮当当的刀剑交接声,挡住八十一件的同时,竟是攻出十三刀。
左臂见血。荆易安毫不理会,陷入疯狂般剑气纵横,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剑花迭出,且快、且准、切狠,正是他浸淫二十余年的“泼风剑法”。狼王似乎没料到他拼命的打法,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咬牙间,双足连功他下路,鞋头竟是闪亮的刀尖。
荆易安不察,右小腿被刺穿,剧痛之下,紧缩肌肉,竟将刀尖夹住。狼王踉跄之间,被一道剑气从左脸颊斜下,直刺入右肩,面上黑巾亦粉碎,露出一张明显是女人的脸。荆易安大笑:“想不到浑身都是刀的狼王竟是个女人!”言语之下,手中剑毫不迟疑。
天地之间惟有风声雨声剑气声。
片刻之后,两人静止下来,狼王摇摇晃晃,倒了下去,死前竟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荆易安的左臂已流不出血来,裸露的伤口被雨水冲刷得泛白。右腿的伤口一阵阵撕裂的痛,几不能立。他站在院内,任凭雨水冲刷着,忽地大喝:“院内宵小听着,两淮荆易安刺相而来,挡我者死!”
挡我者死——
院内空旷,唯有四个字不断回旋着。
【五】
三更。
一更更声响,仿佛丝线,将她的心不断拉牵、拉牵,直到不能承受,痛彻心扉。她看着被打湿的窗棂,似乎看到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眼帘慢慢地慢慢地,亦被打湿。现在,他见到汀兰了吗,那个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她双手狠狠抓住丝绸被面,她的双眼嫉恨如火,又想到,或者他根本就见不到汀兰,因为在那之前便死了吧,想到此处她的眸子里又是满满的痛。
汀兰——喉咙里轻轻的一个婉转,却是一个宛如仙子般女人的名字。
翌年春日,他们已经很熟识了。她想起那样的一个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心里充满了感激,便怂恿他一并前往木华寺还愿。那日,两人并骑着白马,沿着陌上、沿着春色往城郊而去。她靠着温暖的胸膛,仰首看着面容俊朗的少年,直觉得春色满园、桃红李艳。
还愿之后,他们信步走到寺后的空谷。
那是片枫树林,片片叶子犹自青翠,层层叠叠,惹得人心暖暖。他们靠着,双手紧扣。林深处隐约有着笛声,隐隐约约,荧荧绕绕。少年甚好音律,便拉了她的手,前去寻吹笛人。
吹笛人便是汀兰。那日,汀兰穿着白裙,手持青翠长笛,立在枫树前,花岗石上,犹如画中走出的人。少年神情清爽、满心欢悦,和汀兰谈着笛、棋、书、画,直到剑术。看到汀兰的刹那,她便仿佛听到了内心某个宝贵东西破碎的声响,再见心仪的少年与之相谈甚欢,愈发不喜。只是,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没必要作个妒妇的嘴脸,亦陪着他们欢笑。
之后,他们常常来往,无话不谈。因为家世的缘故,她很快知道了汀兰的出身,可是,她不愿意他知道。
如是数年。直到汀兰莫名消失后,她方嫁作他为妇,她知道,他的心里一直有汀兰。
【六】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虎王,衰你之气;*狼王,竭你之身!如今,你不过式强弩之末,有何张狂!”良久,一道苍老却如雷的声音爆起。
荆易安抬头,院墙上立着一老者,双臂张开、衣袖宽大,飒飒风声里如翱翔九天的苍鹰。他心里苦笑,知道老者说的是事实,此时实在不宜再战。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鹰王?两淮荆易安领教高招。”
他虽窘迫,却气宇轩昂,长剑撩起,不可一世。
“哈哈。”鹰王尖锐的笑声划破黑夜,紧随其后的是急速而至的身影。只见,长长的袍子破空而起,有着掠过空气的尖锐声响,空旷夜里,分外的刺耳。
鹰王掌风先至,激起荆易安身周雨水纷飞。
荆易安闭上双目,不前进,亦不后退,等到鹰王掌风至时,缓缓递出长剑。外人看来,恰是鹰王主动拿手掌拍他剑尖,正是大不动心法,以疲惫之躯,待劳。鹰王并不落地,双臂连连震动,如同飞鹰一般在荆易安身周不断盘旋。
“哗”掌中刀,拉开荆易安后背,一条尺余伤口狰狞。
荆易安岿然不动,仿佛后背不是他的身体,只紧紧地守着,等待绝*的机会。
风雨连连。
荆易安动了。以完好的左腿为点,弹射而出,身剑合一,雷霆一般穿过鹰王身影,余势竞将院内的房门掀开!
蔡京!他终于看到了房内花白的身影,正是奸相蔡!
【七】
还记得,傍晚的时候,天分外的黄。
他洗剑,她洗菜。
丝绸滑过剑身,泛起绝美的光芒。他内心平和,嘴角洋溢着笑。看着妻子在身边围绕,心里温暖。他暗暗想,相信我,我会回来的,我们约好了去看枫林尽染,不是吗?
八鲜豆腐、红烧鱼;金玉满堂、辣子鸡。都是他喜欢的菜。喝一口酒,虽明白即将面对的惊涛骇浪,他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宁和平静。
对面的她面有忧色。
“易安,能不去吗?”
他神色凛然,“我若不去,岂不是说我两淮再无男儿?”
她有些发怒:“好,你去做英雄、做好汉!我不过是个弱女子,何足道?”过了片刻,她流泪,软语道:“你可知,这一去便回不来?”
他咬牙:“未必。”
她不答他的话,心里却在流泪。肯定的、一定的、必定的……他回不来了。她看着他远去的背景,泪一如即将落下的雨,他会遇到汀兰,她知道,他回不来了。
【八】
他果然遇见了汀兰,数年前莫名消失的汀兰。
此时,这个犹如仙子的女人站在了蔡京的前面。
他吼道:“他是奸相蔡京!”
她面色平静,“他也是我的爷爷。”
他愕然。
她不看他,转过身去,挥手,大批死士冲出。
此时,他的左臂、右腿为狼王所伤,后背鹰王所创尺余伤口鲜血长流,站立已难,何谈*敌。可是,他望着她的脸,仿佛涌出无穷的力量,长剑舞动,怒吼道:“易水犹在,遗恨难平!若除奸相,何惜此头!”十六字完,剑下已亡十六人。可是,死士不断!
尸积如山。他的手臂、双腿亦沉重如山,再也挥舞不动。此刻,他距奸相不错丈许,他却再也行不下去。知道事败,他不怒反笑。右手一抖,冷剑轻颤,仿佛苍龙绝望的长吟,道:“奸相不除,天亡我大宋!”犹半跪着往前挪动,长长的血条迤逦而来,好似一炳血剑。死士似乎为其勇气所撼,不敢向前。
蔡京再也没有当初的岿然不动,惊得大叫:“围上!*了他!”
“不!”她制止,“爷爷,荆易安是两淮第一武人,英雄该有英雄的死法,岂能让这些猪狗之辈玷污?!”说完,转身向一布衣人躬身行礼,道:“求师傅成全。”布衣人迟疑便宜,道:“好。”顺手接过汀兰手中的剑。“我已封剑十年,今为你重开。”
他冷蔑一笑。
布衣人手中剑缓缓拔出,遥遥一指。他只觉得,这随意的一剑封住了自己所有的退路,四周苍茫,唯有一点寒光跃进。他知道,就算是未伤之躯也不能接下这剑,何谈重伤之余?凄婉一笑,却激起余勇,双肘发力凭空而起,负伤的右腿出乎意料迎上剑芒。“哗”的一声,小腿切断,却也为他赢得时间,右手长剑急递,数朵剑花绞飞了布衣人半片长袖。
布衣人大惊,然后怒,手中剑乘势而下,万重剑影点向他前胸。
他再无幸免,利剑刺入胸口,视线逐渐模糊,却以残剑支身不倒。破碎的声音和着鲜血喷出:“你是剑魔!”他的血是热的,溅落在她的脸上,却是分外的冷。
四周静寂,无人应答。唯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血流的嘀嗒声。渐渐地,他的头颅低下,再也没有了声息。布衣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相爷,厚葬他吧。”
蔡京颤抖着声音,“好。”
【尾声】
天开始放晴,东方微白。
他依旧未归。
或许,他已经先去了吧。
她想起木华寺内执手相看的少年,陌上打马而过的少年,相约共看枫林尽染的的少年……
她遥遥望去,似乎远隔数里的枫叶林尽在眼底。她想,若不遇见汀兰,若遇见的那天没有满天飞舞的黄色枫叶,他们现在该是幸福地生活着吧。可是,世事如棋,谁知道呢?
其实,她不惊讶于他的未归,她知道,那一去便是永别,而她亦做好了与他共黄泉的准备。那日,他离开后,她便用白鸽通知了汀兰,蔡汀兰——奸相蔡京的嫡亲孙女。
她的心里有着恨吧。她视他如珍宝;而汀兰,弃他如草履。她何不怒、不忿、不憎?!如此,便毁去他吧,或是成全他为国为民的一片侠心。她心里一阵冷笑,侠心?白玉的双手轻斜,一段红绫从阁楼的窗檐飘下,放佛一个破碎的梦。
宣和二年的秋特别冷,冷到人的心底。
汴梁城西的枫树林分外的红,好似一片血海,燃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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