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克扬
作为建筑研究者，我的日常工作大多属实务，见招拆招，和闲情逸致与长时段规划无关，但是两条主要线索，依然指导了基本的“学术”思考和读书习惯——在清华，我们研究空间和“媒体”的关系：书本身就是媒体，因此与书有关的一切都是优先考虑的对象：读书，也研究书本身折射出的世界，或者说，书是文明载体的一种物理媒材，它既有限又无边无际，与它有关的虚虚实实的各种关系，都是空间和“媒体”。
去年可说是“人工智能”之年，大部分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也是“大语言模型”之年。我注意到的一本书，《印刷中的革命》，实质是“‘印刷品’中的革命”——当年法国人有报纸、小册子、图书、年历、版画、歌曲、短时效印刷品如传单。今天我们有抖音带货、淘宝拼多多货品详情，网飞电视剧、Bilibili、以及由于“智能”所混淆的游戏和自动写作……新的经济模式和传播技术，改变了我们现代人日常的生活。
《中文打字机》
[美] 墨磊宁 著
张朋亮 译
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3年1月
另外一本是《中文打字机》。很久以前就知道，作为“文人发明家”的林语堂试图发明中文打字机，花光半生积蓄却不甚成功。然而，失败的机械式中文打字机本身的“突围”却非同小可，把“找已有的字”变成“搜索法加输入法”，作为非字母文字，汉字带来了一种革命性的人机交互新模式。在这一过程中，中国也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信息技术市场之一，带来了一个空前活跃的社交环境。与此同时，手写模式渐渐淡出，曾经是中国文化名片的书法在普通人中走向式微，就像现代人不再考虑古音平仄，无需书翰诵读的唐诗已经是另一种唐诗，我们此刻的思维方式依然受到这一趋势的深刻影响。
困顿于手机里的世界的同时，肉身又显得尤其重要，这是我尤其感兴趣的人文地理学的另一维，是“媒体”对应的“空间”。对我这位准合肥老乡段义孚先生的亲切感来自思想亲缘，《我是谁？》是“把自己作为方法”。段先生出自合肥段祺瑞家族，从中国到异邦经历和平或离乱的多个城市，但是他穷尽一生追寻“我是谁？”的答案，并不拘于“故乡”。终生未婚，他平静地看待自己愉悦或遗憾的人生经历，都是“地方感”（sense of place）的来源。“地方”既是实体化的世界，也浸润着细腻的生命体验，是建构出的也是感受的，因此“即便是普通人常见的生活经历，也应该有普遍的旨趣和意义。”或者“我的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穆旦语）
近来我还经手了多部描绘名城的煌煌巨作，从圣彼得堡，到波斯波利斯到伯利恒，但是我越来越喜欢从大书中读到吸引我的细节。比如，在《紫禁城——一部十五世纪以来的中国史》中，我读到云南省昭通发现的采木人题记；在《东来西往：8—13世纪初期海上丝绸之路贸易史研究》中，读到使得裴度幸免于刺客斩*的扬州毡帽；在《智慧巴黎》中感受到专制和启蒙，城市与宫廷，科学家和江湖术士，形而上学与世俗生活交织的另一个巴黎，一个更加具体的地理空间，由光怪陆离的社会生活和抽象探索共同组成。就像《公园北京》中的北京由万牲园、中山（中央）公园、北海公园、城南游艺园与陶然亭公园等新领域中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组成。新的知识阶层趣味，新的媒体传播样式，市民娱乐，休闲模式。创生一个伟大城市的时代，往往也是一个有趣味的、使人神往的时代。
“蓝色这个词永远没有办法说出天空和大海的蓝”，由语言本身开始的阅读兴趣最终又回到语言本身。《风景的意义》是去年我注意到的独特的理论书籍。“风景的界限”“风景的密度”“风景的悲剧”“风景的共振”和“隐匿的风景”，五个不尽平行的主题，与其说是在描述艺术史（莫奈和塞尚，弗雷德里希，保罗·克利和郭熙……），不如说借这个题目创生了特殊的思想分析方法。你瞧，风景同时是抽象的和具体的，它的“意义”本身就有不同的意义，可以诉诸感官、知觉，也可以指价值判断、观念，语言的歧路对应着主题内部的差异性，呼唤着一种自然而生发的行动。不同的风景所属的不同的本体论，分别是自然、场所和大地，风景是现象、空间和一种不可言说甚至也不大可见的存在。
就像风景无从诉说其自身，世界是它自己最好的模型。《对齐》引用的这句话指向人类智能的价值和特点所在，也许，人类也正是自己最好的注解。一些人热衷于讨论人工智能到底还能做什么，本书却反向而行，“人机对齐”（AI alignment）对计算机安全专家主要是技术挑战，但是我们更关心的是，人工智能如何帮助我们理解我们自身的“算法”？例如，如何像庄子那样“知无知”，得出“以上选择都不是”的选项？
以上所述的几本书，勉强分类分别是文化史、人文地理学、城市研究、哲学、计算机科学……它们却又很难用这些标签分类，至于它们之间的关联性就更难归纳。也许，带着非功利的目标阅读，去选择从不会被媒体头条推送的话题，在书架上或在扫视手机的视野边缘撞见一本“意外之书”，也是我们理解自身的“人性算法”的一部分。
（作者为清华大学未来实验室首席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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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 客户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