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出海环游世界,最爱还是稳坐湖心亭喝茶丨上海爷叔

80年代出海环游世界,最爱还是稳坐湖心亭喝茶丨上海爷叔

首页角色扮演绿茶养成记正式版更新时间:2024-06-09

老城隍庙九曲桥畔的湖心亭茶楼,足有163岁了。

1901年,英国商人之妻阿绮波德·立德在书中记录湖心亭喝茶,说这里是“上海最好的地方”,“像英国柳叶图案上的图画”,还大赞佐茶的葵花籽“刚入口时,像虾一样十分好吃”。

到了1972年,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在纪录片《中国》里,拍下了茶香氤氲中,茶客倚着窗格喝茶聊天的画面。

又过了四十多年,这样的画面今天依旧还在。湖心亭就像是一艘飞船,穿越时空,定格了时间。

至于在这里喝茶的老茶客,想当年也曾见过世面。从年轻时开始在这里喝茶的李增荣,出过海,环游过世界。见惯大风大浪后,如今回到湖心亭,手捧一杯茶。

晨曦中的湖心亭

如果你在早上7点半来到豫园商城,一定会以为自己进了某个影视基地。

古香古色的建筑层楼叠榭,店铺大门紧闭,只有空荡荡的路面和寥寥几个环卫工人。

这里的商店、餐厅开门时间是8点半。

只有九曲桥当中的湖心亭是个例外,为的是照顾那些来喝了半辈子茶的客人。

这里保留了传承百年的早茶传统,每天清晨为那些“老面孔”提供5元一位的暖茶热水。

天冷是红茶,天热是绿茶。

在寸土寸金的豫园商城里,这样做生意让人看不懂。

“老客人在湖心亭喝茶的时间,比我年龄都长。”湖心亭经理邹月萍解释说,“这样的传统,不能在我手里改掉了。”

老茶客们一早就来了

晨光中的湖心亭,暖气开得充足。

老茶客们坐在一楼的窗格边,品着茶香,望着窗外。

“湖心亭的头头,随便哪能调,对阿拉老茶客,都是5块一杯。”在湖心亭喝了六十多年茶的包文彬说。

他喜欢穿白色风衣搭配黑白格子鸭舌帽。

每周六,他都从闵行乘公交车过来喝茶。

“阿拉都晓得,这点茶钱,暖气费和电费都不够唻。”

“吃茶,湖心亭最正宗,就是现在老茶客越来越少了。”李春林也是每周都来。

他是从湖心亭茶室退休的老员工,跟其他人都很熟。

他说,这里的老茶客大都生在老城厢。

随着附近的老房子陆续拆迁,茶客们都搬远了。

当然,大多也走不动了。

不过,还是有一批老茶客惦记这里。

多年下来,大家形成了一种默契,在每周六这天小聚。

12月初的一个星期六,寒风凛冽。

老茶客们天不亮就起床。

从闵行、宝山、浦东出发,换一两部公交车,辗转一两个小时,来老地方喝茶。

进店后,每个人都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楼布帘子半遮的后间,自己取茶杯、茶叶。

茶具都准备好了

后间的热水壶早早地备好了。

几分钟后,大家便捧出冒着热气的茶杯,茶叶在杯中沉浮。

陆续坐定后,屋子里愈发暖和起来,大家天南海北地聊开了。

李增荣每次都坐在窗边。

一众茶客中,他显得比较安静。不管别人聊什么,他总是一脸淡定。

李增荣(中)每天都来喝茶

他住在豫园商城附近,每天早上都步行到湖心亭,喝杯茶再回去。

这天,他穿着厚厚的棉袄,里面是挺括的西服、领带。

“我一年四季都是西装领带。有辰光人家也开我玩笑,但我习惯这样穿。“

湖心亭虽然经过数次翻修,但基本的建筑格局没变过。

李增荣说,坐在窗格边,看着窗外的九曲桥,他还能清楚地记起六十多年前在这里喝茶的情形。

那是上世纪50年代初的事了。

“格辰光湖心亭还是木地板,一块一块隔开。吃茶辰光,脚底下水看得到的。”

“一只大灶头在当中,上面烧开水,旁边摆着长嘴的铜吊(铜制烧水壶)。”

“服务员穿中式衣裳,多数上了年纪。兴致来了,伊拉会把铜吊举过头顶,表演从后背斟茶的功夫。”

茶客们谈兴正浓

李增荣1934年出生在成都路、南京西路上的修德新村,亚美麟记广播电台对面。

十来岁时,家搬到老西门的静修路上。

在徐汇区读大学那会儿,逢年过节回家,他总是一个人到城隍庙来烧烧香、吃吃茶。

特别是除夕那天,他必定要来烧香、剃头、汏浴,玩整个通宵。

然后大年初一天不亮,等着5点半到湖心亭喝杯元宝茶。

“我年轻辰光,湖心亭闹忙唻,连过道都挤满了人。”

“卖大饼的在里向穿梭,手里拎只大饼问侬要伐。”

他是家中独子,习惯了独来独往,口袋里零用钱也宽裕,这样的日子悠闲滋润。

只是没想到,在随后人生最美好的几十年里,他几乎每个春节都在茫茫大海上度过。

湖心亭喝茶的这份惬意只能留在念想中了。

从学校毕业后,李增荣去了上海海运管理局工作,后来又调到上海远洋公司。

从上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李增荣在船上的时间加起来有近30年,一直到65岁才下船。

在轮船上,他的职务是“老轨”(对轮机长的俗称)。

他去过64个国家,见惯了大风大浪。

李增荣在埃及

多年的海上岁月里,李增荣出海时间最长的一次有两年三个月。

那是80年代末,来自美国的散装货轮“圣安东尼号”在江阴码头停靠。

货轮检修的那几天,船上一批洪都拉斯籍的船员由于在海上漂泊多日,思乡心切,忙不迭地弃船回老家了。

这下子船上没人了,货轮搁浅在码头。

船老板情急之下,只得向上海远洋公司求助。

在公司的委派下,李增荣和另外25个人一起上船,开始了一趟超长的海上旅行。

这艘散装货轮从江阴出发,经过上海、香港,去往西贡;

穿过马六甲海峡,然后穿过赤道,出印度洋,再绕过好望角,去往西非的科特迪瓦;

横跨大西洋抵达巴西、墨西哥、美国;

一路辗转,绕过百慕大三角,再度横跨大西洋、穿越地中海,最终在埃及靠岸。

在这段旅途中,李增荣经历了船上员工的意外死亡;

遭遇了来自拉丁美洲的偷渡者;

又熬过了一场无比惊险的海上风暴。

当然,需要抵挡的不仅是飓风,还有异国码头上热情如火的性工作者们。

李增荣在“圣安东尼号”上

那场让李增荣心有余悸的意外死亡事件,发生在货轮从科特迪瓦开往巴西的途中。

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苍茫的海面上隐约有动静。

水浪的声音也有点不同寻常。

船员们用手电筒一照,只见无数只不知名的超大海蟹浮在海面上,触手可及。

立刻有人用网兜去捞,大家一起享用了这顿大海送上门的美味。

没想到几天后,一名电报员感到不舒服,发烧持续不退。

货轮一在巴西靠岸,他马上被送去医院。

经医生诊断,他得了黄疸肝炎,而且病情严重。

几天以后就在医院去世了。

这样的意外事件让整船人都感到遗憾,但海上的航行还得继续。

之前在科特迪瓦阿比让的码头,船上的34000吨大米已经卸货了——花了整整20天。

李增荣在阿比让的宾馆里

货轮一路“空放”到巴西,停在里约热内卢的港口装咖啡和糖。

在巴西,李增荣印象最深的,不是酒吧或者马路上热烈奔放的桑巴舞者,而是他给妻子打的电话。

“阿拉只有等船靠岸,才有机会跟家人报平安。”

“这趟跑远洋,到巴西辰光,离开家快半年了。上岸后,我跟爱人讲了40多分钟电话,花掉500多美金。”

在80年代,这通电话可以说是天价。但为了听到家人的声音,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感叹说:“年轻辰光根本照顾不到家里。退休以后,我带爱人乘邮轮到处白相,都是我年轻辰光跑过的地方。”

如今,李增荣每天早上先和妻子在家一起吃黄油吐司、荷包蛋,再出门到湖心亭喝茶。

他一天要吃5顿,下午要有蛋糕咖啡,晚上要吃宵夜。

这样的生活习惯是他在船上养成的。

船上的生活极有规律,也极为单调。

大多数时间,他面对的都是机舱里的各种机械设备,以及连一只飞鸟都看不到的茫茫海面。

在船上休息的时候,他喜欢待在自己房间练练评弹。

从十几岁起他就喜欢评弹,一有空就出入于城隍庙附近的各个书场。

回到那场远洋之行,在巴西,发生了一桩让李增荣啼笑皆非的事。

李增荣在巴西伊塔加

装货期间,每天有许多工人往返于码头与货轮,扛着装满咖啡或糖的大包。

在这些工人中,有一个皮肤黝黑的拉美小伙,工作起来格外卖力。

李增荣很欣赏他。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小伙真正的目的是上船打探“情报”,以便藏身于货轮,偷渡到美国去。

当船离开码头的那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了船尾的一间阁楼里。

每到半夜,小伙便趁大家休息,蹑手蹑脚溜到厨房去偷东西吃。

那几天,凌晨值班的大厨准备早餐时,总发现食物少了一点。

“船上的大副也跟我讲:‘老轨老轨,我发现窗外有个黑咕隆咚的人影晃过去。’”

“我还批评他讲,不要自己吓自己。实际上他看到的黑影就是那个拉美小伙。”

纸包不住火,事情总有败露的时候。

有天晚上,正当小伙在厨房取好食物准备回阁楼时,撞上了一名船员。

昏暗的灯光下,两人同时惊恐地大叫起来。

船员飞也似的回去叫其他人,大家几乎把船翻了个遍,终于在阁楼里发现了他。

李增荣和船长商量后,联系了巴西的水上警署。

几个小时后,两名五大三粗的警察乘着快艇追上来,怒气冲冲地把小伙带走了。

李增荣的思绪回到茶馆里。

老茶客们边喝茶边聊天

此刻,大家正一边喝茶,一边谈论曾经的东台路上流传的各种江湖传说。

当大家聊到奇石古玩时,李增荣想起了自己“周游列国”带回家的各种新奇商品。

在七八十年代,谁家里有海员,那是顶顶风光的事。

收入高、见识广,还能带回国内根本买不到的新鲜货。

比如,在普通人家里最多只有12寸黑白电视的时候,李增荣就从日本带回来两台29寸的彩色电视。

还有格外拉风的新款铃木摩托车。

在那趟两年多的环球之旅中,货轮离开巴西后,在美国与墨西哥之间往返了三趟。

在美国新奥尔良、休斯顿和纽约的码头都停靠过。

李增荣在休斯顿

二十七八年前,摩天大楼林立的美国大都市,相对于当时的上海来说,像极了科幻电影里的场面。

不过,李增荣对那些代表现代都市生活的休闲娱乐兴趣不大。

他喜欢去那种社区自发组织的周末跳蚤市场。

因为那里能淘到又好又实惠的宝贝。

在那里,他花6美金买过一个飞利浦的三头剃须刀。

“格辰光在上海的高档商店里要1000多块人民币唻。”

还有功能新颖的钓鱼竿、自行车。

“可惜最后从埃及坐飞机回来,自行车只能扔在埃及了。”

“这么多年里,像这样带不回来只好扔掉的东西太多了。”

离开美国后,货轮在横跨大西洋抵达欧洲大陆之前,要经过赫赫有名的魔鬼海域百慕大三角。

“在进入百慕大之前,阿拉就晓得有台风要来。所以特意改变航线,绕过百慕大。”

“万万没想到,还是跟台风正面相遇了。”

狂烈的风暴像大山一样扑向货轮。

整整18个小时,李增荣守在机舱里,一分钟都不敢开小差。

稍有一点差池,货轮就有可能被海浪打翻。

货船开足马力顶着台风,仍然一个钟头倒退三海里。

船上根本无法走路,所有人只能在地上爬,一不小心就要翻跟斗。

惊涛骇浪中,时常有三四米长的大鱼被海浪打到甲板上来。

第二个浪头翻卷过来,视线一片模糊,转眼间鱼又不见了。

奇怪的是,“人在真正面临生死考验辰光,是没有恐惧的,侬不会去想怕的事体。”李增荣回忆说。

18个小时后,海洋收起了狂暴的一面,一瞬间风平浪静。

海天一色,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说这些的时候,李增荣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上午10点半,九曲桥上挤满了拍照的游客。

许多人好奇地踏入湖心亭四处张望,来喝茶的人也多了。

喝茶的客人快坐满了

李增荣看着店里的年轻服务员说:“服务员都不晓得调过多少轮了,老朋友也渐渐少了。”

“变化太大了,老早附近到处都是书场,现在都关了。城隍庙外唱小热昏(江浙一带传统曲艺)的,还有卖糖粥、双档的摊子都没了。”

“我自己呢,过去经历过的所有,风浪也好,见闻也好,也都pass(过去)了。”

这个点,老茶客们陆续起身离开了。

李增荣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出店里,点了支烟,身影没入川流不息的人海中。

- END -

写稿子:李欣欣/画图画:顾汀汀/

拍照片:沈 阳 杨 眉/ 编稿子:韩小妮/

写毛笔:杨 卓/ 拿摩温:陈不好玩/

老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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