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九剑是不是一种bug？
我一向觉得，令狐冲的战力是论武的禁忌，因为你根本想不出来他是如何战斗的。
1.
金书中离谱的武功很多很多，像鸠摩智的火焰刀、段誉的六脉神剑，够假吧？说杨过的武功境界高，原地翻一下手掌，周伯通立刻感到方圆数米都被他的掌力覆盖、避无可避，够浮夸吧？还有各种原地站着不动却把脚下的青石踩了个脚印出来，够反物理吧？
但从没有见过任何人说这些东西“不够真实”。当然，无所不能的乾坤大挪移偶尔会被吐槽，返老还童的八荒六合也不时会被拿来说，但这种吐槽一般也就是论武时提到了就顺口来一嘴，不是真的去批评。唯有独孤九剑，它所遭受的批判在全金书的武功设定里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其它哪门武功承受了比它更多的否定评价。当年的华山论坛也好，金吧也好，知乎也好，每次提到就是一片腥风血雨。我也跟不少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今天稍微完整地聊一下。
2.
不要觉得大家是傻子，谁都知道金书里的武功是反物理、反科学的，尤其是各种玄乎的内外功，完全就是外挂。但都来看小说了，尤其是幻想类小说，它们的天职就是超越现实，那当然作者敢说读者敢信，彼此默契、心照不宣。那为什么九剑会受批评？
得从九剑的特点说起。
独孤九剑在出身上和内外功那种妖艳货是不同的，它似乎不是外挂——哪怕谈不上科学，至少也是不离谱的。《笑傲》中非常明确地强调过好几遍了，这门剑法不会修出内功，也没有乾坤大挪移之类的外功那样的神奇效果，它就是纯粹的理念，是思想，是一种方法论层面上的指导；它既不会对物理世界产生直接影响，也不会对使用者身体机能进行强化。方法论是称不上什么外挂不外挂的，无论是对是错、科学还是不科学，说到底都还是靠自己操作出来，不是说在脑海里想通了一种观念就能在现实世界里坐地飞升。类比一下的话，九剑就像是游戏攻略，或许有人觉得看攻略也是耍赖皮，但你看完还是得自己去操作，这个程度和直接修改游戏环境的外挂还是有区别的，对吧？
但令狐冲手里的九剑似乎不是如此。
大半本《笑傲》里，咱们令狐少侠都处于内力全无 身受重伤的双重debuff中，什么浑身乏力、“力气垂尽”、“手臂酸软”、“精疲力竭”这类形容词与他如影随形。没有内力，无非是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性，或许可以是一流运动员水平；但又因伤病影响常年处于虚弱之中，这样一来估计也就跟咱普通人差不多了。
前面说了，九剑本质上是攻略，是说明书，能不能用好全靠自己操作；所以九剑的效果根本上是取决于使用者的个人能力的。而就令狐冲这么一个重病号，一用上九剑，立马化身奇迹男孩了，什么一流高手，大派掌门，魔道巨擘，纷纷拜倒在他剑下。其中最著名、最广为人知、最常被拿出来吐槽的表现，当属“一瞬之间”刺瞎庙里十五个江湖好手。
令狐冲更无余暇再想，长剑倏出，使出“独孤九剑”的“破箭式”，剑尖颤动，向十五人的眼睛点去。只听得“啊！”“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跟着叮当、呛啷、乒乓，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十五名蒙面客的三十只眼睛，在一瞬之间被令狐冲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独孤九剑“破箭式”这一招千点万点，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
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屏幕前的大家都是普通人，不妨代入想想：一瞬间，三十剑，十五个实战派的江湖好手——也不说好手了，就说十五个木桩在那杵着，你能一瞬间捅它们三十下吗？做不到吧？为什么做不到呢？是因为你缺乏某种特殊的技巧或方法吗？不可否认，技巧确实会有影响，但此处对力量、速度和反应的要求也相当变态。别说一瞬间刺瞎十五个距离、角度、位置各异的活人了，你要一瞬间拍自己的大腿拍15下都费劲吧？手速跟不上啊。
但咱们身受重伤、内力全无、精疲力竭的令狐少侠就只用了“一瞬间”。
3.
这是独孤九剑被吐槽的最重要的原因。
BUG这个词不是说某个东西不科学、不真实。比如魔兽世界里法师有一个技能叫变羊术，效果是把敌人变成一头羊——很不科学吧？但这不叫bug，因为程序员最初就是这么设计这个技能效果的。怎么样才算bug呢，是你对敌人使用了变羊术，结果敌人变成了一只狗，这就是bug了。
BUG不是运行的结果不科学，而是运行的结果与预设的逻辑不符。
九剑被吐槽并不是因为它不科学，而是因为它逻辑不自洽、自相矛盾。
它的基础设定说它是单纯的技巧、理念和方法论，结果令狐冲用上九剑后的实际表现远超出了正常范畴，以至于大家都能明显感觉到这不是普通人掌握一定技巧后就能做到的事。如果九剑的设定包含配套的内功、包含乾坤大挪移似的神奇特效，那秒*15人什么的其实很普通，金书主角们大都有比这更逆天的表现。问题不在于秒15人有多离谱，而在于说令狐冲就是靠着普通人都不如的身体素质 一定的技巧做到的，这违和感就强了。
我不懂有内力是什么感觉，所以你写某某用内力实现了神奇的效果，我也没法说不合理；但谁还不是普通人了？你要描写普通人不开挂能做到什么事，这我还是心里有数的。令狐这30剑，在下真做不到啊。
当然，即便如此，金老要是像写乾坤大挪移等神功一样一笔带过，模模糊糊地糊弄过去了，大家也就不说啥了。毕竟成年人都会自己骗自己的，读者自己脑补点原理上去也行；但你非要详细地去设定，把这玄乎的原理掰开来详写，大家就骗不动了。
九剑的核心精神，什么料敌先机也好攻敌破绽也好，道理是没毛病的，但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啊？看到了破绽就能实现上面那些效果吗？
4.
《射雕》里黄老邪和欧阳锋solo，郭靖在旁围观，没几下就轻松识看出了他们的破绽，但为什么郭靖要跟这几个浑身漏洞的菜鸡并列五绝，而不是独列为天下第一？因为他很快发现自己只有能力看出破绽，没有能力破解，东邪西毒的破绽摆在那他都利用不上，有也等于没有。
类似的，《倚天》里张无忌看杨逍等人打架，也是觉得放眼望去都是漏洞。但张无忌笨，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凡尔赛，还是旁白跳出来向读者解释：这些漏洞是漏洞，但都必须要有极高的武功境界才可能去弥补或破解，水平不高看出来了也没用。
这方面最具发言权的当属《天龙》王语嫣。她指点包不同如何攻击敌人的破绽，包不同照着攻略打也能a歪来——执行力不够。当然，王语嫣也没资格说别人，她自己就是缺乏执行力的代表。书中有一段情节，说一个龙套出招打她，她一眼就看出了其中招式的破绽并想好了应对之法，但因为缺乏实战经验 身体虚弱，只能在原地尖叫等死。
说到这其实很明白了吧。内力尽失 身负重伤的令狐少侠恐怕比王语嫣也强得有限，但全书除了东方、方正、任我行等T0级的天花板选手，一般的江湖侠客根本打不赢他。像打丛不弃、封不平、方生等人的时候，原文明确用了“力气垂尽”、“手臂酸软”、“精疲力竭”等各种负面词汇形容令狐冲，debuff拉满了，但他就是能各种后发先至快人一步。怎么解释啊？九剑无非是让他找到破绽，看到了就一定能破吗？为什么令狐冲能够轻易利用上这些破绽？他的身体机能跟得上吗？
咱们讨论一个具体的例子。破庙战里，丛不弃一招朴实无华的中线直刺，各位看官，让你来写，你会怎么让令狐冲化险为夷？
侧身闪开后打迎击？什么用剑荡开攻击路线并同步反击？什么团身躲过后攻他下盘？不管不顾冲上去沿着中线一换一？
仔细想想，这些方法要么要求力量，要么要求速度，要么要求反应敏捷，但身负重伤的普通人令狐冲什么都没有，任何对身体素质有要求的方法统统不准用。所以上面那些写法都不行。这些个限制下，你还想得出来这战该怎么打吗？
5.
九剑说：硬打。
丛不弃喝道：“滚开！”挺剑向令狐冲咽喉挑去。令狐冲眼见剑到，自知手上无半分力气……当下更不思索，提剑也向他喉头刺去，那是个同归于尽的打法，这一剑出招并不迅捷，但部位却妙到巅毫……丛不弃……着地打了个滚，直滚出丈许之外才得避过，但已惊险万分。旁观众人……都觉除了这么一滚之外，实无其他妙法可以拆解此招。
您刺我，那我也刺您，够简单吧？
简单到简直让人迷茫。丛不弃百年后如能与令狐冲在地府相遇，回想起这一战，恐怕也没法瞑目：
丛：冲哥啊，当年在药王庙，你是怎么把我逼退的啊？
令狐：我们这派讲究的就是一个攻敌破绽。我虽周身无力、出剑缓慢；你虽在内力加持下迅如闪电、占据先机；当时你的剑虽已刺到我眼前，而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但你的咽喉是破绽啊，我攻你喉咙，你不就输了吗？
丛：怎么就输了，我也是在攻你喉咙啊，还是我先攻的呢。你的喉咙不是破绽？
令狐：哈哈哈，我们这派除了攻敌破绽，还讲究一个后发先至！
丛：先至？两个人面对面出手，用的都是直来直去的平刺，路程相同；我是先手方，速度还比你快，t=s/v，怎么会是你先至啊？
令狐：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说至没至吧！
丛：……
没法解释。
武侠层面的后发先至，要么是料敌先机，抢先出手打时间差；要么是精准规划攻击路线，使你的攻击距离比对方短，比如对方刺你喉咙，你就刺他的手腕；要么就是简单粗暴的速度快，强行追上。偏偏在这一战中，令狐冲和丛不弃出剑的距离相同（面对面互刺喉咙），丛不弃抢了先手，令狐冲的速度又不如丛，但现在就是令狐先至了。别说你我，金庸自己都不见得能想象出令狐冲战斗的画面。无论是寺庙瞬秒15人，还是浑身虚弱打方生、手臂无力打丛不弃，老先生都是上一句写令狐冲出剑，下一句开始插入几句九剑的理念，然后就宣布胜利了。对比前书，相较于古龙写意，金庸写打斗是最喜欢细写、实写的。
九剑里还有一例可以辅证这一说法：最玄乎、最高明、最能代表独孤求败巅峰水平的破气式，除了模模糊糊的来一嘴“再高明的武功也会落空”，落到实处，老爷子是怎么描述的？
破气式……有它的口诀和招式。
就这样没了；剑诀里关于破气式的描述，更是玄之又玄，九阴九阳等内功心法都不若该式艰深。显然，他自己都想不好这招该怎么表现，只能跟你强调一下：这种方法是存在哒！只是这方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你悟出来了，自然就明白这招的精妙了；悟不出来……说明你还没悟出来。总之可以哒！
到这就没法说了。你根本想象不出来令狐冲是一种什么样的战斗模式，这样一个超出人类想象力的人是不能拿来讨论的。
6.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独孤九剑。
根据书中设定，它不是挂，它只是攻略；
根据书中表现，如果你认真执行该攻略内容，就能在一定范围内实现等同于开挂的效果。
打游戏的肯定都明白过来了：噢，这是卡bug。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