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英 祝东 | 穿越小说的情节理路:双重世界身份与自我——以《梦回大清》为例

王小英 祝东 | 穿越小说的情节理路:双重世界身份与自我——以《梦回大清》为例

首页角色扮演梦回大清后宫日记更新时间:2024-04-23

作者 | 王小英 祝东

摘要

作为类型小说的穿越小说,在情节构筑上沿着对穿越者前后两个世界身份存在的单方否定、双重肯定和双重否定而展开,它为穿越者建构了一个可以比照的双重身份和人生世界,因此在回答“我是谁”与“我会是谁”这类人生之根本问题上具有独特价值。穿越能够改变穿越者自我身份中原先那些无法改变之处,为自我价值的实现提供较大可能,因此可视为反抗平庸的一种方式。但穿越者不属于穿越世界,缺乏归属感,且又受到整个穿越世界关系网络的制约,其自我在相当程度上仍是不自由的。《梦回大清》通过女主穿越,提供了一种想象性的满足自我*的方式,但其以“梦”的方式来诠释这一较具逻辑性的穿越历程,实际上是对现代世界生活和身份在否定之否定后的重新认可。

关键词

穿越小说;《梦回大清》;叙述学;网络文学;符号学

在小说中,某些角色(大部分是主角)因为某种原因而穿越到一个第二时空中的故事并不少见。从时间上看有向后(如《步步惊心》)、向前(如《九五至尊》)和平行时空穿越(如《重生欧洲一小国》)的;从空间上来看有同地、异地和架空的;从主角性别和数量上来看有女穿(如《梦回大清》)、男穿(如《新宋》)、单个穿(大部分穿越小说)和多个穿(如《史上第一混乱》)的;从穿越的身体状况来看,有纯灵魂穿越(肉体摒弃、或被他人控制、或对调、或成为植物人),灵魂和肉体齐穿(肉体或损伤或变化)的。穿越模式并非在网络文学中首次出现,可以说《红楼梦》中的石兄便是较早穿越的角色,马克吐温的《康州美国佬在亚瑟王朝》也是一个典型。但如此多的穿越种类,如此多样的穿越小说是在中国网络文学兴盛中出现的。关于穿越小说,很多研究者注意到其建构自我(如马季的《穿越文学热潮背后的思考》),以及由此带来的心理补偿或治疗功能(如陶春军的《“穿越小说”梦回大清的历史想象与心理补偿》,杨林香的《青年青睐网络“穿越”小说的深层原因分析》),也有人从文学性的角度指出目前穿越小说的同质化、粗糙化现象和未来可能拓展的方向(如程振红《“梦回大清”之后:网络穿越小说向何处去》)。这些研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问题是,关于穿越小说的这些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也适应于整个的网络小说,网络小说中普遍积聚着愿望−情感共同体,穿越和非穿越类的区别何在?假如都是提供一种心理补偿,穿越和非穿越所能提供的又有何不同?

应该说,小说中能不能穿越已经不再是个问题,通过什么方式穿越,穿越到什么时空也不是一个问题。穿越小说的根本在于建构了一个可以比照的双重身份和人生世界,穿越角色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与众不同,却又摆脱不了这个世界的桎梏,是庞大的社会群体中的一员,这是自我生存处境的一种放大化展现。这种自我和主体性的悖谬产生于日常生活,但在穿越小说中能以一种更直观形象的姿态来集中展现。从形而下的层面讲,穿越小说的确是获得快感、满足自我的一种幻想手段,但从形而上的层面讲,穿越小说未尝不是对自我主体性可能的一种探讨,关于自由的可能限度的一种尝试。因此就小说类型上而言,它比其他小说在思考“我是谁?我会是谁?”这些人生之根本问题上更为通彻,也带有较强的主体哲学意味。因此,本文尝试通过对一部代表性的穿越小说的情节模式的分析,来理解阐释通过穿越所提出的哲学命题,以便抓住穿越小说之根本。之所以选取《梦回大清》作为分析案例,最大原因在于其奠定了很多穿越小说的基本情节架构。

1 穿越的情节构筑:自我的背景世界挪移

从叙述方位上看,《梦回大清》主体部分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自我叙述,叙述者“我”(穿越前的蔷薇穿越后的茗薇)讲“我”穿越之前后、重点是之后的故事,叙述者和视角人物合一(大部分网络版也只有这部分内容)。图书版的番外篇中也有以主角外的他人作为叙述者,讲述大致相同的故事予以补充,主角外的叙述者有五位,四男一女,四位男性叙述者中有三位是与主角有情爱纠葛的王爷,一位是王爷的贴身仆人,女性叙述者是王爷的福晋。①图书版的叙事安排在某种程度上有点类似福克纳的《喧哗与*动》,但所达到的效果全然不同。如果说《喧哗与*动》通过不同的叙述者和叙述视角讲述互相冲突的同一故事,制造出复调效果的话,那么《梦回大清》则是通过不同的叙述者来肯定加强同一故事的同一倾向,增加主角的人格魅力。因此,类似的写作手法,《梦回大清》仍然属于独白小说——我眼中的“我”与他人眼中的“我”是一致的,无论是“自拍”还是“他拍”都是一个美好的“我”。这在抚慰那些通过代入“我”获得满足的读者身上具有较强的肯定意义,但从叙述美学的角度来看,却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小说中只有女主的单一主体性,他人是一种辅助性的存在,缺乏独立的人格。这也是大部分穿越小说的弱点,或者说其叙述方位上的乏善可陈之处。

但《梦回大清》在情节构筑上,有自己作为穿越小说的程式特点。由于小说的单一主角设置,使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主角人物展开,遵循着线性结构,简明易辨。小说的起点是穿越前现代世界的蔷薇,穿越后清朝的茗薇是现代世界中蔷薇的对立面,也是对其生存状态的否定,清朝的茗薇构成了穿越后故事发展的逻辑身份起点。情节在这两个对立的基本项之间展开,自我的建构也在其中书写。赵毅衡在分析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时提出的龙树“四句破”图式(见图1)[1],十分适合理解这种情节构筑模式。

《梦回大清》的整个小说发展都围绕着女主的生存展开,因此,我们可以将现代世界里的女主存在状态作为正项A来理解,之所以选取其作为正项而非负项,主要因其是小说情节展开的逻辑起点。穿越后的茗薇,就成为正项的负项B,身为清朝贵族小姐的茗薇的存在状态否定了蔷薇的现代世界身份。但之后茗薇在古代世界中所有活动的身份依托,都已不再是以前的茗薇,也非纯然的蔷薇,而是介于二者之间,属于既正又反的复合肯定,她凭借这种既正又反的双重身份和偶遇巧合,受诸位王爷的青睐,也成为姿色并不出众却靠气质取胜的一枝独秀。不过身处古代社会关系网络中,被羁绊牵制却不能游刃有余,这种因双重身份带来的傲娇逐渐被挫伤。饮鸩自尽成为情节发展中的关键节点,也成为穿越后第一次对穿越世界的否定。自尽未死,隐居养病的茗薇,避世离俗,是自我的一次重新定位和调整。自我的调整和离群索居,一方面使得她不同于之前带有蔷薇色彩的茗薇,另一方面她的独居方式,作为八爷唯一的爱人与其共处,并掌管其内务,又使得她不同于现代世界中作为职业女性的蔷薇及古代世界里作为丈夫众多女人之一的妻子,即其处于非正非反的状态。

非正非反的状态直至茗薇的死亡,蔷薇的苏醒成为小说的终点。小说的上下两部,沿着这条线索,前进又折回,情节进展逻辑与身份自我建构融为一体。其中推进的动力因素在于女性的自我价值实现,每一种推进都是对之前的否定,方式即如图2所示。故此,把握了这种情节演进方式也就把握了小说的主旨。小说中间环节穿插的种种与诸王爷和女子的纠葛,其实都是填充其中的、为配合实现女主价值而生发出来的事件,它可以多到无限,也可以大幅减少。同理,关于该类小说的任何情节介绍,都是人物列举式的,对其中的脉络发展语焉不详的原因即在此。而在小说最后,蔷薇在现代世界的重新苏醒,表面上看是回归,其实是双重否定之后自我认识达到的新境界。小说的自我书写严密地缝合在了这种情节逻辑之中。

2 穿越前后的身份比照:重新谋划自我

穿越小说中穿越的原因很多,或事故,或做梦,或意念幻想。但穿越者有一点是共同的,即身体可以不穿越,灵魂必须穿越,否则就没有办法说穿越后的“我”就是穿越前的“我”。这种以我的意识连续性来确认自我一致性的方式,正是笛卡尔以来奠定的理性主义传统。自我的同一性在于意识的连续性中,而不是在身体的连续性中。因为意识的连续,所以“我”尽管到了另一时空,仍旧是来自原来的那个“我”。这也正说明,穿越小说表面上看来有胡说八道的嫌疑,但其核心仍是理性的。

只是穿越和不穿越有一个区别,穿越后因为新的身份,有更大的自我重塑可能。因此,穿越后面临一件重要事情——重新认识自我。“自我必须在与他人,与社会的符号交流中确定自身,它是一个社会构成,人际构成,在表意活动中确定自身。而确定自我的途径,是通过身份。在具体表意中,自我只能以表意身份或解释身份出现,因此,在符号活动中,身份暂时替代了自我。”[2](340−341)穿越后的自我能够是什么样,依赖于穿越后的新身份。因此,穿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判断自己的新身份。认知的获得既需要通过自己的观看,也需要通过他人的告知,它是一个基于自己原有经验之下的符号学习阶段。于是,在很多小说中就出现了照镜子(或是水中倒影)这一场景,《梦回大清》如此叙述:

心里纳闷万分的我决定先找到小秋再说,回身想出门,眼光不经意一扫,我一愣。左手墙边放着的一个铜镜里映出了一个身影,应该是我。走近前看看,没错就是我,可是这长辫子是谁的呀?我一低头,抓住辫子狠狠地扯了一下,妈呀好痛!眼泪顿时流了出来,我和镜子里的人影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没错,除了这张脸没换,头发、衣服这都不是我的……我低头看着衣服样式,是清朝的没错,好在没去别的时代。相对而言,我对清朝的人物、历史还熟悉一些。可我还是不明白,我这是整个人过来了,还是借尸还魂?[3](3−4)

照镜子是个重要的隐喻,也是一个人确认自我的重要阶段。“镜像,是一种释义者与发出者具有同一身份的自指性元符号。简言之,镜像是’符号自我’的基本形式。”[4]“镜像”是确立自我和主体身份的一个重要途径。镜像是确认“自我”的重要凭借,人通过照镜子的行为,建立一个自我形象。但在拉康那里,镜像阶段发生在婴儿期,“从表面上看,主体的建立依赖于自我的异化;但事实上,自我的建构既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他者,而这个’他者’就来自于镜中自我的影像,是自我通过与这个影像的认同实现的”。[5]婴儿通过认知特殊的“镜像他者”来确立自我,这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标志之一。

不过,不管在何种穿越小说中,穿越者都具有觉醒的自我意识,他们已经不再处于不能识别“镜像他者”的婴儿阶段。然而,他们仍然需要依靠镜像来辨别穿越后的自我构成。这就是穿越者身上才可能出现的人的“第二镜像”阶段。因为有了第一镜像阶段的经验,处于第二镜像阶段的穿越者能够更加娴熟地内化面前这个“镜像他者”:脸和以前的相同,头发、衣服不同。穿越后的“我”面对镜中之“我”的衣服,很快调整了自我认知——这是一个清朝的“我”。认知自反是对自我以及相关社会文化资源进行内在审视定位的问题。铜镜中的形象这一像似符号(icon),为穿越者提供了一个新的身份认同起点。作为“他者”的镜中人的服饰符号是清朝的,借由这个他者符号,主体也将自己的新身份定位于清朝。清朝的历史知识恰是主体已有的知识体系中较为熟悉的,意味着有较大的人生便利。镜像属“自反性元符号”,具有元符号的评价功能,并且也是个体自我定位于社会文化中的标记方式之一。经由第二镜像阶段,“我”逐渐领悟了自己新的身份处境。这既是经过自我内心对话获得的,也是经由对过去和现在的审视做出的判断。其中,对自己身体的观察和判断对自我认知起到了很大作用:“身体被看成是一个符号象征系统、话语途径,作为一种表意资源和言说方式,身体与语言构成同质的符号网络,生产抽象的意义并赋予社会行为者特定的社会地位。”[6]虽然脸未变,但身体的其他符号,如头发和服饰作为符号象征系统,却在帮助穿越者认知自己的身份处境中迅速地发挥作用。

《梦回大清》的主角茗薇具有两个世界的身份:一个是现代社会中的普通白领女性蔷薇,从事会计职业,工作繁忙,年龄25;一个是清朝康熙四十年间户部侍郎、正白旗英禄之嫡长女雅拉尔塔·茗薇,年芳16。来自两个世界的“我”,性别一致,但在出身、朝代、年龄上差异都颇大。从个体在其所植根的社会群体中的结构性地位来看,穿越到古代去,茗薇的社会身份明显提高了,普通女子变成了贵族小姐,需要自食其力变成了坐享荣华富贵。从年龄上看,穿越后的心理年龄远超其身体年龄,心智更为成熟,身体却依旧年轻。再考虑到穿越所关涉的两个时代的关系,我们会发现穿越者更是占尽了历史的便宜。她对历史人物的命运谙熟于心,穿越后对社会的把控度远超穿越前。于是,穿越后这种身份处境及个人能力的提升,或许能为自我实现提供更为广远的可能。

相较之下,穿越前的自我,在既定身份的限制下,可选择性有限。除却庸碌的上班生活外,“我”最大的意义来源就是游览古建筑景点。在这种社会结构中,追寻自我可能只是一个虚空的口号,谋生之人生重负便将自我圈进一个狭小的牢房。由此,自我的充分实现,需要依托于一个不用为维持低层次生存而耗费大量精力的新身份。穿越正是达成此目的的手段。

穿越后的“我”之所以是穿越前的“我”,关键在于意识的连续性。小说中关于自我的认识,可以说是笛卡尔和洛克式的理性认识。蔷薇的意识被移植到清朝的茗薇身上,穿越前的蔷薇和穿越后的茗薇因为有了意识的连续性,于是具有了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在《梦回大清》中也表现在身体的连续性上,但在有些小说中已经仅仅表现为一种意识的连续性上。也就是说,意识的连续性是确立同一自我的必须条件。这种关于自我的认识正是笛卡尔以来所奠定的将自我意识视为个人同一性的传统。小说所叙述的主要事件都发生在穿越到清朝后的茗薇身上,选秀、与诸王爷之间的纠缠、嫁于十三王爷、被赐死、被营救、生子等等,但这个茗薇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蔷薇,虽然身体一样。通过穿越,原先的“我”逃离现代社会结构中强加于“我”身上的种种渺小,逃离了卑微的处境,进入到一个新的社会网络中。这是从自我的意识的连续性来看“我”的改变。然而,从身体的角度来看,“穿越”可能并非我们所想象的那么荒诞不经。茗薇的身体并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只是大病一场后,她的性情变了,她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她,她开朗、乐观,具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更重要的是她更富魅力和对未来的判断力。这难道不是每个人身上所希冀的一种良好的转变?所以,从自我意识的连续性上来看是穿越,而从身体的连续性上来看,则是一种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是一种美妙的想象。

假如穿越只是为了逃离,进入到之后的非凡人生,那是对穿越小说作简单化的理解,因为穿越的要义不在于到了穿越后的世界,而是在于带着穿越前的思想意识在穿越后的世界中追寻自我。制造非同寻常的人生几乎是大部分网络小说都极其擅长的,穿越和非穿越的区别在于单一世界身份和双重世界身份。在前一世界中形成的世界观和自我意识,在后一世界中继续发挥作用,并且影响其在后一世界的人生抉择,影响其自我追寻,这才是穿越之特异所在。

3 存在中寻找本质:历史潮流中的自我选择

“自我同一性问题,无论是在每一个具体情形中,还是作为一个一般问题,都是一个决断的问题,即决定在诸多可能的特征(而非必要的特征)中选择何种特征作为自我同一性的标准,而且,这一选择并不只是哲学家们要做的选择,而是每一个人在他或她的一生中的某个时候或某些时候要做的选择。”[7](268)小说中,穿越前的蔷薇之自我乏味的缘由,不在于做何种选择,而在于没有什么有意义的选择:

天天都是这样无味且繁琐的工作,何时才能脱离这些无聊的财务报表和分析,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呢?哪怕,全然未知……[3](1)

蔷薇在现代世界里的意义缺失感,来源于繁琐忙碌无聊却必须的工作,人被工作所掌控,自由缺失,自我几乎完全被社会所规定。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讽刺性地用“常人”来称呼那些被集体的社会同一性决定的一般人:“此在作为日常共处的存在,就处于他人可以号令的范围之中。不是他自己存在;他人从它身上把存在拿去了……这个谁不是这个人,不是那个人,不是人本身,不是一些人,不是一切人的总数。这个‘谁’是个中性的东西:常人。”[8](147)他主张摆脱日常此在的作为他人的自我,寻找“本真的”自我。这种个人主义式的自我追求有着久远的历史传统,但在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却显得较为虚妄。虚妄部分来自于生存压力之下的迫不得已和没有勇气,部分亦来自于作为群体之一员的个体思想与物质之贫乏。蔷薇穿越后的新身份,解决了物质贫乏带来的生存困扰,同时也因为时空的挪移,她原先具有的司空见惯的现代观念思想,被放置于古代社会环境中,从而有了新意。换言之,思想没变,人没变,变的只是外在的符号身份,人际网络关系和世界,那么人可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自我?小说便是以穿越的方式回答了这一问题。

自我是通过选择来决定的,穿越后的“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和表哥相好的茗薇,而是来自现代的一个熟女,因此思维方式和选择决断也就截然不同。而这种不同,恰是“我”气质出众之重要表现。如“我”在海子边偶遇十三阿哥,称其为“小鬼”,发现他额头有伤之后,主动用手帕为其擦拭,互相推搡斗嘴。这种明显出自现代人处事方式的行为符号,在清朝的时代语境中,的确显得特立独行,也造就了这一语境中的独特自我,尽管这一自我放在现代社会只不过是庸常自我罢了。拥有现代思想的“我”置身清朝这一时代,从而在符号行为上特立独行,具有高度的个体性。令人可悲的是,这种个体性,原来是另一个世界的社会性而已,所有在穿越社会中表现出的“卓越之处”,都来自于穿越前世界的习惯性训练和知识获取。如茗薇的吊锅子(火锅带来的灵感),王爷府的庭院建设主张(装修知识)和账目核查(另一个世界中会计身份带来的好处),对各位王爷性情的了解(来自学校学习和历史类电视剧),都不过是现代世界平常人所具备的文化素养和能力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肯定的地方。但正因为穿越,古代和现代之间时间差和观念差的出现,另一个世界里“自我”身上“社会性”的一面成功蜕变为“个性”和“独特性”的一面。所以假如只有一个人穿越的话,这种独特性还可以被他人视为“特别”,如果多人穿越,穿越者在异世界相遇,就很容易识破对方,而穿越小说也很容易落入搞笑和戏谑类,如《史上第一混乱》便如此。所以,穿越要严肃,基本上要遵循一人穿越、性别一致的穿越传统。值得注意的是,穿越者的“个体性”在另一个世界很容易就被“认可”,而不是被“拒绝打压”,这当然是一种美妙的想象,低估了古代世界“传统”的力量,观念的固执,暗中假设了部分有识之士对“现代理念和行为处事方式”的渴慕之心,而不是拒斥之意。也即,穿越世界里的其他人对穿越者的奇思异想、怪异行为,既感到神秘,同时也“买账”,所以穿越者的个人价值的独特性才能够得以存在下去。这大概也正是穿越小说饱受诟病之处,明明是一个各方面都极其普通的主角,因为穿越,在另一个世界就叱咤风云,这不是“白日梦”么?这种批评不无道理,穿越者的特异之处正是另一个世界中的“庸常”之处。然也正因如此,穿越小说在表达普通人的企望时,能很容易抓住人。穿越者穿越前的处境,正是“常人”都有的,然而“常人”居于现代日常世界,并不意味着是一种“安居”,心灵和精神未尝不试图超越,“浮士德”式的痛苦困扰着大多数。正因有这种困扰,所以才有“穿越”的需求和冲动。《梦回大清》中的茗薇,正是凭借这种个体气质的出众(即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普遍性),和对未来历史走向的熟稔,使得自己赢得众多异性的青睐,同时也收获多人的仇视。

在《梦回大清》中,茗薇在情感上面临的第一选择出现在后来成为皇帝的四爷与其忠实辅佐者十三爷之间,她选择去照顾谁也就选择了以后和谁继续发展感情(十四章《两难》)。对于两者的发展前途,她是了然于心的,因此在做出选择的时候,可以说也是思虑较为成熟的。她的选择决定了她作为女性的自我的一部分。之后延续下来的在二者之间的选择还有几次,但她都秉持了之前的选择,倾向于较为单纯热情的十三,避免造成两兄弟之间的芥蒂。能够在身份、地位、才貌都出众的两位王爷之间进行情感抉择,这是穿越带给女主角的机遇,也是穿越尤其是女性穿越小说反抗平庸的关键。在以女性主角穿越居多的清穿小说中,大部分会选择穿越到康熙朝,主要原因恐怕就是康熙儿子众多,选择余地也最大。不论是所谓的“四爷党”“八爷党”还是“十四爷”党,都不过是将情感选择放在重要的历史人物身上罢了。

借用网友对《梦回大清》中人物的评价可以反过来看女主的选择境遇。

如果说小薇是个甜蜜的陷阱,那么十三在井水里泡着,十四在井当中悬着,八在井盖边守着,九、十在井边向里望着。而四,已经沉在井底——不仅判了死刑,还永世不得超升。 ——网友:小蝴蝶翩翩②

这段话比较准确地表达了小薇的情感处境。她的情感有主动选择的成分,但更多的表现为一种吸引力,吸引众多王爷来追逐她,而她只负责选择接受与否,因此她是一个“陷阱”。她的选择不是去追逐,而是选择让谁来陷进去,给谁以情感慰藉。穿越后的女性依旧是被动矜持而又充满渴望和*的,性别的这种社会定位并没有因为现代人穿越到古代而有实质性的改变。

女主小薇能够将众王爷吸引在自己身边,并做出自己的选择,她已经在选择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自我实现。而从性别心理学来看,“男人自我价值感来源于自我定义,具备‘工具性心理特质’。所以男人较重事业成就、能力、地位、报酬等,男性借助事业的成就和他的能力来建立自尊心,婚姻家庭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因此,男人一般很少主动去改善关系,或比女人更容易结束一段关系。而女性自我价值感的来源是爱的关系,她们有‘情感性心理特质’”。[9](90)所以,女性文本身份的穿越小说中,尤其强调实现情感价值,也可以将其理解为对现实的一种补偿:“穿越到清代‘后宫’的目的当然是多种多样的:摆脱现实世界中卑微的处境,实现个人的‘成功’梦想,当然是穿越者的重要企图之一;但将现实世界中城市女性青年情感缺失的问题,转化为对‘灰姑娘’故事的执着追寻,从而寻找一份现实世界中已无奢望的荡气回肠的完美爱情,显然,更是压倒一切的想法——这正是与她们的穿越冲动丝丝吻合的。”[10]女性的价值更在于情感方面,而非其他。从叙述方位上来看,小说主体部分采用的是显身叙述者加主要人物视角,正是为了能够更加充分地表露女性主角的想法、心迹、情感等。与夏绿蒂·勃朗特的《简·爱》采用此种方式具有同样的理由,焦点人物(focal character)能够占据绝对优势的地位,叙述主体和人物主体合一,叙述距离缩短,形成女性叙述话语的权威。但也因为人物作为叙述者给小说带来诸多限制,为了能够更清楚地推动情节的发展,小说安排了众多的女主角不小心“偷听”的环节,以此来补全故事,加重叙述者对事件的把控能力。

或许正是基于女性的情感性心理特质,《梦回大清》的番外篇有意提供了其他几位叙述者的叙述,在这些叙述中都共同肯定了一件事,即茗薇是独一无二的,值得各位王爷争取她的爱。这种做法是在避免只从小薇的第一人称视角出发叙述所造成的太强的主观性现象,从而证明小薇的确受到众多王爷们的青睐,因为自我终究是在与他者的对应格局中存在的。从作为具有自指性的镜像他者到作为他人的他者,自我意识和自我实现始终需要一个参照系,需要一个关系网络。也正是在这种关系网络中,“存在的主体不断地处于成为(becoming)的状态之中”[11](8)。“成为”意味着需要一个过程,也意味着即便在穿越小说中,自我价值的实现依然要遵循某种基本原则。

4 自主与否:人生的可控与不可控

《梦回大清》的结尾是小薇在穿越的世界中被赐死,然后在现代社会又重新苏醒,穿越时期的生活如同梦境一般。这样一种结构,将穿越故事在时间链上嵌入故事主人公昏迷时段。“结构不是叙述艺术本身的内在要求,而是叙述艺术作为人类交际工具的社会功能的要求,是推动叙述中的情节起承转合的力量,是展现一定的价值观,而结局就是价值判断。如果叙述世界是现实世界被分割后的缩影,那么结局的是非判断,惩恶扬善,就是对世界的宣判,只是在这里扮演上帝的是叙述者自己。”[12](174)因此,任何叙述都包含有一种伦理判断。有意思的是,如果说穿越到清代,是在“反抗平庸”的话,那么结尾却是“对反抗平庸的反抗”。在《梦回大清》的两个世界中,蔷薇在现代社会的昏迷,意味着其生命在清朝的进行,而在清朝的丧命,意味着她在现代社会的苏醒。穿越以茗薇作为清朝女子的选秀活动开始,结尾以她结束古人生命、活着回到现代社会结束。如果说穿越是对自己在现代社会的个体生活不满意的话,结尾就是对现代社会生活和观念体系的重新肯定。这样一种结局安排并非个例,在“梦回”之类的穿越小说中都如此,而在“非梦回”之类的小说中,也有不少以失败告终,如《新宋》,个人的力量无法力挽狂澜,个体自我之自由在任何一种情形之下都始终逼仄有限。

穿越后的身份改变,为反抗平庸生活奠定了基础:只有贵族女子才有可能选秀,只有通过选秀这条途径,女子才有机会接触权力核心的王家子弟,而这些王家子弟正是左右历史进程的一群人。于任何一个社会的芸芸众生而言,个人都需要承受各种规则的限制和承担各种期望,自由选择的幅度有限。穿越不过是反抗平庸生活的方式,但是穿越后的人生就是一个理想人生吗?穿越后的主人公实现了身份地位的提升,有机会参与更宏伟的事业,或者与优秀的男人们发生爱情,但并不等同于随心所欲,尽随人愿。关于这一点,《梦回大清》多有表述。

最初穿越过去时,女主角有一种看热闹的感觉,如第四章《相逢》中茗薇碰到诸位王爷时,如此叙述:

说来也怪,刚才万分激动的心情这会儿竟然平静了下来,可能因为我来自未来,说是看透了事情也好,还是自身有着置身事外的感觉也好,对着一群我已知他们命运如何的人,我有着很超脱的感觉,有点儿像看戏,只是自己置身其中罢了。不过,我还是暗暗提醒自己,尽量不要影响历史,说话做事都要小心。[3](28)

“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不同于我和现代世界的关系。在现代世界里,未来的一切都不可控制。但在这个世界里,“我”知晓他人的命运,具有一定的可控性,对很多即将发生的事情都心里有数。并且,并无出众外貌的茗薇之所以能在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凭借的正是在现代社会形成的习性、获得的知识和技能,比如在湖边随意戏水,动手为十三阿哥擦拭伤口,讲刘宝瑞的相声,教下人们吃火锅,用现代的装修理念进行上下水管改造等。作为后来者,茗薇洞悉历史的走向和他人的命运,因此在处理各种事情时有一种先知先觉者的姿态,所以,可以说她亦古亦今。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既定的历史轨迹,竭力避免因为自己的到来造成改变,这种情形可以说是对历史的尊重,但同时也可以理解为要牢牢抓住对生活的可控感,因为如果不能让历史照着原先的轨迹运行,自己知晓的历史也就会演变成另外的样态,自己的历史知识也用处不大。尽管如此小心翼翼地不去破坏历史,但穿越后她个人的命运却是历史中没有写明的,也是穿越中的个人所无法知晓的。因此,尽管历史不需要重新书写,但穿越到历史中的个人是处在书写中的,她的未来需要探知,她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性需要填充,她并非一个being,而是一个becoming。

马克思讲,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从最初与穿越世界的疏离,到后来的亲近,茗薇都竭力保持一种静观其变的姿态。不过,人无论在何种社会,都需要在与人的交往中确定自身。当茗薇被定为女官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意识到她的命运更多的是由他人来决定。在郑春华以命运来解释自己的人生的时候,茗薇还很不以为然,认为命运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很多事情都是自找的。但当她在这个世界沉浸得越久,她就越感受到自身命运的不可知:

最重要的是,胤祥迈出这个大门的一刹那,他还是光明正大的十三贝子,凤子龙孙,从不曾改变。而我呢,我到底是谁……[3](355)

在可控的历史世界中,唯有一人是不可控的,这就是穿越过来的自己。因此,“我会是谁”的问题仍旧得不到解决。茗薇不属于既有的社会类别范畴之中:既非古代人,又非完整意义上的现代人;既非来自贵族之家的人妻,又非出身平民的小家碧玉。所以她不能被放入任何既有的类别中去理解其意义和主体性,而要从整个叙述所建构的关系网络和符号实践中去理解。她不接受名义上她出身的家族,对父亲英禄及兄弟姊妹始终充满警惕,保持相当的距离,然后开辟了属于自己的关系网络。可她始终孤独,有忠实的丫头,但没有知心朋友,即便与她关系最亲密的男性,也始终不能交心。拉康认为经历了镜像阶段的原型自我以想象性的关系走向世界。“他人是另一个自我,这说明自我与他人之间是一种想象的主体间关系。鉴于自恋性的在场,这一想象的主体间关系不可避免地表现为一种你死我活的争斗。自我自恋认同他人,就是想把他人作为对象捕捉其中,就是企图取而代之;同样,他人自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取代作为其他人的自我。”[13]然而问题是,即便在小说中,女主角也不太可能永远呆在想象界,必须要进入象征界。

而这个象征界的关系网络,参照基本的历史框架塑形,因这个框架本身包含众多对立和冲突,因此置入其中的穿越者势必要进入这个你死我活的网络,进而其命运也就必然受到整个关系网的影响。只要主要人物性格遵从基本的逻辑发展,“我”就必然面临重大的取舍,而未来也就成了未知数。穿越虽然超越了现代社会中的身份禁锢,但进入古代社会,也面临种种束缚和无可奈何。在《梦回大清》后半部分中,小薇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禁闭生活,也可以理解为对这种斗争的逃避。历史穿越小说不太可能是童话,灰姑娘也不太可能与王子永久地生活在一起。较有深度的穿越小说,最终的结局都逃脱不了梦醒时分。身份逃脱和历险的结果是进入另一个束缚更紧的网络,主体性的张扬是妄想。所以,小说最后的结尾是梦醒了,茗薇又回到现代变成了蔷薇。如果说穿越是对此在世界因空虚而引发的存在主义焦虑的否定,走向另一种世界的话,“当主体第二次回到此在世界并创造符号时,这些符号便具有了存在意义,因为它们反映出了主体超越之旅的意义”[14]。清朝的茗薇回来变成现代的蔷薇之后,对穿越前已经颇感厌倦的普通白领生活有了新的认识:“这次疑似穿越带给我的最大好处就是学会了随遇而安,清朝我都能活下去,更不用说我一直生活着的现代社会了。”[3](538)对现代社会平凡忙碌生活的新认识,正是建立在之前对这种生活的否定,也即通过穿越到另一个世界进行过生存体验的基础上才得以产生的。

心理学家埃里克·埃里克森提出,青少年阶段是身份认同危机最易发生的阶段,只要有危机存在就会产生种种解决危机的办法,而通过虚构符号叙述文本进行探索不啻为一种途径,试图穿越便是青少年游离身份和心态的一个直接表现,穿越小说的产生有其必然性。但从《梦回大清》穿越的结果来看,穿越也不过是作为“梦”的穿越,肯定的反而是自己现代社会的这种平凡生活。穿越的最后是再穿回来,以新的眼光重新认识生存于其中的世界,表面上看似乎没什么意义,但实际上是重新面对人生,是双重否定之后对现代生存状态的重新认识和理解。因此,穿越小说或许会随着社会思潮的变化而渐渐失去往日的繁盛,但它能够作为特定年龄阶段的人想象性地反抗平庸、尝试更多可能的方式,决定了这种类型小说自身独特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注释:

①《梦回大清》最早在晋江文学城连载,但并不完整,网上流传的各种版本,虽然情节基本一致,但在具体的语言表述和标点使用上有一些差异,也不太规范。因此,本文以沈阳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梦回大清》作为分析版本,文中所引小说文本均出自于此。

②http://www.baike.com/wiki/梦回大清,查询时间2015年10月10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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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赵毅衡.广义叙述学[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

[12]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13]黄作.从他人到“他者”——拉康与他人问题[J].哲学研究,2004(9):64−70.

[14]魏全风.符号与存在[J].符号与传媒, 2011(1):205−209.

本文刊载于《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编辑︱李欣宁

视觉︱欧阳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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