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深圳读书月2019“年度十大文学好书”评选结果公布,塞萨尔·艾拉《女俘爱玛》榜上有名,它也是今年唯一一部获奖的外国小说。
《女俘爱玛》是本什么样的书?
女俘艾玛
[阿根廷]塞萨尔·艾拉 著
赵德明 译
世纪文景X楚尘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8月
博尔赫斯继承人、当代拉美文学特立独行的大师塞萨尔·艾拉经典成名作,故事讲述主人公爱玛,怀抱婴儿,被押往阿根廷蛮荒的边陲,浮萍一般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士兵和印第安人之间。途中她见到了各色荒诞而有趣的人物。一年又一年,爱玛带着孩子在陌生的土地上游走,最终又将如何找回生活的希望?
谁是塞萨尔·艾拉?
他是被视为继博尔赫斯之后,拉丁美洲最奇特、最具独创性的小说家之一。
《2666》作者罗贝托·波拉尼奥曾如此称赞他:“他是当代极少数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家之一。一旦你开始阅读他的作品,便不会想停下来。”艾拉目前已出版有100多部小说、短篇集和散文集,译介过大量文学作品,在西语文学界饱受赞誉。他也是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
作品试读可以点击往期推送:《这位诺贝尔文学奖热门候选人,在阿根廷比梅西还重要》。
本文节选自赵德明、范晔以及孔亚雷的活动交流。通过三位老师的精彩讨论,我们可以初探这位西语文学大师奇异的文学世界。
追野兔的人
——阿根廷作家塞萨尔·艾拉的创作人生
活动嘉宾
赵德明
1939年10月4日出生在北京,祖籍河北昌黎。1964年于北京大学西语系西班牙语专业毕业。退休前曾任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译作有:塞万提斯《加拉苔亚》,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大地的居所》,巴尔加斯·略萨的《城市与狗》《水中鱼》等,波拉尼奥《2666》《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美洲纳粹文学》等。塞萨尔·艾拉的《女俘爱玛》《野兔》是其最新译作。
范晔
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西班牙语语言文学博士,译有《致未来的诗人》《百年孤独》《万火归一》等西语文学作品数种,最新译作为波拉尼奥的诗集《未知大学》。另有随笔集《诗人的迟缓》。
孔亚雷
1975年生,小说家、翻译家,著有长篇小说《不失者》,短篇小说集《火山旅馆》,译有保罗·奥斯特长篇小说《幻影书》,杰夫·戴尔《然而,很美:爵士乐之书》,詹姆斯·索特长篇小说《光年》等。曾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有作品被译为英、荷、意等国文字。2013年获西湖中国新锐小说奖,2014年获鲁迅文学奖翻译奖提名奖,2018 年获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文学翻译奖”。他住在莫干山下的一个小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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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亚雷:我先讲一下我是怎么发现艾拉。我看到塞萨尔·艾拉的信息,也是因为帕蒂·史密斯给他写了一个书评,帕蒂·史密斯在我看来是西方最大的一个文学青年,她是个特别纯真的文学爱好者,当然她自己也写小说,现在也是个著名作家。帕蒂·史密斯特别喜欢艾拉其中一个长篇小说,《风景画家的片段人生》,这本是他进入西方进入美国的第一部作品。
我买了英文版来看,非常震撼,风格特别奇妙,一方面写作非常传统,没觉得他像波拉尼奥那么疯狂,句子非常平实,典雅、古典,但是故事非常疯狂,有种奇妙的特质,所以我推荐浙江文艺买了他的几本书,这样塞萨尔·艾拉就进入了中国的出版界。
2015年,艾拉突然进入了英国国际布克奖的名单,也是个热门人选。我突然接到《新京报》的电话,原因是塞萨尔·艾拉突然进入诺奖的赌博名单,赌博名单已经变成诺贝尔奖的提名奖,你进入那个赌博名单就好像进了提名奖一样。塞萨尔·艾拉也是特别热门的人选。
范晔:这个书特别有意思,《野兔》这一篇,我也不能剧透,简单说一下周边。我前两天正好很偶然的机会,确实阅读里充满了偶然的机缘,大家如果学哲学或者做语言学的,可能了解美国有一位哲学家,我们中文翻译成蒯因。我作为一个读者,觉得很有可能艾拉读过或者知道蒯因的《语词和对象》,里面有一个著名的野兔的例子,我现在很有信心的一厢情愿地认为艾拉肯定读过这个。
■《语词和对象》,[美]W.V.O.蒯因 著,陈启伟 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在语言哲学中,野兔是什么概念,他设想,有一个语言学家和一个土著人,他去了一个土著部落,但他之前对这个土著部落的语言是一无所知的,他跟那个土著人一起,比如进去一个森林,突然跑过几只野兔,土著人发出一个声音,这个时候这个语言学家很用心地记下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或者这个词甚至一个单句是什么意思,很有可能指的就是野兔,但是你怎么才能知道这就是野兔呢?就需要以后他再碰见同样有野兔的时候,主动跟土著人问,也发出这个声音,看那个土著人赞成还是否定,来判断推测这个词有没有可能对应的是野兔。
这里面还有很多其他的技术性问题,比如你首先要了解土著人表示赞成和否定用的什么词,当然你还得确定这个土著人的赞成和否定是两个词,你有很多不可测的东西。而且即使你在同样的情境下看到野兔,这时候你问土著人,土著人也不一定如实回答你,他也可能曲解,也可能撒谎,或者即使他表示肯定,你也无法确定这个词对应的就是野兔而不是白色的、小动物或者是其他的词汇。猜兔子这样一个语言哲学上的例子,它里面引申出一个概念:指称的不确定性。
了解这个层面以后,你再读《野兔》这个故事,我觉得可能会有些帮助,这里面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情节,也可以说贯穿整个故事的情节,说他第一次到潘帕斯草原,到马普切人中间的时候,突然很多人都在看一个现象,一只野兔飞过去了,然后这个英国人赶紧去看。
如果你没看过艾拉其他的东西,你觉得这是非常古怪的很模糊的一些表达,可能是野兔飞过去了,也可能没飞过去,也可能仅仅是过去一只野兔,也可能是昨天过去的野兔,也可能是几千年前过去的野兔,我们的马普切语就是这样的微妙,充满了含混。
如果我们不了解艾拉这种叙事方式,如果你考虑到真的背后有这样一个蒯因的猜兔子的语言哲学的背景,我想可能会有不同的启示。包括后面说追兔子的人,到底追的是什么样的野兔,发现这个野兔在整个小说里不管变换指称,某种程度上符合了我们说的指称的不确定性,可能是野兔,可能是钻石,可能是镜片,也可能是身上的一个野兔形状的胎记。
■ 博尔赫斯
塞萨尔·艾拉可以说某种程度上继承了博尔赫斯的传统,推荐语上都说他是博尔赫斯的继承人。他实际上都是在用一个小说的壳子做一个哲学性的玄想,或者玄学、玄思性的、伪装成小说的哲学论文,这点上确实我们可以说他是博尔赫斯的继承人。
赵德明:刚才范老师讲的《野兔》这个细节,他从一本书的表面,《野兔》这个故事表面,他能够上下左右追出来很多哲学的、社会的、历史的、神话的内涵,这读书就能读出点水平来。
我主要是因为兴趣。为什么我很赞成文明互鉴,首先文明互鉴你得碰撞,你得见,既是“见面”的“见”,又是“借鉴”的“鉴”,现在21世纪不出去走走,不读人家的书,见什么见,既没有见到,更不可能借鉴,所以一定得接触。这些当然有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等各方面。文化里是文明互鉴中的精髓,而文化中间的文学,当然包括哲学和历史,又是精髓中的精髓。拉美文学、西语文学又是文学中的真品,你叫它奇葩也行,我编过一本书,学生写的“我看拉美文学”,这是副标题,正标题叫“外国文学的奇葩”。这个拉美文学的奇,时间长了有一个比较,知道奇在哪。
塞萨尔·艾拉这个作家,他比我小10岁,今年70岁,内向,不爱说话。我顺便问一句,有谁读过这两本书?一两个,你们不知道我就好讲了。从《女俘爱玛》说起,拉丁文学史上有《女俘》这个小说,但是它写的是《女俘》的苦难,而到这,你们将来看就行了,结果是一个女俘的励志片,反着。你不是说要发配到哪受苦吗,不,我这是励志,怎么励志,怎么打交道,等等,有很多很好听的故事,大家去看。
我现在翻译的这几部作品,《小和尚》《弹子游戏》《女裁缝与风》,再加上这两部,发现一个问题,就是长的短的都有,长也不算长,一般都是中篇和短篇。他自己想什么就写什么,他可以把日常生活里听到的东西,演绎成一部小说。他也看书,从看书中得到一点灵感,也写成一部小说。其中这里面加进很多他自己的幻想、想象、杜撰。
但是文明的交流是互利的,可以互相学习。回到外国文学和中国文学的交流上,再来看塞萨尔·艾拉的作品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就有点味道了。
孔亚雷:我接着赵老师讲的文明互鉴,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包括刚才赵老师问我的写作,我突然意识到一点,全世界所有的作家,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两个共同点:第一,讨厌本国文学;第二,与此相对应的,热爱外国文学。
欧洲人特别讨厌欧洲文学,喜欢拉美文学。中国人也是一样,中国作家,80年代的余华等,全部是受西方文学、受卡夫卡影响,包括我们。甚至完全可以说一个有才华有志向的年轻作家的标志,就是讨厌本国文学和热爱外国文学,这是完全成立的。全世界都有这个共性,这几乎是一种本能。
艾拉的例子非常明显,刚才赵老师说他去过美国,而且根据他的经历,他从小就受60年代西方文化的影响非常大。我看过一个资料,他甚至翻译过几十本美国的B级小说,吸血鬼、西部*手……那种侦探小说他也翻译过很多。
艾拉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混合体,他有几个特点:一是非常通俗化,美国60年代、B级小说的那种通俗化;此外他是学过哲学的,包括你刚才说的语言学,他在这方面有很深的研究;另外一方面,他又是一个希区柯克的影迷,他看过几百部电影。为什么一个作家独特,他能把自己所有的经历变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东西,艾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 希区柯克
最后他又回到阿根廷,这也是一个作家必须做的事,就好像摩西最后必须回到他的故乡,不能一直在外面。我们会看到包括博尔赫斯、海明威,他们都是先热爱外国文学,到最后他还是返回了自己的文学的传统,而且确定了本民族的一个新的传统,包括海明威,他在欧洲一直学习,最后回来他创造了新的美国文学,博尔赫斯他是个世界主义者,但是最后他创造了独一无二的拉美文学,成为拉美文学的一个标志,塞萨尔·艾拉也是这样。
我发现《女俘爱玛》和《野兔》,可以视为他的第一阶段,你会发现这两本书可能是他所有小说里最长的,至少10万字左右。
他第二阶段的小说,包括《风景画家的片段人生》《小和尚》,全部在5到7万字中间。但是我有一年碰到一个巴塞罗那的出版商,叫行星出版社——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出过一本塞萨尔·艾拉的作品——他说我最爱的就是那本《野兔》。
我当时很奇怪,以为《野兔》那时候还没出英文版,最先出的是《风景画家的片段人生》。后来我才知道《野兔》是艾拉最早出版的英文版作品,但是过了好多年没有什么反响。直到五六年前,艾拉突然密集性地引起西方一些评论家的注意,他的一些短篇也发表在《纽约客》上。
我觉得艾拉有个特别大的特点,他其实是个非常空洞的小说家,空洞在这里是一个褒义词,他把空洞发展成一种哲学。
我翻译过他的一个短篇,叫《砖墙》。他讲到曾经有个记者采访他,说艾拉先生,我看了您的小说,我觉得您最爱的电影导演一定是希区柯克。艾拉说你怎么知道?希区柯克确实是我最爱的导演。他说你再猜一猜,你能不能猜出我最爱的希区柯克的电影是哪一部?那个年轻的记者立刻就回答说是《西北偏北》。艾拉特别惊讶,他说你怎么知道,确实《西北偏北》是我最爱的希区柯克的电影。
他后来总结说,看来我跟希区柯克的《西北偏北》之间的相似已经被这么多人看出来。他后来才意识到,因为《西北偏北》,是希区柯克最伟大的电影之一,我也是希区柯克的粉丝,甚至我觉得现在的导演,没有在进步,电影不是像科学一样不停的进步,而是螺旋形的,有时候还在后退。
■《西北偏北》,希区柯克导演,1959年。《西北偏北》在希区柯克的电影里有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那个电影是一个男人莫名其妙地被一个种族追*,大家都不知道原因,这个原因被悬置在那里,最后结尾也没有揭晓。在某种意义上是个非常后现代的电影,整个电影围绕追*进行,围绕一个莫名其妙的不存在原因的追*。
在艾拉的小说里,所有的小说都遵循这样的模式,里面有一个巨大的谜团。不担心大家读不下去,其实艾拉的小说挺好读的,因为都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谜团在推进。但是它跟普通的B级小说不同之处在于,它有非常独特的个人体验和细节,读塞萨尔·艾拉,经常会被他电一下,这种被电到的感觉不是像托尔斯泰那样是个连续性的东西,而是碎片性的。
范晔:还有一个艾拉的特点,刚才两位都提到,关于历史和虚构之间的关系。那些宣称自己真实的我们固然不能全信,但是宣称自己虚构的,也要留个心眼。尤其像艾拉这种,故意卖个破绽,如果你要硬套一个术语,我们叫元文学或者元叙事,谈话文学的叙事,或者谈话叙事的叙事。
比如变戏法,当然不能让你看出怎么变的,像文学的魔法,有时候他故意露出来,告诉你我是变戏法。一般我们传统的叙事,我们浸入式的阅读,我们之所以能够带入到主人公冒险中、故事中,能够读得很过瘾,是因为我们完全入戏了,我们进入到这个世界之中,我们已经忘了这是一个小说。
但是像艾拉的很多作品,他不断要打破你这样的幻境,当然这也不是艾拉的发明,这也是个古老的传统。他不断来提醒你,我这是个虚构,故事讲得怎么样,包括《野兔》后来也说,本书到这里也要结束了,不断强调,其实我这是在给你讲故事。
艾拉的作品,其实你可以有几种读法,我们可以完全把它当成一个所谓的正常的或者通俗小说,很好看的小说那样读,都没有问题,故事情节也挺引人入胜的,特别像《野兔》,到后来还是狗血的大结局,从这个层面读这个故事也是挺好看的。但他不断露出破绽,或者故意让你看看似离奇的东西,让你知道这是虚构的。
这其中也有很多比较有味道的地方,比如野兔是什么,主人公追寻野兔到底在追寻什么,这里面有什么可能的讨论的东西,又跟哪些前辈的文学资源构成互文性或者致敬。艾拉的写作很多时候是做鬼脸,这个鬼脸你能不能辨认出来,需要你做很多其他的阅读。
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艾拉式的故事——你可以把它当一个故事来看,但可能还有其他的致敬性的、戏仿性的、互文性的,还有一些我们叫元小说性——对文学本身、对语言本身的一些反思或者玄想的东西。
作家真正的价值存在于与读者建立的直接交流之中——不来读一读艾拉的原作吗?
女俘爱玛
[阿根廷]塞萨尔·艾拉
赵德明 译
仅仅因为出生在那个年月,她这辈子命中注定就得不断遭遇到怪事。怀抱婴儿的爱玛被押往阿根廷蛮荒的边陲,浮萍一般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士兵和印第安人之间。途中她见到了各色荒诞而有趣的人物:一个想要自己印刷纸币建立货币王国的军官,一个沉迷于享乐的印第安王子,一位神秘的卡特里尔王妃……
一年又一年,爱玛带着孩子在陌生的土地上游走,最终又将如何找回生活的希望?
野兔
[阿根廷]塞萨尔·艾拉 著
赵德明 译
19世纪的阿根廷,英国人克拉克到潘帕斯草原寻找传说中一种会飞的野兔,陪伴他的有一个少言寡语的高乔人向导、一个活泼可爱的画师、一匹神奇的骏马。他们到达印第安马普切人的地界不久,酋长却神秘失踪。
克拉克肩负寻找野兔和酋长的重任,却一步步走进更为离奇的谜团中。足以改变他们生命轨迹的秘密与往事将在这趟旅程中逐一揭晓。
以下两本为原版封面,中文版预计2020年出版
小和尚
[阿根廷] 塞萨尔·艾拉 著
在韩国,一个小和尚从孩童时开始就向往西方世界。有一次,他在街上遇上一对法国夫妇,并带他们去山中参观古寺,在寺院中,他们震惊地得知一匹来自中国的小马爬上一座石塔,然后头朝下跳塔自尽……
女裁缝与风
[阿根廷] 塞萨尔·艾拉
这是一部令人捧腹大笑的小说。女裁缝正在为一位*的艺术老师缝制一件婚纱。她害怕她在单轴卡车里玩耍的儿子会被绑架,于是她开着车去巴塔哥尼亚。陷入精神错乱的她叫了一辆当地的出租车追逐卡车,她的丈夫在反应过来后也开始追逐妻子和孩子。他们一直追逐到世界的尽头与*的冒险乐园。在那里,从南方吹来的狂风爱上了女裁缝,而她如怪物一般的孩子与卡车司机交上了朋友。
转载自: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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